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地道的藍灣簡餐菜譜單(本幫上海大廚的中秋菜單)
2023-05-03 01:41:16 2
2022年9月10日中秋節,中午飯點時分,北新涇一間不顯山露水的餐廳,面朝蘇州河,包廂裡傳來陣陣讚嘆與歡笑。
這場飯局相約許久,座上客都是餐廳老闆徐銘恩的吃貨朋友。疫情以後,大家都忙,這次好不容易湊齊人頭,本來相約夜宴,卻被徐銘恩斷然拒絕。
「中秋我要跟家裡人過節的,要來吃飯就放在中午吧!」
朋友們習慣他的任性,欣然應允,便有了這精彩的一席。
上海醬鴨,蟹粉燉蛋,油燜練塘茭白,六角菱燒毛豆……一張大桌,菜色斑斕,在金玉滿堂與鉛華褪盡之間來回跳躍,鋪陳出一段穩健又紮實的節奏,勾得在座的老饕們頭也不抬,話也不說,只管悶頭吃菜。
徐銘恩坐在席間,笑眯眯地看著友人大快朵頤,有點後悔一早在金澤農貿市場旁的小破店裡吃光了那籠鮮肉燒賣。
一、盛宴
中秋前晚,工作到凌晨兩點半,徐銘恩一如既往五點半起床,驅車一個小時到青浦金澤的農貿市場買菜。
晨曦微露時分,在澱山湖中蹲守一夜的漁民滿載湖鮮,停靠到農貿市場外的碼頭。漁民嫻熟地把船貨搬至岸邊,就地擺攤開賣。
此時不過六點出頭,朝陽初現,給裝盛活魚的塑料盆敷上一層金色的光彩。
背靠澱山湖,金澤古鎮是湖鮮上岸的「第一站」。中秋時節,野生的鱸魚、鱖魚、鯿魚、塘鯉魚、白水魚、河蝦紛紛上市,成就了江南人家又一年份的口福。
自從七八年前徐銘恩發現這個市場,一周三四次的親自長途採買就成了他生活裡的一部分。
他知道採購食材要儘量溯源的道理。
那些活蹦亂跳,美好又稀奇的時鮮貨,要不是直接「殺」到源頭,想見一面都不容易,更別說端上自家的餐桌。
最初,徐銘恩去朱家角進貨,結果發現那裡的市場,時鮮攤位也是靠人送貨。
那這些人又是哪兒冒出來的?徐銘恩決定「雞賊一把」。
再去進貨的時候,他特意找來輛電瓶車,一路尾隨送貨的小車,發現了金澤的這座寶藏市場。
「莫西幹頭」、絡腮鬍須的徐銘恩身材壯碩,穿著時髦,在農貿市場進進出出的鄉裡鄉親中間顯得格格不入。他的出現,成了市場攤主之間的一個談資。
據說,這個「上海來的」時髦客,是位響噹噹的名廚,有人在電視上見過他,也有傳言他是各種商界大佬、明星大腕設宴時的掌勺人。所以,他很「懂經」,好貨不砍價,一次性包圓;大路貨拿去讓他掌眼,多數要被「打槍」。
時間長了,市場裡的攤主都和他熟稔起來,徐銘恩在和鄉民粗門大嗓的拉家常中建立起了自己的小小供應系統。
野生的鯿魚,成年人小臂那麼長,攤主攏共兩條,徐銘恩二話不說,買定離手。現殺之後當場醃製,既可以在燥熱的初秋氣候中讓魚的肉質保持一上午的新鮮;也可以在清蒸的時候,為魚肉加上飽滿的鹹度作為底味。
在市場裡,現場醃製,用得宜的鹽分把魚肉的鮮甜逼出來,這是廚師深諳的料理心法,也是曾經的弄堂裡,買汰燒的阿姨媽媽們口口相傳的秘訣。
「太湖一號」大頭蝦,碩大無朋,產量很低,是澱山湖水域裡科學育種出的餐桌名物。看到市場裡的「太湖一號」只只爆黃,個頭堪比小青龍,徐銘恩心裡有了底——把這樣的食材帶回去,端上桌,不僅口感一流,亦是番神奇的談資,裡子面子都照顧齊全了。
再到家禽攤,買上幾隻土雞和麻鴨。土雞燉湯本身是道硬菜,更是本幫燒法中,各種菜品吊鮮的基底。而麻鴨則是追求極致口感的本幫廚子們做古法醬鴨的不二之選。
