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逐句賞析(張若虛詩歌漫談)
2023-05-01 05:42:42 1
文\鍾百超
一張若虛(約660—730),江蘇揚州人,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為「吳中四士」。 有關他的生平寥寥無幾,據說曾任山東兗州兵曹,相當於現在地級市軍分區司令。作為一個讀書人,能夠謀得如此職位,也算是一種告慰了。
作為一個詩人,他的詩僅存二首於《全唐詩》中,可謂寥若星辰。即便如此,依然憑籍《 春江花月夜 》而橫絕詩壇,成為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首詩沿襲六朝民歌藝術傳統,其基本結構是七言四句為一首,由九首《春江花月夜》加工整合而成。全詩三十六句,四句一轉韻,第十二句尾和第十三句頭都用「人」,第三十二句尾和第三十三句頭都用「斜」,第二十一句「樓」直承上句「明月樓」。
整首詩圍繞春、江、花、月、夜五個主題而展開,每一小首詩既有側重,又上下銜接,互相交錯,構成一幅幅美麗的春江夜色圖。
第一首,「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展現出一幅春江與大海相連,潮水與明月共生的瑰麗畫面,再以「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加以點綴和強化,使畫面更加立體飽滿,雄渾壯闊。曹丕認為「文以氣為主「,劉勰也強調「辭盈乎氣」。這首詩開篇以宏大的敘述,營造一個壯觀的場景,將讀者帶進一個神奇的世界。
第二首,「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這是對江和月的具體描繪,江水悠悠流轉,月色潔白如雪。這月色不僅如雪,更似流霜,將夜色裝扮成如幻如夢一般。「流霜不覺飛」,「白沙看不見」,這渾然一體的夜色,渾融朦朧。置身於此,便有如痴如醉的感覺。
第三首,「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首詩描寫江天一色的情景,既無纖塵,也無雜色。只看見皎皎的一輪明月高掛空中。面對如此純淨的世界,不禁對天發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花好月圓,可惜無人共賞。這裡以孤月襯託出內心的孤單和寂寞,可謂一語雙關。
第四首,「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首詩生發對人生的思考。作為個體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作為人類的整體,是代代相傳,無窮無盡的。但是,江和月卻是年年相似而不變。因此,「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是對宇宙人生,乃至愛情的叩問,如此多情的江水和明月,似乎一直在等待著某個人,而等待究竟又是哪一個呢?看不到那個人,只看到滾滾長江向東流去。這河水的流與時光的流,乃至愛情的流,隱含著同樣的滋味,怎不讓人觸目而傷懷。
第五首,「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如此美麗的月色,怎能不牽動兩地情思呢?可是那個心上人既像白雲一樣飄忽,又像扁舟子那樣行蹤不定。唯有站在青楓浦上獨自憂愁,或者,獨自登上明月樓,別作相思。
第六首,「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月上高樓,仿佛伊人徘徊,此刻,這清輝是否正照著離人的妝鏡臺。想趕走這惱人的月色,可月色還是「卷不去」,「拂還來」,這是怎樣的離愁別緒。
第七首,「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共看明月,卻無法相見,只好寄情明月。可是,縱使雁足魚腸,也難以傳書達意。這是怎樣的矛盾和無奈,感情在這裡又得到進一步的升華。
第八首,「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思念是如此的執著和強烈,以至於夜裡夢見花落幽潭,意味著時光將隨流水而去,可是那個相思的人,卻遠隔天涯。江水流春,流去的何止是春天,也是青春年華,一生的幸福和美好願景。這裡,以江潭落月襯託內心的悽苦和寞寞之情,可謂匠心獨運。
第九首,「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此刻,明月西沉,海霧升騰,而碣石和瀟湘,相隔千裡,天各一方,這種空間距離,加深了思念的愁緒。斜月沉沉,與其說是描寫那輪孤月,不如說是道出了心情的沉鬱。仰望夜空,有多少美好寄望。可是,有誰能夠能乘著明月,回到伊人身邊!那即將西落的月兒,就像一棵樹一樣,搖落滿江的情思。人有離愁,月有別情。面對江天,又能夠指望什麼呢?唯有浩嘆罷了。
