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季網

萬人坑的故事

2024-12-01 10:02:08

第一章 夭殺  1977年的9月末,湘南正是秋意正濃的時候。   在位于衡山腳下的雁縣,這裡是風光秀美,四季相宜。這是一個古老而偏僻的一座小城,東西長不過數公裡,南北綿延不足四裡,人口也不超過六萬。城中向西延伸出的一條青石街,五六米見寬,從縣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過鬧區,人跡漸罕,一直到西邊的無窮無盡鄉村農田。   這街的名字叫雁西街。一直沿著雁西街直到縣城與農村交界處,臨街的北面有一座土山丘,名字叫勝利山,方圓三百多米,最高處距街面垂直大約三十米,附近的房屋錯落灰暗,明顯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樣的氣派。雁西街就有如一條靜河,而散落在勝利山周圍的民居則有如河灘上的一顆顆石子,在秋日直射下顯現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著沉鬱而遙遠的湖湘文化氣息。   太陽向西,南方的秋天大多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在山下的一座禇瓦紅牆小屋的大門內傳出忙亂跌撞的聲音,緊接著大門「呼呀」的一聲打開,一個壯年男子半扶半抱著自己的女人,一直衝到鎖在南邊窗下的三輪車旁,然後將她小心的放在車中倚穩。   而女人則撫著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縷血水,長發零亂,幾綹劉海兒斜斜地貼在額頭,已被大顆大顆的汗珠浸得溼透,呻吟著問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來……」   「這個死妹子也不曉得跑到哪裡瘋玩去了,我還是先送你去醫院要緊!」   男人急匆匆的跨上三輪車往縣城裡趕,一邊踩車一邊的向街邊手持收音機的老人喊道:「曹大爺,我去醫院了,門沒鎖,麻煩您老幫忙看一下,等立立回來後讓她自己做飯吃,廚房裡的籃子裡面有月餅和雞蛋!」話沒說著,人已經和車漸漸遠去了。   勝利山上樹搖風清,一條小道上鋪著層層的石階,曲曲折折的通向最高處。而山頂,一群的孩童嬉鬧著圍在一根十餘米長筆直挺立的白色風向杆下。   「林青,小葉,還有張磊,文子,我們今天的行動,是絕對不能讓家裡人曉得的。你們出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為首的是一個年紀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她正叉腰看著面前年齡比她更小的幾個小孩。   「我們就說去山那頭魏星家去做作業了,而且絕對沒有洩密!」那幾個小孩信誓旦旦地說道。   「好,那我們現在就去,大家準備的東西呢?快發給他們!」   而另一個叫魏星的小男孩聞言,趕緊的從身邊地上的一個大塑膠袋中依次抽出六條不足半米長的木棍,還有幾十塊的廢布料,一些細繩,幾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東西是早就準備好了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到約定的時間再拿出來分發。   帶頭大姐和魏星指導一眾小孩將布塊包在木棍上,然後用繩子系好,最後一人手裡拿著一根,一群的孩子連跑帶跳向西側山下行進。   