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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人坑的故事

2024-12-01 10:02:08

第一章 夭殺  1977年的9月末,湘南正是秋意正濃的時候。   在位于衡山腳下的雁縣,這裡是風光秀美,四季相宜。這是一個古老而偏僻的一座小城,東西長不過數公裡,南北綿延不足四裡,人口也不超過六萬。城中向西延伸出的一條青石街,五六米見寬,從縣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過鬧區,人跡漸罕,一直到西邊的無窮無盡鄉村農田。   這街的名字叫雁西街。一直沿著雁西街直到縣城與農村交界處,臨街的北面有一座土山丘,名字叫勝利山,方圓三百多米,最高處距街面垂直大約三十米,附近的房屋錯落灰暗,明顯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樣的氣派。雁西街就有如一條靜河,而散落在勝利山周圍的民居則有如河灘上的一顆顆石子,在秋日直射下顯現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著沉鬱而遙遠的湖湘文化氣息。   太陽向西,南方的秋天大多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在山下的一座禇瓦紅牆小屋的大門內傳出忙亂跌撞的聲音,緊接著大門「呼呀」的一聲打開,一個壯年男子半扶半抱著自己的女人,一直衝到鎖在南邊窗下的三輪車旁,然後將她小心的放在車中倚穩。   而女人則撫著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縷血水,長發零亂,幾綹劉海兒斜斜地貼在額頭,已被大顆大顆的汗珠浸得溼透,呻吟著問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來……」   「這個死妹子也不曉得跑到哪裡瘋玩去了,我還是先送你去醫院要緊!」   男人急匆匆的跨上三輪車往縣城裡趕,一邊踩車一邊的向街邊手持收音機的老人喊道:「曹大爺,我去醫院了,門沒鎖,麻煩您老幫忙看一下,等立立回來後讓她自己做飯吃,廚房裡的籃子裡面有月餅和雞蛋!」話沒說著,人已經和車漸漸遠去了。   勝利山上樹搖風清,一條小道上鋪著層層的石階,曲曲折折的通向最高處。而山頂,一群的孩童嬉鬧著圍在一根十餘米長筆直挺立的白色風向杆下。   「林青,小葉,還有張磊,文子,我們今天的行動,是絕對不能讓家裡人曉得的。你們出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為首的是一個年紀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她正叉腰看著面前年齡比她更小的幾個小孩。   「我們就說去山那頭魏星家去做作業了,而且絕對沒有洩密!」那幾個小孩信誓旦旦地說道。   「好,那我們現在就去,大家準備的東西呢?快發給他們!」   而另一個叫魏星的小男孩聞言,趕緊的從身邊地上的一個大塑膠袋中依次抽出六條不足半米長的木棍,還有幾十塊的廢布料,一些細繩,幾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東西是早就準備好了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到約定的時間再拿出來分發。   帶頭大姐和魏星指導一眾小孩將布塊包在木棍上,然後用繩子系好,最後一人手裡拿著一根,一群的孩子連跑帶跳向西側山下行進。   原來這勝利山雖染小,卻是有兩座峰:東邊那個的較高,峰頂設有氣象觀測站,除了駐紮在此的氣象員,一般平時很少有人登臨;而靠西的一峰,峰頂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平臺,呈圓柱形,一面與山勢重疊,一面凌空,平臺頂上的一圈欄杆早就已經殘破不堪,露出一根根鏽跡斑斕的鐵條,旁邊的雜草都有半米來高,若是在夏天穿著短袖衣褲在此行走,難免會被一種兩側生有鋸齒的長葉草給刮傷。幾個小孩依次的踩著平臺側面參差斷裂的磚塊爬到頂端,然後聚在平臺中央一塊殘缺的水泥蓋旁。   這裡是勝利山的最西端,也是雁縣的最西端,舉目遠眺,可以看到遠處的小山村。湘南丘陵地帶,起伏不斷的小山丘鬱鬱蔥蔥,水色蕩漾的池塘和農田,被狹長的壟道隔成一塊一塊的方形。這裡秋高氣爽,正是最舒暢的時候,而平臺上卻無人有心思享受,因為他們正要進行一項驚天動地的大行動。   「一、二、三,抬!」帶頭大姐指揮幾個男孩用力抬起那塊水泥蓋,滋滋,蓋子與地面間的沙土磨擦了幾聲,卻只挪了兩三釐米便挪不動了。帶頭大姐讓另一女孩小葉與她一起用木棍撬動蓋子的一端,而男孩們重新使力,「呼呲!」水泥蓋終於被打開了大一大半,露出裡面一個圓形的一個坑,一股黴潮氣息同時撲面而來。   一眾小孩都不敢遽然上前,待黴氣稍淡一些,這才探頭向坑中望去。只見這個坑既不深也不大,而陽光將坑內的事物清楚無遺地展現出來:坑底是雜草叢生,殘磚碎石橫七豎八的,而四面牆上滿是綠黑色的苔蘚,一面牆上從上到下排列著幾十根的鐵槓,正好供人從坑口攀緣至坑底部,而另一面牆的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門,暗門的右側安裝了一枚鐵扣,上面是布滿了黑褐色的鏽砂。   帶頭大姐指揮著從小孩輪流的爬到坑底,然後聚在暗門之前。她用隨身的小刀刮去了鏽跡,然後扭動鐵扣,將一根鐵插銷自扣中取出,接著用手緊攥鐵扣,用力的向外拉伸,而水泥門卻一動不動,就算換上身壯力大的魏星去拉,也是仍然的不動。   「什麼破門這麼重!」帶頭大姐神情沮喪。   旁邊小葉心念一動,用指甲揩了揩牆壁,說道:「門邊的牆土很鬆。」   帶頭大姐連忙用刀在門縫處颳了刮,果然,細沙絲絲而下,再刮別處,卻磚壘謹嚴,刮不下多少磚沙,似乎當年的人在建造這個「碉堡」時計算出了一點偏差,水泥門尺寸小了點,只好在空隙處填上沙土和碎磚。她小心地沿著正方形門縫將鬆動的磚沙刮下,片刻間水泥門周圍便出現了一道淺溝。   帶頭大姐用木棍抵住門邊一撬,魏星同時手拉鐵扣用力,沙沙的響聲中,水泥門緩緩開啟,露出黑黝黝的洞來。這時一股陰涼的風滲出來,空氣中黴潮氣息更重,還混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   洞的邊長約半米,正好供一人通過。帶頭大姐給手中木棍的布頭澆上少許菜油點燃,爬上洞沿,將頭探進洞內,只見面前一面潮溼的牆壁,洞下是一條橫向的甬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處。   洞內地面比坑內低一些,帶頭大姐一躍而下,接著四個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起火把。小葉這時卻害怕起來:「我不去了可以不?裡頭好黑!」   帶頭大姐呸了一口:「膽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著吧。」   小葉扶著洞口猶豫片刻,還是跳了下去。   借著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較短,另一端則筆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眾小孩便選擇較長的道路走下去。由於長年不見陽光,洞內空氣汙濁潮溼,不時從遠方吹來一陣陰風,涼嗖嗖的使未被衣褲遮住的皮膚生起一層雞皮疙瘩。不多時便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帶頭大姐早有準備,抽出兩根火柴,一根放在來時的路盡頭,另一根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這個洞被設計成戰爭年代的防空洞模樣,七拐八繞。