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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七月的所有小說(中篇小說蘇七月的七月)

2023-06-13 16:04:04 5

文/ 苒小雨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接到蘇七月出車禍的電話,易拉腦海裡首先跳出一句話:世上事只要你孜孜以求,沒什麼是你搞不砸的。

這是她剛剛對老葉說過的話。

當時,李牧正求易拉一起參加老葉的紅酒會。老葉有一個規模不大不小的酒莊,說是新進了一批葡萄酒,等著大家去品嘗。

「你真不去?」李牧問。

「不去!」易拉捧著一本書坐在沙發上。

這本書的名字很奇怪——《從一個蛋開始》。李牧看了一眼藍色封面上那個白色的「蛋」,也就是說,在李牧與那個「蛋」之間,易拉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有些無奈,瞥一眼落地窗,看到一隻鴿子在窗臺上,走幾步停下看看,再走幾步又停下看看,腦袋一點一點的。

七月的天氣,無論太陽在不在,高溫都在持續,把一天的炙熱重複了一個季節。風都癱瘓了,那隻鴿子居然不怕熱。

「你不是喜歡白葡萄酒嗎?老葉說要送你一箱,澳洲原裝的。」李牧說。

「你給我帶回來。」易拉說,目光還在那枚枚「蛋」上。

「好幾種呢,你得親自去看看。」李牧說。

「你討不討厭?還讓不讓我好好讀書了?」易拉皺了皺眉。

這句話是有殺傷力的,並且屢試不爽。李牧把一根手指豎起,壓在唇邊。易拉是個讀書也寫書的女人,她的夢想就是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作家。讀書的女人不好伺候,有夢想的女人,更不好伺候。李牧走到沙發的另一頭,坐下。窗外那隻鴿子還在腦袋一點一點地走動,真想打開窗戶請它進來涼快一會兒。

手機在此時響起。鴿子一振翅膀,飛走了。

李牧拿過手機,摁下了接通鍵,見易拉又皺了下眉頭,忙說:「是老葉。」隨即開了免提。

「怎麼了李牧,跟弟妹內戰了?」老葉說。

「想多了哥,我跟你弟妹從來不內戰。」李牧訕笑著回應,「說吧,有正事嗎?」

「紅酒會的事算不算正事?」

「正跟易拉商量呢。」

「你讓易拉先把那篇稿子交了,報社都催幾次了。」老葉在手機裡大聲說。

老葉牽頭搞了個紅酒會,理事會成員個個都是大老闆,用廣告投入作交換,讓《都市晚報》在副刊開了個「紅酒坊」專欄,每周一期,讓易拉給這個專欄寫稿子。稿費是千字千元,不足一千字,照樣一千元。易拉知道報社沒有這麼高的稿費標準,羊毛出在羊身上,這筆錢由紅酒會的基金裡開支。所以,每次要稿子,老葉都是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

「那要看我家易拉的心情了。」李牧卻不屑,一邊討好地看了易拉一眼。

「對了,你跟易拉說一下,九月份的葡萄節,要在專欄裡提一下。」老葉就是這麼志在必得,又迂迴曲折。

「老葉你有完沒完?」易拉對著手機叫了一聲。「紅酒會、文章、葡萄節……世上事你這麼孜孜以求,沒什麼是你搞不砸的!」又跟李牧說,「我不去,你快走吧,別打擾我。」

李牧忙把手機拿開,輕聲說,好好好,我消失。然後就換了鞋子,一邊接著電話,出去了。

門在李牧身後關上時,易拉想,今年的葡萄節,老葉會帶上蘇七月嗎?

去年葡萄節,是易拉帶著蘇七月去的。

當時,易拉的外婆去世不久,她常常做夢,每次都夢到外婆不要她了,各種各樣被外婆拋棄的夢境,讓易拉每個夜晚都不敢入睡。那些日子,易拉瘦成了一幅剪影,整日薄薄地貼在書桌前。李牧愁得不行,就叫來了他們共同的朋友蘇七月。

那天下午,蘇七月請易拉去喝咖啡,說:「易拉,聽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知道,我很早就失去了父親,那時候我也常常失眠,一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後來我專門研究了《夢的解析》,希望可以幫到你。」

蘇七月喝咖啡的一系列動作,以一系列標本般的形式切換著,好像她刻意把自己加工成了「優雅」這個詞。

「謝謝你,七月。」弗洛伊德的觀點易拉早已熟知於心,但對她不管用。她常常聽著催眠曲,閉著眼睛,認真地清醒一整夜。

「會有辦法的。不怕,易拉,會有辦法的。」蘇七月的口吻像可以拯救一切的上帝。當她知道易拉的車庫裡閒置著一輛甲殼蟲時,眼中立馬放射出了太陽般的光芒。「易拉,你怎麼不早說,我們可以去另一個城市購物呀,可以自駕遊,青海、西藏都沒問題。」

當然沒問題,當杜家少奶奶的那半年,蘇七月跟著杜航把自己練成了專業賽車手。甲殼蟲對她來說就像擺弄一件玩具。

後來就說起了葡萄節的事。

「葡萄節你一定要去的。沙漠,黃楊,草場,羊群,還有天山的雪,吐魯番的雲……散散心,沒準你就能好起來的。」蘇七月看看面前的咖啡,軟塌塌的一個人,瞬間挺直。

「我沒說去吐魯番啊,你怎麼知道?」易拉有些恍惚,感覺蘇七月像突然入了某一部戲,演著一個喝咖啡的女人。看看手裡的咖啡,易拉一時間找不到喝的感覺了。

「晚報的『紅酒坊』我經常看的,你的文字比紅酒還醉人。要是方便,你給主辦方說說,帶我去唄,我陪著你,不然我真的放心不下。」蘇七月說。

易拉有些動心了。心想,也許逃離當下,來一次遠方的旅行,會讓她躲開那無休無止的噩夢。「也好,那帶上杜航一起吧。」

「杜航就算了吧,他爸出事後,他像變了個人,整天忙得不見人影。」提起家事,蘇七月的臉就灰了。杜家的事易拉聽說過一些,不知道那個曾經偶像一樣的杜航,如今怎樣了。

易拉沒想到蘇七月的舞跳得那麼好。

吐魯番七泉湖獨特的丹霞地貌作為背景,蘇七月柔軟的身軀輾轉纏綿,手裡的藍色絲巾像水袖般翻卷飛揚……易拉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時間斷裂的痕跡,齊刷刷的,斷開了過去與現在,斷成了城牆一樣的懸崖。蘇七月就在這面懸崖下舞蹈,像一條柔軟的四腳蛇,要從這懸崖上攀緣、上升。蘇七月跳出了易拉的認識之外,就像有一隻魔術師的手,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甚至不再是人,是一個尤物,一個幽靈,一個魅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身穿白色長裙的蘇七月在那一刻是神聖的,與秋水長天完美融合,舞在天空、雲朵、山谷與湖水組成的廣袤世界裡。

易拉絲毫沒有覺察的是,蘇七月其實努力地舞在懸崖上。她想要的太多了,婚姻這座圍城她已經進去了,但城裡城外的風景,她都想擁有。

易拉忍不住拿起手機,打開去年葡萄節的圖片翻看。當時美得驚心動魄的畫面,此時看來,心裡竟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正要放下手機,一串數字卻跳出來,在手機屏幕上閃爍。是一串陌生的數字,一次,又一次,頑強地從起點閃爍到終點,然後再開始新的起點……易拉接通了電話,猝不及防間,一個聲音撞進來,像一個巨大的玻璃器皿突然碎裂,迸濺著炫目的光斑,夾雜著玻璃碎片般的哭聲:「易拉,是你嗎易拉,七月她昨晚酒駕,出車禍了,她快沒命了……可是,到處都找不到杜航……」一屋子的安靜瞬間被撞得七零八落。

蘇七月,她出事了?易拉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句話:世上事只要你孜孜以求,就沒什麼是你搞不砸的。

窗外,大片的烏雲翻滾著向太陽逼近。一邊的天空是湛藍的,另一邊是黑灰的,黑灰在不斷吞噬湛藍,眼看著世界在暗下去,暗下去——要下雨了。

易拉先給李牧打了電話,讓他直接趕到醫院,隨後,一邊換衣服出門,一邊給杜航打電話,可杜航的電話始終不在服務區。這個杜航,又失蹤了。

杜航曾經是個熱衷於玩失蹤的人。大學的前兩年,杜航多數時間都在玩失蹤,同學們只知道班裡有這麼一個人,但沒人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總是在逃學,偶爾露面,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有一天,他在女生宿舍樓下攔住了易拉。易拉抬頭,第一次看清了杜航的樣子:高,瘦,皮膚白皙,五官精緻,一頭從偶像劇裡下載的髮型,刻意修飾出參差凌亂,簡直就是韓劇中的某個明星。

「喂,一起吃個飯吧。」杜航的口氣中沒有請求,沒有徵詢,好像他知道易拉會答應一樣,好像他請誰吃飯就是給誰的恩賜。他甚至沒叫易拉的名字,旁邊的女同學「哇」一聲,捂住了各自的嘴巴。

易拉沒吭聲,繞了一下,走向宿舍樓。

杜航搶了一步,重又攔在易拉面前。他的眼睛一半遮在頭髮裡,一半看著易拉,輕聲、卻是不容置疑地說:「走啊。」

易拉抱緊懷裡的書,皺眉,再次從他身邊繞了過去,走進了宿舍樓。

同行的女生七嘴八舌——說,幹嗎呀,理都不理人家?說,那是杜航啊,顏值碾壓全校的校草啊。說,知道他爸嗎?知名企業的老總啊,經常跟市長一起出鏡的……都是讚美、豔羨的話,都是怪易拉不知好歹的話。

