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記憶瓶
2023-09-13 08:58:45
美好的暑假就要結束了,我興高採烈地從海灘跑進臨時租住的避暑寓所,卻發現父親和母親四臂相擁,淚眼盈盈。
「怎麼了?」我問,心猛烈地跳著。十歲的我從未見父母哭過。
「戰爭爆發了。」父親說。雖然我對戰爭只有一點模糊的概念,但是我知道它將永遠改變我們的生活。
我在巴黎長大,家裡收藏著許多油畫、古玩和書籍。十四年前,父親從立陶宛來到法國學醫,與哲學系的母親相遇,於是,父親娶了母親,並放棄學業,與姑父一起經營皮貨生意。姑姑的女兒弗蘭西斯小我兩歲半,就像我的親妹妹。
姑姑一家和我們住得很近,度假過節總在一起。我特別喜歡猶太聖節,這就是猶太人慶祝兩千年前從敘利亞的希臘人手中奪回耶路撒冷的節日。猶太聖節象徵著不畏壓迫、忠於信仰。父親說:「不能背叛過去,要誠實地生活,以此來激勵後人。」
我們珍愛那隻古色古香的銀質大燭臺——九分枝燭臺。到了猶太聖節,全家人圍著父親站著,看他隆重地點燃中間的蠟燭——主燭。以後每過一晚,我們都要從這枝蠟燭引火點燃一枝分燭。直到最後一天,把全部八枝分燭點亮為止。
對於我和弗蘭西斯來說,這些夜晚的高潮是旋轉一隻四邊形陀螺。陀螺的每邊都寫著希伯來文:「一次偉大的奇蹟發生在那裡。」以陀螺停在哪個字上來定輸贏。父母一輩的人組成一組,我和弗蘭西斯是另一組,贏的總是我們倆。那時,我總是懷著幸福的感覺進入夢鄉。
如今,那些幸福寧靜的日子結束了。第二年春天,德國人開始轟炸巴黎。我們和姑姑一家到距離巴黎一個半小時路程的偏僻農莊避難。
不久,德國人佔領了法國北部,當地的猶太人終日惶惶不安。
一天,警察就要來大搜查了,我們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地窖。下地窖前,父親把我叫到跟前。
「莫特爾,我們也許得在下面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得想法記住這個世界是多麼特別。」說著,他做出從一個架子上取下瓶子的樣子,「讓我們打開記憶瓶,把最喜歡的風景、氣味和難忘的時刻都裝進去。」
父親讓我赤足走過草地,為的是讓我記住草的感覺。我嗅著各色花朵,然後閉上眼回味花的芬芳。我們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天空,感覺微風的吹拂。
「現在,我們把這些放進記憶瓶,蓋好塞子。」他邊說邊假裝蓋上瓶蓋,那安詳的微笑給了我希望和力量。
我們在地下室呆了幾天。每當我感到絕望時,父親就說:「拔開塞子,取一點記憶出來吧。」有時,我會取出一方藍天,有時是一縷玫瑰的幽香,每次都讓我感到好受些。後來,甚至從地窖出來後,我仍然用記憶瓶來幫助我度過那些黑暗的時刻。
隨著迫害的變本加厲,我們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危險。有一個辦法是到西班牙去,聽說那裡接受猶太難民,但如果在邊境被抓住的話,那肯定要遭驅逐了。
在我13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們開了家庭會議。姑父提出冒險出逃,而父親卻猶豫不決。最後,他望著我問:「莫特爾,你說呢?」
我生平頭一次應邀參加成年人的表決,我說:「我們必須走,爸爸,這是唯一的出路。」我相信上帝的雙臂擁抱著我們,他會庇護我們的。
「好,就這麼定了,走!」父親說。在我們走後兩天,德國人佔領了全法國。
我們躲過警察與德軍的耳目,偷偷穿過法國南部。閣樓、地下室、後房都是我們的藏身之所。終於,我們來到山頂覆蓋著白雪的庇里牛斯山腳下。在這裡,父親和姑父把身邊的一半財產分給了兩位嚮導,他們保證要帶我們翻過大山,到西班牙去。