農貿市場內,至今保留著農家直採的蔬菜地攤。老農民挑來自家蔬菜,絲瓜粗細各異,蓮藕長短不均,雖不如隔壁攤位上,大規模種植出的蔬菜賣相挺括,但貴在親手種植,綠色出品。許多蔬菜作為「非標品種」,也並不是可以大規模種植的產物。
徐銘恩知道,現在最熱門的肯定是澱山湖嫩綠的六角菱,但他不著急下手,而是叫來魚攤的大哥幫忙打樣。
「只有外湖採來的六角菱口感才夠好。內湖現在長滿福壽螺,會影響菱角的品質。好的六角菱生吃脆甜,基本就是水果,燒熟吃粉嫩,才是理想的口感。菱角產自外湖還是內湖,只有漁民最清楚,知道自己是外行,就要把事情拜託給內行,這是廚師該有的謙虛。」
接著,徐銘恩又稱上幾斤練塘茭白,打算油燜。
採買完成,再捎上幾瓶當地人家自製的雪裡蕻鹹菜。用雪裡蕻鹹菜炒肉末和雞蛋,配上卷餅,是所謂的北菜南做,簡簡單單,香氣逼人。
農貿市場一圈逛完,水產攤的老闆幫徐銘恩把貨搬上車。今天收穫頗豐,他有點興奮,兩手插在口袋裡,鬼使神差地一路又溜達到了曾經發誓「為了減肥再也不吃」的早餐攤。
一對老夫妻,守著一間小破店,甚至沒有招牌店名,卻是徐銘恩的心頭好。一碗小餛飩、一籠鮮肉燒賣下肚,徐銘恩心滿意足,一腳油門踏上歸途。
廚師忙碌的一天這才剛剛開始。
上午八點半,餐廳的廚師們陸續到店,跟了徐大廚十年以上,他們早已習慣這樣的節奏:老闆每天清早採買新鮮食材,然後就是一堆挑挑揀揀的工作。這天一大袋的菱角,兩個師傅一起幫著剝殼。
和多數餐廳不同,徐大廚的醬鴨是冷菜熱吃。一鍋滾油,七八分鐘,鴨子的表皮炸得金黃酥脆,油脂分解,鴨身縮小了整整三分之一。接著將鴨子放入高壓鍋,加入秘不示人的調味料配方,燉至酥爛。
鴨子的上桌亮相堪稱華美,徐銘恩用刀叉將骨肉分離,一碗鍋中同燜的醬汁熱騰騰地澆淋上去。一道上海饕客心目中的中秋私宴,就可以穩穩地立住開篇的陣腳了。
再一道來自澱山湖的野生鯿魚蒸鹹肉,取非龍骨的那面魚肉,這是魚的陰面,肉質肥美。淋雞油,鋪上冬天自家醃的鹹肉,不同的鹹度,不同類型油脂的香氣相互交織,對味蕾和鼻腔的刺激簡單而充分,樸實無華的邏輯,卻再也無須進一步想像的空間。
對於赴會的食客,這是一場沒有菜單的美食探險;對於廚師來說,這並不是賣弄噱頭,製造懸念,只因為今天澱山湖畔會有什麼值得上桌的食材,實在只有天知道。
二、家宴
下午,賓主盡歡,一席盛宴在大笑中散去,留下身後杯盤狼藉。徐銘恩搖手送完最後一位朋友離開,旋即轉身上車,準備回家。
晚上,一大家子人的家宴,才是徐銘恩今天真正的重頭戲。
就像許多電影裡所刻畫的大廚家宴那樣,徐銘恩的上海家宴,少了些噱頭和炫技,多了些樸實的溫情。
徐銘恩說:「中秋節,一大家子聚齊,吃頓團圓飯,是幾十年不變的傳統。一家人,圓臺面,全雞、全鴨、全魚、整肉是標配。」
徐銘恩的外公沈阿汝,是梅隴鎮酒家的第一代廚師長。
打有記憶算起,一家人過中秋節就是濟濟一堂。
「全家人分工,大兒子負責冷菜,小兒子負責熱菜。吃飯前先祭拜祖先,大家再落座。長輩們坐主桌,小輩坐次桌。現在已經四代同堂,圓臺面也從兩隻擺到了三隻。」
即便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上海人家還是能用簡單的食材,做出氣勢十足的節菜。