原來這勝利山雖染小,卻是有兩座峰:東邊那個的較高,峰頂設有氣象觀測站,除了駐紮在此的氣象員,一般平時很少有人登臨;而靠西的一峰,峰頂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平臺,呈圓柱形,一面與山勢重疊,一面凌空,平臺頂上的一圈欄杆早就已經殘破不堪,露出一根根鏽跡斑斕的鐵條,旁邊的雜草都有半米來高,若是在夏天穿著短袖衣褲在此行走,難免會被一種兩側生有鋸齒的長葉草給刮傷。幾個小孩依次的踩著平臺側面參差斷裂的磚塊爬到頂端,然後聚在平臺中央一塊殘缺的水泥蓋旁。   這裡是勝利山的最西端,也是雁縣的最西端,舉目遠眺,可以看到遠處的小山村。湘南丘陵地帶,起伏不斷的小山丘鬱鬱蔥蔥,水色蕩漾的池塘和農田,被狹長的壟道隔成一塊一塊的方形。這裡秋高氣爽,正是最舒暢的時候,而平臺上卻無人有心思享受,因為他們正要進行一項驚天動地的大行動。   「一、二、三,抬!」帶頭大姐指揮幾個男孩用力抬起那塊水泥蓋,滋滋,蓋子與地面間的沙土磨擦了幾聲,卻只挪了兩三釐米便挪不動了。帶頭大姐讓另一女孩小葉與她一起用木棍撬動蓋子的一端,而男孩們重新使力,「呼呲!」水泥蓋終於被打開了大一大半,露出裡面一個圓形的一個坑,一股黴潮氣息同時撲面而來。   一眾小孩都不敢遽然上前,待黴氣稍淡一些,這才探頭向坑中望去。只見這個坑既不深也不大,而陽光將坑內的事物清楚無遺地展現出來:坑底是雜草叢生,殘磚碎石橫七豎八的,而四面牆上滿是綠黑色的苔蘚,一面牆上從上到下排列著幾十根的鐵槓,正好供人從坑口攀緣至坑底部,而另一面牆的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門,暗門的右側安裝了一枚鐵扣,上面是布滿了黑褐色的鏽砂。   帶頭大姐指揮著從小孩輪流的爬到坑底,然後聚在暗門之前。她用隨身的小刀刮去了鏽跡,然後扭動鐵扣,將一根鐵插銷自扣中取出,接著用手緊攥鐵扣,用力的向外拉伸,而水泥門卻一動不動,就算換上身壯力大的魏星去拉,也是仍然的不動。   「什麼破門這麼重!」帶頭大姐神情沮喪。   旁邊小葉心念一動,用指甲揩了揩牆壁,說道:「門邊的牆土很鬆。」   帶頭大姐連忙用刀在門縫處颳了刮,果然,細沙絲絲而下,再刮別處,卻磚壘謹嚴,刮不下多少磚沙,似乎當年的人在建造這個「碉堡」時計算出了一點偏差,水泥門尺寸小了點,只好在空隙處填上沙土和碎磚。她小心地沿著正方形門縫將鬆動的磚沙刮下,片刻間水泥門周圍便出現了一道淺溝。   帶頭大姐用木棍抵住門邊一撬,魏星同時手拉鐵扣用力,沙沙的響聲中,水泥門緩緩開啟,露出黑黝黝的洞來。這時一股陰涼的風滲出來,空氣中黴潮氣息更重,還混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   洞的邊長約半米,正好供一人通過。帶頭大姐給手中木棍的布頭澆上少許菜油點燃,爬上洞沿,將頭探進洞內,只見面前一面潮溼的牆壁,洞下是一條橫向的甬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處。   洞內地面比坑內低一些,帶頭大姐一躍而下,接著四個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起火把。小葉這時卻害怕起來:「我不去了可以不?裡頭好黑!」   帶頭大姐呸了一口:「膽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著吧。」   小葉扶著洞口猶豫片刻,還是跳了下去。   借著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較短,另一端則筆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眾小孩便選擇較長的道路走下去。由於長年不見陽光,洞內空氣汙濁潮溼,不時從遠方吹來一陣陰風,涼嗖嗖的使未被衣褲遮住的皮膚生起一層雞皮疙瘩。