很長一段時間,杜航的注意力都在易拉身上。問題是,易拉的心思全都在學業上,心無旁騖。易拉幼年喪母,是外婆把她撫養大的,她是外婆的寄託,是外婆的一切。外婆盼了一輩子,先是自己的大學夢落空,後是女兒又中途失學,外婆被這兩個落空的噩夢糾纏了半輩子,易拉成了她最後的希望。終於盼到易拉讀大學了,外婆高興得老淚長流。易拉看著外婆的眼淚心裡酸楚不已,她覺得自己身上背負著三代女人的大學夢,哪還有別的心思?只能好好讀書,拿出優異的成績,謀個美好的前程,讓外婆心滿意足地安度晚年。

那天是易拉的生日,天知道杜航怎麼獲知易拉生日的。他開了車,車上有鮮花,有生日蛋糕,還有給易拉的生日禮物。他本來打算給易拉一個驚喜的,他自認為以他的顏值和家庭背景,足以給任何一個女生創造驚喜,但易拉卻波瀾不驚地拒絕了,甚至沒看他一眼。

看著易拉走進宿舍樓,最後消失在樓梯的拐彎處,杜航甩了甩半遮著眼睛的頭髮,摁了一下手裡的鑰匙,路邊一輛白色路虎閃了一下眼睛。他拉開車門正要上車時,看到車的另一邊有個女孩愣愣地看著他。那個女孩就是蘇七月,易拉的朋友。蘇七月高中畢業後,半工半讀地上著電大的會計課,閒時會來找易拉玩。

蘇七月說:「對不起,我替易拉向你道歉。」

杜航又甩了甩半遮著眼睛的頭髮,說:「不用,她並沒做錯什麼。」見蘇七月站在車前沒有離開的意思,又說,「你方便的話,一起走吧。」

蘇七月上車後,回頭看了看後座上的花:「哇,好漂亮!我還從來沒收到過這麼漂亮的花。易拉不要,能送我嗎?」

杜航看了蘇七月一眼,沒說話,駕車徑直向前開去。

路虎開到校外一片樹林旁,杜航停車,從後備廂拿了一把鏟子走進了樹林,他用鏟子在林中挖了一個大坑,返身從車裡抱起鮮花、蛋糕和一個盒子,扔進坑裡,飛快地掩埋了。蘇七月坐在車上靜靜地看著杜航,看著他抱著那一堆東西走遠,又空手而回,像電影裡的某個場景。

杜航坐回車裡,對蘇七月說:「從現在開始,以前的事情都擇清楚了。你還想要花嗎?如果想,我可以送你。」

四野闃寂,那一刻蘇七月感覺自己靈魂出竅。

買過花後,街道兩旁的路燈漸次亮起,每一盞燈都低垂著頭,讓整個城市看起來有些萎靡不振。杜航突然有點煩躁,他逃離一般,把車從鬧市一路開向郊外,徑直開上了高速。兩個小時後,他們坐在了省城一個叫十裡洋場的飯店。杜航對服務員說,兩個人,推薦一下你們的菜品吧。服務員看了看杜航,又看了看蘇七月。那頓飯,那個穿著旗袍、仿佛來自民國的女子,以少而精的標準,讓蘇七月刷新了她二十多年的飲食體驗——一盅開胃湯,沒喝出什麼滋味,但九百元的價格讓她喝出了富人的檔次;一瓶洋酒,同樣說不清什麼滋味,卻讓她完全打開了自己;接下來眼花繚亂的美食,蘇七月吃得暈暈乎乎,腦子裡反覆縈繞著一句話:把自己喝醉,給他人機會。

飯後,蘇七月在酒精的慫恿下,倒在了酒店的大床上。頭頂的天花板是藍色的星空,蘇七月仿佛看到另一個世界在向她走來。杜航爬上她身體的那一刻,蘇七月的雙手伸了出去,五指大大張開,抓向了那個世界。

七月,在易拉的生日,蘇七月走進了杜航的世界。

飛往三亞的航班已經晚點了一個小時,乘客早已坐立不安,一時間怨聲四起。

杜航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電腦上製作報表,周圍的喧鬧似乎對他毫無影響。老路突然讓他到三亞出差,而他手頭的工作還沒有完成,客戶在那邊催等,便只能在飛機上爭分奪秒加班了。老路以前是杜航父親的朋友,現在是杜航的老闆。老路願意提供給他一個不錯的機會,固然有父親的因素,更在於他的勤勉與幹練。

現在的杜航像脫胎換骨一般,半遮著眼睛的長髮剪成了清爽幹練的板寸,大T恤、牛仔褲換成了西裝領帶,一副白領型男的形象。

「本次航班因故延時起飛,請各位旅客稍安毋躁……」空姐用漢英雙語播報著飛機延時的消息。

「什麼?飛機故障?這樣的飛機能安全嗎?」坐杜航身邊的年輕媽媽驚叫起來。她懷裡的小男孩大概四五歲,之前一直在睡覺,媽媽的驚叫驚醒了他,他大睜雙眼,惶惑地看著媽媽。

「不是故障,是因故延時,沒事的。」杜航寬慰道,一邊摸了下小男孩的腦袋。

「叔叔,你在幹什麼?」小男孩回過神來,看著杜航的電腦問。

「噓!寶寶別出聲,叔叔在工作。」母親趕忙制止。

「叔叔為什麼要在飛機上工作?你沒有辦公室嗎?」小男孩眨著眼睛。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年輕媽媽道歉。

「沒有,小朋友很可愛。」杜航對母子微笑,他活動了一下四肢,稍做休息。最近連續加班,眼睛有些受不了。

看杜航停止了工作,年輕媽媽才說:「寶寶,叔叔珍惜時間,所以在飛機上也要工作,寶寶也要珍惜時間,好好學習,像叔叔一樣,將來做個社會精英。對了,今天媽媽教你的唐詩背會了嗎?」

小男孩咿咿呀呀地開始背唐詩。

杜航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與年幼的兒子。

從幼兒園到大學,母親給杜航選的都是最好的學校。可那又有什麼用?母親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操碎了心,杜航卻一直沉溺於網路遊戲,從小學、初中,到高中,從遊戲廳,到PC,又到手遊,一代都沒落下。所以,他成績在他經歷過的每一個班級,都穩定地墊著底,從來沒有出現過意外。

母親傷心不已,終於打算放棄了,這是杜航父親勸說的結果。父親說,他不是那塊料,你再操心也沒用,總不能你替他上學吧?你不如開開心心過好自己的生活,他的事,總會有辦法的。父親說得很篤定。母親就決定不管了,反正也管不了。接下來,她參加各種旅行團去散心,杜航便也滿世界地跑——不就是到處跑嘛,都是跟錢說事的事,只要兜裡有錢,誰還不會?

然而,學校還是給杜航發了高中畢業證。當然,這是他父親運作的結果。老杜是個傳奇,十幾年前,他以超人的魄力,力挽狂瀾,救活了那家瀕臨破產的企業,保住了數千人的飯碗。市裡給了他很高的榮譽,並且把這個企業交給他來管理,很快扭虧為盈,成為市裡的納稅大戶。老杜總有辦法讓每一條被殘酷現實堵死的路柳暗花明。

杜航高中畢業後,家裡決定送他去學英語,希望他拿到一個說得過去的雅思成績,好想辦法給他申請一所說得過去的國外大學。但杜航斷然拒絕了,他再也不想被學校折磨了,國外的也不行。父母只好再想別的辦法。杜航不管,照樣每天把日子過得騰雲駕霧的,什麼新奇什麼刺激他就折騰什麼,對父母的話一概不理會。

那天父母同時走進他房間的時候,杜航就知道又有麻煩了。他們給他聯繫了某高校的經管專業,說無論如何要有個說得過去的學歷。為了杜航,他們總有想不完的辦法。父母認為總有一天兒子會長大,會幡然醒悟,到那時他們就不用再操心了。他想了想,接受了。卻提出一個條件,要一輛汽車。當時,他早就不玩遊戲了,卻迷上了汽車,不知什麼時候就考了駕照,用答應讀大學作為交換,要挾母親為他買了一輛CC。這輛CC開了兩年,到了大三,就換成了路虎。但他依然不把學業當回事,整個大學階段,杜航沒上過幾天課,西藏,珠峰,南極,非洲……那四年他穿行在全世界最獨特的風景裡,把臉頰曬得像猴屁股一樣與眾不同。杜航幹的唯一一件正經事,就是給他父母領回了一個兒媳婦蘇七月。

婚後,蘇七月辭了工作,一心一意做著杜家的少奶奶,吃飯有保姆伺候,出行有司機接送,高興了就去逛街,不高興了也去逛街。在杜航有意無意的引領下,蘇七月的眼界和品位得到了迅速提升:她先從化妝品開始,一套SK-2瓶瓶罐罐的圖片,加上她與杜航十指相扣的合影,湊了整整齊齊九張,發到微信朋友圈,配了簡單的一句話:這一刻沒想法。很快,下面就有同學留言:炫富與秀恩愛的最高境界是——什麼都不說,請看圖。

有那麼一段時間,蘇七月的微信朋友圈圖文並茂,熱鬧非凡。圖片成組出現:這一組,杜航牽著她的手漫步在歐洲某個街頭;下一組,她依在杜航的肩頭,坐在北海道雪白的世界裡,紅鼻子雪人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如果還有耐心往下看,那內容就多了,美容美髮,健身賽車,朋友聚會,魚翅龍蝦,都可以成為她圖片裡的風景,每組圖片裡永遠不變的主角是蘇七月,而杜航是蘇七月的標配,形影不離,恩愛無比。

雖然父母對蘇七月不太滿意,但她懷上了兒子以後,老杜兩口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小男孩把唐詩背得滾瓜爛熟。杜航聽著,竟有些感動。小男孩比自己小時候強多了。杜航想,回家後,他要抽出時間,多陪陪兒子,或許可以從教他背唐詩開始。兒子出生後,多數時間與奶奶生活在一起,他這個當父親的,已經缺席很久了。蘇七月就更不用說,她好像一直沒有適應母親這個角色,但她比任何一個母親都忙多了。

