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劍
2024-09-05 06:24:10
嘉靖年間,河北滄州儒生陳興健在江蘇宜興為幕客,縣署中除他之外還有六七個幕友,年長的約有四十開外,年輕的卻只有二十多歲,雖說眾人籍貫各不相同,本地外省皆有,但日常分工協作配合默契,底下諸人私交也甚好,因都住在縣署中,所以閒暇時經常聚在一起飲酒為樂。其中有一個來自湖北天門的刑席(也叫刑名師爺,明朝師爺主要分為、錢穀師爺、摺奏師爺、書啟師爺、徵比師爺和掛號師爺等,刑名師爺管刑事、民事案件的審理)韓衝頗有些與眾不同,此人身長七尺骨瘦如材,額頭高聳麵皮焦黃,相貌在眾人之中實屬平凡之極。而他性子也有些孤僻,平時沉默寡言喜歡獨來獨往,每日在府署中辦完手頭的公事便回到自己所居的房中,連晚飯也不吃。陳興建和眾幕友數次聚會之時請他出來一起飲酒,他也只來過一兩次,而且席間大部分時間都在飲酒,只偶爾和身邊之人說幾句閒話。後來眾人再邀請他,他卻索性閉門不出,說什麼自己不喜熱鬧只想清淨。諸幕友一聽均覺他脾氣十分古怪,於是便悻悻作罷,以後飲酒之時也不再叫他了。
可別看他平日寬袍大袖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連說話也是懶洋洋的,可辦起案來是一點也不含糊,不論有何棘案難事,他總能一一處理妥當,所以深得本縣姜縣令的信任。陳興建因為主管錢穀徵收,和他打交道比其他人要多,因此韓衝對他也頗為客氣,每次見他都會打個招呼,有時候碰到韓衝興致好的時候還會主動和他多說兩句,雖說只是家常閒話,可相比其他幕友來說也算是難能可貴了。有一次陳興建閒來無事,走到韓衝房門前想看看他在做什麼,於是便上前輕輕敲門,可敲得十數下卻未見房中有人應答,他以為韓衝尚未回來不在房中,正待轉身離開之際卻聽「吱呀」一聲房門緩緩打開,韓衝身穿一身白袍白襪,頭挽髮髻,赤著雙腳站在門口,看這摸樣似乎是已經上床睡了。此時一輪月牙斜掛在窗外樹梢上,天色尚且朦朧並未全黑,陳興建見狀心中大為納悶,不知韓衝為何如此早便休息了,正欲開口相問,卻聽韓衝冷冷道:「不知陳兄此時前來有何見教?」陳興建一聽當即笑道:「小弟見今晚月色甚好,閒來無事便欲和韓兄說說話解解悶。」韓衝雙眉皺起道:「此時天色已晚,我勞累一天身倦體乏,何況明日還有諸多雜務要辦,恕我就不奉陪了。」說畢「怦」的一聲便將房門緊緊關上了。
陳興建在他方才說話間眼睛越過他身子向房中瞟去,只見裡面唯有一張窄床和一個桌几,床上被褥整齊,床邊似乎還有兩個箱子,桌几上並未點蠟燭,只有一個香爐,爐中還插著三隻香,香火忽明忽暗點點晃動,同時鼻中還能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看這情形,(鬼大爺:http://www.guidaye.com/轉載請保留!)韓衝顯然並未睡覺,只是不知他一個人在房中搞什麼古怪,難不成是坐在床上發呆不成?想到這裡陳興建不由微感詫異,不過他本是個豁達大度之人,又素知韓衝性格怪異難以琢磨,所以吃了閉門羹也不生氣,搖搖頭笑一笑便轉身離開了。待過得幾日眾幕友晚上又聚在一起飲酒,席間陳興建偶將此事告訴了眾人,話音將落即有一人道:「陳兄不說此事倒罷了,一說我也覺得奇怪。這韓衝日常去縣署辦案之前勢必要將門窗緊鎖,而且要反覆檢查兩三遍,似乎唯恐有人趁他不在進去。何況他每天回來之後即足不出戶,晚上也極少見他點蠟燭,即便是最近盛夏酷暑也不將窗打開,這其中的端倪卻奇怪的緊哪。」