不多時便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帶頭大姐早有準備,抽出兩根火柴,一根放在來時的路盡頭,另一根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這個洞被設計成戰爭年代的防空洞模樣,七拐八繞。轉過六七個路口,除了牆壁和腳下的路,仍然不見前面有什麼新的景觀。   這時小葉突然「啊啊」地叫起來,帶頭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這麼叫會嚇死人的!」小葉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只顫顫地用手指向牆壁。   眾小孩順著小葉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牆壁溼溼的滲著水,透出一股陰冷的氣息,一隻只茶杯蓋大小的褐色蜘蛛靜靜地趴在牆上,似乎能感受到它們射出的兇狠目光!   帶頭大姐也嚇得不輕,但她努力使自己顯得平靜,說道:「蜘蛛……有什麼可怕的?你們看,這些並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們不惹它們,它們就不會攻擊我們!」   這時連男孩們也開始動搖,於是眾小孩決定放棄此次探險,沿原路返回去。算算時間,這時候家裡應該快吃飯了,有人肚皮裡發出充滿渴望的「咕咕」聲。然而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來時擺放在兩個路口的兩根火柴棒不翼而飛!   小葉終於忍不住哇的哭出來:「火柴不見了!回不去了!」   幾個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著頭在岔路口的四個方向仔細尋找那兩根救命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見火柴的蹤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地上的,就算起風了也不容易馬上颳走,何況剛才根本連一絲風都沒有!   帶頭大姐心裡也亂成一團,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莫哭,哭也沒用,總會有辦法出去的……既然有這麼多蜘蛛,這洞裡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們順著蜘蛛走,說不定就能找到另一個出口。」   於是由年紀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帶頭大姐走在最後,將另外幾個小孩夾護在中間,「咕咕」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忍著越來越強大的飢餓感,懷著對晚飯的憧憬,沿著蜘蛛的牆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這時魏星忽然止住腳步,只見他伸出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大家仔細聽。眾小孩豎起耳朵,從甬道的深處隱約傳來一陣歌聲,嫋嫋婷婷,時斷時續,卻細緻綿綿,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帶頭大姐高興地說:「我說得沒錯吧,肯定還有另一個出口。而且你們聽,好像是收音機裡唱歌的聲音,說明我們離出口已經很近了!」   眾小孩均精神大振,腳步也輕快多了。這時歌聲漸漸近了,是一位年輕女子,曼聲唱道:「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眾小孩一向只聽過熱烈鏗鏘的革命歌曲,並不知道她現在唱的是什麼,只覺歌聲纏綿,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機裡放的,在又紅又專的年代裡,哪個電臺敢放出這種資本主義情調的歌曲?   