易拉在ICU病房外找到蘇七月的母親。蘇母一拉住易拉的手就哭開了,哭得肝腸寸斷,讓易拉一時不知所措。蘇七月的弟弟蘇哲和妹妹蘇小秋站在一旁。蘇哲眉頭深鎖,似乎在那一刻鎖盡了世間愁苦。蘇小秋從上到下整個人圓圓滾滾的,這個患過腦炎留下後遺症的姑娘,樣子很是喜慶,她懵懂地看著易拉,努力調整著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易拉正不知如何勸解,看到李牧走了過來。怎麼辦?怎麼辦啊?她手足無措地看著李牧。李牧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轉向蘇母說,伯母,您先別著急,我陪易拉進去看看七月。

ICU病房好像是這個世界的邊緣,灰白色的冷氣撲面而來,讓人感覺自己就是一塊放進冷藏室的肉,任人擺布。生命在這裡已經失去了意義。

深度昏迷的蘇七月戴著呼吸機,頭上裹了一圈白色的紗布,車禍的陰影依然殘留在她的臉上,是那種與災難殊死抗爭後的無奈與衰敗,一敗塗地的敗,看著令人心痛。易拉無聲地把臉埋進了李牧懷裡,她聽到李牧在詢問情況。大夫說,病人是昨天晚上送進來的,一切都有人安排好了……只是,傷情太過嚴重,我們只能期待奇蹟出現……請李總放心。大夫說這話時,停頓了數次,每一次都是戛然而止,似乎蘇七月隨時都會死去,讓人怎能放心?

易拉把頭使勁抵在李牧胸前,好像要擠出剛剛聽進去的聲音。

高中時的蘇七月,梳著長長的馬尾辮,總是那麼目空一切地走過人群,與俗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看就是有理想、要做大事的人。即便是在父親突然離世,家裡的經濟支柱倒塌後,心高氣傲的蘇七月也沒有認命。有那麼一兩年,她甚至沒添過一件新衣,但她把洗得發白的藍色校服照樣穿得風姿綽約,像一株高傲的藍色向日葵,仿佛只有太陽才是她的方向。那段時間,很多女生都開始效仿她,藍天下,校園裡,到處是藍色向日葵。父親不在了,蘇七月的夢想沒變——她要考一所南方的大學,她一直都喜歡江南,杭州,蘇州,她覺得這些美麗的江南城市猶如大家閨秀,她屬於江南,屬於江南的溫潤和婉約,她要去那裡讀書,在那裡生活。

妹妹蘇小秋的病來得毫無徵兆,一下子就壓垮了這個家。當時,弟弟蘇哲正上初中,叛逆期,固執得像一塊頑石,說父親不在了,他就是家裡唯一的男子漢,要輟學打工,養活母親和兩個姐姐。母親不同意,他說一次母親就給他摁下一次,搞得他最後只想著如何說服母親,完全沒有心思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母親含淚與蘇七月長談了一次。母親說,女孩子上到高中已經夠了,就別參加高考了,去找個工作吧。蘇小秋生病後醫藥費像座山一樣,壓得這個家已經撐不下去了。

「大學只是個夢,不是誰都能圓的。」

「但我要圓。」

「你弟弟還那麼小,你真忍心讓他去打工養你嗎?」母親指著外面的蘇哲,「你不能這麼自私啊七月。」母親掉了眼淚。

「可是,這不公平……」蘇七月哭著從家裡跑出去,不知道為何,竟跑到了平時並沒什麼交往的易拉家。

易拉的外婆知道原因後,同情,氣憤,好像受了委屈的不是蘇七月,而是易拉。當年,外婆就是因為家道中落,大學夢碎了一地。她說,人這一輩子,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生活,你給他掐斷了,人這一輩子就廢了。外婆收留了蘇七月,說,你就安心住在這裡,和易拉一起準備高考,別的事外婆替你擔著。直到高考結束,蘇七月找到一份臨時工後,才搬回家住。她一邊工作,一邊等高考成績,可最後等來的卻是落榜。蘇七月哭了,蘇母手撫胸口,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杜航追求易拉的消息,蘇七月是從高中同學那裡聽來的,同學把這個故事講得有枝有葉,枝繁葉茂。連杜航去找易拉時穿了什麼牌子的運動鞋,以及那雙運動鞋如何漂洋過海到了杜航腳上,都說得清清楚楚。蘇七月聽得一愣一愣的。她上網查了那雙鞋,限量版,再看那價錢,驚得她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當時,蘇七月正上電大,離易拉的學校很近,所以有機會就去找易拉,就是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經常去找易拉。後來,蘇七月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杜航。其實,開始的時候,蘇七月只是想認識杜航,希望通過他,認識他那個圈子裡的人。蘇七月對自己的長相是自信的,她自信她這樣的容貌,就應該嫁個有錢人。她沒有想到的是,一切會這麼順利,易拉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杜航,把機會留給了蘇七月。省城那一夜之後,蘇七月把杜航牢牢地抓在了手裡,到手的鴨子,自然不能再放走。

雖然如此,蘇七月在易拉面前總有些心虛,她把朋友圈建立了分組標籤,易拉單獨一組,每次發朋友圈都選擇不讓易拉看見。和杜航走到一起後,蘇七月一直想知道易拉的態度,但易拉始終都沒有態度。時間長了,蘇七月也就心安理得地做起了杜家的少奶奶。

可是,如水晶般玲瓏精緻的蘇七月,怎麼說碎就碎了呢?

飛機的舷窗像一扇又一扇假象,分明看到天是陰的,風吹著機翼下的青草在動,搖擺著涼意,機艙裡卻燥熱烘烘的。

航班一再延遲,之前調為飛行模式的手機,被各自的主人調了回來,打遊戲的,看視頻的,聊微信的,發朋友圈的,各自忙得不亦樂乎。杜航也在忙,他在電腦上工作,手機還是處於飛行模式。

這時,右後方站起來四個人,在飛機上引起了新一波的騷動。

「媽媽,那個人戴著手銬,我看到了,衣服下面是手銬。」旁邊那個小男孩喊道。

杜航回頭,看到四個人走來——前面一個,後面一個,中間兩個,中間的兩個人一前一後錯開了身子,其中一個拉著另一個的手臂。被拉著的中年人看樣子是個大人物,但現在,他的臉像一張畫技低劣的素描,五官與表情都模糊掉了,雙手放在身前,遮在一件深色衣服下面,像木偶一樣挪著腳步。

杜航覺得,那張臉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盯著那張臉,正面,側面,直到他們走過去,留下四個後腦勺,最終消失在機艙出口處。杜航突然想起,他見到過的,不是那張臉,是這個場面,在電視的新聞裡。

當時,蘇七月已經懷孕六個月,整個人養得珠圓玉潤。她對自己的身材極不滿意,每天抱著杜航的胳膊,委屈得不行:你看,我都胖死了,以後還怎麼出門?杜航說,生完寶寶再塑身就是了,再說,我又不嫌棄。蘇七月說,可我嫌棄。快給我想想辦法吧,我不要這麼胖。杜航有點為難,他看看蘇七月,整個人鼓嘟嘟的,是胖了不少,臉比以前大了一圈,眉宇間竟看出些許蠢相。杜航有點納悶,奇怪,不就胖了點嗎?怎麼人的面相就改變了呢?

保姆端著一碗鴿子山藥湯出來,蘇七月的臉上都快擰出水了:又來了,又來了,還讓不讓人活了……保姆端著湯碗,為難地說,杜總交代過的,一定要保證孩子的營養……蘇七月說,他只管他孫子的營養,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杜航生氣了,說,毒藥啊?怎麼就不讓你活了?扭頭對保姆說,放這兒吧,愛吃不吃。

保姆把湯放在茶几上。蘇七月一邊喝著鴿子山藥湯,一邊抱怨著身上多出來的肉。

杜航父親被帶走的消息就是那個時候出現在了電視新聞裡:四個辦案人員——前面一個,後面一個,中間兩個,他們夾著杜航父親從辦公室走出。杜航父親雙手放在身前,上面搭著一件深色衣服,像木偶一樣挪著腳步——他挪用公款,排除異己,差點把他救活的那個國企掏空。最讓杜航尷尬的是,父親包養了一個女人,一筆巨款,和那個女人一起流向了海外,不知所蹤。蘇七月含著一口湯,指著電視嗯嗯了半天,終於想起把那口湯先咽下去。她跳起來抓住杜航,電視的畫面已經到了國際新聞。

窗外下著雨,雨點噼噼啪啪的,天越來越暗。

母親面臨著兩個選擇:一個是與老杜離婚,帶著孩子們好好過日子,反正是老杜先不仁的;另一個是想辦法堵上老杜捅下的大窟窿,減少國家的損失,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

母親坐在沙發上淚流不止。外婆坐在沙發的另一頭,搖著手裡的扇子。一隻蟲子從果盤裡的葡萄上飛起,外婆舉著扇子拍過去,蟲子沒拍到,被風扇沒了。外婆嘆口氣說,別哭了,哭有什麼用?母親還是哭,兩隻眼睛腫得像爛桃子。外婆實在想不明白,自家的姑爺,平日裡多好的一個人,怎麼就犯了糊塗呢?最要命的是,還和別的女人搞到一起了。外婆看著六神無主的女兒,艱難地掙扎著,半天才說,光哭沒有用,去找找能說得上話的人,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杜母撲進老人懷裡,哭得更是黑天昏地。

蘇七月看著杜航,又抬頭看著這棟三層別墅的天花板,感覺自己像在夢裡一樣。「簡直就是個噩夢。你說,媽會賭上我們全家人的幸福,去替你爸還債嗎?那些錢可是被另一個女人帶走的啊……」話還沒落,她看到杜航看過來的眼神,冷硬,陌生。