「爸爸,我爬不了山。」我對隱約可見的山峰心存畏懼。父親擁著我:「不怕,莫特爾,只要邁出一步,就能邁出第二步,第三步。不知不覺,你就成功了。」
嚮導規定我們晚上爬山,白天隱藏。拂曉時,我們到達高地,兩位嚮導讓我們休息,他們則到前面去探路。結果,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山頂上束手無策。
父親說:「我們得靠自己走下去。」我們攀登在這似乎走不到頭的山上,找不到下山的路。天越來越冷,人越來越餓。
第二天,只剩下一片麵包。姑姑把這片麵包餵給小尤金吃了。我和弗蘭西斯則有意把視線轉到一旁。
第三天晚上,父親忽然失足滑下斜坡。在昏暗的月光下,我看到他掉在30英尺以下的深谷裡。他想爬起來卻辦不到,最後,他喊道:「別管我,你們走吧,我在這裡呆一會兒再跟上。」
一股莫名的激情促使我向他跑去。「你一定要站起來!沒有你我們不走,我來幫你。」
父親看著我,倚著我的胳膊慢慢地站起來。我們一步步地朝其他人走去。他那蒼白的臉告訴我他正忍受著多大的痛苦。
我的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寧靜。通過幫助父親,我戰勝了恐懼,我長大了一些。
第五天凌晨,我們終於能望見山腳下的村莊了。每個人的腦海裡都閃現出這樣的疑問:如果我們還是在法國怎麼辦?
我們提心弔膽地朝小村莊走去。終於,我們看到一塊用西班牙語寫的招牌!
我們歡呼雀躍,互相擁抱著。
成功了!
父親前往當地政府。政府官員問:「有入境證嗎?」當然沒有。「算我沒看見你們,請迅速離開這裡!」
怎麼辦?「往葡萄牙走。」大人們決定,「這是唯一的希望。」一連幾天,我們在西班牙北部跋涉,夜行日藏,地裡能找到什麼就吃什麼。
1942年12月的一個夜晚,我們在一間牛棚安身,又冷又餓,只有一根在泥地裡找到的胡蘿蔔。
這是過猶太聖節的時候了。往昔的記憶向我湧來,我倚著父親的肩膀,忍不住含淚說道:「我們連猶太聖節都沒有蠟燭!」
「怎麼會呢!」父親回答,「我們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大燭臺,它是上帝賜予的。」說著,他把牛棚的門拉開一道縫,我往縫外窺望,只見黑天鵝絨的天空裡繁星閃爍。「挑一枝燭心。」父親輕輕地說,「要最亮的。」
我費了好一會兒才選中了最亮的一顆星星。父親又說:「再選出另外八枝分燭。」我想像著家裡的大燭臺,選擇了燭心周圍的星星。我們「點燃」了第一顆星,然後關上門。
「誰有陀螺?」父親問。然後演戲似的把手放到身後,又很快拿出來,說:「來,玩吧。」
我們圍坐在一處,父親拿出那個胡蘿蔔,把它放在中間。我伸手抓住假想的陀螺,裝作是為我和弗蘭西斯轉陀螺,當我「放手」時,大家仿佛都屏住呼吸,注視著它朝哪邊倒。
「莫特爾,你贏了!」父親說著,隆重地把胡蘿蔔遞給我。弗蘭西斯的眼裡閃著勝利的光芒,大人們裝出失望的樣子,就像以往那些幸福的日子裡一樣。
這個幾分鐘前象徵著飢餓的胡蘿蔔,忽然變成了一件奇妙的獎品。我接過它,像一件最珍貴的東西一樣,掰成幾小塊,分給全家人。我咬著我的那份,甜得就像小時候吃糖似的。
當我鑽進草堆睡覺時,內心充滿了歡樂。我從一無所有到擁有整個世界,包括希望和愛這些難以計數的財富。以堅忍和信念渡過逆境,這就是猶太聖節和那份獎品的意義所在,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終於,我們到達邊境。在葡萄牙的難民所呆了幾個月後,美國朋友給我們搞到了入境證。1943年8月23日,我們來到費城。我學會了英語,開始新的生活。好多年過去了,我結婚成家,取得碩士學位,成為外語教授。現在我已是四個孩子的祖母了。
但我繼續像父親教的那樣,把珍貴的時刻裝進我的那隻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