須臾走到了路盡頭,飄渺的歌聲忽然停止了。眼前是一扇木門,由於長年滴水腐蝕,木板氤氳黴敗,周邊已經參差不平,但門縫中並未透進他們所希望的外界的光線,相反卻飄出一縷縷令人眩暈的腐敗氣味來。   走在最前面的魏星皺起了眉頭:「這個出口不會在垃圾堆裡吧?」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拔下門栓,推開門走進去,眾小孩跟著魚貫而入。魏星兀自還在嘀咕:「早曉得這樣,我們就不來探什麼寶了,爬出去弄得一身髒,媽媽又要罵人了……」   帶頭大姐卻注意到旁邊牆上似乎寫著一些字,正要仔細看時,只聽剛剛邁進木門的魏星突然慘聲嚎叫,聲音嚴重失真,充滿恐懼和絕望,竟不像是人發出的叫聲。   帶頭大姐嚇了一跳,正要開口問,又聽其他小孩竟也跟著慘叫起來,緊接著眾小孩從木門裡奪路而出。帶頭大姐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下意識地朝來路跑去,不料慌不擇路,額頭猛地撞在冰冷的石頭牆壁上,一陣劇痛,隨即暈了過去。   窗外一輪皎潔的圓月,灑下清亮溫柔的光輝。縣醫院的產房內,歷經數小時艱難努力,護士終於從女人陰下掏出血乎乎的一團嬰兒,嬰兒緊閉著眼睛和嘴唇,似乎害怕外面的光線,護士將它倒提起來,輕輕拍兩下屁股,嬰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這一天正是中秋。  第二章 傷逝  大貨車行駛在鄉間的國道,已是傍晚時分,三伏已過,烈日餘威尚在,兩旁的田地村莊像是在悶熱的桑拿室中掙扎喘息,柏油路在兩排衛士模樣的高樹蔭護下,筆直伸向無窮無盡的遠方。   開車的是個不到30歲的青年小夥,赤著上身,露出兩排精瘦的肋骨,公路上幾乎沒有別的車,小夥子不時拿過座位旁的上衣,揩擦額上摻著塵土的汗水。   「程師傅,您看我們這趟回去能賺多少?」他問副座上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   程師傅伸出手指,算了起來:「三千斤粉南瓜,從南寧購進是兩毛一斤,賣到雁縣五毛五,賺三毛五;三千斤包菜,進一毛六,賣四毛二,賺兩毛六;三千斤菠蘿,進五毛八,賣一塊一,賺五毛二;還有五千斤西瓜,進一毛六,賣三毛五,賺一毛九。這樣算起來一共是……」   程師傅閉上眼,在心裡細細算了一遍,說道:「四千三百多。除去路上開銷和到家後爛掉的一部分,賺兩千八應該沒問題。」   「這一趟裝得蠻多呀,」小夥子笑著說,「程師傅,您真的打算以後不做了?」   「老囉!」程師傅笑著搖頭,「不比當年了。最近幾次出門,不知怎的特別想念我的滿女兒,總是巴不得裝完貨趕快拉回家賣了。她明年就要畢業工作了,賣掉這一車貨,這一年的學雜費不愁了,我也該歇歇了,回家開個小賣部,再把我的大女兒接回家,享幾年太平日子。」   「真難為您了,一個人把兩個小孩拉扯大,真是不容易!」   「也多虧街坊鄰居們幫忙,我經常不在家,哪裡照顧得了她們!蔬果批發市場的蔡老闆聽說我這次是最後一次出門,二話沒說就先預付了一部分貨款,那都是多年老交情結下的信任。」程師傅伸出手來,拍了拍小夥子的肩膀,「小安,這輛車以後就交給你了,要好好愛護,不要急著還錢,等你賺了錢後再慢慢把車錢給我,時間還長著呢!」   「程師傅,要不是您這些年的照顧,我們家哪有今天……」小安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程師傅只微笑著拍著他的肩膀。這時車速減緩,幾座青翠的山陵進入視野,轉過這幾座山,就要進入雁縣地界了。   暮色朦朧。雁西街上人蹤漸少,街旁早已蓋起了樓房,但在塵飛土揚的近郊地帶,仍然排布著一些低矮頹唐的小屋,顯現一片灰而髒的景象。