轉過六七個路口,除了牆壁和腳下的路,仍然不見前面有什麼新的景觀。   這時小葉突然「啊啊」地叫起來,帶頭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這麼叫會嚇死人的!」小葉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只顫顫地用手指向牆壁。   眾小孩順著小葉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牆壁溼溼的滲著水,透出一股陰冷的氣息,一隻只茶杯蓋大小的褐色蜘蛛靜靜地趴在牆上,似乎能感受到它們射出的兇狠目光!   帶頭大姐也嚇得不輕,但她努力使自己顯得平靜,說道:「蜘蛛……有什麼可怕的?你們看,這些並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們不惹它們,它們就不會攻擊我們!」   這時連男孩們也開始動搖,於是眾小孩決定放棄此次探險,沿原路返回去。算算時間,這時候家裡應該快吃飯了,有人肚皮裡發出充滿渴望的「咕咕」聲。然而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來時擺放在兩個路口的兩根火柴棒不翼而飛!   小葉終於忍不住哇的哭出來:「火柴不見了!回不去了!」   幾個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著頭在岔路口的四個方向仔細尋找那兩根救命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見火柴的蹤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地上的,就算起風了也不容易馬上颳走,何況剛才根本連一絲風都沒有!   帶頭大姐心裡也亂成一團,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莫哭,哭也沒用,總會有辦法出去的……既然有這麼多蜘蛛,這洞裡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們順著蜘蛛走,說不定就能找到另一個出口。」   於是由年紀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帶頭大姐走在最後,將另外幾個小孩夾護在中間,「咕咕」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忍著越來越強大的飢餓感,懷著對晚飯的憧憬,沿著蜘蛛的牆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這時魏星忽然止住腳步,只見他伸出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大家仔細聽。眾小孩豎起耳朵,從甬道的深處隱約傳來一陣歌聲,嫋嫋婷婷,時斷時續,卻細緻綿綿,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帶頭大姐高興地說:「我說得沒錯吧,肯定還有另一個出口。而且你們聽,好像是收音機裡唱歌的聲音,說明我們離出口已經很近了!」   眾小孩均精神大振,腳步也輕快多了。這時歌聲漸漸近了,是一位年輕女子,曼聲唱道:「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眾小孩一向只聽過熱烈鏗鏘的革命歌曲,並不知道她現在唱的是什麼,只覺歌聲纏綿,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機裡放的,在又紅又專的年代裡,哪個電臺敢放出這種資本主義情調的歌曲?   須臾走到了路盡頭,飄渺的歌聲忽然停止了。眼前是一扇木門,由於長年滴水腐蝕,木板氤氳黴敗,周邊已經參差不平,但門縫中並未透進他們所希望的外界的光線,相反卻飄出一縷縷令人眩暈的腐敗氣味來。   走在最前面的魏星皺起了眉頭:「這個出口不會在垃圾堆裡吧?」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拔下門栓,推開門走進去,眾小孩跟著魚貫而入。魏星兀自還在嘀咕:「早曉得這樣,我們就不來探什麼寶了,爬出去弄得一身髒,媽媽又要罵人了……」   帶頭大姐卻注意到旁邊牆上似乎寫著一些字,正要仔細看時,只聽剛剛邁進木門的魏星突然慘聲嚎叫,聲音嚴重失真,充滿恐懼和絕望,竟不像是人發出的叫聲。   帶頭大姐嚇了一跳,正要開口問,又聽其他小孩竟也跟著慘叫起來,緊接著眾小孩從木門裡奪路而出。帶頭大姐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下意識地朝來路跑去,不料慌不擇路,額頭猛地撞在冰冷的石頭牆壁上,一陣劇痛,隨即暈了過去。   窗外一輪皎潔的圓月,灑下清亮溫柔的光輝。縣醫院的產房內,歷經數小時艱難努力,護士終於從女人陰下掏出血乎乎的一團嬰兒,嬰兒緊閉著眼睛和嘴唇,似乎害怕外面的光線,護士將它倒提起來,輕輕拍兩下屁股,嬰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這一天正是中秋。  第二章 傷逝  大貨車行駛在鄉間的國道,已是傍晚時分,三伏已過,烈日餘威尚在,兩旁的田地村莊像是在悶熱的桑拿室中掙扎喘息,柏油路在兩排衛士模樣的高樹蔭護下,筆直伸向無窮無盡的遠方。   開車的是個不到30歲的青年小夥,赤著上身,露出兩排精瘦的肋骨,公路上幾乎沒有別的車,小夥子不時拿過座位旁的上衣,揩擦額上摻著塵土的汗水。   「程師傅,您看我們這趟回去能賺多少?」他問副座上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   程師傅伸出手指,算了起來:「三千斤粉南瓜,從南寧購進是兩毛一斤,賣到雁縣五毛五,賺三毛五;三千斤包菜,進一毛六,賣四毛二,賺兩毛六;三千斤菠蘿,進五毛八,賣一塊一,賺五毛二;還有五千斤西瓜,進一毛六,賣三毛五,賺一毛九。這樣算起來一共是……」   程師傅閉上眼,在心裡細細算了一遍,說道:「四千三百多。除去路上開銷和到家後爛掉的一部分,賺兩千八應該沒問題。」   「這一趟裝得蠻多呀,」小夥子笑著說,「程師傅,您真的打算以後不做了?」   「老囉!」程師傅笑著搖頭,「不比當年了。最近幾次出門,不知怎的特別想念我的滿女兒,總是巴不得裝完貨趕快拉回家賣了。她明年就要畢業工作了,賣掉這一車貨,這一年的學雜費不愁了,我也該歇歇了,回家開個小賣部,再把我的大女兒接回家,享幾年太平日子。」   「真難為您了,一個人把兩個小孩拉扯大,真是不容易!」   「也多虧街坊鄰居們幫忙,我經常不在家,哪裡照顧得了她們!蔬果批發市場的蔡老闆聽說我這次是最後一次出門,二話沒說就先預付了一部分貨款,那都是多年老交情結下的信任。」程師傅伸出手來,拍了拍小夥子的肩膀,「小安,這輛車以後就交給你了,要好好愛護,不要急著還錢,等你賺了錢後再慢慢把車錢給我,時間還長著呢!」   「程師傅,要不是您這些年的照顧,我們家哪有今天……」小安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程師傅只微笑著拍著他的肩膀。這時車速減緩,幾座青翠的山陵進入視野,轉過這幾座山,就要進入雁縣地界了。   暮色朦朧。雁西街上人蹤漸少,街旁早已蓋起了樓房,但在塵飛土揚的近郊地帶,仍然排布著一些低矮頹唐的小屋,顯現一片灰而髒的景象。勝利山下一座老房的木門「伊呀」開了,伴隨著收音機裡的新聞播音,鬚髮斑白的老曹爺爺緩緩走了出來,右手上還拎著一隻小馬扎,準備坐在臨街的屋簷下聽聽廣播納納涼。   老曹爺爺正要坐下,一瞥眼看到斜對面的房子門前一個二十歲模樣的女學生,清湯掛麵的髮式,躺在一把長搖椅上閉目養神。老曹爺爺心頭莫名一緊,一種說不清的厭惡感使他皺起了眉,一句話也不說,便重新拾起小馬扎,拿著心愛的老式收音機,緩緩的又回到屋裡,「伊呀」一聲,門關了。   