夏目漱石個人學習法(日本文豪食事記)
2023-05-16 14:21:37 5
春天的到來,仿佛天然就和「吃」有關。
伴隨著春回大地,萬物重生,早春的蔬菜紛紛伸了伸懶腰,從地底探出頭來。春韭、春筍、香椿芽、嫩蒿、薺菜、榆葉、蘿蔔……鮮靈的小春菜們,也如那五彩繽紛的春光,捲入麵皮,被人類張口咬住。
「咬春」,生動中帶點急迫,是屬於吃貨的詞。實際上,一年四季,又有哪一天不是食物的舞臺呢?是食物,讓日子實實在在地被充滿、被治癒。
身邊愛讀日本文學的人多,愛吃日本料理的更多。像我這般常被日本文學作品勾起食慾,嘴饞天婦羅、鰻魚飯、壽司、刺身,在深夜實在受不了文字誘惑而從冰箱裡拿出一罐朝日啤酒的傢伙,怕是也不少吧。
待到吃多讀多之後,才開始慢慢意識到:文字可以影響我們的飲食,飲食同樣會造就一個人的文風,同樣的食物在不同人口中的迥異感覺和相關描述,還能幫助我們走進作家的世界。
✎ 日劇《孤獨的美食家》劇照
饕餮或謹慎的他們
舊時的作家似乎大多擁有一副脆弱的腸胃,這一事實與上世紀初大部分傳染病未被根除,生命如風中燭火般易於熄滅的情況,以及日本民族根性中的「物哀」審美相結合,塑造出了眾多日本作家獨特的飲食習慣與人生觀點。
日本近代文壇巨擘夏目漱石長期為精神衰弱所折磨,因而有了神經性消化不良的毛病。他在英國留學期間長期水土不服、飲食不適,回日本後可以說是報復性地大吃特吃。他喜歡的要麼是西餐中偏油膩的食物,要麼是鰻魚飯、壽喜燒等偏「重口味」的日料,還尤其嗜好例如羊羹這樣的甜品,總之都是些消化不良患者不該多吃的東西,因此受到夫人的嚴格管束。忍不住嘴饞的夏目漱石於是開始玩起了藏食物、躲貓貓、偷摸吃的遊戲。
✎ 日本羊羹
偷吃終究過不足癮,夏目先生因而定期舉辦聚會,召集一些食慾旺盛的人(如一次要吃六塊炸豬排的作家內田百閒),看他們吃,望梅止渴。
✎ 夏目漱石
最終因胃潰瘍導致胃出血去世的夏目漱石,生前最後一句話是「我想吃東西」,最終得到了一匙葡萄酒,先生就在品味著這點酒帶來的最後希望時,溘然長逝。
與夏目漱石同為公費留學生的作家森鷗外,因為所讀專業是細菌學,對吃有著過分苛求清潔的嫌疑。他的愛好是水煮蔬菜和水煮水果,梅子、杏子、水蜜桃、蜜瓜統統煮後再吃,他可憐的女兒跟著父親用這樣的食譜,以至於在親戚家第一次吃到生的水蜜桃時「不禁為美味所驚嘆」。
✎ 泉鏡花
泉鏡花和森鷗外一樣,出於對疾病的恐懼在飲食方面極為謹慎,甚至到了對吃飯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肉類中他只吃雞肉,吃麵包不吃手指碰過的地方,泡茶要把茶葉煮沸再加鹽才肯喝,如斯怪癖數不勝數。泉鏡花的作品如《厭蠅記》《酸漿草》等都集中體現了他極端的潔癖,而他曾和谷崎潤一郎這種急性子饕餮大胃王一起吃雞肉火鍋,結局就是谷崎沒等雞肉燙熟就急不可耐地撈出吃光,泉鏡花一塊也吃不到嘴裡,最終忍無可忍發了脾氣。
與夏目漱石和谷崎潤一郎一樣擁有旺盛食慾的是著名俳人正岡子規,此人食慾與其說旺盛不如說駭人,曾有一頓飯吃掉三隻鴨子、三碗粥的光輝戰績,吃完滿意讚嘆道:
三鴨皆食盡,秋意好悽涼
正岡子規旺盛的食慾或許與他多病的身體有關,35歲即辭世且長期纏綿病榻的他對吃的執著正是對生存之樂的嚮往。他從臨終前一年寫到去世的作品《仰臥漫錄》裡面滿滿當當全是有關吃的內容。在病榻之上,他吃多了就吐,吐完繼續吃,嚴重時一吃東西就腹痛如絞,但就算是吃止痛藥也要繼續。
正岡子規對食物的態度是珍惜而執著的,「一顆梅幹吃兩三次也不捨得丟掉,梅幹的核不管怎麼吸都有酸味,實在不捨得丟進垃圾桶」。
對食物有如斯眷戀,行文如有神助並具備強烈的感染力自然合情合理。後世文人遠藤周作臥病之時讀到正岡子規臨終前的隨筆集《病榻六尺》中關於炙烤鰹魚的描寫,不禁食指大動,病好後立刻如法炮製,卻怎樣也吃不出書中傳遞的美味,於是他恍然大悟,勾起他食慾的並非炙烤鰹魚那有限的味道,而是正岡子規的文字。
眷戀食物 如同眷戀生活
芥川龍之介同樣是個脆弱敏感的人兒,他同時患有精神衰弱、胃酸過多和胃腸不適,病狀與夏目漱石一般無二,但他對於食物的苛求敏感又酷似泉鏡花。泉鏡花曾在酒醉時吃下芥末章魚,醒來安然無恙,知道自己吃了章魚後卻立刻腹痛難忍;不吃薑的芥川曾經大啖生薑蛋糕,被身邊人提醒這個蛋糕加有姜後,身體如同被按下按鈕,立刻開始腹瀉。
✎ 芥川龍之介
很難分辨病痛對芥川造成了多大的影響,隨著年歲的增加,芥川龍之介瘋狂絕望的文風漸漸與其飲食習慣高度趨同。他對食色感到厭倦,乃至對進食行為產生了強烈的罪惡感,開始嚮往只靠吃罐頭為生的簡單生活。最終,他在35歲盛年選擇與世界告別。不過,性格與文風都陰鬱絕望的芥川也可以寫出《蜜柑》這樣充滿人性溫暖的短篇,想必在那暗色的外殼裡,包裹著善良的內核吧。
川端康成的身體比芥川要好些,性情卻同樣晦暗,年輕時的川端甚至被評價為「遍身妖氣」。他在飲食方面的癖好,一為愛吃白食,曾經坐著私家車到朋友家要飯糰吃,二為食量極小而品位甚高。對美食的喜愛也許是川端對人生眷戀的唯一體現,其晚年作品《睡美人》與加西亞·馬爾克斯更晚創作而名聲更大的《苦妓回憶錄》情節極似,均為一位老者與一個服下迷藥沉沉睡去的年幼妓女共處的時光與思想活動,只是川端作品死氣深重,有著強烈的將生之樂全數置之度外的感覺。也許是本就消極悲觀又被安眠藥之癮折磨的川端已無法從包括美食在內的任何方面得到樂趣,他在72歲高齡選擇赴死。
著名的童話作家宮澤賢治是個純粹的素食主義者,他受《法華經》影響頗深,其世界觀有很強的佛教傾向,不僅對人類飽含善意,還信奉大自然中一切生靈平等。這種心理傾向也使得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不是人類,甚至有雪童子這樣擬人化的自然物化形象。
宮澤賢治生於富家卻嚮往貧困,不僅只吃素食,而且是粗衣糲食,常見的食譜為蘿蔔乾配冷飯或者醬油拌冷飯。這樣缺乏蛋白質與油脂的吃法會讓人對碳水的需求上升,宮澤賢治一天可以吃四合米(約720克,接近一斤半)。