此人剛說完忽聽另一人又道:「不僅如此,有一日半夜我喝多了尿急,起來放茅之時路經他房前,忽見窗內白光晃動猶如電閃,上下紛飛盤旋飛舞,我當時心中驚駭交集,趕緊伸手揉揉眼睛,可睜眼再看瞬間那些白光便即消失不見了,我站在那裡呆呆愣了半天也不明所以,第二天起來想起此事只當是做夢,此時想來恐怕也未必是夢。」一人笑道:「說不定你晚上真是馬尿喝多了看花了眼,或者是半夜天上確實閃電也未可知。若是你那晚遇見的是個年輕貌美的女鬼,只怕早就摟在懷中風流快活去了,第二天起來也只道是做了個春夢。」眾人一聽皆哈哈大笑,接著又紛紛推杯換盞呼五吆六起來,至於韓衝之事雖有疑竇也只是說說而已。這一晚風輕雲淡月色甚好,陳興建也隨著他們一直飲到三更時分才大醉而歸。
他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巳時還未睜眼,正在酣睡間忽聽外面有人大聲敲門道:「陳兄,你怎麼此時還不去縣衙,姜縣令等你多時仍不見你,所以派我來找你。」陳興建猛一聽不由心中大驚,急忙一骨碌坐了起來,看窗外日上三竿陽光燦爛,心中直呼「糟糕」,聽門外之人的聲音像是書席(即書啟師爺,負責撰寫官方文書處理信函等,相當於秘書文書之職),當下對他道:「還勞您先去給大人稟告一下,就說我今日有些頭昏以致起得遲了些,此刻馬上就來。」書席應了一聲就去了。陳興建急急起身穿衣洗漱,待他收拾完畢快步趕到衙中,卻見姜縣令身著官服正在大堂上來回踱著步,口中還在不停喃喃自語,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他的到來。
陳興建看他面有憂色眉頭緊鎖,似乎有什麼疑難之事,急忙躬身對他道:「昨日多喝了幾杯,以致起得遲了,還請大人恕罪。」姜縣令聽他說話這才發現他已經來了,抬起頭對他搖搖手道:「罷了罷了,你們以後還是要少喝一點,千萬莫要貪杯誤事。」陳興建恭恭敬敬道:「大人見教得是。」姜縣令本也是個儒雅之士,平素待人頗為和藹,此時又不欲對他大加責備,當即對他道:「倭寇近來頻繁擾我江浙二省,朝廷近日急徵錢糧,怕是又要打仗了。可上面交給本縣的的任務卻遲遲未能完成,始終還差著一截。前日知府大人已派人來訓斥了我一頓,說我辦事不利,眼看這還有半月即到期限,若是完不成任務那可如何是好啊。」
陳興建一聽才知姜縣令所憂之事原來是為此,心中倒是一寬,因為昨日他才檢閱過帳簿,對此事甚為了解,於是對姜縣令不慌不忙道:「這一月之前咱門不是已將徵錢糧的公告給各鄉發出去了嗎,屬下昨天查點過各方上繳的錢糧數目,雖說還差一些,但是還有半月期限,想必完成應該不難。」姜縣令聽罷卻不以為意,搖搖頭對他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地民眾本多富庶,徵些錢糧原本不難。只是今年因為戰事頻起已經徵了數次,算上這一次已是第六次了,百姓家中只怕已無餘糧,要徵齊錢糧談何容易。」陳興建聽罷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姜縣令心懷仁慈,不欲搜刮窮苦百姓,所以心中也對他好生相敬,當即問他道:「不知大人有何高見?」