這一切程寂並未看到。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搖椅上,腦後墊一個粉紅綢面的小枕頭,雙腳在地面輕輕一頓,搖椅借著力向後擺去,擺到卡口處,又彈回來,她的腳再在地面一點,搖椅繼續擺動,她的思緒也隨著搖椅有節奏的擺動,輕輕地張揚開來。   「爸爸說明天早上之前能到家,今晚又要一個人睡在屋裡了,真無聊!」程寂計算著父親的行程,朦朧中她感覺父親的車現在就要從雁西街進城了,心裡一下子高興起來,站起身,沿著街道向郊外走去。   剛走幾步,忽然覺得眼前有點不對勁。街西頭的水田、池塘、山丘都不見了,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排江南水鄉的吊腳樓,吊腳樓下是一道靜如處女的河水。夕陽將一片澄澈的餘輝灑下,河水柔柔地漾著微光,沿著河岸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在水光映照下淨亮如玉,仿佛被清冽的河水洗過一般。   一個青衫少年站在河岸,望著不遠處石拱橋洞下面幾莖青翠欲滴的荷葉,心情似乎十分愉快。這時一陣輕歌自遠處渺渺傳來,少年側過頭,歌聲穿透薄暮,如水色一般蕩漾心房,但聽得:「……奴家江邊住,幾重山,幾重水。煙籠翠憐倦畫眉。……」   青石路邊兩排楊柳輕曳身姿,仿佛用細長的枝葉將歌聲與岸邊少年的心牽在了一起。橋洞下水波漾開,從荷陣中撐出一隻小船,歌聲也更加清晰了:「……倦畫眉,阿哥莫笑花前容。不知流光渡幾許?但惜眼前人……」聲音清婉流囀,直聽得人心醉神迷。   不多時舟已泊岸。這條兩頭尖翹,中間一座胭紅小舫,船頭掛著小紅燈籠的輕舟,瞧在眼中似也有方才歌聲的神韻,純樸,素淨,意味綿長。撐船少女一身漁女打扮,長發梳成兩支黑油油的粗辮子,一襲白底藍花的短襟,襯得她體態輕盈。青衫少年迎上前去,少女將長篙擱在船頭,雙手解下系在脖上的紅繩,掀開頭上碧青色竹笠,露出一張紅蘋果般粉嫩的笑臉。   但程寂一見這少女的面容,竟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卻只是叫不出聲來。情急之下,不住地掙扎,綢面小枕掉落地上,後腦勺在椅背的竹片上一磕,幡然醒來。   程寂望著遠處的夜色,心裡仍然翻騰不已:「那女孩的相貌,怎麼跟我一模一樣,看著她就像在照鏡子。」又想:「那男仔是誰?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長得什麼樣。好奇怪的地方,明明從來沒有去過,怎麼會經常夢見?」程寂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夢到這個地方了,只是今天這一次夢境似乎特別清晰。   天色已全黑。四面八方只聽見「唏呲唏呲」的聲音,那是鍋鏟工作時發出的動人音樂,空氣中彌散著誘人的油煙氣息,似乎能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湖南特產的小紅尖椒剁碎了在鍋裡跳舞,熗人的味道勾引著每個人胃裡的饞蟲。勝利山下的平房裡,程寂一個人在家,懶得大動鍋鏟,只煎了兩個荷包蛋,從床下一個大瓦罈子裡夾出一小碗醃蘿蔔,將就著吃了一碗飯。   堂屋裡最大的家具就是正中的一架大組合櫃,這還是父母結婚時請木匠做的,雖然父親一直極為愛惜,但因年歲久遠,仍不免粘上了黑色和棕色的汙垢,許多原來貼在表面的漆花光亮的薄板也早就七零八落了。木櫃被巧妙地分隔成十幾個不同大小和形狀的格子,分別放著錄音機、磁帶架、瓷娃娃、裝著塑料花的花瓶、還有自己中學時代的書本,右邊格子裡有一座鐘,形狀猶如古老的教堂,下方垂一根鐵條,鐵條末端連著一個鍍銅的鐵餅,走一秒,擺一個來回,那是麥克斯韋滾擺的直接運用。當時針指向整點時,座鐘會突然發出「鐺鐺」巨響,即使站在屋外,數著座鐘響聲的次數,也能知道現在幾點了。   組合櫃正中央的大格子裡放著一臺20寸的老式彩電,此時程寂已經洗完碗,將搖椅搬到正對電視機的位置,躺上去,雙腳懸空,踏在屁股下面的椅沿上,看起電視來。   門鎖輕響,門開了,程師傅一臉風塵僕僕地走進來。   「嗯?怎麼提前回來了?還沒吃晚飯吧?我給你留了飯,你歇一會,我給你煎蛋去。」程寂說著站起身來,將搖控器放在椅上,整整衣褲,準備走進廚房。   「莫做了,」程師傅擺了擺手,「我現在馬上就要出門,那邊忙著卸貨呢。」   「都幾點了,明天再去吧,總不能不吃飯呀!」   「這麼熱的天氣,蔬菜和水果容易爛掉,還是要趁夜分裝好,不能等到明天早上了。」程師傅說著,從貼身的衣裡掏出一個深色的布包交給程寂,「這裡面是這次運貨賺到的錢,你拿著,保管好,莫告訴任何人。裝完貨後,我還要出一次遠門,這次要走得比較久,你莫等我,開學時你自己拿著錢去學校,記住,錢要保管好,莫丟了。」   程寂接過布包,薀薀的似乎還有父親汗水的手感,心裡不禁一酸:「爸,要不你跟蔡老闆說說,把車轉賣給別人,以後莫再去了……」   程師傅打斷她的話:「你還在讀書,你姐姐那邊也要花錢,我要是不去,這兩年日子怎麼過?滿女,你要聽話,過幾天就是七月半了,記得給你媽媽燒點紙。還有,開學之前記得去一趟你姐那,給她留點錢……」   程師傅伸出瘦削的手,輕輕撫弄一下女兒的頭髮,極戀戀不捨地轉身出門了。   程寂擦了擦眼睛,把門關上鎖好,回到堂屋。這時她已無心看電視,於是走進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看了會書,覺得有了一點睡意,伸手關了檯燈,展開薄毯蓋住身子。   剛合上眼,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溜進來,在臥室門口略站了一會,踮著腳挨近程寂的床,看她鼻息輕微,一點動靜也無,於是以極輕快的動作脫了上衣,輕輕掀開毯子的一邊,攸地鑽了進去。   程寂一驚,睜眼一看,那個黑影已經從毯子裡露出頭來,衝著她嘿嘿傻笑。   「要死啊你!半夜三更想嚇死我啊!」程寂翻過身來怒打對方。   「你早就知道是我,對不對?你根本就沒睡著。」那男孩一邊招架一邊分辯。   「呸!除了我和我爸,就只有你身上有我們家鑰匙,不是你,難道是鬼啊!」   那男孩雙手牢牢鉗住程寂的雙手,湊上前去,將程寂攏在懷裡,輕咬著她的耳朵,笑道:「你專門給我配了個鑰匙,難道不是為了讓我晚上來陪你?」說著轉過頭來,從額頭開始,輕輕吻到程寂的脖頸,順著她的身材曲線,慢慢地褪去她的睡裙。   程寂只覺身體微顫,方才怒打的雙手漸漸軟了,只覺天與地在身邊旋轉起來,一切身外之物,一切的煩惱,俱已消散遠去……   「哎,哎,」程寂使勁推著躺在身邊合上眼睛的男孩,「吳來,你怎麼又睡了!」   「好晚了,睡吧,好累,明天我還要上班呢!你爸晚上不回,讓我就睡這裡吧。」吳來嘟囔著,仍然沒睜開眼,伸手摟住程寂的脖子,只一會便沉沉地睡了。   「討厭!活在女人大腿之間的男人!」程寂恨恨地說道。本來有滿腹的心事,這時卻無法跟吳來說,只得也閉上眼睛睡了。   「鈴鈴鈴……」   「誰呀,天沒亮就來吵人了!」程寂極不情願地抬起頭來,半閉著眼去摸索床頭柜上的電話。   「餵――」   「喂!你是程其元的家屬嗎?……請你馬上到湘江鄉派出所來一趟,程其元出了點事!」   程寂猛地一驚,睡意醒了一大半,伸手用力推了吳來一把:「快起來,我爸在派出所出事了,趕快穿衣陪我去一趟!」   兩人迅速爬起床,來不及洗漱,吳來跑回家騎來自行車,馱著程寂,沿著雁西街一直往西,直奔湘江鄉派出所而去。天還沒亮,鄉野籠罩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田間蛙叫一聲連著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   派出所小樓前的坪上,一位身著制服的警察語氣緩重地對程寂說道:「妹子,你要堅強一點,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的。