一道什錦拼盆,紅腸鋪底,上面碼放爆魚、肉鬆,再圍一圈皮蛋,頂上再搞點花生米。端上桌來,是極佳的下酒菜,長輩們推杯換盞,孩子們有樣學樣,用桔子水杯碰杯。
一大鍋帶皮煮的毛芋艿,配一碟白砂糖,既是應景中秋的傳統食物,也是孩子們愛的零嘴。
糟毛豆也不能少了。農曆八月十五,白天還是燥熱,吃點糟貨,延續著夏天的氣息。
白切雞是冷菜中的霸主,買只好雞,出鍋後冷水激發雞皮的脆嫩,剩下的雞湯留著,放蛋餃、魚丸、肉皮,是當晚壓軸的三鮮湯,也算是首尾呼應。
鴨子可以做成醬鴨或香酥鴨,全憑各家的廚藝,但用麻鴨是鐵律。雞雜、鴨雜、青椒一同入鍋爆炒,上海人家叫它炒時件,是大人們酒過三巡時,把氣氛進一步炒熱的下酒菜,
全魚不講究魚的種類,關鍵是甜酸口,投一家老小所好。
然後就得把大肉安排上。徐銘恩說,蘇州人中秋節吃兩塊肉,櫻桃肉和醬汁肉。「說起來是整肉,其實都不大,每人夾一筷子,嘗嘗味道就好。」
過節的「奢侈」,是再做一道桂花肉。買一條豬裡脊,切成小方丁,用雞蛋、麵粉、生粉、鹽、蔥花調個麵糊,麵糊裹著肉丁在油鍋裡炸,一小塊肉可以炸出一大盤桂花肉。
爛糊肉絲、菜泡飯上桌,就是當晚「鹹口」的收官了。
最後,一家人賞月,分食一隻又大又圓的月餅——這是上海人最古典的吃法。
直到今天,徐銘恩的舅舅還對家裡的這些節菜引以為傲,「社會發展了,很多事情變了,但家裡的味道始終沒有變。」
徐銘恩最喜歡的電影是《飲食男女》,據他自己說,看了不下50遍。
電影開頭幾分鐘,主人公在廚房裡殺魚、拆雞、蒸蟹粉小籠,傳遞出的親情感人至深。也讓他總想起自己從小跟著外公學廚的情形。
小時候的徐銘恩貪嘴愛吃,總纏著外公學做菜。
外公雖是大廚,也沒有輕易就傳藝給這個長外孫。10歲那年,外公對他說:「先跟我逛三年市場,把四季時令的食材搞清楚。做廚師,最要緊的是堅持,你夏天買菜扛得住燥熱,冬天撈魚受得了凍手,就差不多可以學藝了。」
再大一點,讀書不見上心,學起做菜倒是什麼苦都能吃。
兩年切工配菜,兩年冷菜間,兩年點心間,終於能上爐灶了,還得先從煮湯、炒蔬菜開始。
外公說:「教你,不是想讓你繼承衣缽,而是希望你將來不管走到哪裡,都能有口飯吃。」
外公知道外孫心寬路子野,自立門戶是遲早的事,便暗暗傳授了不少灶臺之外的經營門道。
一定要親自跑菜場進貨,就來自外公的教導。
「不要什麼東西都叫人送進來,送進來的食材質量未必最好。貨進上海,上海到市場,市場到店裡,起碼剝掉兩層皮。你自己去源頭,能挑到最好的食材,價格也是最好的,這樣有兩層利潤捏在手裡,你回來就能大膽放心地賣,賣不掉,也能大膽放心地扔。」
三、傳承
先在乍浦路美食一條街當小工,又在多家本幫餐廳當廚師,最後自立門戶,摸爬滾打幾十年,徐銘恩在圈子裡混出了點名堂。
商賈名流、演藝明星紛至沓來。店堂裡沒有一張徐大廚跟客人的合影,只有老丈人給他的漫畫像掛在牆上。
再顯貴的客人,走進徐銘恩的餐廳,鍾意的總還是鹹雞、麻球、蟹粉菜這幾樣經典的菜色。家家能做的本幫經典,要在風味上立住自家的招牌,說穿了也不複雜,還是在食材上下功夫。
徐銘恩家的麻球,外裹白芝麻,內藏花生餡,一口下去,唇齒留香。 上海傳統的麻球都是空心,用花生餡的創意也和金澤農貿市場有關。
在市場裡,他看到農民賣自家的芝麻和花生。不僅價格比市區便宜,更加粗放的工藝之下,芝麻更多地保留住了表皮的香氣。後來,他索性把農民種的芝麻、花生全收下來,美其名曰「期貨投資」。
