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打仗的炊事兵(炊事員蒸饅頭都要精確到秒)
2023-04-25 08:53:12
解放軍報女記者走近喀喇崑崙兵站——
高原上,那永遠溫暖的家
■解放軍報記者 衛雨檬
初秋,金烏西墜。昏黃的光線傾瀉而下,為整片大地蒙上一層柔和的色調。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遠山是永恆不變的背景。揚起的風沙吹過橫穿的道路,向著一排老舊的營房散去。
四級軍士長王剛站在院子門口,靜靜地望著面前國道的盡頭。他身後那面黃土牆上,搖動著草木斑駁的影子,磚縫間細土一股股地垂流。
夕陽下的那不羅兵站,還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的面貌。
這是新藏線上最遙遠的一個兵站。14年前來到這裡的時候,王剛和大多數人一樣,從未了解過兵站是個怎樣的存在。
60多年前,一條修在雲端的「天路」連通了中國西部最偏遠的兩個民族自治區——新藏公路從新疆葉城的零公裡處起始,一直通向青藏高原的生命禁區。
沿著巍峨的喀喇崑崙山脈,一條狹窄崎嶇的山路蜿蜒而上。除了一座座陡峭的達坂橫亙面前,高寒缺氧、物資短缺也隨時挑戰著生命極限。
於是,兵站出現了。
新藏線沿途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十幾個兵站,為過往部隊提供食宿和補給。從20世紀50年代到今天,在終年積雪的喀喇崑崙山間,一代代兵站官兵守在漫長清冷的高原天路,為翻山越嶺而來的軍人們,亮起了一盞盞溫暖的燈。
夕陽下的那不羅兵站。孫旭輝 攝
兵站的存在,不是為了停留,而是為了繼續前行
在風沙瀰漫的土路上顛簸了一天,一位汽車運輸團的戰士坐在飯桌前,沒急著動筷子,而是打開了手機相機。一朵紅豔豔的「雕花蘿蔔」被保存在屏幕中,點綴著高原汽車兵們風塵僕僕的行車生活。
「吃飯之前先拍照,是對我們的莫大認可。」說起這個細節,庫地兵站教導員晉良元面露自豪。
對很多第一回行駛在新藏公路上的年輕汽車兵來說,庫地兵站的晚飯總讓他們記憶猶新。那是他們行走在喀喇崑崙之巔時吃的第一頓飯。
庫地兵站是行車中途停留的第一站,到達這裡要翻過險峻的庫地達坂。白天,長龍般的車隊在九曲迴腸的沙石山路上爬坡。
在人跡罕至的戈壁、雪山,官兵們白天大多依靠方便的乾糧和自熱食品充飢。只有傍晚到了兵站,才能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吃上一頓熱飯。
樸素的食物裡透著真切的關懷。一碗加了枸杞的玉米面粥,將一股暖流輸送到過往官兵的心間。
在這個偏遠荒涼的地方,經停和駐守的官兵,通過一餐平常而用心的飯菜,相互理解著彼此的付出。
庫地兵站是新藏線上建立的第一個兵站。營院裡種著白楊、紅柳。最老的一棵白楊已在風雪中挺立了40多年。然而,即使是這棵樹,也沒有吳德壽在兵站待的時間長。
60多年前,庫地兵站還沒有一棵樹。後來,年輕士兵吳德壽來到庫地,扎帳篷、壘鍋灶,憑著一峰駱駝一口鍋,建起了最早的兵站。曾經,兵站的條件異常簡陋。保障任務最重的時候,他一個人圍著4個平底鍋烙烤餅,打個盹的時間都沒有。
如今,那些生長很久的樹木,都是由他栽種的。高原上,每一種生命都值得尊重。樹是這樣,人亦如此。從士兵到職工,在艱苦的高原工作了40餘年,68歲方才退休的吳德壽,活成了一棵紮根在雪山的「崑崙不老松」。
在這裡,一頓熱飯、一壺熱水、一間暖屋,甚至是一口氧氣,都是那麼來之不易——
多瑪兵站四級軍士長梁濤單手掂起沉重的鐵鍋,每日翻動上百次。
為了保證制氧機的正常,紅柳灘兵站上士班長馬有和在發電機前守了整整一夜。
甜水海兵站的戰士們冒著風雪取水,那條通向冰湖的山路是冬季的噩夢。
暖氣管道裡水流的源頭,是日土兵站鍋爐房中不斷揮動著添煤的鐵鍬……