姜縣令道:「我近幾日苦苦思索,此次若想完成所需數目,恐怕還需向鄉紳富戶多多募集才是。」陳興建一聽心中暗道:「縣令大人此想法雖好,只怕這些鄉紳富戶未必願意。」又聽姜縣令繼續道:「城中富戶前幾次也募集了幾次,恐怕也無餘力了,這次就只能在鄉中募捐了。左家莊是本縣第一大鄉,鄉中富豪大戶著實不少,我今日已寫好徵收錢糧的公文告示,讓這些鄉紳們多出錢糧將這所差的數目補上,事成之後也自也不會虧待他們。」陳興建聽到這裡心中深感敬佩,對姜縣令道:「大人宅心仁厚愛民如子,實乃本地百姓的福氣。」姜縣令微微一笑道:「你且先不要來奉承於我,這件事也需要你親自去操辦。」陳興建道:「全憑大人差遣。」
姜縣令又道:「雖說左家莊的富戶甚多,可讓他們多出錢糧恐非易事。即便有公文在此,只怕他們陽奉陰違故意拖延,最終誤了大事,你我都擔當不起。你本是錢席,故我欲派你去左家莊催收,務必要將所缺錢糧盡數繳上,如此我才能安心。」陳興建低頭躬身道:「這正是屬下分內之事,自責無旁貸。」姜縣令大喜道:「你辦事我定然放心。現下你趕緊回去收拾行李,今天就帶上公文去左家莊。」陳興建道:「屬下定當不負重託。」說畢便告辭姜縣令匆匆趕回居處,將被囊行李準備妥當,又去和眾幕客一一道別。其他人一聽他要去左家莊富戶家中徵收錢糧都覺得是件大大的美事,唯獨韓衝聽後不以為然,反倒是面無表情默無一言,陳興建對此也毫不在意,告別眾人後當即出門向東而去。
左家莊在縣城的東南面,離城大約有十數裡之遙,此時正值七月苦熱間,夏日炎炎火傘高張,行了不到數裡他即汗流浹背口乾舌燥,正欲停下來喝口水,剛將水囊拿出便聽路旁一人叫道:「陳兄。」陳興建一聽心中大奇,放下水囊循聲看去,只見前面一顆梧桐樹下站著一個身材頎瘦之人,定睛一看正是韓衝。陳興建看見是他心中先是一驚隨即又是一喜,方才告別之時看他不以為意,不料此時卻獨自一人在這裡等候自己,可見還是對他另眼相看的。陳興建幾步走至樹下,正欲張口相問,韓衝卻搶先對他道:「陳兄所去的左家莊,近日聽說不甚太平,剛才人多耳雜我也不想多說,只是平日多蒙您關愛,況且事關陳兄安危不敢不言,所以特專程趕來告知。」
這一席話只將陳興建聽得雲山霧罩不知所以,最近可沒聽說哪個地方不太平啊,近年宜興在姜縣令的治理下既無盜匪也無賊人,韓衝這一番話可讓人捉摸不透了。他當下問道:「不知韓兄何出此言?」韓衝仍是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左家莊有妖!」陳興建一聽不由哈哈大笑,拍著韓衝的肩膀道:「韓兄可真會說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來什麼妖魔鬼怪?只怕是韓兄聽什麼人胡言亂語吧。」韓衝聽罷忽抬眼將他一掃,瞬間眼中精光爆射,隨即便又消失不見,仍是低頭淡淡對他道:「信不信由你。我只是專程來提醒你罷了。」
陳興建見他剛才看自己時眼光與往日迥然相異,心中不由一凜,再說此人平時不苟言笑,此刻見他說得真切,似乎也不像是戲言,於是正色對他道:「多謝韓兄提醒。」韓衝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好像在看一件奇怪的物事,陳興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正待張口相詢,韓衝忽伸出手拍拍他背上的包袱道:「就此別過,多多保重。」說畢轉身便離去了。陳興建正待和他再說幾句話,不成想他說走便走,稍稍遲疑一下背影已在十數丈之外了,陳興建口張了數下仍是沒叫出來,看天上日頭又向西斜了些,想起離左家莊尚餘十裡多路,於是急忙拿出水囊喝了幾口水又頂著炎炎烈日匆匆趕起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