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食症患者的真實經歷(你們的所謂美食)
2023-05-09 00:41:18 1
文 劉旭
莉莉·柯林斯主演的電影《骨瘦如柴》劇照。該片講述了患有厭食症的艾倫在醫生的幫助下與厭食症作鬥爭的故事
控制體重本來是為了享受身材變得纖細的快樂,但過猶不及,在魔鬼式減肥後,失去脂肪的同時,快樂的能量與力氣似乎也消失了。起初,是你主動控制體重與飲食,而最後,往往是你成為那個被控制的人。
以下是兩個曾因過度減肥而患上厭食症的女孩的經歷。
範文琪:為什麼好好吃一頓飯
會變得如此艱難?
範文琪天生有副好嗓子,歌兒唱得極為好聽。上中學那幾年,每年的校園歌手大賽的獲獎名單裡必定有她。因名字近似於歌手範瑋琪,所以同學們叫她「一班範瑋琪」。不過在這個看似褒獎的稱謂之前,人們習慣性地加上「胖版」或者「大號版」的限定詞。對範文琪而言,「那是一種夾雜著羞恥感和痛感的體驗」。
高二上學期,她決定減肥。每天早上,她吃兩個水煮蛋和半截玉米。雞蛋只吃蛋白,而蛋黃則被她當成「發洩的工具」——她用不鏽鋼小勺將其碾碎在盤中,而後像傾倒碎末一樣丟進廚餘垃圾箱。「那時我很需要解壓,一方面是來自學習成績的壓力,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想快點兒瘦下去。我實在受不了別人對我的閒言碎語了,哪怕是無意中說的一句都不行。」
到了午餐時間,範文琪會先去開水處接上一小碗水,「為了涮掉菜上的油」。她通常會點兩個素菜,實在覺得饞了,才點一份肉菜,「雞肉或者牛肉,豬肉從來不點,因為太胖人」。點好菜之後,她會窩在角落,細緻又審慎地去掉菜上掛著的油星兒,之後再填進嘴裡,機械性地完成咀嚼和吞咽。
有幾次,「實在沒躲過去」,她和同學下了體育課後一塊兒到食堂吃飯。同學見到她的吃法後,問她,這能好吃嗎?她支吾著說:「還行,主要是能減肥。」同學模仿她的樣子,咂摸了幾口,差點兒沒吐出來。範文琪當時覺得很受刺激,自那往後,她再也沒和人一塊兒吃過飯。
對範文琪來說,晚自習之前的時間是最讓她幸福的。由於休息間歇短,所以很多人在晚餐上都是應付。她至今記得那種感覺,太陽西下,橙紅色的日光斜射進教室,有人在啃麵包,有人在吃烤冷麵,只吃幾顆紅棗的她,一點兒都不顯得奇怪。
飲食上極為苛刻的她,短時間內收到了非常好的成效。5個月不到,身高164釐米的她體重減少了十幾公斤。但隨著體重的變小,她感覺「腦容量好像也不如從前了」。在課上,她的注意力很難集中,每次走神兒,腦子裡就會有各式各樣的好吃的竄出來。為此,她準備了一個私密的筆記本,專門用來畫畫。只要一有念頭,她就迅速畫下有關食物的簡筆畫。
課下,她的記憶力也有受損的跡象。語文課本上要求「背誦並默寫」的篇目,她怎麼努力都記不下來。幾次考試的成績也都「往下滑,無一例外」。老師找她談話,她耷拉著腦袋,一聲也不吭。「我大概明白是咋回事兒,但沒法跟她說,她不會理解。」她低下頭時,瞥見老師細長有型的腿,她想的是:等放暑假,我也能穿這樣的絲襪。
但等暑假回家,範文琪實在繃不住了。她開始暴飲暴食。父母不了解情況,還以為是學校的夥食太差,於是倆人分工協作,一個買菜,一個下廚,變著花樣地給閨女做順口的菜。在餐桌上,範文琪狼吞虎咽,父母囑咐她「慢點吃,沒人跟你搶」。但她完全控制不住,「我也並不是享受食物本身的味道,我只是想吃,想完成這個動作而已」。
可吃完之後,她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有時候到了半夜,她覺得食物在腹部沉積,就猛嚼管消化的藥片,然後跑出家門,去離家不遠的廣場快步走。父親不放心,會尾隨著她出去。他看見範文琪在廣場上一邊大哭一邊踱步,他也不知道咋回事,又害怕生性敏感的孩子多尋思,沒過問。他覺得,孩子大概是壓力大,想找個出口吧。
2020年8月21日,深圳,四季酒店。大多數女孩以身材纖細為美,減肥成為她們的人生必修課。(圖/阿燦)
回到學校,範文琪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像上一學期那樣執行「魔鬼飲食計劃」了。兩個月體重反彈了將近10公斤的她開始在網上找其他方法。「哥本哈根減肥法」「鄭多燕操」「哪一款減肥藥效果好」,那段時間,範文琪的瀏覽記錄裡充斥著這樣的關鍵詞。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了一個群體,叫「兔子」。
「兔子」的成員年齡跨度很大,最小的14歲,最大的40歲,以女性為主。雖然人生閱歷完全不同,但她們有個共同的話題,就是在減肥的同時還能無限度地享受美食。於是這群人每天用摳喉的方式把吃進去的食物吐出來。她們漸漸形成一個組織,其間不乏一些黑話:比如「吐」,她們叫「生」;「暴食」,被稱為「擼」……
範文琪似乎找到了新的減重路徑,她依循帖子裡說到的方法,吃了吐,吐了再吃,毫無顧忌。沒過幾個月,她的體重再度降了下來。每每身邊的人對她的身材變化感到訝異時,她會產生一種「畸形的自豪感」。她說:「當別人投來羨慕的目光時,我會感到快樂,雖然明明知道那是不健康的。」
與之相伴的問題是,每次吐完,範文琪都會覺得食道有一種難以忍受的酸蝕和燒灼感。為了避免產生這種感覺,她慢慢減少進食,直到一段時間後,她什麼也吃不下去了。在高二下學期,她休學了。
父母帶她去哈爾濱的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在她的診斷單上,病症一欄赫然寫著「進食障礙」和「中度抑鬱」。父母不明白是啥意思,他們問大夫,為什麼自己的女兒會討厭吃飯呢?大夫解釋之後,他們依舊發懵。
範文琪所患的病症屬於精神類障礙。該組症候群主要包括神經性厭食症和神經性貪食症。前者的主要特徵是患者用節食等各種方法有意地造成體重過低,拒絕保持與年齡、身高相稱的最低標準體重;後者則是反覆出現暴食以及暴食後不恰當的抵消行為,如誘吐、服藥、節食或過度運動等。
躺在病床上的範文琪,一邊輸液,一邊回想著自己一年以來的歷程。她有很多解不開的疑問:到底怎樣才算是追求美呢?為什麼好好吃一頓飯會變得如此艱難?還有,我想變成不帶限定詞的「範瑋琪」,真的有錯嗎?