勝利山下一座老房的木門「伊呀」開了,伴隨著收音機裡的新聞播音,鬚髮斑白的老曹爺爺緩緩走了出來,右手上還拎著一隻小馬扎,準備坐在臨街的屋簷下聽聽廣播納納涼。   老曹爺爺正要坐下,一瞥眼看到斜對面的房子門前一個二十歲模樣的女學生,清湯掛麵的髮式,躺在一把長搖椅上閉目養神。老曹爺爺心頭莫名一緊,一種說不清的厭惡感使他皺起了眉,一句話也不說,便重新拾起小馬扎,拿著心愛的老式收音機,緩緩的又回到屋裡,「伊呀」一聲,門關了。   這一切程寂並未看到。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搖椅上,腦後墊一個粉紅綢面的小枕頭,雙腳在地面輕輕一頓,搖椅借著力向後擺去,擺到卡口處,又彈回來,她的腳再在地面一點,搖椅繼續擺動,她的思緒也隨著搖椅有節奏的擺動,輕輕地張揚開來。   「爸爸說明天早上之前能到家,今晚又要一個人睡在屋裡了,真無聊!」程寂計算著父親的行程,朦朧中她感覺父親的車現在就要從雁西街進城了,心裡一下子高興起來,站起身,沿著街道向郊外走去。   剛走幾步,忽然覺得眼前有點不對勁。街西頭的水田、池塘、山丘都不見了,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排江南水鄉的吊腳樓,吊腳樓下是一道靜如處女的河水。夕陽將一片澄澈的餘輝灑下,河水柔柔地漾著微光,沿著河岸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在水光映照下淨亮如玉,仿佛被清冽的河水洗過一般。   一個青衫少年站在河岸,望著不遠處石拱橋洞下面幾莖青翠欲滴的荷葉,心情似乎十分愉快。這時一陣輕歌自遠處渺渺傳來,少年側過頭,歌聲穿透薄暮,如水色一般蕩漾心房,但聽得:「……奴家江邊住,幾重山,幾重水。煙籠翠憐倦畫眉。……」   青石路邊兩排楊柳輕曳身姿,仿佛用細長的枝葉將歌聲與岸邊少年的心牽在了一起。橋洞下水波漾開,從荷陣中撐出一隻小船,歌聲也更加清晰了:「……倦畫眉,阿哥莫笑花前容。不知流光渡幾許?但惜眼前人……」聲音清婉流囀,直聽得人心醉神迷。   不多時舟已泊岸。這條兩頭尖翹,中間一座胭紅小舫,船頭掛著小紅燈籠的輕舟,瞧在眼中似也有方才歌聲的神韻,純樸,素淨,意味綿長。撐船少女一身漁女打扮,長發梳成兩支黑油油的粗辮子,一襲白底藍花的短襟,襯得她體態輕盈。青衫少年迎上前去,少女將長篙擱在船頭,雙手解下系在脖上的紅繩,掀開頭上碧青色竹笠,露出一張紅蘋果般粉嫩的笑臉。   但程寂一見這少女的面容,竟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卻只是叫不出聲來。情急之下,不住地掙扎,綢面小枕掉落地上,後腦勺在椅背的竹片上一磕,幡然醒來。   程寂望著遠處的夜色,心裡仍然翻騰不已:「那女孩的相貌,怎麼跟我一模一樣,看著她就像在照鏡子。」又想:「那男仔是誰?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長得什麼樣。好奇怪的地方,明明從來沒有去過,怎麼會經常夢見?」程寂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夢到這個地方了,只是今天這一次夢境似乎特別清晰。   天色已全黑。四面八方只聽見「唏呲唏呲」的聲音,那是鍋鏟工作時發出的動人音樂,空氣中彌散著誘人的油煙氣息,似乎能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湖南特產的小紅尖椒剁碎了在鍋裡跳舞,熗人的味道勾引著每個人胃裡的饞蟲。勝利山下的平房裡,程寂一個人在家,懶得大動鍋鏟,只煎了兩個荷包蛋,從床下一個大瓦罈子裡夾出一小碗醃蘿蔔,將就著吃了一碗飯。   