杜母賣了別墅,掏空了家底,堵上了那個大窟窿。再加上一部分工人念及老杜當年對廠子有功,聯名向上面求情,杜父最終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孩子出生時,他們一家人擠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三居裡。房子是杜母單位早年團購的商品房,一家四口人,就指著杜母每個月的那點退休金生活。蘇七月抱著孩子坐在鏽跡斑斑的陽臺欄杆前,生產與哺乳讓她蓬頭垢面,她苦著臉抬頭看著天,說,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杜航也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母親四處求人,杜航的工作卻始終沒著落。世間事就是這樣的,有的人選擇工作,有的人被工作選擇。杜航例外,他無法選擇工作,工作也不選擇他。

杜航說:「要不,我先找份臨時工做吧……」

杜航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打斷了:

「什麼臨時工?」

「送快遞,或者送外賣什麼的。」杜航說。

「不行!」母親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她堅決不同意,她寧願杜航閒著也不願讓他去做苦工。兒子嬌生慣養長大,可不是為了讓他風餐露宿去送外賣的,怎麼也得找個說得過去的工作。

蘇七月說:「那我出去賺錢吧,反正我什麼苦都吃過。」

杜母看看她,未置可否。

那一刻,蘇七月有些心酸:到底兒子與媳婦不同,人家心疼兒子,卻不在乎她一個女人拋頭露面。

杜航問:「你能去哪兒賺錢?」

蘇七月說:「北京,大城市機會多,賺錢也應該容易一些,不然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

杜航被她的想法驚呆了,皺眉看了她好大一會兒,才搖搖頭說:「不行,你一個女人跑那麼遠,我放心不下。」

蘇七月像喝了一杯熱咖啡,心裡突然熱乎乎的。她看著杜航,杜航明顯消瘦了許多,但人還那麼清爽俊朗,像偶像劇裡的某個偶像皺著眉。蘇七月心想,什麼都變了,只有他沒變。

第二天早上,杜航醒來時,身邊已經不見了蘇七月。床頭柜上留著一封信,讓他照顧好兒子,也照顧好自己……

如果蘇七月沒有去北京,是不是還是原來的蘇七月?生活是不是另一種情景呢?

飛機終於起飛了。旁邊的母子仍然在談論著剛剛發生的事。小男孩很是興奮,一直說手銬亮晶晶的,跟媽媽的手鐲一樣漂亮。年輕媽媽說,那可不一樣,戴手鐲的都是有福人,戴手銬的是壞人。她的手腕上是一隻潔白溫潤的羊脂玉手鐲。無獨有偶,母親和蘇七月都有這樣的手鐲,父親被帶走時,同樣也戴著手銬。

李牧在十字路口打了左轉向,把車向杜航的家開去。

蘇七月從沒邀請易拉去過她家,住別墅時沒有,搬到這小房子以後,也沒有,這個地址還是從蘇母那裡得知的。十幾年的老房子,外觀看上去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住戶的陽臺、窗口,都封著鏽跡斑斑的柵欄,掛著各色各式的零碎衣物。

易拉敲了好一會兒門,一直沒有動靜。她自言自語地嘟噥:就是杜航不在,他媽也應該在家啊,怎麼會沒人呢?李牧說,可能是走親戚了吧……走吧。易拉只好給杜航微信留言,讓他速回電話。

下樓後,看到郵遞員站在一排信報箱前。其中一個信箱滿了,塞不進去,郵遞員有些為難,抱怨說,訂了雜誌卻不看,都堵在這兒,這不是給人添堵嘛。易拉本來已經走過去了,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去看,那個被塞滿的信箱,果然是蘇七月家的門牌號。易拉說,給我吧,我帶給她。郵遞員一下子輕鬆了,把手裡的書報遞給易拉,忙下一個去了。

上車以後,易拉翻開一本詩歌雜誌,見上面刊發了蘇七月的幾首詩,還配了她的大幅照片,匆匆掃了一眼,搖頭苦笑。

看到易拉給晚報寫的專欄,蘇七月蠢蠢欲動,拿著她的詩稿來找易拉。易拉看過蘇七月的詩,沒做任何評價,從書櫃裡找出幾本經典詩集,都是她的珍藏寶貝,一般是不示人的。「先讀讀名家作品感覺一下,找找自己的差距吧。」

蘇七月接過書,翻了翻,順手放在一邊。「易拉,上高中的時候,我的作文也常常被老師當範文給全班同學讀的,你記得吧?」

「記得啊。」易拉說,「那時候你驕傲得像個公主。」

「你還不是一樣?總是獨來獨往,誰都不理,成績卻好得讓人嫉妒,我就嫉妒過。」蘇七月笑了,「不過,那時候,我的作文比你寫得好,老師說我在寫作上有天賦,這個你記得嗎?」

「記得,老師說你的故事編得很精彩,像小說。」易拉說。

「好像是這麼回事。」蘇七月回憶著,「但我現在沒有時間寫小說,只能寫詩,詩歌字數少,不費時間。」

「寫詩也挺好,你要是想寫,就多讀讀好作品,靜下心來好好寫。」易拉說。

「什麼叫想寫啊,我這不是已經寫了嗎?」蘇七月指了指面前的手稿,「你都能發作品,我肯定也能發的。那個……我不是說你寫得不好,我是說……我寫得也不錯啊,畢竟老師都誇過的,你說是吧?你熟悉報刊編輯,幫我推薦一下唄。」

易拉又看了看那些詩稿,蘇七月的字寫得還是不錯的。

「易拉,幫幫忙嘛。」蘇七月懇求說,「我請你吃飯,你想吃什麼?」

易拉想了想,想到一個關係不錯的詩歌編輯,反正朋友都是用來幫忙的,就硬著頭皮,把蘇七月的詩給那位朋友發了過去。

過了兩天,朋友的電話打過來:「易拉,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實在說不過去,不能把文字分個行就叫詩吧?易拉你能不能講點原則?」

易拉知道朋友遲早會打這個電話。那個下午,易拉一邊聽電話,一邊在平板電腦上玩一款賽車遊戲。這個遊戲她剛剛開始嘗試,每次都死得很慘,但每次都欲罷不能,最長的一次玩了整整一夜。為此,李牧曾挖苦她:「有你這個勁頭,做什麼都會成功的,不然,上帝都不答應。」易拉想到的卻是——這世上只要你孜孜以求,就沒什麼事是你搞不砸的。

「易拉你有沒有在聽?」電話那邊大聲叫著。

易拉看到自己的紅色跑車突然失控,衝出了高架橋……

「聽著呢。」看著最終的慘局,她扼腕嘆息。

「別什麼都往我這裡丟。」

「我丟我的,發不發是你的事。說實話,她的詩我連一首都沒讀完。反正發出來的也不一定都是好詩,而她恰好需要,你要是真的看我面子徇私舞弊,多一個蘇七月又何妨?」

「易拉,有你這麼欺負人的嗎?」

電話掛斷了,易拉從遊戲現場收回目光,看著手機,心想,八成是跟女友吵架了,脾氣這麼大。

雜誌上還是那幾首詩,編輯還是易拉那位朋友,蘇七月的詩最終還是發表了。易拉不知道蘇七月怎麼攀上那位詩歌編輯的,蘇七月好像總能以易拉為跳板,到達自己的目的地。

去年那次葡萄節李牧沒參加,他要隨團出國考察,時間錯不開。本來李牧不去易拉也不打算去了,但李牧說,既然答應了蘇七月,就一起去吧,好好玩,等你們回來的時候,我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開始的時候,蘇七月內斂安靜,時刻跟在易拉身邊,連上衛生間也要同去。吐魯番七泉湖邊的那場舞會是轉折點,一支舞跳過後,蘇七月就像花兒一樣怒放了。接下來的晚宴上,蘇七月坐在易拉與老葉中間,在老葉的慫恿下喝了不少紅酒,喝過酒後,又吵著要去看星星。易拉沒去,她有點累,回房間收拾收拾就睡了。紅酒協會的活動每次規格都不低,這次也一樣,為了避免互相打擾,每人一個單間。

易拉一點都不知道,眾人看完星星,各自回房休息後,蘇七月又拐了個彎,進了後院的一間茶室——老葉正在那裡等著她。

茶室臨湖的一面是一個偌大的弧形落地窗,天上的星星映在湖中,透過窗子一眼看去,滿世界都是星星,屋裡不用開燈都是亮的。兩個人坐在星光裡,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老葉先把蘇七月讚美了一番,說她的舞姿動人,人比舞姿更動人;又問她做什麼工作。蘇七月說,她一直沒有工作,正在找;又抱怨找份合適的工作真難。蘇七月給老葉添了一杯茶,又給自己添上,也不喝,繼續看窗外的星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葉看著蘇七月,看了半天,說,剛才看星星都是在胡鬧,現在才是最美的意境……蘇七月的目光從湖水上收回來,看著老葉。老葉說,你就是最亮麗的星星。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知道這首詩嗎?蘇七月不知道,但她點了點頭。老葉說,這首詩寫的就是你。隨即就抓住了蘇七月的手,說,工作的事你不用擔心,有我呢,誰讓咱倆正好在這樣的夜晚一起看了星星呢,這就是緣分。蘇七月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白裙子的領口開得很低,若隱若現的美乳晃得波濤洶湧。

那次葡萄節回來後,蘇七月進了升達國際中學。老葉的事業遍布多個行業,教育只是他旗下一個分支。蘇七月的簡歷上,學歷寫著教育學碩士。老葉介紹,這是他高薪聘請的管理人才。當然,教育學碩士也不是平白無故寫上去的,老葉通過關係,讓蘇七月去讀了個在職研究生,只不過學歷提前寫入了簡歷。

如果不是後來杜航鬧的那一通,蘇七月與老葉的事,易拉還蒙在鼓裡。

「紅茶,咖啡,礦泉水,先生要點什麼?」

低頭做報表的杜航一愣:易拉的聲音,她怎麼會在飛機上?抬起頭來,卻見一個空姐推著送餐車站在過道。看見空姐,杜航更加恍惚了:這分明就是身穿空乘制服的蘇七月啊——那身段,那眉眼,還有鼻子和嘴巴,幾乎與蘇七月無異。世界上怎麼有長得如此相像的人?