一首詩,融春、江、花、月、夜為一體,作為吟詠的對象,可謂獨絕。《春江花月夜》為樂府吳聲歌曲名,相傳為南朝陳後主所作,後來隋煬帝又曾做過此曲,張若虛的這首為擬題作詩,與原先的曲調不同,卻是最為膾炙人口。
同樣面對春江花月夜,每個人的感受和理解自然是迥然不同。作為一個詩人,其觀察和領悟必有異人之處。張若虛正是憑藉著自己的獨特視角和感懷,造就了千古名篇。
月亮作為一種客觀存在之物,自古以來便牽動著無數文人的心,或感嘆其皎潔嫵媚,或抒發相思別情,或感傷身世流離苦痛,或訴說曠達情懷,或寄託濟世報國壯志,或抒發人生宇宙感慨。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以月為主體,又分別從春、江、花、夜四個意象來抒寫自己的所見、所思和所感,道出了許多人想說卻又無法言說的心裡話。
這首詩以月亮的升起──高懸──西斜──落下為主線,以感情和哲思為伏線同步展開,這情感是普通人的共同感受,而這哲思則是詩人的曠世之問。
明月與潮水共生之時,波光灩灩,萬裡同輝。目睹此情此景,便由衷發出「何處春江無月明」的壯語,這是何等自信與豪邁。
隨著月光的流轉,以及月色的變化,感情逐漸豐富和升華,由初始欣賞月光的朦朧美和空靈美,「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轉而感受其渾然一體,潔白無瑕,「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進而生發對人生和時光的感慨,「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接著便是濃濃的兩地情思,「青楓浦上不勝愁」,「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以及對明月的無限寄望,「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以及對鴻雁和魚龍的重託,「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可是,魚腸難藏尺素,雁足怎表寸心。無奈之下,唯有嗟嘆而已,「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明月落下之際,如石沉大海,了無神氣。因而,心緒便由高漲而慢慢退去,「落月搖情滿江樹」,又是何等低落和彷徨,猶如這空濛的月色。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成為名篇,既在於其藝術性,更在於其思想性。「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些振聾發聵的發問,不正是對人生、對宇宙、對生命、對時光的哲思嗎?有了這些哲思,其品味便得到提升,而成為千古浩嘆,永留人間。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這些浩嘆還在延續,甚至會成為人類的最強音。
我們今天能夠有幸細細吟誦《春江花月夜》,應該感謝兩個人,一是宋朝人郭茂倩,一是明朝人胡應麟。
從唐朝至元代,《春江花月夜》幾乎不為人所知。據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考證,今存唐人選唐詩十種、唐人雜記小說,宋代《文苑英華》《唐文粹》《唐百家詩選》《唐詩記事》,元代《唐音》等唐詩選本,均未見他的詩作。不僅唐詩選本無載,而且在由唐至明的二十餘種詩話中也無一字提及。
四百年後,到了宋代,郭茂倩首次將《春江花月夜》收錄在《樂府詩集》,從而得以重現詩壇。又過了近五百年,明人胡應麟在《詩藪》中第一次對《春江花月夜》作出闡釋。而後四百年間,才為人所傳頌而成為經典。
清代王闓運對《春江花月夜》給予極高評價,認為張若虛「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聞一多的評價則略顯偏頗,近乎失實,認為「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一首詩經過千年沉寂,終於得到發現和接受,這不啻是一個奇蹟。經典始終是經典,是金子總會發光這句話再次得到驗證。
當我們品讀《春江花月夜》的時候,是否想到他的作者張若虛,本來可以憑藉此詩橫絕詩壇,顯耀於時,可是非要等待千年的知音。是幸乎,或不幸乎?
2018.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