記者留宿兵站,才知道原本那些習以為常的東西,竟是如此不可或缺。
喀喇崑崙的晨光比北京晚到兩個鐘頭。凌晨6點半,天色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跡象。在黎明前沉靜的黑暗中,光亮透過操作間的窗子,隔絕室外蕭瑟的寒意。
這是2019年的秋天。距離起床號的吹響還有一個半小時。屋內是一番熱氣蒸騰的忙碌景象。灶臺前,炊事班的戰士們專注於手頭的一件件食材。作為兵站每天最先醒來的人,他們要為仍在安睡的官兵準備啟程前的早餐。
從最早紮根於兵站的吳德壽,到現在堅守在兵站的一代代官兵,他們在迎來送往中,接下那些疲憊的身軀,又目送著一個個堅毅的背影。
在這條高原禁區的生命線上,兵站的存在,不是為了停留,而是為了繼續前行。
多瑪兵站士兵廖海洋正在為過往軍車加油。徐富強 攝
這條路上官兵來來往往,兵站的官兵們從不奢望有誰記得自己的名字
從新疆葉城到西藏阿里,對走過這條線的官兵來說,三十裡營房是他們所擁有的共同記憶。
在眾多兵站中,三十裡營房兵站是最繁忙的一個。駐守高原,忙碌反而是兵站官兵的盼望。
三十裡營房兵站廚房,下士李國章有節奏地揮刀,雞肉在他手中分割成均勻的小塊。「記者姐姐,山上又高又冷,儘量不要吃涼菜和硬的東西!」這個身材頎長的重慶小夥子,細心地叮囑。
一個小時後,李國章和戰友們忙著為汽車兵的餐盤裡,盛滿油亮的辣子雞丁。
吃完飯,記者又要隨車隊趕路。離開餐廳前,李國章羞澀地笑笑,輕聲說:「記者姐姐,你們吃的飯是我們做的,要記得呀!」
是啊,上山下山的官兵來來往往,有誰記得為他們盛上熱飯的那一雙雙手?有誰記得為他們燒水加油的士兵叫什麼名字?當然,這些兵站的官兵也從未奢望。
與三十裡營房兵站的熱鬧不同,甜水海兵站是整條線上最「清閒」的兵站。
這裡是真正的無人之境,兵站大門正對著遠處蒼勁寂寥的群山,院子被孤零零地嵌在空曠的荒涼大地之上,只有一條筆直的公路從門前划過,伸向無盡遠方。
海拔升到5000米以上,夜間很容易產生嚴重的高原反應。不是必要的情況,很少有部隊願意留宿甜水海。汽車兵何其寶在新藏線上跑了16年,其間只在這裡住過3個晚上。
「住下來」,對甜水海兵站的官兵們來說是一種意外之喜。看到來加油的駕駛員,站長陳偉就主動上來說話,一開口便停不下來。
2011年通電話之前,甜水海與外界最主要的連接,是兵站門口橫穿而過的那條公路。2016年,高原上強烈的太陽輻射成為平時用電的來源,給這個偏遠山谷裡的兵站帶來了網絡信號。
封山期漫長的冬夜裡,為了節約能源,甜水海又會回到一片黑暗當中。太陽沒有升起的時候,這裡就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兩個月前,他們剛剛用上4G網絡。這種滯後有時候會讓陳偉感到恐懼:「最害怕的不是寂寞,而是被遺忘。」
冬天讓甜水海的官兵嘗盡了孤獨的滋味。大雪令喀喇崑崙陷入沉靜,兵站門前的道路,很久都沒有車輪駛過的印記。偶爾,官兵們坐在屋子裡,聽到車輛駛過發出轟隆聲,他們的心也會緊跟著顫動起來。
即使不幹什麼,葉河兵站29歲上士王徵剛平均每分鐘心跳都會超過97次。來到喀喇崑崙10年,每分鐘的心跳數從70變成了97——這是喀喇崑崙留給這個湖南小夥的印記。
王徵剛曾在甜水海兵站當過4年炊事員,其中3年都留在這個全軍海拔最高的兵站過冬。他說:「每天,眼睛一閉是4個人,眼睛一睜還是那4個人。我們天天聊天,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窗外,風雪漫天。炊事班的大灶上,熱蒸汽氤氳成茫茫的水霧。王徵剛將揉好的饅頭放進高壓蒸鍋,排列整齊。扣好鍋蓋的同時,他按下鬧鐘的倒計時按鈕。
20分35秒,鬧鈴響了。王徵剛果斷關火,起鍋。「這個時間剛剛好,再多5秒鐘,饅頭就蒸『死』了,口感不好!」受高原氣壓低的影響,蒸饅頭在甜水海要精確到秒。