你爸爸的車昨晚在雁縣邊界107國道的山路上撞倒了,他本人已經過世了,另外一個司機小夥子現在還在醫院搶救……」   不等警察說完,程寂便大哭起來:「不可能!我爸的車昨晚已經到達縣城了,他還回了一趟家,給我留了東西呢!」程寂正想把錢的事情說出來,突然想起父親的叮囑,忍住了。   還是吳來冷靜一些,問道:「是幾點鐘出的事?」   「出事的時間大約是夜裡九點半。我們接到報警後趕過去,她爸爸那時已經過世了,司機還有點意識,對我們說,程師傅一直念念不忘她女兒的學費,請我們務必搜尋一下,把錢找到,給他女兒送去。可是我們幾個警察打電筒找遍了出事地點附近也沒找著,可能是掉到山下了,我們這兩天會派人再去找。」警察一臉歉意。   「九點半?」程寂回想昨晚的情景,又叫起來。「不可能啊,我爸昨晚回家時就是在九點半,他那時還好好的呢,怎麼可能又開車回到山裡去!」   警察頗有些不忍地看著程寂,又轉過頭輕聲問吳來:「你是她對象吧?受到這麼大的打擊,神智暫時有點迷糊是正常的,好好照顧她,過段時間就會沒事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們相信我,我爸昨晚真的回了一趟家,他還說貨已經運到縣城了,要趕著去卸貨,連晚飯都沒吃呢!」程寂哭得撕心裂肺。   從醫院太平間回來,程寂一直訥訥的不說話,吳來也不知道說什麼,只用一隻手半摟半攙著她。推開家門,程寂癱然坐在椅上,忽然間看到對面的組合櫃,一把拉過吳來,指著座鐘說道:「就是這個鐘!昨晚我爸進家門的時候,這鐘剛好響了一聲,正好是九點半!你要相信我!」  第三章 手足  吳來望著程寂充滿焦急和期待的眼神,愛憐地撫弄著她的頭髮:「你爸昨晚跟你說了什麼?」   「他要我七月半給我媽燒紙,還要我開學之前去看望我姐……還有,他還給我留下了一個布包,說裡面有他這次去南寧的貨款,做我下學期的學費錢。」   「學費錢?」吳來擰起眉頭,他想起了警察的話,「你放在哪裡?」   程寂走進臥室,掀開墊在床上的褥子,露出一排銅錢色的木板,她掀開其中一塊木板,從板下的暗格裡掏出那個布包。   一見到布包,程寂忽然失聲痛哭起來。吳來接過布包一看,原來這個布包本是米黃色的,由於大部分地方被血水浸染過,呈現暗紅晦澀的顏色,所以昨晚程寂接到手裡時以為它是深色的包。   此時的布包似乎散發著一種沉重得令人胸悶的氣息,周圍空氣也因此顯得分外凝重莊嚴。布包有三層,吳來小心地一層層打開,取出裡面一沓鈔票。這鈔票外面幾張也沾了幾點血跡,數一數,正好三千塊。   吳來心裡驚疑不定,一邊撫著程寂肩膀安慰,一邊自言自語:「這事太奇怪了,難道昨晚有人在出事地點撿到這個布包,受你爸的囑託給你送回來?」   「不對!」程寂斷然否定,「我肯定昨晚就是我爸本人,他還跟我說了那麼多話!」   「那就想不通了,現在連司機小安也死了,沒人知道你爸出事前的情況。除非有神仙幫忙,讓你爸爸在走之前完成心願。」吳來搖搖頭,他知道這絕不可能,「好了,莫想那麼多了。明天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我陪你,明天清早一起去送你爸上路。」   天蒙蒙亮,雁縣火葬場的辦事房前聚著幾簇人群,旁邊停著三輛殯車。雁縣的舊俗認為火葬要在上午進行,下午則不吉利,所以都趕著大早過來。程其元的靈車排在第一位,一些親戚朋友正在相互安慰。不多久小安的家人也在敲鑼打鼓中扶著車進場了,兩家人相對,更添難過。   等到了上班時間,場地工作人員喊著編號,逝者的親屬從車上靈柩中抬出遺體,一直抬到火葬室,放在鐵架床上。那鐵架床的四個腳安有轆轤,待到時間,工作人員一按鈕,床就將沿著既定的軌道直奔對面牆壁的入火口,將逝者送進火爐。所以這條軌道也是每個人一生的最後一段路程。   程寂撫著父親的臉,將他額上的頭髮捋開,父親面目安詳,絲毫沒有重創死亡的痛苦情狀。旁邊另一鐵架床上的小安則不同,他出事時身體的一部分卡在方向盤中,現在看起來身體還有些不平整。   吳來也裁了一條白布,一根麻線,叫程寂幫他扎在頭上。程寂踮起腳尖,以自己並不熟練的手法,系了幾次都不成功,只好罷了,讓吳來只將麻線系在胸前。   吳來去向火葬室後面的工作人員遞交票據,程寂看著父親,眼圈不禁又紅了。她擦了擦眼睛,忽然看到父親的手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程寂張大了嘴,瞪著眼瞧去,確實,父親的手動了!然後,父親直直地坐了起來,轉過頭向著程寂,眼睛仍然緊閉著。程寂並不如何害怕,她從小便與父親相依為命,可以說比其他家庭的父女關係更親密,她只是驚疑:看父親這神情,顯然還有心事放不下,可他前天晚上不是都跟自己交待好了嗎,難道還有別的事?   「滿女,」父親依舊這樣喚著程寂,在當地的語言中,這是對年紀最小的女兒最疼愛的稱呼,「快回學校,不要呆在家裡。」   「為什麼?」   父親沒有回答,只說:「不要呆在家裡,不要再跟吳來交往,去學校!」   「可是,開學還有一個多禮拜呢。」   「那就去同學家裡住幾天,記著,最好離開雁縣!」   「可是……」   程寂還想問清楚,只聽旁邊有人使勁推自己:「寂妹子!寂妹子!你在幹什麼?」轉頭一看,是父親的老友兼老闆蔡叔叔,他不安地看著自己:「你怎麼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在想什麼?」   程寂定了定神,揉揉眼再去看父親時,只見他依然平靜地躺著,看起來剛才根本沒動過。程寂又驚又惑,卻不好跟蔡叔叔說。難道剛才的情景是幻覺?可為何又幻得那麼清楚?   這時吳來已經辦好一切手續回來。只聽得一聲輕響,鐵架床向入火口緩緩行駛,快到時稍一加速,在牆壁上撞了一下,將程其元送進了極樂世界。同時門口處哀樂齊發,僱來的幾個本地樂手竭力吹吹打打,為逝者作一番最後的輝煌。程寂早已哭翻在地。   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當天,程其元被葬於妻子墓旁,圓了他多年的心願。   返回途中,程寂紅著眼對蔡老闆說道:「我爸臨走前交給我一包錢,是他這次去南寧前你給他預付的一筆貨款,現在人沒了,車沒了,貨也沒了,等會回家我會把錢……」   蔡老闆一擺手打斷程寂的話:「莫跟我講這種話!老程跟我三十幾年的交情,區區這點錢算得了什麼?你還在讀書,留著自己在學校用吧。」蔡老闆頓了一頓,又從口袋裡拘出兩張百元鈔票塞到程寂手裡,「以後有什麼困難,你儘管來找蔡叔叔。唉,人到暮年,就怕看到老友離去啊……」說著,蔡老闆眼睛又有些溼了。   親友們都散盡了,只剩程寂與吳來兩人坐在堂屋裡,西邊角落裡的一張大床,是父親平時睡的地方。吳來問道:「你是不是剛才又產生幻覺了?蔡叔叔說你一個人站著絮絮叨叨,要我多陪陪你,怕你出事呢。」   「什麼叫『又』!」程寂生氣地看著他,「我以前什麼時候幻覺過了?」   「好好好,我說錯了,看我這張臭嘴!」吳來將程寂的肩膀扳過來,笑著看她。   「要說剛才吧,確實也真奇怪,我好像看見爸爸在跟我說話。」程寂將頭貼著吳來的胸膛,想著早上的情景。   「說什麼了?」   「他要我離開雁縣,去學校,可是開學還有一個多禮拜呢,學校裡面哪有什麼人!」   「可能他怕你一個人在家裡太傷心了。要不你搬到我家去住吧,反正我那還住得下。」   「你家?你哪有家?」程寂忍不住笑了笑,「租的房子也能叫家麼?那麼髒那麼亂,最多只能叫狗窩。」   「那就叫狗窩吧,只要你喜歡,叫什麼都好……哦,不對,不能叫狗窩!」吳來好像忽然想什麼,「狗窩裡住著我倒沒關係,你住進去以後,豈不是也變成母狗了?」   不待最後一句話說完,吳來就搶先跳開了,程寂伸手要打時撲了個空,只得恨恨地坐著捶床板,忽然想起父親來,心情一下子又陰霾了。吳來見狀,也不好再逗她頑笑,慢慢地走回來,挨著她坐下。   「今晚還是睡我家吧,明天早上我想去看看我姐,你要不要陪我去?」   「好,我陪你,反正已經請了幾天假。」   「你們請假扣工資嗎?」   「嗨!我們做業務的都是靠拿提成吃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請假不勞就不得,扣什麼工資!」   第二天一早,兩人洗漱完畢出門,步行走在秋意盎然的雁西街,往東直到縣城中心,就看到長途客車的站牌了。