徐銘恩的囤貨秘訣還用在蟹粉菜上。他的蟹粉菜單品類繁雜,有清炒蟹粉、蟹粉豆腐、蟹粉扒時蔬,蟹粉燒粉皮、蟹粉燉蛋。各品類銷量難分伯仲,一年長供,即使在不產蟹的季節,食客也能嘗到沒有腥味的鮮美蟹粉。
「蟹快落市時,才二三十元一斤,我每年要囤三四千斤,請人來拆蟹粉。蟹粉用熬煉好的豬油炒熟,封起來再到零下40攝氏度速凍。化開用的時候,就跟剛拆一樣。買一個冰櫃是小錢,保持風味的價值,可是看得見的現鈔。」
徐銘恩的背後,還有兩位高人。
老丈人的畫家圈子,十有八九是「饞佬胚」。他們走街串巷,畫的就是老百姓吃住的市井生活。「別人吃菜,都只說好,碰到這些老先生,他們嘗一口就會告訴我,做法不對,應該怎麼改。」
一道油麵筋塞肉㸆青菜,成了外公和老丈人的智慧在徐銘恩手中的一場合謀。
外公對外孫說:「儂做油麵筋燒肉,一定要放點油條或是茭白丁,就像蘇北人做丸子裡放荸薺,口感鬆軟不肥膩,吃上去第一口有點彈牙。」
老丈人跟女婿說:「寧波人㸆金絲菜,裡面一定要滴點醋,但吃的時候,不能嘗出裡面的酸味。㸆之前讓菜在油裡走一走,吸足了油,㸆出來更糯。」
「蘇北和浙江兩地做菜理念的融合,給了我一個想像空間。霜打後的上海本地青,整棵走油鍋,再跟油麵筋塞肉一道㸆。裝盆時候,油麵筋墊底,㸆菜放上面,往往㸆菜都消滅了,油麵筋還在底下,這時候發現,吃不下了,只能把油麵筋打包帶回家。」
「這是我讓客人記住這道菜的方法,很多人會回家買點青菜自己㸆,配上剩下這點油麵筋,可是做不出我的味道,只好再回來吃。有朋友說,這是心機菜,其實說的也沒錯。」
和食客的遊戲說到底只是古法的融匯,徐銘恩拒絕承認自己的「創新」,心念所系是本幫菜的好好傳承。
「上海人飲食,透露出江南生活的小情小調。一碟臭豆腐,配一碟醬油、一碟醋、一碟辣椒油,邊上擺一小杯黃酒和一小杯金獎白蘭地。現在十幾塊一瓶的金獎白蘭地,在老一輩人看來,是與西方生活的連接。」
「一碟茴香豆、一碟海菜菇(莧菜梗),配一杯黃酒,茴香豆的鹹、海菜菇的鮮、黃酒的甜,可以讓他們暢談一下午。」
傳承不易,難不在技法,而在理解本土的文化,生活的哲學。所以,徐銘恩從沒想過開分店。
幾年前,他從一個更大的空間退租,來到北新涇沉潛。一天9張桌、2餐飯,是他願意把控的極限,也是金澤那個神奇的市場可以支撐起供貨的極限。
利用餐廳門口的小花圃,他建出一個小菜田。蘿蔔、雞毛菜、空心菜、蘆薈、薄荷,在土壤中旺盛地生長。店門口插著兩根竹竿,給絲瓜爬藤;冬至以後,繩子拉起來,借著穿堂風,新一年份的鹹魚、鹹肉、鹹香腸就可以高高掛起來了。
「這才有私房菜的感覺!」
欄目主編:張春海 文字編輯:張馳 圖片編輯:張馳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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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作者:秦東穎 董天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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