那位「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畢生嗜好是殉情和自戕的太宰治先生,令人意外地很會吃也很愛吃,這實在有點突破想像,一個愛吃的人往往熱愛生活,故而愛吃與自毀很少結伴出席,太宰算是個少見的例外。
不僅會吃愛吃,太宰還超能吃,曾經連續喝下六碗味噌湯,把井伏鱒二震驚得一塌糊塗。他喝酒如喝水,可以面不改色地幹掉四斤清酒,還有一個人一頓吃掉一整條三文魚的豪邁記錄。太宰治雖然也是個嚴重的「神經質」,在飲食上卻沒有一點忌諱,曾和檀一雄散步閒聊時,從路邊小販處買了只毛蟹,邊走邊大口吞咽,須臾而盡。檀一雄還心有餘悸地描述過太宰直接上手撕食一整隻烤雞的樣子:「張大的嘴中可以看到太宰的金牙,頭髮散亂,撕裂雞肉的模樣如厲鬼」。
有這樣的食量和這樣的精神,讓讀者難以想像不說,還使人十分費解,大家只好稱太宰是「健全的身體也有著殉情的精神」。
✎ 太宰治
太宰治離世前一段時間最喜歡用鰻魚肝下酒,殉情當晚與他同赴死的女讀者山崎富榮還去買了分量空前多的鰻魚肝,但是沒給錢,店老闆回憶道:「我說你今晚買得可真多啊,她回答今晚有事必須補充精力,然後第二天早上聽說就死了,我也沒收到錢,沒辦法,只能當做是奠儀了。」
太宰到死也沒停歇旺盛的食慾,到死也沒做個好人。
說了這麼多,在吃東西方面,日本文人裡我最欣賞的乃是行吟僧人、俳句名家種田山頭火。這是一個食量很大,喜歡吃東西,也善於品嘗食物真味並用文字表述出的妙人。身為一個遊方僧,他過著漂泊無依行乞度日的日子,因此他對食物的愛與珍惜既出自天性,也因獲取之難。其關於食物的俳句數量多且質量高,比如:
遠方分手的人正煮著小菜,
洗著洗著蘿蔔也變白了。
影子幢幢,熬夜的我正在吃東西,
安靜的冬季捕的活鯽魚。
沒東西吃時,萬物在他眼中都是食物:
摘下經午後陣雨洗滌過的茄子,
蟋蟀啊,我只有明天要吃的米。
伸手可及無花果的憂愁,
汲取下得淅瀝瀝的雨水。
喝酒的山枯萎了,把所有的東西都煮成鹹粥。
有吃有喝,雜草之雨。
草啊!被風吹的豆腐也冷了吧!
想喝的水發出聲音。
食物俳句創作多了,弦外之音的運用逐漸熟諳,慢慢地,他的俳句雖然描寫著食物,卻有了味覺之外的含義。譬如在悼念亡母的俳句中,他言道:
把烏龍麵當做祭品,
媽,我和你一起吃。
這位秉承「身無長物就是擁有世上一切」的快樂至上主義者雖然不時陷入虛無主義的厭世傾向,但在其大部分俳句,尤其是與食物有關的俳句中,閃耀著對生活的眷戀與珍惜。
✎ 種田山頭火
飲食塑造文風,形成習慣,而文風與習慣在真實的生活本身面前又價值幾何?若可眷戀食物如同眷戀生活,分享部分種田山頭火的精神,是一件不錯的事,畢竟我們短暫的人生,將會在讀了很長時間的菜單中度過,想起那些數不清的餐盤,夢裡都會笑出聲來。太陽的光會烤熟麵包,太陽的熱氣沸騰了麥酒。
這一切,就像夏目漱石臨終前細細咂摸的那匙葡萄酒,充滿希望,充滿美好。
(本文配圖部分選自「文人之舌」系列叢書,日本作家嵐山光三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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