吳來忍不住問道:「你姐的那個地方很遠嗎?」   「不太遠,就在市區裡,坐車一個小時就到達市裡的長途汽車站,再轉公交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雁東市是湘南中部的一個地級行政中心,轄七縣五區,其中就包括雁縣。城市中心街道狹窄舊亂,更顯得路上熙熙攘攘,人口密集。南來北往的人群在晨色中上演這城市日復一日的平凡一幕,有人懷抱一天的希望匆匆趕往枯燥的辦公樓,有人背負明天未知的困惑遊走於城市邊緣。每顆心裡揣著不同的事物,有的燦爛,有的悲黯,有的卻空無一物。秋日已經升到某個角度,淡淡的陽光照在臉上,就像情人的愛撫。   此時,程寂與吳來已站在一座白色樓房的舊鐵門前,抬起頭,只見鐵門頂上四塊圓色大鐵片排成一行,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寫著「雁東市精神病醫院」幾個行書字。   「先去買點水果吧。」吳來柔聲說道。看到醫院的名字,他立刻明白了很多事情。   「好。」   吳來在小商店挑選水果的時候,程寂眼瞅著店內玻璃櫃裡陳列的一個個物品,想給姐姐買點什麼,一瞥眼間看到一面小鏡,雖然不十分漂亮,卻也小巧鮮豔,她想起爸爸常說姐姐小時候最喜歡玩小鏡子小梳子之類的東西,把自己打扮成新娘子,於是買下了這面小鏡,又挑了一個絨布小熊。這時忽然聽到一群人合唱的聲音: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   程寂走到商店門口,只見對面醫院的樓頂天台上站了十來個男子,衝著下邊街上的路人,大吼《紅高梁》。老闆娘也走了出來,嗬嗬笑道:「在這裡開店呀,經常能聽到對面那些神經病唱歌,倒蠻有意思的,聽多了也就不覺得吵了。」   這個醫院不像其它醫院那樣肅穆安靜,不時能聽到樓道裡傳來吵鬧和嬉笑聲。牆壁本來刷成雪白,上面卻橫七豎八寫著字句,有鉛筆寫的,有原子筆寫的,內容均是不著邊際,不知所云。看得出醫院曾經不止一次重新粉刷過牆壁,蓋住了以前的字,又被人繼續塗鴉了。   吳來跟著程寂爬到六樓,這裡似乎比樓下稍微安靜了一點。   「這六樓住的都是病情不太嚴重的人,姐姐就在走廊最裡邊的那間房裡。我們說話的聲音要低一點,莫吵著別人了。」程寂伸出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   吳來點點頭,他感覺程寂的眼神有些不對勁,似乎有些傷感,無奈,還有一種憂懼。   兩人輕手輕腳向走廊那頭走去,臨近姐姐的房門時,卻聽得門縫裡傳出一支小曲,仔細聽時,唱的是: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彈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噯呀噯喲……不離分!」   聲音輕柔婉媚,像是自嘆,又像自憐。程寂轉頭貼著吳來的耳朵輕輕說道:「你莫說我爸的事。」吳來點點頭。   程寂輕輕推開病房門,看見正對著門的窗戶下放著一張小書桌,程立側身坐在桌前,正沐浴著窗外透進的陽光,慢慢地梳理一頭烏黑細柔的長髮,似已將梳頭當作一項精緻的藝術。聽到有人進門,程立慢慢地轉過身來。   程寂和吳來以最輕緩的腳步走進病房,唯恐給這個房間帶來驚擾。   窗臺的左右各擺了一張單人床,另一位室友此時不在房內。秋日暖暖地照進來,一抹淡黃的柔光披在程立身上,向著窗外的半邊臉光亮而青春,側向門口的半邊臉則在陰影中透出一種肅靜蒼白的美,怎麼看也不像已經三十出頭的女人。程寂迎著她走去,要將手中的布娃娃和鏡子遞給她。   不料程立乍一見到妹妹,竟像突然遭遇一個極駭人的事物,「啊」的一聲尖叫起來。程寂一驚,差點將手中物品掉下,與此同時程立跳起身衝了過來,將程寂用力一推,程寂站不住,一交坐倒在地,布娃娃還抱在手中,那鏡子卻跌在旁邊地上。緊接著「咣」、「嘭」兩聲,程寂後背碰到床頭柜上,將放在上面的一個白色鐵皮套的熱水瓶撞下來,內膽摔碎,瓶中熱水隨即在地面流作兩道黑痕,尚冒著絲絲白氣。   程立似乎還不滿足,又衝過來,一手抓著程寂的手臂,另一手抄起地上的小鏡子,高高舉起,斜對著程寂喊道:「照你出原形!照你出原形!」   走在後面的吳來先是一呆,見程立衝上去又要發狂,也顧不得將手中水果放下,立即衝上前去將程立用力拉開。這一糾纏,裝水果的塑膠袋被撕破,蘋果、白梨、香蕉,滾灑了一地。程立神情兇狠,眼神卻惶恐不安,被吳來死拽著,攥著鏡子的手卻還挺直伸向程寂,嘴裡仍在說著:「現原形,現原形……」眼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程寂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拍一拍裙上的髒物,方才熱水濺了幾點到她身上,粘住灰塵,拍不下來,將一身淺藍色的短裙搓出了好幾個灰色塊。程寂伸出兩手,輕輕捋順凌亂的頭髮,忍著淚,不說一句話。  第四章 探密  「你沒事吧?傷著哪裡沒有?」吳來又是驚疑,又是難過。   「沒事,你扶她到床邊坐著吧。」   程立漸漸平靜下來。吳來將她手裡的鏡子接過來放在桌上,鏡子雖未摔碎,但鏡面已出現了一條細縫,斜斜地從右上方延伸下來,沿著裂縫邊緣支出幾絲更為細小的縫,看上去就像一個不安分的神經元細胞,又像是鏡子咧歪了嘴在嘲笑。   吳來看著程寂,剛要開口,程立氣勢洶洶地發話了:「爸爸呢?爸爸怎麼沒來?你來做什麼,不是早就叫你莫來了嗎!他又是哪個?是你找來幫忙的吧?」說著將一根白淨細長的食指指向吳來。   程寂輕聲答道:「爸爸出遠門了,最近這段時間都不會來看你,他讓我過來給你交足半年的費用。你莫再吵,這對你自己身體也不好。你不喜歡我來,我以後少來就是了。他叫吳來,是我的朋友。」她指了指放在床邊放著的布娃娃:「這是吳來給你買的,你如果不喜歡,轉送人也好,扔掉燒掉也好,只是莫再發脾氣了。」   說完這番話,程寂拉起吳來的手走向門口,不去觸及程立冷冷的目光。「我現在去交費,再叫醫院的人過來給你打掃房間。我們走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吳來滿腹的疑問卻不好開口,只得跟著程寂走到門口,輕輕將門掩上,正要轉身離開,聽見裡面程立忽然說出兩個字:「回來!」   兩人對視一眼,推開門進去。程立坐在靠窗床沿,背對陽光,眼神似比先前緩和了一些。她拉開抽屜,取出一隻垂著流蘇的髮夾,將秀髮系在腦後。   「你會唱《天涯歌女》嗎?」程立上下打量著妹妹,冒出一句奇怪的話。   「會一點,但唱得不全……」   「那就唱你會的那一點,」程立打斷她的話,「能唱幾句唱幾句,不會的地方你可以哼過去。」   程寂不明白姐姐為什麼非要自己唱這首老掉牙的歌曲,但見程立盯著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感,似乎要急於印證某種期待或夙願,又似乎對這種印證充滿懼怕。程寂無奈,只得咽一咽唾沫,清唱起來。她的嗓音有一點沙沙的,不像程立唱歌清麗動聽,也沒有那種細緻醉人的深情。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程寂停了停,看著姐姐,「後面不記得詞了。」   只見程立的臉上如衛星雲圖一樣變幻不定,一會驚訝,一會疑惑,一會似乎如釋重負,一會又若有所思,竟沒聽見程寂最後那句話。吳來看著這兩人,心裡哭笑不得,這是他所見過的最奇怪的一對姊妹。   見程立正陷入沉思,程寂和吳來不便打斷,兩人相互對望,都是一副百思不解的表情。   過了一會,程立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嘴角上揚,竟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抬起頭,目光忽然變得十分柔和,對程寂說道:「好了,你們回去吧。告訴爸爸我很好,醫生護士也很好,叫他不要太掛念。」想了想,又說:「在我的衣櫃裡有一條絲巾,讓爸爸下次記得給我帶過來,天氣快涼了。」