「先生,請問您要點什麼?」空姐問。

卻仍然是易拉的聲音。

杜航好像做夢一樣,夢中的易拉,夢中的蘇七月……他使勁搖了搖頭,卻還是沒能走出夢境,只好夢囈一般說道:「紅茶,咖啡……礦泉水吧……」

空姐笑了笑,遞上一瓶礦泉水,說:「先生真有意思。」

笑,還是蘇七月式的笑,話也是易拉式的話。

「你可真有意思。」這是易拉第一次跟杜航說的話。

當時,杜航就站在校園虹橋的橋頭,他知道,這是易拉從教室回宿舍的必經之路。那天,雨後的夕陽映出一道彩虹,彩虹的一端,易拉正向他走來,他在夕陽炫目到黏稠的金色光芒裡看清了那雙大眼睛,恬靜,憂鬱,羞澀。當易拉走到他身旁時,杜航迎上前去,從身後拿出一捧玫瑰:「易拉,給你的。」

易拉愣了一下:「給我的?為什麼?」

杜航單腿跪下,火一樣的玫瑰朝易拉燃燒:「因為……不為什麼……」

「你可真有意思。」易拉說。她幾乎沒有停留,走過了杜航身邊,就像穿過空氣一樣。

杜航一個人在橋頭跪了很久,直到易拉的背影消失,才站起來,把那捧玫瑰扔到了橋下。玫瑰像一團火,被河水載著漸行漸遠,最後熄滅了。

那時候,大學已經讀了一年多,多數情況下杜航都在逃課,因此記住的同學不多,但易拉他記得很清楚。因為她學習一直很用功,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只是為了學業,與學業無關的地方一概不去,仿佛她在躲著全世界,正是那種逃避一切的神態打動了他,他不知道她害怕什麼。這與杜航滿世界亂闖不一樣,與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不一樣。他一直想搞清楚易拉,自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有了這個念頭,這個念頭讓他產生保護她的衝動。當然,這只是杜航一廂情願,在易拉看來,「你可真有意思」——她並不需要誰來保護,她成功躲開了他。

但杜航沒有放棄,他一直追求著易拉,從大二追到大三,從大三追到大四,直到易拉生日那天,杜航買了鮮花、蛋糕和婚戒,決意向易拉攤牌時,她連「你可真有意思」也沒說,就徹底逃開了。正應了那句話:世上事只要你孜孜以求,沒什麼是你搞不砸的。

一切都好像命中注定。如果當年易拉不是那樣拼命地躲著杜航,就不會給蘇七月留下機會,如果蘇七月沒有走進杜航的婚姻,他的生活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

雖然杜家的變故與蘇七月無關,但杜航人生態度的變化,卻是與蘇七月相關的。杜家突遭變故,已無法滿足蘇七月對生活品位的追求了。為此,蘇七月義無反顧地做了「京漂」,可不到一年,又一無所獲地回來了。問起她在北京那十個多月的生活,蘇七月一直諱莫如深,但杜航明顯地感到,蘇七月在北京肯定受到了多重打擊,已經是身心疲憊,一蹶不振了。他知道自己必須披掛上陣了,無論從多麼卑微、多麼下賤的職業做起,他都不能再推卸肩頭的責任了。

老王就是在這個時候找上門的。

那天刮著東北風,老王進來的時候,頭頂僅剩的那縷頭髮被風吹亂,耷拉在左邊耳朵上,有點滑稽。老王進門後,第一時間捋順了那縷頭髮,讓它們規規矩矩重新貼在他光禿禿的頭頂,然後才坐在沙發上,端起了杜航母親沏好的茶。

老王喝了一口茶,感覺身子暖和了些,他又理了下頭頂那縷頭髮,說:「我來看看你們,您還好吧?」

「還行吧……」杜航母親面對老杜曾經的下屬——那個國企的財務科長,感慨萬千。老杜是在老王退休半年後出事的。出事以後,便很少再看到老杜的熟人了。

老王看著杜航母親,心想,當年多優雅的一個女人,一下子就老了。

「小航的工作還沒著落嗎?」老王問。

「老杜在位時,他挑三揀四的樣樣都不如意,老杜一出事,想挑也沒得挑了。這不,小兩口都還沒工作呢……」

「要不,讓小航跟著我吧,我帶帶他。」老王說,「我現在給老路幫忙,他那攤子越來越大了。」

「老路啊……」杜航母親想起老杜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現在都成老路了。「行,那就讓他跟著你吧,他跟著你我也放心。」

最初入職會計這一行,杜航是真的懵圈,看著一頁一頁密密麻麻的數字,他的世界突然就黑了。真的,兩眼一抹黑的黑。實際上,不但杜航對自己失望,老王在做了杜航的師傅後,對他也是極其失望的。他沒有想到,老杜那麼高的智商,居然把兒子培養成了廢物。但老王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決定拉杜航一把。

老王說,小航啊,現在不同往昔了,你得看清現實。杜航說,我明白。老王說,你父親已經這樣了,以後出來,連生活保障都沒有,你母親雖然有退休工資,但她畢竟年齡大了,這個家就指著你了。杜航說,我明白。老王看著杜航說,可是,你這個樣子怎麼養活那個家?杜航低下了頭。老王沉默了幾分鐘,嘆了一口氣說,這樣吧,從今天開始,我來輔導你,會計這份工作不是好做的,你要先提高業務能力,然後把能考的證都考下來,讓自己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會計師。老王拿出自己的註冊會計師證,說,有了這個,你才能把這碗飯端穩了。杜航說,我明白。老王問,你真明白?杜航點點頭。老王說,那好,從現在開始,我說什麼你就得做什麼,不準自作聰明,不準偷懶耍滑,我讓你做的,你必須百分之百做到。杜航說,我明白。

老王還說了很多,杜航都說「明白」。他好像真的什麼都明白了,看著老王光禿禿的頭頂上僅剩的那一縷頭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仿佛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人生——杜航跟著老王四年,相當於回爐又上了四年大學,每天點燈熬油,去完成老王給他布置的任務,把濃密的頭髮熬得一把一把往下掉。

蘇七月從北京回來後,一小套房子住著四口人,日子突然就顯得擁擠,糟糕得讓人心塞。她看誰都不順眼,經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蘇母把孩子交給蘇七月,說,杜航現在掙得不算多,可過日子沒問題。你外婆年齡大了,我得去照顧她,以後就不住這裡了,這個家就是你的了,你要照顧好他們父子。蘇七月卻說,外婆那邊房子大,您把寶寶也帶走吧,我也要工作,沒時間管他。杜母帶著孫子去了外婆家,生活一下子就寬鬆多了。

當杜航終於拿到註冊會計師證時,老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果然是老杜的兒子,一點都不笨。第二天,老王就向老路提出了辭職申請。不久,杜航就坐在了老王的位置上,成為老路的財務總監。

升職的那天,杜航下班路上採購了一大堆食材,他想做一桌豐盛的晚餐,與蘇七月一起慶祝。可蘇七月卻不在家,杜航就一個人進廚房忙活起來。家道中落以後,杜航的廚藝倒突飛猛進了,不到一個小時,一桌子好菜就做出來了。他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著蘇七月。然而,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晚上十點,還是不見蘇七月,打電話也無法接通。杜航擔心蘇七月出事,就來到小區門口張望,剛好看到一輛路虎緩緩駛近,停在不遠處的路燈下。副駕座上的女人伸出手臂,勾住開車的男人的脖子……這個姿勢大概保持了一分鐘,然後,兩人分開。車門打開,女人下車,向路虎揮手告別,路虎穩穩噹噹消失在夜色裡。女人轉身,杜航驚訝地看到是蘇七月。

天地間的黑暗像海水一樣湧來,路燈的光芒顯得無能為力。蘇七月站在路邊,那一刻,她變成了最奪目的恥辱,明亮,甚至刺眼。杜航的血直往腦門上湧,他幾步上前,一巴掌打在了蘇七月的臉上。蘇七月的解釋他一句都聽不進去,什麼禮節性的擁抱,什麼工作上的互相利用……狗屁邏輯!蘇七月解釋一句,杜航就給她一巴掌。她終於不再解釋了,大罵杜航混蛋,捂著臉跑開了。

「易拉,你幫幫我……」蘇七月在電話裡哭,上了一輛計程車。

易拉和李牧已經等在了小區門口。他們看到蘇七月的樣子,都被嚇到了——蘇七月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鼻子還在往外滲血。她撲進易拉懷裡哭得渾身顫抖:「易拉,幫幫我。」

「怎麼回事?誰幹的?」李牧問。

蘇七月還未及解釋,杜航已經打車跟了過來。

「杜航打的?」易拉有點不敢相信。

杜航沉著臉問:「那個男人,是你介紹給蘇七月的?」

「哪個男人?」易拉眨了一下眼睛,不知所以。

「裝什麼啊?這些日子蘇七月一直跟你們在一起,那個男人不是你們介紹的?」杜航餘怒未消。

李牧皺了下眉,他知道杜航說的是老葉,但他不知道蘇七月跟老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就上前拍了拍杜航肩膀,說:「兄弟,你誤會了,易拉就帶著蘇七月去參加了一次葡萄節,還是蘇七月自己要求去的,這個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杜航說,「當時易拉身體不好,蘇七月是為了照顧易拉才去的。但那個男人是怎麼回事?」