莉莉:無論吃什麼,
眼前都會飄起一行數字
莉莉患上進食障礙,是在大二時。她的飲食習慣自然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她有過一天只吃一個雞蛋灌餅的經歷,也有一天點六頓外賣,每頓都吃到頂住的時候。在這樣的生活節奏下,她的身體狀態日漸變差,體重也比剛入學時增加了10公斤。
在閨蜜和家人眼裡,莉莉原來偏瘦,胖了之後體形還算正常,所以莉莉對此也不以為意。有一次,在一個主打陌生社交的平臺上,她發了張在廈門海邊穿著比基尼的照片。一個和她聊了很多次的男生給她留言,說:「你人很漂亮,就是現在有點兒胖。」在「胖」字的後面,還有一個豬頭的表情。莉莉覺得很受冒犯,於是「玩命地控制體重」。
她每天運動一個半小時,有氧和無氧交替著來。除了「邁開腿」,她還嚴格地「管住嘴」,她使用一款帶食譜的軟體,每種食物都被標註了熱量。至今,她還能對很多食物的數值脫口而出。她說:「那段時間就像著了魔,無論吃什麼,眼前都會飄起一行數字。」
在與體重的抗爭中,她勝利了,她的BMI指數顯示她處於偏瘦狀態;但與身體的博弈,她卻敗下陣來。她開始大量掉發,「掉下來的頭髮,時常會把浴室的地漏堵住,那段時間,我對洗澡很恐懼」。此外,她的月經也開始和她「捉迷藏」,時來時不來的例假給她傳遞了危險的信號。
最讓她痛苦的是,她察覺自己的食慾大不如前。莉莉以前愛吃韓國料理,但患病的時候,部隊火鍋、韓式炸雞、芝士肋排,沒有一樣喚得起她味蕾的興趣。她到學校的心理諮詢中心求助,輔導老師跟她聊了一下午,最後建議她去醫院看看。
在北京朝陽醫院,她被確診為「神經性厭食症」,外加「輕度抑鬱」。確診後,莉莉開始服藥,同時她也去圖書館找一些相關書籍來看。她希望能從學理上找到根源。「但書看得越多,心裡反而越焦慮,我希望能找到一些人來交流。」
然而,和幾個閨蜜的交流並不順暢,「因為她們根本無法理解那種感覺」。那時,她深切地意識到,在「厭食」這件事情上,「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你們的所謂美食,對我來說其實是種折磨」。
找不到人傾訴的莉莉試圖在文藝作品中得到共鳴。她說:「我看過一千多部電影,最有感觸的就是《骨瘦如柴》。」原因很簡單,那部電影中,有和她一樣厭倦食物、恐懼進食的人。於她而言,《骨瘦如柴》復刻了她過往的生活印記。
當得知去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少年時為控制體重,也曾患上厭食症時,莉莉在自己的社交平臺上摘錄了一段格麗克的話:「厭食症帶來的飢餓感幫我控制了貪慾,對於獲得一個獨立的自我,是大有幫助的。」她覺得,或許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審視這個病症。
但莉莉在現實生活中看到的是,對厭食症的討論相當匱乏。莉莉曾進入豆瓣、貼吧、微信等平臺上的相關群組。她發現,這些群內並沒有實質性的內容,「一些人在自說自話,一些人是無病呻吟,還有一些,是吃『人血饅頭』,宣傳藥品和心理療法的」。
莉莉說:「我不奢求人們充分了解厭食症,但我覺得,這個死亡率高達5%—20%的精神障礙,需要被別人看見。每一個患上厭食症的人,都陷入人生的至暗時刻,我們需要得到『救援』。」
持續進行心理治療後,莉莉的病症有所緩解。她把自己的經驗寫了出來,發布在多個平臺上。起初,互動的人並不算多,但堅持一段時間後,私信給她的人越來越多。她耐心地答疑解惑,不過,更多時候,她願意作為一個傾聽者。她相信,和自己一樣的人,需要這樣的傾訴機會。作為一個「過來人」,她充分理解厭食症患者的每一步選擇。
和莉莉同校、差了三個年級的範文琪,就是通過這樣的溝通與之相識的。如今,她們都不再受困於進食障礙。她們時常一起約飯,吃「網紅」小館,有時還會拍探店的vlog。當她們坐在一起時,很少會再聊與厭食症相關的話題。因為,對她們來說,那段經歷意味著過去。但在未來,她們希望自己可以出一份力,幫助那些和她們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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