說完站起身來,做出送客的姿態。   時方入秋,南國的城市卻依然熱氣燥人,臨近中午,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光和熱量開始在街頭盤桓,偶爾不知從何處吹過的一縷微風,也如杯水車薪,並不能使人涼爽。從醫院出來,程寂一直默默地走著,並沒有朝著公交站牌的方向。吳來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見她滿腹心事的神情,自己心裡也是疑竇叢生。喧嘈的街市,鬼魅般的路人,街邊買賣吵架、呼朋引伴的聲音離他們似乎很遙遠。   「你姐姐很漂亮。」吳來憋不住沉悶,說道。   「哦,她漂亮在哪裡?」   「她很年輕,看起來好像沒比你大幾歲,可能因為很少室外走動,保養得很好。嗯,我覺得她就像――」吳來偏著頭想了想,「像水仙花的氣質,不過身上帶著刺。」   「亂講,哪有帶刺的水仙花?」程寂側過頭看著吳來,「那你覺得我又像什麼?」   「你呀,讓我想想――」吳來笑得有些不懷好意,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說呀,有什麼話你就直說,我又不怕打擊。」   「嘿嘿,那我就說了。我覺得你跟你姐長得不像,你哪有她那樣秀氣文靜,也沒有她那種居高臨下的氣派,她就像又美又高傲的公主,而你呢――」吳來故意停住,見程寂沉下了臉別過頭去,他又伸手將她的腦袋扳了回來,「傻瓜,你長得就跟糖果一樣,看著就想放到嘴裡咬一口!」   日光中的湘江看起來有幾分刺眼,起伏的江水自南向北流去,夜以繼日。兩人沿著臨江路走到一個廣場,這廣場的對面是一座小山,被開發成一個公園,然而遊人寥寥無幾。廣場中央立著一座高大的鍍銅雕塑,幾隻巨型大雁舒展翅膀,向著北方仰首,似乎就要飛天而去,因為年代久遠,銅像表面剝落斑駁,像是在訴說這座城市的滄桑。兩人就在雕塑背陰的一面臺階坐下。   「你心裡一定有很多問題,是吧?」程寂打開礦泉水瓶喝了兩口,說道。   「我在等著你說。」   程寂想了想,說道:「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是亂七八糟,想不明白。聽我爸說,姐姐小時候很聰明,學習成績特別好,而且做事情膽大心細,很多小孩都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面,聽她使喚。但是她在十歲時發生了一次意外,撞了腦袋,後來就變得時好時壞,有時很清醒,有時又特別激動,就像今天這個樣子。」   「看她今天的樣子,就算住在醫院也讓人很不放心啊。」   「不,你想錯了,她並不是對誰都這樣,只對我一個人。」   吳來訝然看著程寂,嘴巴張成大O型。程寂垂下眼瞼,顯出難過的神情。   「為什麼?你是她親妹妹啊!」   「因為,姐姐出事時,正好就是我出生的時候――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晚上!」   說完這句話,程寂臉上神色愈顯黯然,停了一停,又說道:「關於這件事,我爸也沒仔細跟我說,可能他怕我思想負擔太重吧。那天姐姐跟幾個鄰居上山玩到很晚還沒回,我爸送我媽上醫院了,也沒時間去管她。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爸回家時,她已經被人找到送回來,頭上受了傷,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從那以後情緒就很不穩定,只好退了學回家。」   「你爸媽當時沒帶她去醫院治一治嗎?那個時候剛受傷不久,治好的可能性應該大一些。」   「唉,我爸那時哪有精力帶她去治病呢!我剛剛出生,而且我媽……因為生我時難產,去世了。」   吳來心裡長嘆一聲,將程寂抱在懷裡,替她拭去眼淚。他知道她從小就沒了母親,只沒想到竟是在出生時就失去了。吳來吻著程寂的眼睛,想到她的可憐和自己的身世,也覺難過萬分。   「後來你爸把你姐送進醫院,是不是因為她對你的態度很不好?」   「是,你說對了。從我出生不久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起,她就對我特別仇恨似的,見了面就要掐、打,弄得我爸整天提心弔膽。等我後來上小學,我爸想要去跑長途運輸多賺點錢,又不放心我,就把姐姐送到醫院住了。」   「所以她很不歡迎你去看她?」   「嗯。我本來也不想去看她,免得氣氛不好,但現在我爸不在了,將來還得由我來照顧她。」   吳來沉思半晌,忽然說道:「不對,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   「什麼不對?」程寂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他。   「你說是因為你姐出事的時候正巧你出生,再加上你媽媽也去世了,所以她才仇恨你,對不對?」   程寂點點頭,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但我總覺得不太對勁。照你所說,你姐姐小時候應該是個比較懂事的女孩,就算受到打擊,令她神志不清,情緒激動,也不應該只對你一個人發脾氣呀。這幾件事湊巧同時發生,你並沒有任何過錯,那時你才剛剛出生呢!如果要怪罪,她為什麼不怪罪你爸?因為她出事時你爸沒有及時去找她救她。為什麼不怪罪婦產科醫生護士?因為你媽去世也許是他們的問題。總之我覺得,只怪罪你一個人、只對你一個人發脾氣動手是很不近情理的。而且――從你姐剛才最後說的那幾句話來看,她現在其實也很懂事。」   吳來一口氣說完,程寂聽了,皺起眉頭:「照你這麼說好像也是……」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想不出來。我只是覺得,可能跟你姐受傷的原因有關。對了,她那時不是跟幾個鄰居小孩一起出去玩的嗎,到底他們遇到了什麼事?」   「不曉得呀,我爸沒說。當時是鄰居們出去找自己家小孩時,把她送回來的,估計我爸也不清楚出事現場的情況。」   「那,我們現在就去問問那幾個鄰居,既然人是他們找到的,他們就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問不到了。」程寂無奈地說,「出事後不久,那幾家人就陸續離開了雁縣,也不曉得現在搬到哪裡去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吳來也想不出辦法來,只搓著手,皺著眉。   四目相對,都只有疑惑、煩燥和無可奈何。   程寂忽然跳起來,像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瞪瞪地站著,嚇了吳來一跳。   「對!有一個人肯定曉得這件事――除了他,再沒有任何人更清楚來龍去脈了!」   已是萬家燈火時。這是一棟兩層的舊樓,一樓兩間是房東的住所,二樓左首的房間做了儲物室,右邊則租給了外地來雁縣工作的年輕人。木板搭建的樓梯斜立在小樓左側,在黑夜中森然沉默。沒有專門的廚房,做飯時在門外過道上架起煤爐,天長日久,淺灰色水泥牆壁被藕煤的煙火燻出一道道往上竄的烏跡,看起來像幾座峻瘦的小山峰。房東是一對年過花甲的夫婦,兒女俱已婚居他處,老兩口便將衣食起居的生活節奏放慢到極致,以消磨老來無事的時光。   平頂的天台上晾著幾張床單。出租的這間房被隔成兩個小居室,前面是客廳、廚房、飯廳兼澡堂,後面則是臥室兼陽臺。電視機開著。客廳一角的洗漱池旁,程寂正揮汗如雨地將一件又一件髒不拉嘰的衣服、襪子、床單、毯子、電視機罩搓揉漂洗,吳來則站在她身後,手執一柄芭蕉蒲扇。   「累了吧?要不先歇一下?」吳來一邊殷勤地扇著風,一邊微笑欣賞地看著程寂。   「哪有時間休息!我實在沒想到能從你的床下搜出這麼多髒衣服,真服死你了,你晚上睡覺就不覺得難受嗎?」   「哪有你說的那麼多,我就放了兩小桶衣服在床底下,你自己非要把我的床給拆空了,看到什麼東西都想扒下來洗一遍,我有什麼辦法?」 吳來分辯道。   「你還說!