堂屋裡最大的家具就是正中的一架大組合櫃,這還是父母結婚時請木匠做的,雖然父親一直極為愛惜,但因年歲久遠,仍不免粘上了黑色和棕色的汙垢,許多原來貼在表面的漆花光亮的薄板也早就七零八落了。木櫃被巧妙地分隔成十幾個不同大小和形狀的格子,分別放著錄音機、磁帶架、瓷娃娃、裝著塑料花的花瓶、還有自己中學時代的書本,右邊格子裡有一座鐘,形狀猶如古老的教堂,下方垂一根鐵條,鐵條末端連著一個鍍銅的鐵餅,走一秒,擺一個來回,那是麥克斯韋滾擺的直接運用。當時針指向整點時,座鐘會突然發出「鐺鐺」巨響,即使站在屋外,數著座鐘響聲的次數,也能知道現在幾點了。   組合櫃正中央的大格子裡放著一臺20寸的老式彩電,此時程寂已經洗完碗,將搖椅搬到正對電視機的位置,躺上去,雙腳懸空,踏在屁股下面的椅沿上,看起電視來。   門鎖輕響,門開了,程師傅一臉風塵僕僕地走進來。   「嗯?怎麼提前回來了?還沒吃晚飯吧?我給你留了飯,你歇一會,我給你煎蛋去。」程寂說著站起身來,將搖控器放在椅上,整整衣褲,準備走進廚房。   「莫做了,」程師傅擺了擺手,「我現在馬上就要出門,那邊忙著卸貨呢。」   「都幾點了,明天再去吧,總不能不吃飯呀!」   「這麼熱的天氣,蔬菜和水果容易爛掉,還是要趁夜分裝好,不能等到明天早上了。」程師傅說著,從貼身的衣裡掏出一個深色的布包交給程寂,「這裡面是這次運貨賺到的錢,你拿著,保管好,莫告訴任何人。裝完貨後,我還要出一次遠門,這次要走得比較久,你莫等我,開學時你自己拿著錢去學校,記住,錢要保管好,莫丟了。」   程寂接過布包,薀薀的似乎還有父親汗水的手感,心裡不禁一酸:「爸,要不你跟蔡老闆說說,把車轉賣給別人,以後莫再去了……」   程師傅打斷她的話:「你還在讀書,你姐姐那邊也要花錢,我要是不去,這兩年日子怎麼過?滿女,你要聽話,過幾天就是七月半了,記得給你媽媽燒點紙。還有,開學之前記得去一趟你姐那,給她留點錢……」   程師傅伸出瘦削的手,輕輕撫弄一下女兒的頭髮,極戀戀不捨地轉身出門了。   程寂擦了擦眼睛,把門關上鎖好,回到堂屋。這時她已無心看電視,於是走進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看了會書,覺得有了一點睡意,伸手關了檯燈,展開薄毯蓋住身子。   剛合上眼,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溜進來,在臥室門口略站了一會,踮著腳挨近程寂的床,看她鼻息輕微,一點動靜也無,於是以極輕快的動作脫了上衣,輕輕掀開毯子的一邊,攸地鑽了進去。   程寂一驚,睜眼一看,那個黑影已經從毯子裡露出頭來,衝著她嘿嘿傻笑。   「要死啊你!半夜三更想嚇死我啊!」程寂翻過身來怒打對方。   「你早就知道是我,對不對?你根本就沒睡著。」那男孩一邊招架一邊分辯。   「呸!除了我和我爸,就只有你身上有我們家鑰匙,不是你,難道是鬼啊!」   那男孩雙手牢牢鉗住程寂的雙手,湊上前去,將程寂攏在懷裡,輕咬著她的耳朵,笑道:「你專門給我配了個鑰匙,難道不是為了讓我晚上來陪你?」說著轉過頭來,從額頭開始,輕輕吻到程寂的脖頸,順著她的身材曲線,慢慢地褪去她的睡裙。   程寂只覺身體微顫,方才怒打的雙手漸漸軟了,只覺天與地在身邊旋轉起來,一切身外之物,一切的煩惱,俱已消散遠去……   「哎,哎,」程寂使勁推著躺在身邊合上眼睛的男孩,「吳來,你怎麼又睡了!」   「好晚了,睡吧,好累,明天我還要上班呢!你爸晚上不回,讓我就睡這裡吧。」吳來嘟囔著,仍然沒睜開眼,伸手摟住程寂的脖子,只一會便沉沉地睡了。   「討厭!活在女人大腿之間的男人!」程寂恨恨地說道。本來有滿腹的心事,這時卻無法跟吳來說,只得也閉上眼睛睡了。   「鈴鈴鈴……」   「誰呀,天沒亮就來吵人了!」程寂極不情願地抬起頭來,半閉著眼去摸索床頭柜上的電話。   「餵――」   「喂!你是程其元的家屬嗎?……請你馬上到湘江鄉派出所來一趟,程其元出了點事!」   