除了做飯這項主要的任務,開車、制氧、加油、管道維修……兵站的工作王徵剛基本上都幹過。因為留冬的人有限,「一專多能」成為兵站官兵的基本素質。
水的問題,讓大家吃盡了苦頭。「甜水海」沒有水,地下是厚厚的永凍層,最近能取水的地方,是100多公裡外的泉水湖。
曾經,泉水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被稱作「死人溝」。鑿冰取水的那段路上,肆虐的風雪和稀薄的空氣,用力拖拽著戰士的腳步。
那些被鑿下的巨大冰塊,經過白天數百公裡的跋涉,成了夜裡桌上的一杯杯熱茶和暖氣管道裡整晚流動的熱水。
這些好不容易化開的水,也會由於再次冰凍而考驗著兵站的官兵。氣溫低到-40℃,剛洗過腳穿上拖鞋,一出門鞋底就結了一層冰,下樓梯時,人甚至會直接滑下去。
去年,下水管道被凍裂,每次修好後,又很快凍上,反反覆覆好幾次。有一次,站長陳偉和中士喻偉把管道裡的冰一點點敲出來,前前後後修了大半個月。兵站的垃圾坑裡堆得滿滿的,不是垃圾,而是他們從管道裡掏出來的冰塊。
其實,在甜水海寂寞而紮實的冬天裡,兵站的官兵們都在做同一件事——等待。當軍車從門前那條空蕩蕩的路上駛來,熱水、熱飯、熱房子,那些最真切的需要和慰藉,都已經在這裡備好。
紅柳灘兵站上士班長馬有和連夜加煤燒鍋爐保障過往部隊。熊超 攝
喀喇崑崙的日子,讓山上的人學會了堅持
王剛又一次在夕陽下眺望著路的盡頭,不時倏忽而過的車輛,衝刷著他內心浮起的思念。
14年前,王剛從陝西鹹陽來到西藏阿里高原最偏遠的那不羅兵站。他望著的那條國道,是通向家鄉的唯一牽連。如今,作為在兵站堅守時間最長的兵,他有11個春節是在高原上過的。
剛到那不羅兵站時,王剛在信裡告訴從小將自己養大的奶奶,他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當兵。這封信在漫長而曲折的路上走走停停,用了20多天才到達陝西老家。等來家裡回信時,王剛寄信時的擔憂才完全打消——他曾真的害怕,距離會隔斷過往。
5年後,那不羅兵站終於通了手機信號。隔著數千公裡,在寫了上百封信件後,王剛終於可以實時了解家人的近況。但他知道,電話傳來熱鬧的問候聲中,再也不會有那個慈祥的聲音。
奶奶去世的時候,王剛沒能趕回去,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到第二年夏天,他終於可以下山。趴在奶奶的墳前,王剛忍不住放聲大哭。
「知道你當兵的地方很遠,但沒想到是這樣的遠……」這是奶奶在王剛第一次回家探親時說的話。在阿里高原的日子裡,最大的苦來源於思念。但只有在天人永隔的那一刻,王剛才明白,真正遙遠的距離是無法抵達。
王剛留給奶奶最珍貴的記憶是一張軍裝照。
2008年,當兵3年的王剛終於能回家探親了。回程的路途他走了一個星期。阿里首府獅泉河,是從那不羅兵站出發經過的第一個城市。街道兩旁排列著的各色商店,讓很久沒有離開兵站的王剛感到一絲陌生。帶著些許緊張,他在照相館門前停了下來——家裡人還沒見過自己穿軍裝的樣子。
在那不羅兵站的第7年,王剛有了自己的女兒。今年9月2日,是女兒上小學一年級的日子。前一天晚上,妻子和孩子一起收看了《開學第一課》。後來女兒在電話裡講,她通過節目知道了國旗的故事。王剛對女兒說:「爸爸工作的地方,也有一面國旗。爸爸每天都要升起國旗。」
作為父親,王剛在很多時候都缺席了女兒的「第一課」。但是現在,他每天都要升的這面國旗,將自己和女兒拉近到一起。
在因遙遠而分離的日子裡,喀喇崑崙的兵站官兵,在長久的思念中學會了堅持,又在長久的堅持中篤信著堅守的意義。
紅柳灘兵站司務長鄭興海為官兵準備午餐。熊超 攝
他的雙手為十幾萬人做過飯
屏幕裡,一排印有刀叉標誌的裝備車輛從天安門前駛過。電視機前的王徵剛笑了起來,仿佛這場盛大的閱兵儀式也有了他的參與。