你要是自己住,我才懶得管你呢,要髒也是你一個人髒!」   「是是是,我懶。大小姐,我請你搬來我家住,你倒好,把你床上的全副武裝都搬來了。整整一個下午全耗在搬家、打掃、洗衣服上了,你晚上還打不打算去老曹爺爺家?」   「去呀,為什麼不去?」程寂又倒出一盆漂著少許白沫的髒水,「馬上就洗完了,時間還不太晚。」   「按你說,知道那件事的真的只有他一個人?」   「是啊,他在這裡住了好幾十年了,這附近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他沒有不曉得的。而且我爸說過,當時救我姐時他也參與了。他那個人很古怪的,聽說以前打過仗,是當地的名人呢,不過他不喜歡跟人打交道,我長這麼大還從沒去過他家。」   「哦……」吳來沉思著,手中搖扇不覺放慢了。   老曹爺爺的家離吳來住處很近,就在小樓斜背面,相距不過二十幾米。只是一間錐形瓦片屋頂、暗紅磚砌的小平房,只有一扇臨街的窗戶,玻璃油汙,顯得破舊而壓抑。此時一對窗頁向著戶外張開,街上的燈光漏進屋來,正好照在堂屋對面牆上,一幅黑白全家福靜靜地掛著,因為年歲太久,已經有些泛黃,照片裡兒孫滿堂,喜笑顏開。   程寂每次一走近這屋,心裡就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難受。房門虛掩,吳來走在前面輕輕推開。屋裡沒有亮燈,外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幽暗,像是一頭黑獸張大了嘴等著獵物送進來,空氣中飄著難以形容的幽深味道。隨著房門的推開,兩人的影子被背后街上的燈光映在門內地面上,拖得老長老長。程寂心裡突突直跳,拽緊了吳來的胳膊,這時從裡面忽然掠來一股輕風,門在身後悄無聲息地合上,地上的影子也隨之消失。   「曹爺爺,曹爺爺,你在家嗎?」吳來輕聲喚道。畢竟是男孩子,膽量比程寂大些。   半晌無聲,似乎屋裡除了他們沒有一個人。   「可能他不在家,要不我們現在回去,明早上再來吧。」   聽到吳來這句話,程寂立刻點頭表示同意,兩人正要轉身離開,忽然從背後黑暗中傳出一個低沉晦澀的聲音:   「站著!莫動!」  第五章 逃亡  靜夜。這聲音突然冒出來,仿佛自地底透出,又像是近在耳邊,程寂嚇得汗毛倒豎,差點叫出聲來。   吳來連忙轉過身,同時伸出手臂護住了程寂。仔細看去,只見靠近門口的牆邊坐著一個人影,剛才推門進來時正好將那人擋在門後,所以他們竟沒發現屋裡有人。   「你是……曹爺爺?」吳來試探地問道,心想這人既不開燈,又不招呼來客,實在詭異得很。   那人不說話,只將手中一個小盒子狀的東西翻來弄去,過了一會,才慢慢地說道:「你們來做什麼?」   這時吳來和程寂的眼睛已漸漸適應了黑暗,看那人果然就是老曹爺爺,手裡拿的正是他多年鍾愛的老式收音機。然而老曹爺爺的話語卻從陰冷蒼老中透出一種警惕,不明白他為何對這兩個年輕人心懷戒備。   「我們……有幾個問題要請教您老人家,想到現在正是您吃完飯聽廣播的時間,所以過來打擾一下,問完之後我們馬上就走。」吳來已經恢復了冷靜,挺了挺胸,一雙明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直盯著老曹爺爺。   「我沒什麼可以讓你們請教的。」老曹爺爺想也不想,冷冷地拒絕了請求。   程寂忍不住插嘴說道:「您一定可以解答的,這事除了您沒人能說清楚。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晚上……」   老曹爺爺聞言忽地一震,立即打斷程寂的話:「你過來!」   「幹嗎?」程寂看著他,心裡有些發毛,向吳來身上貼緊了些。   老曹爺爺等了等,見她不肯過來,說道:「好,你不過來也可以。你們兩個站到那裡,面對窗戶!」說著向窗下燈光射在地上的暗黃色光斑一指。   吳來和程寂對視一下,不知他要幹什麼。兩人默默走過去,站在所指的地方,燈光雖然不太亮,但已足夠將兩張面龐照得清清楚楚。再向老曹爺爺望去時,因為他在暗處,己在明處,卻不如剛才清晰了。吳來感覺到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盯著自己和程寂,心裡倒也並不害怕,只覺得有些惱怒,於是也用冷冷的目光看著他所在的位置。   但聽得老曹爺爺說道:「你……你是哪個?」聲音竟有些發顫。   「我叫吳來,住在那邊李爺爺家裡,一年前搬來的。這是程寂,她在這裡住了二十一年,您總該認識吧?」   老曹爺爺沒有回答,似乎在思索什麼,良久,他忽然憋出一句意外的話來:   「你,會不會唱《天涯歌女》?」   吳來和程寂驚詫萬分,立刻想起早上程立所說的話來。雖然看不清老曹爺爺的臉,但從聲音中可以想像他現在的表情,那一定是一張充滿疑惑、探奇而又懼怕的臉。   吳來答道:「我只會唱兩句……」   「不是說你,是你抱著的那個!」老曹爺爺顯得有些焦急。   吳來看著程寂,她也正看著自己,兩人心裡都充塞著無數個「為什麼」。程寂小心地問道:「你是不是要我現在就唱?」   「是!」   「我也只會兩句,你真要聽,那我就試著唱一下。」程寂看看窗外,月亮露著大半邊臉,周圍環著細而亮的暈圈。夜色溫柔,這低矮陰暗的屋裡卻飄蕩著一種令人渾身不暢的氣息,此情此景若沒有吳來陪伴,真不知自己該怎麼辦。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停了一停,程寂向黑暗中的老曹爺爺說道,「就這兩句,後面的都不會了。」   黑暗靜得令人窒息。老曹爺爺只是沉默,過了好一會,忽然站起身來,將門打開:「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程寂呆了呆,問:「那我們剛才問的問題……」   「我不曉得!我也不關心這些事。你們回家吧,很晚了,不要在外面走來走去。」   程寂和吳來滿心疑惑,卻問不出任何信息,無奈之下,只好出門離去。程寂走過老曹爺爺身邊時,忽聽他幽幽地問了一句:「你的仔玉戒指還在不在?」   程寂不解地轉過頭,見老曹爺爺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射出期待與恐懼,竟還夾雜著幾分火辣的光芒。程寂心頭一緊,茫然問道:「戒指?什麼戒指?」老曹爺爺不答,只用質詢的目光死死盯著程寂。程寂正被他瞧得頭皮發麻,卻聽他嘆了口氣,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似乎如釋重負,說道:「走吧!」不等兩人回應,便將門砰地一聲關住了。   程寂偎依著吳來,緊緊抱住他的一隻胳膊。街上人很少,居民們大都聚在家裡看電視,一些年紀大的已經熄燈準備休息了。小樓亮著燈,房東李爺爺夫婦還沒睡覺。   「這個怪老頭,真是莫名其妙!」程寂想到剛才那一番折騰,還有點後怕,「看樣子他應該曉得一些事情,可他為什麼就是不肯說呢?」   吳來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有什麼不肯說的?除非自己做了虧心事,心虛!」   「可是我們現在還能問誰呢?還有誰比老曹爺爺更清楚那件事?」   兩人說著話,正要上樓,忽然聽到有人說道:「剛回呀?上我家坐坐吧。」回頭一看,李爺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坐在沙發上吃著西瓜看電視,旁邊李奶奶還在不停地勸他們多吃點。吳來心念一動,問道:「您老人家在這裡住多長時間了?」   李奶奶掂著指尖正在算,李爺爺已經回答了:「二十四、五年了。」   「那您二位對住在這附近的人都很熟悉吧?」吳來吃了一口西瓜,似乎漫不經心地問。   李爺爺摸著短鬚笑了:「嗬嗬,可以說熟也可以說不熟。這附近是縣城最落後冷清的地方,你們看,喏,旁邊就是農村了!很多人攢了點錢就到城裡買好房子搬走了,只把這些破爛房子租給親戚或者外地人住,現在的住戶大部分都不是以前那些人了。在這裡住了二十年以上的人家,除了我,大概只有你們程家和老曹家了。」   「那,您跟老曹爺爺熟嗎?」