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狐
2024-09-05 09:38:10 1
裴少安這個人既不嗜酒,也不好女色,又頗樂善好施,在新陽大小也算一個名士。硬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一樣,喜穿狐裘。家裡大大小小的狐裘積了也有百八十件,統是油光滑亮、整片剝下的好貨色。這裡邊有一半是買的,有一半是他自己獵來狐狸,請人做的。
新陽這地方莊稼長不好,可是城東連綿了幾座大山,從來不缺各種山貨。每到秋冬季,裴少安就會帶上幾個家人,牽著獵狗,騎著馬,進山獵狐。這時候狐狸剛換上厚厚的皮毛好過冬,是一年當中皮毛最好的時候。
轉眼又到臘月初一,外面還飄著細鹽一樣的小雪,裴少安依然進山獵狐去了。臨去之前,六歲的小兒子抱著他的腿也吵著要去,裴少安答應給他抓只活的小狐崽回來玩,小傢伙才撅著嘴半甘不願地鬆開了手。
一行人踏著淺淺的積雪上了山。小雪也在不知不覺中飄得大了些,剪碎了的羽毛一般在空中隨著寒風輕舞飛揚。一眼望去,四處絕無人跡,安靜得連一絲鳥叫都沒有。好一個雪海銀原。裴少安從十幾歲起就開始獵狐,到此時儼然成了老手,哪座山裡什麼地方有什麼,他都瞭然於胸。這山裡有一條河一直通到城裡,水流湍急,絕少結冰。冬天食物稀少,狐狸有時會到那河邊捉魚吃。
果然在河邊埋伏了一陣子,就看見一條黑色的小獸在白雪裡向這邊跑來。獵狗都是調教好的,被幾個家人按住脖子便一點兒聲響都沒發出來。那小獸卻還是兀自警覺,距離這邊還有百來步的時候忽然停住,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一雙又大又尖的耳朵在小小的腦袋上轉來轉去,垂著一條蓬鬆的大尾巴微微轉過身去,隨時都要逃掉的架式。
是一隻大黑狐。
裴少安一下子欣喜起來。他打過的狐狸也不少,像這麼大,體態、毛色這麼好的黑狐卻也是頭一次見到。那一身黑毛黑得像潑了墨,亮得像刷了油,光是看著就知道一定很厚實,手感絕佳。
穿在身上一定很舒服。
裴少安睜大了眼睛,摒住呼吸靜靜等候。也許是黑狐並沒有發現他們,也許是它實在太飢餓,在原地逡巡了一會兒,黑狐依然向河邊跑了過來。這黑狐相當的狡黠、靈活。只見它並不急著出手,而是聳著一雙耳朵緊盯著河水好一會兒,似乎在揣摩時機。忽然伸頭一衝,一片白水花裡,一尾肥碩的大魚已被甩上了岸。大魚在雪地裡極力蹦跳,奈何離河太遠,只能被迅速折回的黑狐一口叼在了嘴裡。
裴少安原本想等它吃魚吃得正香時出手,孰料黑狐並沒有吃,竟叼著魚又按原路回去了。家人詢問地看了他一眼,裴少安沉吟了一會兒,仍是示意稍安勿躁。
待那黑狐跑得遠了,家人才忍不住問:「老爺,咱們等了這許久,怎麼就放它走了?」
裴少安笑道:「現在打它只打得到一隻狐狸。跟著它就能打到一窩狐狸。」見家人還是愕然,便說明白,「你看它抓了那麼肥一條魚自己卻不吃,一定是帶回去給其他狐狸了。」
家人恍然大悟。
裴少安起身,興致高昂道:「走吧,把獵狗放出來。很快就有收穫了。」
大雪掩蓋得了黑狐的蹤跡,卻沒能糊弄得了獵狗靈敏的鼻子。跟著獵狗尋了大約六七裡,眾人停在了一塊巨大的石塊前。原來狐狸把窩做在了石塊底下。在附近找了一陣子,又找到了另一個洞口。前洞煙燻火燎,後洞帶著獵狗守候,不多時就衝出一大一小兩隻狐狸。其中大的,正是先前那頭黑狐。還有一隻小的,通體也是黑的,只有頭頂上一塊銀白的斑紋。應該是一隻一歲左右的幼狐。
獵狗們一躍而上。大黑狐也一下子發了狠,呲的一聲齜起一口雪白鋒利的牙齒,將小黑狐護在身後。小黑狐嚇壞了,渾身直發抖地看來看去,嘴裡不停地發出嗚嗚的悲鳴。
一片狂吠聲中,忽然又聽人驚道:「還有!」(鬼大爺:http://www.guidaye.com/轉載請保留!)