程寂猛地一驚,睡意醒了一大半,伸手用力推了吳來一把:「快起來,我爸在派出所出事了,趕快穿衣陪我去一趟!」   兩人迅速爬起床,來不及洗漱,吳來跑回家騎來自行車,馱著程寂,沿著雁西街一直往西,直奔湘江鄉派出所而去。天還沒亮,鄉野籠罩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田間蛙叫一聲連著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   派出所小樓前的坪上,一位身著制服的警察語氣緩重地對程寂說道:「妹子,你要堅強一點,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的。你爸爸的車昨晚在雁縣邊界107國道的山路上撞倒了,他本人已經過世了,另外一個司機小夥子現在還在醫院搶救……」   不等警察說完,程寂便大哭起來:「不可能!我爸的車昨晚已經到達縣城了,他還回了一趟家,給我留了東西呢!」程寂正想把錢的事情說出來,突然想起父親的叮囑,忍住了。   還是吳來冷靜一些,問道:「是幾點鐘出的事?」   「出事的時間大約是夜裡九點半。我們接到報警後趕過去,她爸爸那時已經過世了,司機還有點意識,對我們說,程師傅一直念念不忘她女兒的學費,請我們務必搜尋一下,把錢找到,給他女兒送去。可是我們幾個警察打電筒找遍了出事地點附近也沒找著,可能是掉到山下了,我們這兩天會派人再去找。」警察一臉歉意。   「九點半?」程寂回想昨晚的情景,又叫起來。「不可能啊,我爸昨晚回家時就是在九點半,他那時還好好的呢,怎麼可能又開車回到山裡去!」   警察頗有些不忍地看著程寂,又轉過頭輕聲問吳來:「你是她對象吧?受到這麼大的打擊,神智暫時有點迷糊是正常的,好好照顧她,過段時間就會沒事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們相信我,我爸昨晚真的回了一趟家,他還說貨已經運到縣城了,要趕著去卸貨,連晚飯都沒吃呢!」程寂哭得撕心裂肺。   從醫院太平間回來,程寂一直訥訥的不說話,吳來也不知道說什麼,只用一隻手半摟半攙著她。推開家門,程寂癱然坐在椅上,忽然間看到對面的組合櫃,一把拉過吳來,指著座鐘說道:「就是這個鐘!昨晚我爸進家門的時候,這鐘剛好響了一聲,正好是九點半!你要相信我!」  第三章 手足  吳來望著程寂充滿焦急和期待的眼神,愛憐地撫弄著她的頭髮:「你爸昨晚跟你說了什麼?」   「他要我七月半給我媽燒紙,還要我開學之前去看望我姐……還有,他還給我留下了一個布包,說裡面有他這次去南寧的貨款,做我下學期的學費錢。」   「學費錢?」吳來擰起眉頭,他想起了警察的話,「你放在哪裡?」   程寂走進臥室,掀開墊在床上的褥子,露出一排銅錢色的木板,她掀開其中一塊木板,從板下的暗格裡掏出那個布包。   一見到布包,程寂忽然失聲痛哭起來。吳來接過布包一看,原來這個布包本是米黃色的,由於大部分地方被血水浸染過,呈現暗紅晦澀的顏色,所以昨晚程寂接到手裡時以為它是深色的包。   此時的布包似乎散發著一種沉重得令人胸悶的氣息,周圍空氣也因此顯得分外凝重莊嚴。布包有三層,吳來小心地一層層打開,取出裡面一沓鈔票。這鈔票外面幾張也沾了幾點血跡,數一數,正好三千塊。   吳來心裡驚疑不定,一邊撫著程寂肩膀安慰,一邊自言自語:「這事太奇怪了,難道昨晚有人在出事地點撿到這個布包,受你爸的囑託給你送回來?」   「不對!」程寂斷然否定,「我肯定昨晚就是我爸本人,他還跟我說了那麼多話!」   「那就想不通了,現在連司機小安也死了,沒人知道你爸出事前的情況。除非有神仙幫忙,讓你爸爸在走之前完成心願。」吳來搖搖頭,他知道這絕不可能,「好了,莫想那麼多了。明天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我陪你,明天清早一起去送你爸上路。」   