吳來望著李爺爺,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老曹?」李爺爺深吸了一口氣,「他比我還大十幾歲,今年恐怕該有八十了吧。我來這之前他就已經住了幾十年了,聽說是個老軍人,從槍桿子裡面爬出來的,很不簡單,但是縣裡和市裡每次要給他照顧,他都拒絕了,是個怪人。」   「他為人怎樣?」吳來緊接著問。   李爺爺鎖起眉頭:「這個我就不太好回答了。我跟他交往其實也很少,他喜歡獨來獨往,既不幫助別人,也不要別人幫他,他好像不想跟外界打交道……除了他那個寶貝收音機。」   「他家裡沒有別的人嗎?」程寂問道,她也開始對這個古怪而神秘的老頭產生好奇了。   「有。在我住到這裡之前,他家裡好像人還蠻多的,有四五個兒女,還有幾個孫子輩的。」   「現在呢?」程寂聽著,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我們搬來時聽人講過,他家裡好像剛遭了一次大災難,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個小孫女,偏偏這個小孫女後來也死了。唉,老年悽慘呀!」說完,夫婦倆相對嘆著氣。   怪老頭的兇惡形象忽然變得可憐起來,程寂還想問:「那為什麼……」只覺大腿被吳來擰了一下,示意自己不要說話。她轉過頭,見吳來神情唏噓,似也十分不忍。   「看來他這種孤僻性格可能跟家裡遭的這場災難有關,」吳來沉吟著,「您老還記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晚上嗎?」   李爺爺身子微微一震,李奶奶也同時轉過頭來。程寂插嘴說道:「我們剛才去找曹爺爺,就是想問清楚我姐姐當年發生的事情,但他不肯說。其他經歷過的人都搬走了,如果那件事不能水落石出,我姐姐的病恐怕就治不好了。」   「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前……」李爺爺仰面望著天花板,陷入對往事的回憶,緩緩說道,「其實,那些人並沒有全部搬走,還有一個留在雁縣!」   雄雞唱曉,金風送爽。   還未見太陽露臉,晨光已經給這座小城披上一件清淡的紗衣。城東的繁華地帶,最先湧現人氣的就是果蔬交易市場,許多附近的菜農、果農,趕著早挑著擔匆匆地進場,將要賣的瓜果蔬菜在攤位上擺放整齊,等候早起的家庭主婦們前來購買。二道販子們則忙著在市場門口下車卸貨,輸入外地運來的品種。周圍幾家賣醬醋乾貨、盆碗雜什的小鋪也陸續開張。   蔡以忠打開房門,背負雙手,踱下樓梯,沿著街邊小道,慢慢走進市場。俗話說「前三十年不醒,後三十年不睡」,他已年過半百,近來越來越體會到長夜無眠的苦惱。自從老友暴卒,這兩天如巨石壓心,情緒沉鬱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夜半驚醒,經過多年已漸漸平淡的往事,忽然變得異常清晰起來。他本是不信任何鬼魅邪魑的。如今怎麼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來,看來自己真是老了!   「蔡老闆早!」「早啊,蔡老闆!」……   見到蔡以忠進場,許多商販站直身子微笑問好。蔡以忠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答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擠出一點笑容來。一個念頭在他心裡盤旋了兩天兩夜,是該決定的時候了!他望著眼前為生計忙碌得像陀螺的人們,心中嘆息著,這裡畢竟是他多年的事業,早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現在不得不捨棄,那份滴血似的痛苦和無奈難以對旁人道明。   李虹也是一夜沒睡好,早早起了床。丈夫十幾年前便果敢地承包了這家市場,起早貪黑,使它逐漸發展壯大,如今已成為附近幾個縣鎮最大的果蔬集散地,加上為人謙厚,在當地口碑甚佳。丈夫事業紅火,自己也就早早退休回家,日子過得平淡悠閒,然而膝下無子女承歡,越到晚年越是覺得悽涼。這兩天丈夫始終眉目緊蹙,寡言長嘆,昨晚忽然叮囑自己一早打點行李去瀏陽的親戚家暫住,李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見丈夫神情鄭重,也就不再多問了。   李虹正要打開爐門做早飯,蔡以忠拖著沉重的步子回來了,一進門便問:「收拾好了嗎?」   「隨身的東西都裝在兩個旅行包裡了,我熬點粥,吃了再走吧。」   「不,」蔡以忠攔住了她,「現在就拿著東西走,車我已經開到樓下了。」   李虹心裡忐忑不安,但多年來她早已習慣於聽從丈夫的話,於是將一個包遞給丈夫,自己背起另外一個包,正要出門,忽然想起一事,又進了門,將客廳牆上一幅全家福相框取了下來,伸袖擦了擦,含著淚將它放進包裡。   樓下停著一輛半舊的小松花江,是丈夫平時聯繫業務用的,李虹弓身進了車,將旅行包放在後座上,自己坐在包的旁邊。蔡以忠坐進駕駛室,準備發動汽車。   「這次去多久?」李虹忍不住問道。   「一個月。過了中秋節就回。」   「那市場的生意怎麼辦?」   「我剛才已經跟幾個管事的交待清楚了,這一個月裡的進貨、分攤、收租、上稅的事,他們會安排好的,跟了我這麼多年都有經驗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你莫問!」蔡以忠有些粗暴地打斷妻子的話,「以後我自然會告訴你!」   李虹不說話了。這時車已經駛出了縣城,行走在綠樹成蔭的鄉間公路上。車速加快,窗外的水田、房屋、山陵,一個一個迅速向後面退去。   李虹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縣城了,一種空虛壓抑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她從小就有點暈車,便打算躺下來睡一會。這時她想起了兒子,那個生性有些頑皮的小細伢子,讓自己操心了七八年,有一天晚上突然不見了,等丈夫找到他時,竟已成了冰冷的屍體,這個打擊讓自己一度傷心欲絕。   想到這裡,李虹眼睛溼潤了,她翻過身,拉開旅行包的拉鏈,雙手捧著相框,眼淚撲簌簌地掉在玻璃面上。水霧迷濛中,相框裡的小蔡文依然是一副天真可愛的臉蛋,衝著自己開心地笑著,孩子正是換牙的年紀,照片中還能清楚地看到嘴裡的兩個小黑洞。   李虹流了一會眼淚,要將兒子抱在胸前陪伴自己旅途中的睡眠。照片中的蔡文忽然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向她伸出兩隻手臂,笑靨如花,仿佛在叫喚著「姆媽」,李虹又驚又喜,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兒子撲到自己懷裡撒嬌的情景,於是她也伸出手將兒子緊緊抱住,只覺兒子的小手環住了自己的脖頸,一圈又一圈,竟像拉麵一樣無限環繞,李虹的呼吸越來緊,眼神漸漸迷茫,兒子的笑容也越來越遙遠,終於眼前一黑。   蔡以忠此刻心神不寧,見妻子在後座睡了,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剛定了定神,眼角余光中忽然發現駕駛副座上坐著一個人。   蔡以忠一驚,放慢車速轉頭看去,原來是老程的女兒寂妹子。程寂不聲不響地坐著,眼睛望著前方的小山巒。   「呃……」蔡以忠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竟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寂妹子呀,蔡叔叔今天臨時出門,是……是有一件特別十萬火急的事情,要回一趟老家。你……你昨晚給我打電話說今天要去我家問一些事情,我不是不願告訴你,等我探親回家,我一定有問必答!」  第六章 萬人坑  說完這幾句話,蔡以忠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