煙霧湧騰中,果然又閃出一道銀白的身影,又是一隻大狐狸跑了出來。這隻狐狸也已成年,體形比黑狐略小一些,嘴裡還叼著一隻嘰嘰嗷嗷亂叫的乳狐。大黑狐登時更加發狠,銀狐也發放下了乳狐,和它並肩而立,一起衝獵狗們發出示威的低吼。
裴少安明白了,原來大黑狐是為了哺乳中的銀狐,還有小黑狐才冒險捕魚的。
那一剎那,心頭也有一動。且又看著兩隻大狐拼命護著兩隻小的……
可是轉瞬間,他又忽然想起臨出門時,小兒子期待的眼神。他答應過他,會帶回一隻很漂亮的小狐崽。而那隻小乳狐,全身銀光一片,只有尾巴毛尖上是黑的,真是漂亮極了。
小兒子一定會喜歡的。
想到這裡,那一點心動不見了。裴少安抬起手,利落地道:「放狗!」
獵狗們登時狂叫著猛撲上前,和兩隻大狐撕打在一起。雪地裡一片混亂,平整的積雪很快被踏成了雪泥。小黑狐四肢發抖地守在小乳狐的身邊,衝著兩隻大狐不時地發出尖銳的啼叫。忽然,大黑狐也發出一聲長嘯,猛回頭極兇惡地衝著小黑狐一瞪。嚇得小黑狐立刻哀叫著,往後跳退了兩步。大黑狐復回頭又和獵狗撕打了一回,又趁隙猛衝回來,竟朝著小黑狐撲咬過去。小黑狐身上挨了父親一咬,終於嚇壞了,撒腿就向反方向飛也似地逃走了。很快就沒了蹤影。
眾人看得驚愕不已。好半晌,獵狗們制伏了兩隻大狐,才恍然清醒。
一個家人還是有點兒不敢相信,看著小黑狐消失的方向呆呆地道:「它剛才,是故意趕小崽子走的麼?」
裴少安也有點兒怔怔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大黑狐,黑亮的皮毛被鮮血濡溼了,將它身下的白雪染得通紅。但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睛,依然閃動著無可忽視的靈光。它也在看著他,眼睛眨也沒眨。
裴少安說不清自己是怎麼想的,但心裡頭酥酥地一悚,似乎是憐憫,又似乎算得上一種敬畏。
一個月後,裴少安如願以償地穿著新狐裘過年。那時染在皮毛上的鮮血早就洗盡了,還特意燻了香,一點兒怪氣味都沒有了。穿在身上暖和得不得了,親友們見了都讚嘆不已。裴少安自己也覺得,以後恐怕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狐裘了。
小乳狐也漸漸被小兒子養熟了。剛帶回家的時候還成天慽慽哀哀的,什麼都不肯吃,現在肥得就像只狸貓。
小兒子喜歡它喜歡得無以復加,連吃飯也要在旁邊單獨擺一張凳子,把它連籠子一起放在上面。晚上睡覺,也要把它放在桌子上,一睜眼就能看到。
春秋交際的時候,小兒子得了一場寒熱。幸好相熟的張太醫用藥十分穩妥,發了一身汗,調理了幾日就又活蹦亂跳了。倒是害得小乳狐好幾天也陪著不肯吃飯,直到小兒子好了,親手餵它才大吃起來。裴少安不覺好笑:這畜生,真把仇人當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