蘇七月還在易拉的懷裡哭,而易拉很是迷茫。

「好吧,蘇七月可以這麼說,但也只是去玩了一次而已,怎麼就冒出了這個男人那個男人?」李牧說。

「你們在說什麼?」易拉抱著蘇七月,一臉的懵懂。又問蘇七月,「他們在說什麼?」

蘇七月頓了一下,哭聲再次響起。

杜航苦笑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認,李牧說的是事實,他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何況,就是聽到什麼傳言,這種事也不便多問,更不能捕風捉影。然而,事實被杜航看得清清楚楚,他還能說什麼呢?他盯著蘇七月,問:「說吧,你究竟還想不想要這個家了?」

蘇七月從易拉懷裡抬起頭,說:「我怎麼不要家了?杜航你想想,自從你爸出事,哪一天我不在為這個家操心?我一個人闖蕩京城,你知道我經受的苦難和屈辱嗎?從北京回來,我四處奔波,求爺爺告奶奶,不就是想找份好工作嗎?我怎麼就不要這個家了?」

這一連串的質問,倒讓杜航沒話說了。想到剛剛發生的一幕,好像做了一場夢。好吧,就當那是一場夢吧,人生在世,誰還能不做噩夢呢?想到這些,杜航決定原諒蘇七月了,說:「今天的事就到這兒了,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希望你記住今天說過的話。」然後跟李牧和易拉說,「對不起,我剛才太衝動,讓你們見笑了。」

杜航拉起蘇七月,攔了一輛計程車。

等計程車完全消失在夜色裡,易拉問李牧:「那個男人,不會是老葉吧?」

李牧說:「恐怕就是老葉。」又說,「易拉,以後別跟蘇七月走得太近,你這個同學可不簡單。」

李牧中午有飯局,下午還要帶投資商去參觀一個古村落。可他不放心易拉。

「乖,一起去吧,散散心。」

易拉坐在車裡,正在擰一瓶礦泉水,擰著擰著,就不擰了,眼睛呆呆地看著車窗外,聽到李牧問話,回頭看著手裡的礦泉水,是她常喝的牌子,平時沒這麼難開。「這瓶蓋怎麼打不開?是不是假的?」

李牧接過瓶子擰開,遞給易拉。

「我去不了,杜航不在,我得去找老葉。七月總不能沒人管吧?」易拉咕咚咕咚喝了兩口。

「醫院那邊都說好了,現在這種情況你也幫不上忙,只能聽醫生的。」李牧說。

「可我不放心。」易拉的眼淚出來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成這樣了?」

李牧把車停到路邊,伸手抱著易拉,卻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事的確太突然了,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今天說倒下就倒下了。「可是,你這個樣子,我也不放心啊……」

易拉在李牧懷裡蹭了蹭臉,又蹭了蹭,仿佛要蹭掉心裡的難過。「我要去找老葉,誰讓他蹚這渾水的?現在最應該管的就是他。」

「你去找老葉合適嗎?畢竟,蘇七月是有家的。」李牧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今天到場的全是重量級人物,讓別人等不好。「這樣吧,你先跟我進山,回來後我陪你一起去找老葉。」

易拉推開了李牧,說:「我就不去了,我這個樣子難免大家掃興。你把我送到老葉公司,就趕緊出發吧。」

老葉在電話裡說,易拉,你到了?這樣,你先到接待室,讓王媛給你泡壺茶,我這邊忙完就過去。

王媛是老葉的秘書,見到易拉,就知道她是為蘇七月的事來的,說:「你放心,蘇七月的事公司都安排好了。接到交警的電話,我第一時間就趕到了醫院,葉董的面子,都是最好的大夫……」

易拉一連聲地道謝:「讓你費心了,深更半夜的……」

「誰說不是呢,大半夜的還在外面喝酒,喝醉了還開車……」

「七月她可能心情不好……」

「心情能好嗎?什麼都想要,卻什麼都不想付出,有這種便宜的事?」王媛說,「你這個同學啊,可真不像你,虛榮心太強,真不明白你倆怎麼能成朋友……」

這話李牧也曾說過,蘇七月跟你的性格和三觀完全不是一路,她跟你交往,只是把你當成了一座橋。其實,易拉心裡也清楚,她就是蘇七月的橋,通過她,蘇七月走進了杜航的婚姻,通過她,蘇七月進入了詩歌,還是通過她,蘇七月走進了紅酒會,走進了老葉學校……蘇七月的虛榮心太強了。

剛入職蘇七月就給易拉打電話,說,學校這邊都給我安排好了,工作也順手了,你快來看看我吧。

那天易拉正好有時間,就答應了。她找到蘇七月的辦公室,門半開著,裡面,蘇七月正跟一個年輕姑娘說話:「真想能安靜下來好好寫點東西,幾個雜誌都跟我約稿呢,可你看眼前這些工作,有什麼辦法呢?」

「蘇老師,您真不該幹這些雜務,專業創作多好,要不,太浪費人才了。」年輕姑娘的聲音軟軟的,但明顯帶著譏諷。

蘇七月卻在自己假設的光環裡沾沾自喜:「而且,馬上就有位作家過來,是關於一部女性小說的話題,她已經三番五次請求,說想聽聽我的建議……」

易拉聽不下去了,她沒想到蘇七月還有這一面,把謊話說得像真的一樣,一時有些進退兩難。

這時候,蘇七月回頭看到了易拉,兩人都有些尷尬。

易拉進來後,蘇七月跟姑娘說:「這是易拉,著名作家,我同學。」

易拉的臉一下就紅了,想解釋,卻無從說起。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作家,更談不上什麼著名。

姑娘卻很熱情:「你就是易拉?每周的紅酒坊專欄我都在看。方便加你個微信嗎?我叫王媛,學中文的,也喜歡寫點東西,以後向你請教。」

「不敢不敢,你是專業出身,我得向你學習。」易拉說。

加了微信,王媛禮貌地說,我還有別的事,你們聊吧。就出去了。

蘇七月走過去關上門,壓低聲音跟易拉說:「我粉絲,沒想到也是你的粉絲。」

易拉感覺自己要流汗了,她不知道蘇七月還有多少面是她不了解的。想著蘇七月說的那些話,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蘇七月卻仍然充滿熱情,給易拉倒了水,拿了瓜子和水果,然後從辦公桌底下拿出幾個購物袋,展示出三條新裙子,一條條給易拉看牌子:寶姿、芭蒂娜、阿瑪施……

「這裡有鏡子,咱倆試試?你喜歡哪條就穿走。」蘇七月指指門後的大鏡子。

「全是名牌啊,老葉給你的薪水不低吧?」易拉問。

「還行吧,我可是他高薪聘請的高管。再說,衣服總得穿吧,我自己倒沒這麼想,但他們都說,我這樣的女人,就應該開名車,穿名牌,用奢侈品。」蘇七月滔滔不絕。

易拉被噎得無話可說,突然對蘇七月完全失去了興趣。「你試吧,不適合我。」等蘇七月一件件把衣服試過,易拉就藉口有事要離開。

「別啊,剛來就走?」蘇七月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真有事。」易拉說。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蘇七月知道易拉聽到了那些話,「易拉,你替我想想,我一沒學歷,二沒背景,像我這樣的人,再沒點光環,是無法立足的……」

「可那是光環嗎?是你編造出來的泡沫。」易拉也就不再隱瞞。

「即便是泡沫,這時候我也是需要的。」蘇七月還在強詞奪理。

「好吧,你自己好好把握吧。」易拉說完,就徑直離開了。

那之後,易拉很少再跟蘇七月見面。直到有一天李牧說,真沒想到,這個老葉,這次居然認真了,昨天把婚離了。那蘇七月呢?易拉問。李牧說,老葉就等著蘇七月離婚後嫁給他,但蘇七月卻遲遲沒動靜,還在朋友圈裡與杜航秀恩愛,不知道你這個同學是怎麼想的……

蘇七月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易拉好幾次想問王媛,王媛卻一直忙著給易拉泡茶,一杯又一杯,聊她的專欄,聊學校的事,聊老葉,只是閉口不提蘇七月。說什麼呢,現在人躺在ICU,真沒什麼好說的,說什麼都不厚道。

王媛是老王的女兒,聽父親說起過杜航,也知道蘇七月的底細。蘇七月每次在她面前虛設出一個又一個輝煌來刷存在感時,王媛就像在看戲。只是她沒想到,這場戲演到最後竟成了一場悲劇。

這時,老葉打來電話說,易拉,對不起啊,今天我恐怕要爽約了,這邊剛來了幾位領導,我得陪他們談事。易拉剛提到「蘇七月……」就被老葉打斷了:這事啊,我知道的,已經安排了,還有什麼事你直接跟王媛說,怎麼著還是我的員工嘛。

易拉看向王媛,她正在給易拉的杯子添茶,添完了,又去給自己的杯子添。

易拉掛了電話,說:「既然葉董過不來,那我走了。」

王媛放下茶具,說:「您不是為蘇七月的事來的嗎?有什麼事就說吧。」

易拉說:「可是這事,恐怕得葉董親自出面吧……」

王媛說:「你是不是覺得葉董這樣做太薄情?蘇七月出事,葉董第一時間就做了安排——最好的醫生,最先進的設備,最貴的藥……現在只有這些是她活過來的希望,葉董在那邊留有人,二十四小時關注她的傷情。還能怎樣?」

易拉張張嘴,終於沒說什麼。

王媛說:「我知道您想問什麼,本來這事我不該多嘴,人都躺在醫院了,再說什麼好像不厚道,但既然你來了,事實總歸是事實,我就給你說說吧。」

蘇七月剛上班,老葉就把她安排進了高層。事實上,蘇七月什麼都不會,她就是掛了一個看起來挺重要的職,活兒都讓別人幹了,好處她一樣都不少。憑什麼呢?不就憑著老葉對她好嗎?公司上下都知道這一點。蘇七月要是知道這份好,懂得珍惜,那也說得過去,女人嘛,好看的皮囊本就是資本,要是願意,安心享用這個資本也沒什麼不對。但蘇七月總以詩人自居,傲得很,仿佛她就是全世界唯一的中心。