2019年10月1日,天安門廣場受閱官兵的昂揚英姿,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在大多數人印象中,軍人的雙手可以拿槍,可以開戰鬥機,可以駕駛戰艦。但也有這樣一群軍人,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做了一頓又一頓的飯菜,為一輛又一輛過往的軍車加油,完成一次又一次緊急維修……
王徵剛這雙手,為喀喇崑崙軍人做了10年飯。從最開始的甜水海兵站,到現在的葉河兵站,他曾經覺得「把這輩子的碗都洗夠了」。但他還是喜歡兵站住滿來往官兵的時候,「人多,才體現我們兵站的價值嘛。」王徵剛特別自豪地告訴記者,「吃過我做的飯的人,也有十幾萬了!」
食物、熱量、氧氣和水,這些必不可少的東西,常常因為習慣而讓人們忽視了它們的重要。
9月退伍季,獅泉河大站站長張高準為上等兵李治良摘下肩章和領花。第二天,已經考上新疆公務員的李治良就要離隊。他給記者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去年2月的一天,李治良剛下連沒多久。睡夢中,他被叫醒,值班員急急忙忙地喊他去修暖氣管道。套上大衣,兩人在雪中哆哆嗦嗦地忙了半夜,才把管道修好。
第二天早晨醒來,李治良發現戰友們夜裡都睡得很好,沒有人知道昨晚暖氣停過。那一刻,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開心,他突然明白,「自己到兵站後做的那麼多雜事,究竟是為了什麼。」
甜水海兵站站長陳偉,在人前永遠是一張笑臉。他甚至從沒跟家人說過,自己也會有高原反應。
妻子問他,甜水海到底在哪裡。他指著地圖西南邊一個小黑點說:「阿克賽欽湖往西。」其實,阿克賽欽湖離兵站還很遠。
來甜水海之前,陳偉的夢想是畫畫。從兵站的大門望出去,對面的藍天和雪山像極了宮崎駿筆下的天空之城。
今年中秋節前,陳偉畫了一幅兵站的速寫送給孩子。「我這輩子不偉大,只想告訴孩子,他的爸爸為國家做了該做的事。」他說。
今年夏天,陳偉帶著家人去煙臺海邊度假。在沙灘散步的時候,輕柔的海風吹在臉上,陳偉感覺一瞬間有些恍惚。
常年駐守高原,在凜冽寒風的雕刻下,他的面龐如同喀喇崑崙的巖石一般堅毅。看著沙灘上舒適愜意的遊人們,他卻想到高原軍人苦苦熬過的封山期。
走在熱鬧的人群中,陳偉轉過頭對身邊的妻子說:「人們能過上現在這樣的日子,這其中跟我們也有一些關係吧。」
從煙臺海濱再回喀喇崑崙山上的兵站,陳偉像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穿行。
在東部沿海,距離是直接的,出發和到達之間是一條順滑的線。從北京到上海,1000多公裡的路程,京滬線上飛馳的復興號當日即可往返。
在高原的山脈褶皺裡,距離是拼接的,起點和終點之間是一條條連起的線段。從新疆葉城到西藏阿里,同樣1000多公裡的路程,軍車在人跡罕至的新藏公路上走了整整5天。
啟程和抵達的日子中間,隔著數個漆黑的深夜。在這條由線段拼接而成的路上,兵站就是中途的一個個端點。
隨著未來交通的發展,在通向高原的路途中,可能會有新的兵站建立,也會有舊的兵站廢棄;一些兵站會越來越繁忙,另一些兵站則會漸漸冷清。
但無論路途多漫長,山峰多陡峭,當過往的軍車翻過達坂,停在兵站門口的那一刻,官兵的內心都會湧起一種感動。
如同走過漫長漆黑的山路,望見前方等待良久的一盞燈光。那也正是無數喀喇崑崙軍人內心深處的情感——
「到兵站,就是回到家的感覺。」
(採訪中得到許必成、劉海峰、張高準、張虎、喬玉中、李克毫、駱燚等人大力協助,特此致謝。)
(本文刊於《解放軍報》2019年11月5日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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