蘇七月跟老葉提出想要一部好車,老葉就給她買了一輛寶馬,錢是從學校帳上走的,車的所有權當然是學校的。蘇七月知道後,說老葉不是真心對她好,一輛破車也不寫她的名字,把她當什麼了?因此三天不理老葉。第四天,老葉拿著兩張機票來找蘇七月,說,我婚都離了,人都是你的了,只要你願意,我名下所有財產都是你的。

蘇七月有點慌。每次老葉提起這個話題,蘇七月都會慌。她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老葉不是她婚姻的人選。杜家雖敗了,但杜航仍然是她的夢,這個夢她還不想醒。

老葉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蘇七月是離不開他的。老葉亮出機票,說,安排一下,我們去歐洲待幾天,我幫你下決心。

蘇七月跟杜航撒了謊,說要和易拉出去玩幾天。杜航把當月的加班費全給了她,說出去了就好好玩,別不捨得花錢。蘇七月接過錢的瞬間淚流滿面,她抱住了杜航,說,要不算了,我不去了,還是在家陪你和寶寶吧。杜航說,你不是跟易拉都說好的嗎?去吧。

到了歐洲以後,老葉每天都在朋友圈曬歐洲之行的圖片,每天一組,九張圖,每組中間的那張必定是他與蘇七月的合影,周圍全是風景,很有點花團錦簇的意思。老路最先看到那些圖片的,老路看到後直搖頭,他給李牧發了條微信:人生就是赴宴,男女之間其實也是一盤盤菜餚,叨與不叨,嘗與不嘗,都是自己的事。但是,蘇七月這盤菜,老葉真不該伸手的。

李牧收到老路的微信後,去翻老葉的朋友圈——看樣子老葉是下定決心了,這不是相當於公開了他與蘇七月的關係嗎?李牧看了看易拉,她一般不看別人的朋友圈,也就沒有提醒她。

王媛看到老葉的朋友圈後,第一時間翻開蘇七月的朋友圈,見蘇七月只發了出遊的風景照,在哪裡?與誰?統統語焉不詳。

王媛跟易拉說:「葉董都公開他們的事

了,蘇七月還在敷衍,做人做成這樣,對誰都是傷害。當時我就想,我應該幫葉董一把。葉董也不容易,以前多瀟灑的一個人,如今為了蘇七月,婚離了,大半家產給了前妻和孩子,全心全意都在蘇七月身上。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能做到這一點,也算了不起了。」

杜航終於完成了手頭的工作,長長出了口氣。

旁邊的小男孩已經在媽媽懷裡睡著了,嘴角掛著甜甜的笑,說不定在做著一個美麗的夢呢。人要永遠長不大該有多好,醒時是無憂無慮的嬉鬧,睡著是絢麗多彩的美夢,多幸福啊。杜航一邊想著,一邊扣上了電腦。

這個活兒與老路的公司無關,是老王給杜航介紹的私活兒——給一家小公司做兼職會計,按時為他們做各種財務報表。老王給他介紹了很多這樣的私活兒,最多的時候,杜航給四家公司做兼職會計。那時候,有多少私活杜航都願意接,為的是給兒子、給蘇七月創造更好的生活。但現在他突然不想幹了,現在蘇七月有的是錢,再說,她有沒有錢,都已經跟他沒有關係了。

杜航一直以為,蘇七月的空閒時間是和易拉在一起的,蘇七月也是這麼跟他說的。杜航倒是希望蘇七月能和易拉多接觸。

有一段時間,蘇七月的確改變了不少。上網買書,在家看書,自拍一些讀書的圖片發朋友圈,看起來安靜了不少;在家的時候,也總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清爽。她以前不是這樣,以前她的生活永遠都是眼花繚亂地熱鬧著,在外她光鮮亮麗,在家卻邋遢得像一塊皺巴巴的抹布。現在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歇斯底裡,總是能在歇斯底裡之前,很好地控制住情緒。至少,表面上是越來越精緻了。

當蘇七月跟杜航說,她要和易拉出去玩幾天時,杜航答應了。網上那些雞湯不是都說女人要寵的嗎?

蘇七月走後的頭天晚上,杜航給她發微信:玩得開心嗎?等了半天,蘇七月沒回,杜航就睡覺了。他一直很缺覺,整天都有加不完的班,不缺覺才怪。第二天晚上,杜航又給蘇七月發微信:到哪兒了?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回,杜航就放下手機睡覺了。睡到半夜,母親的電話把他吵醒了,說孩子發燒,四十度。

發燒這事可不能大意。蘇小秋當年就是發燒,剛開始沒抓緊治,耽誤得太久了,最後落下了後遺症,清醒一時糊塗一時的,藥物的副作用讓她整個人通體浮腫,像被吹起來的氣球。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就這樣被毀了……

杜航趕到外婆家,接了兒子送進醫院,檢查結果是肺炎。折騰到天明,等兒子輸上液,安頓下來,他才給蘇七月打電話,還是打不通。一整天,杜航打了無數次,蘇七月的電話都無法接通。傍晚時,杜航只好給易拉打電話。

易拉正和李牧在師大校園散步。一樹一樹的櫻花開得肆意張揚,讓花痴的人更花痴,家都不想回了。李牧說:「要不,我給你折一枝?」

「好主意!可是,怎麼帶走呢?」易拉瞟了一眼學校大門,那裡站著兩個門衛。

「放我懷裡衣服擋著。」

「壓壞了怎麼辦?」

「壓不壞。」

「怎麼壓不壞?花那麼嬌嫩。」

「花和女人一樣,都是壓不壞的。」李牧看著易拉壞笑。

「你敢調戲我?」易拉喊著,小拳頭已經落在李牧身上。

「誰調戲你了?我說的是花和女人。」李牧低頭聞著花香,不緊不慢地說。

「難道我不是女人?」

「哦,你不是女人,你是我的女神。」李牧說。

電話響起,是杜航,開口就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孩子發燒了,七月的電話怎麼打不通?」

「什麼?我沒跟她在一起呀。」易拉說。

「怎麼可能,她都走兩天了,說是和你出去玩幾天。」

「那個……」易拉看著李牧,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

李牧知道易拉還沒有看到老葉的朋友圈,她什麼都不知道,就拿過電話說:「兄弟,你誤會了,七月真沒和易拉在一起,這段時間易拉一直沒出門,我們現在在師大校園看櫻花,你要不信,就親自過來看看?」

杜航低吼了一聲便掛了電話。

易拉生氣地看著李牧:「你總得想個恰當的措辭吧?這樣蘇七月會有麻煩的……」

「她已經有麻煩了,你這個傻瓜。」李牧翻出老葉的微信朋友圈給易拉看。

「歐洲?老葉帶七月去了歐洲?」易拉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可是,她為什麼說跟我出去玩了?」

「蘇七月在拿你做擋箭牌,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猜這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再不讓杜航知道真實情況,哪天出了事,你擔待得起嗎?你這老同學,可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這個蘇七月……杜航好像真生氣了。」

「這氣他早晚都得生。」

「怎麼辦,怎麼辦啊?」

李牧捏著易拉的鼻子晃:「傻瓜,你被人利用了知道嗎?當初她要和你一起參加葡萄節,就開始利用你了,也怪我當時大意了。」

「我才不傻……」易拉一巴掌打開了李牧的手。其實,她何嘗不知道蘇七月在利用她?當初去學校找她,不就是為了接近杜航?

兒子出院那天,杜航收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簡訊。簡訊說,蘇七月和老葉在歐洲度假……簡訊還沒有讀完,又是一條彩信,幾張圖片,全是蘇七月與一個中年男人的合影。

蘇七月看到老葉的朋友圈,當時就生氣了,說老葉居心不良,手段卑鄙,讓他把圖片刪了。老葉沒刪,說,我們的關係,遲早都要讓大家知道的,反正你是我的人了,我已經做好了陪你一輩子的打算,就等你做決定了。又說,七月,別讓我再等了,人生苦短,遇到真心相愛的人不容易,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蘇七月臉都氣白了,說,我這趟跟你出來才是浪費時間。真心相愛?你想多了,我從來都沒愛過你,我愛的是杜航,跟你的一切,都是生活所迫。杜家敗得那麼突然,我不甘心,我要找回失去的一切。這個人不是你,也會是另一個人。我感謝你對我付出的真心,所以我也對你百依百順,希望可以報答你。但你太貪心了,你明知道我不想走到這一步,還是把我們的關係公布於眾,你的居心此刻讓我噁心。現在,我們扯平了,也再沒有關係了。

蘇七月罵完老葉,就收拾東西獨自回國了……

王媛說:「給杜航的簡訊和圖片是我發

的。我說過要幫葉董。」

易拉想責怪王媛,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她覺得這事也不能全怪王媛,就是王媛沒有告訴杜航,他終究也會知道的,紙裡包不住火,雪裡埋不住人呢。

王媛說:「葉董從歐洲回來後,整個人都塌了,還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蘇七月從此也再沒上班,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沒想到再聽到她的消息,居然是……」

易拉說:「也是怪我,如果昨晚我跟七月在一起,也許她就不會出事了。」

想起昨晚的事,易拉就有種犯罪感。

昨天傍晚,李牧打電話讓易拉下樓,說東區新開了一家意式餐廳,他在路邊等她。易拉打算穿過小花園,那樣可以用最短的時間跟李牧會合。沒想到蘇七月就等在小花園的入口處,她站在盛開的凌霄花前,比花還妖嬈。

「我等了你半天。」蘇七月說。

「哦,有事嗎?」易拉問。

「易拉,我想跟你說說話。」

「改天吧,李牧等我呢,我得馬上過去。」

蘇七月使勁咬著嘴唇,可以聽到她沉重的呼吸。

「易拉,你是我這些年來,唯一付出過真心的朋友,我很珍惜你我之間的情誼……」

易拉看著蘇七月,有點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蘇七月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真的付出過真心嗎?一次又一次用她作跳板,一次又一次拿她當幌子,這是真心嗎?她很想問問蘇七月為什麼這麼做,也很想勸勸蘇七月不能這麼做,可今天不行,李牧在等著她呢,她不想讓李牧著急。

「我們去喝杯咖啡吧。」蘇七月看著易拉,妝容精緻,臉上卻是很迫切的樣子。「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真的不行,李牧在等我。」易拉腦子裡很亂。

「我想和你說說話,幾分鐘也行,就在這裡吧。」蘇七月說,「是王媛,她在造謠,她嫉妒我的一切……」

「七月,你自己心裡坦蕩,就不怕流言蜚語……」易拉說完,轉身匆匆而去。

這時,易拉的手機響了,是杜航。易拉接通電話,語氣冷得像一塊冰,問杜航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一直關機?杜航解釋說他在三亞出差,剛下的飛機。易拉的語氣這才緩和下來,頓了一下,說蘇七月頭天晚上出了車禍。杜航顯然吃了一驚,一迭聲詢問蘇七月的傷情。易拉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問他能不能馬上趕回。杜航猶豫了一下,說,我這邊把工作做個交接,儘快趕回去。易拉想了想,反倒勸他不要太急,說事情已經出了,醫院這邊……都安排好了。

「杜航的電話?」王媛問。

「是,他在三亞出差,剛下的飛機。」易拉說。

「其實在這件事中,最可悲的是杜航。我當時給他發那些圖片,我爸要是知道了肯定得罵我。」王媛說。

「他早晚會知道的,我們誰都阻止不了蘇七月。其實我也挺自責的,她是通過我認識了杜航和老葉。我那時候對她的想法怎麼就一點沒有察覺……」易拉說。

「這怪不到你,她一旦有那樣的心思,不通過你,也會有別的途徑。」王媛說。

手機「叮咚」一聲,王媛拿起來看,看完後說,醫院那邊傳來消息,說蘇七月蛛網膜下腔出血,伴隨腦痙攣,血壓過低,這種情況下,醫生沒有辦法給她手術,轉院也很危險,稍微移動,就可能導致再次出血。不知道會不會有奇蹟出現……寶馬車直接撞報廢了,更不要說她的頭了。

易拉感覺後背發冷,這是她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

王媛說:「不知道她昨晚喝了多少酒,據說那個咖啡屋,是杜航第一次給她過生日的地方……」

易拉這才知道昨天是蘇七月的生日,那麼,蘇七月應該是獅子座。星座學說,獅子座是女生中絕無僅有的「王者」,這個星座的女生喜歡追求生活中最頂尖的東西,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她的「寵幸」。有時候,星座這個東西說不清楚,卻很神秘,也許這是人性中最讓人無可奈何的部分,是宿命。

「老葉呢?一直沒去醫院看蘇七月?」易拉問。

「從歐洲回來後,葉董頹廢了很長時間,那是留在他心口的一道疤。我想,如今關於蘇七月的一切,葉董應該是不想面對的。但醫院那邊他毫不含糊,單位出面,以工傷對待,ICU一天幾萬元的費用,都是學校出的。」王媛說。

站在陌生的街頭,南方高大的椰樹鬱鬱蔥蔥,三角梅開得熱情似火,給人一種重生的新鮮感。但杜航的感官還沒有來得及觸摸這種新鮮,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昨天晚上,應該是十點鐘左右,杜航接到了蘇七月的電話,她說,今天我生日……你能陪我過生日嗎?

當時,杜航正在公司加班核對一組數字,手機開了免提放在桌子上,他對著手機說了句:生日快樂。蘇七月說,我想跟你在一起,還有兒子……杜航沒有回答她,沉默地看著手機。好大一會兒,蘇七月又說,我剛才去找易拉了,她是我這些年來唯一的朋友,我很看重我們之間的友情,可她根本不理我……杜航說,易拉是有精神潔癖的人,不是什麼人都能成為她朋友的。蘇七月說,可我對她那麼好……杜航笑了,你是真的對她好嗎?她沉默了一下,說,我承認,剛開始我是想利用她,但後來我越來越喜歡她了,是真心喜歡。你知道的,除了她,我沒其他朋友。可她卻在疏遠我。杜航說,有些事,我已經知道了,易拉未必不知道。我說過,易拉是有精神潔癖的。蘇七月說,那都是王媛造謠,她嫉妒我,也許她對老葉是有想法的,我一去,她就沒有機會了……

杜航的報表還有一多半沒做完,他想儘快結束通話,就問蘇七月,你是不是喝酒了?早點回家吧。蘇七月說,回什麼家?我哪還有家?我面對的是一群債主,我欠他們的,永遠都還不完。杜航說,你現在不是很有錢嗎?蘇七月說,沒了,什麼都沒有了,我跟老葉已經分開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心裡只有你和這個家,但是你卻不肯原諒我……

因為第二天要出差,杜航不想聽蘇七月叨叨這些。他說,別說了,快回家吧。就掛了電話。

杜航加了一夜班,早上回外婆家拿了衣服和行李,就奔機場去了。離婚後,蘇七月一直沒有離家的打算,杜航只好搬到了外婆這邊。他現在才知道,母親與兒子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蘇七月從歐洲回來後,知道事情無法隱瞞,便老老實實向杜航攤牌了,說:「我是拿易拉當幌子來著,因為你只相信她,她才是你的女神……」蘇七月說著,就掉眼淚了。「我只是想過得好一點,這有什麼錯?如果你能給我想要的生活,能讓我和我的家人衣食無憂,我也會在家相夫教子,做一個好妻子,哪個女人願意這樣?我當初嫁給你時,杜家還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可後來就一無所有了,你讓我怎麼辦?」

杜航說:「聽說老葉都為你離婚了,一直在等你,你怎麼不過去?」

蘇七月說:「我不想離開你和孩子,我捨不得你們……」

杜航把手裡的煙掐滅,說:「但你走出那一步的時候,就已經拋棄了我和孩子。七月,我們離婚吧。」

蘇七月怔怔地看了他半天,說:「你真的這樣決定了?」

杜航說:「我不想耽誤你,趁你還年輕。」

蘇七月說:「把一切不快都忘了吧,我們重新開始,一起撐起兩個家庭好嗎?」

杜航麻木地說:「不用了,你媽不是早就希望你跟我離婚嗎?她老人家是對的,杜家早已經不是過去的杜家了。孩子不勞你費心,你好自為之吧。」

父親出事以後,蘇七月她媽就沒給過杜航好臉色,那次他打了蘇七月,她和蘇七月的弟弟上門把他臭罵了一頓,他與她家人的關係就徹底決裂了。蘇七月的母親一直覺得女兒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一直鼓動蘇七月和杜航離婚。不知道他們離婚的事情,蘇七月有沒有跟她娘家人說。

拿到離婚證後,蘇七月卻不願意離開。她說,就算為了孩子吧,先不公開我們離婚的消息,好嗎?杜航想了想,說,好吧。但不要太久,畢竟,我們都要開始新的生活。

看來,易拉並不知道杜航與蘇七月離婚的消息,所以,杜航電話裡也就沒有跟易拉說明。他趕到甲方公司,匆匆辦完了業務,當即就訂了夜班飛機。

杜航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母親還沒有睡,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沒有聲音的電視畫面發呆。聽到動靜,站起來迎過去:「小航,七月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醫院。」杜航說。

「唉,無論如何也是夫妻一場,去看看吧,看能幫上點什麼……」母親說完,回了自己的房間。

杜航放下行李箱,先到臥室看兒子。兒子已經睡著了,蓋在身上的小毯子被踢開,眼角有哭過的痕跡。

杜航撿起毯子,輕輕搭在兒子肚子上。小時候母親說過,再熱也要蓋上肚子,不然容易生病。杜航過去從沒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現在卻經常想起,並認真落實母親的教導。

他和蘇七月離婚後,兒子似乎有所察覺,問,爸爸,你是不是跟媽媽離婚了?當時,他正在哄兒子睡覺,說,快睡吧,大人的事你別操心。兒子就哭了,你們真的離婚了?杜航想去抽支煙,卻抱住了兒子,別瞎猜,離婚了還能在一個家裡住?兒子低下頭,拱進杜航的懷裡,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杜航心裡很不是滋味。

杜航從兒子房間出來,回到自己臥室,從床頭櫃裡找出離婚證,這才給易拉打電話。他跟蘇七月早就沒有關係了,但現在這個女人卻以他妻子的身份躺在醫院裡,這事他跟誰說理去?

電話接通後,杜航說:「易拉,我回來了,剛到家,這麼晚打擾你了。」

易拉說:「哦,沒有……」

杜航等易拉往下說,她卻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問:「她怎麼樣了?」

易拉說:「很不好,靠呼吸機維持著生命體徵。」

杜航看了看手裡的離婚證,心裡像被什麼重擊了一下,那種鈍痛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他下意識地把離婚證扔了出去。離婚證掉在地上,發出「啪」的聲音,安靜的夜裡,這聲音很是刺耳。杜航聽了聽母親和兒子的臥室,他有點後悔製造了這個聲音。凝神聽了半天,並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才放下心來。

杜航對著電話輕聲說:「其實,我們已經離婚了,七月從歐洲回來的第二天去辦的手續,她不讓對外公布,我答應她了,所以這事只有我們兩個和我母親知道。」

易拉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啊,那你……自己看著辦吧。」

杜航說:「我想去醫院看看七月,你能趕過來嗎?」

易拉說:「明天吧,現在這麼晚了,ICU不讓夜間探視的。明天我和李牧一起過去。」

杜航說:「那……謝謝你們,我們明天見。」

掛了電話,杜航走過去把離婚證從地上撿起來,看了看,又放進了床頭櫃裡。又去兒子房裡看了一眼,發現他睡得很沉,就輕輕帶上門,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

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杜航看到一條路,路上有個女人遠遠地向他走來,細看時,卻是一個離他而去的背影……

(來源/ 莽原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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