天蒙蒙亮,雁縣火葬場的辦事房前聚著幾簇人群,旁邊停著三輛殯車。雁縣的舊俗認為火葬要在上午進行,下午則不吉利,所以都趕著大早過來。程其元的靈車排在第一位,一些親戚朋友正在相互安慰。不多久小安的家人也在敲鑼打鼓中扶著車進場了,兩家人相對,更添難過。   等到了上班時間,場地工作人員喊著編號,逝者的親屬從車上靈柩中抬出遺體,一直抬到火葬室,放在鐵架床上。那鐵架床的四個腳安有轆轤,待到時間,工作人員一按鈕,床就將沿著既定的軌道直奔對面牆壁的入火口,將逝者送進火爐。所以這條軌道也是每個人一生的最後一段路程。   程寂撫著父親的臉,將他額上的頭髮捋開,父親面目安詳,絲毫沒有重創死亡的痛苦情狀。旁邊另一鐵架床上的小安則不同,他出事時身體的一部分卡在方向盤中,現在看起來身體還有些不平整。   吳來也裁了一條白布,一根麻線,叫程寂幫他扎在頭上。程寂踮起腳尖,以自己並不熟練的手法,系了幾次都不成功,只好罷了,讓吳來只將麻線系在胸前。   吳來去向火葬室後面的工作人員遞交票據,程寂看著父親,眼圈不禁又紅了。她擦了擦眼睛,忽然看到父親的手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程寂張大了嘴,瞪著眼瞧去,確實,父親的手動了!然後,父親直直地坐了起來,轉過頭向著程寂,眼睛仍然緊閉著。程寂並不如何害怕,她從小便與父親相依為命,可以說比其他家庭的父女關係更親密,她只是驚疑:看父親這神情,顯然還有心事放不下,可他前天晚上不是都跟自己交待好了嗎,難道還有別的事?   「滿女,」父親依舊這樣喚著程寂,在當地的語言中,這是對年紀最小的女兒最疼愛的稱呼,「快回學校,不要呆在家裡。」   「為什麼?」   父親沒有回答,只說:「不要呆在家裡,不要再跟吳來交往,去學校!」   「可是,開學還有一個多禮拜呢。」   「那就去同學家裡住幾天,記著,最好離開雁縣!」   「可是……」   程寂還想問清楚,只聽旁邊有人使勁推自己:「寂妹子!寂妹子!你在幹什麼?」轉頭一看,是父親的老友兼老闆蔡叔叔,他不安地看著自己:「你怎麼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在想什麼?」   程寂定了定神,揉揉眼再去看父親時,只見他依然平靜地躺著,看起來剛才根本沒動過。程寂又驚又惑,卻不好跟蔡叔叔說。難道剛才的情景是幻覺?可為何又幻得那麼清楚?   這時吳來已經辦好一切手續回來。只聽得一聲輕響,鐵架床向入火口緩緩行駛,快到時稍一加速,在牆壁上撞了一下,將程其元送進了極樂世界。同時門口處哀樂齊發,僱來的幾個本地樂手竭力吹吹打打,為逝者作一番最後的輝煌。程寂早已哭翻在地。   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當天,程其元被葬於妻子墓旁,圓了他多年的心願。   返回途中,程寂紅著眼對蔡老闆說道:「我爸臨走前交給我一包錢,是他這次去南寧前你給他預付的一筆貨款,現在人沒了,車沒了,貨也沒了,等會回家我會把錢……」   蔡老闆一擺手打斷程寂的話:「莫跟我講這種話!老程跟我三十幾年的交情,區區這點錢算得了什麼?你還在讀書,留著自己在學校用吧。」蔡老闆頓了一頓,又從口袋裡拘出兩張百元鈔票塞到程寂手裡,「以後有什麼困難,你儘管來找蔡叔叔。唉,人到暮年,就怕看到老友離去啊……」說著,蔡老闆眼睛又有些溼了。   親友們都散盡了,只剩程寂與吳來兩人坐在堂屋裡,西邊角落裡的一張大床,是父親平時睡的地方。吳來問道:「你是不是剛才又產生幻覺了?蔡叔叔說你一個人站著絮絮叨叨,要我多陪陪你,怕你出事呢。」   「什麼叫『又』!」程寂生氣地看著他,「我以前什麼時候幻覺過了?」   「好好好,我說錯了,看我這張臭嘴!」吳來將程寂的肩膀扳過來,笑著看她。   「要說剛才吧,確實也真奇怪,我好像看見爸爸在跟我說話。」程寂將頭貼著吳來的胸膛,想著早上的情景。   「說什麼了?」   「他要我離開雁縣,去學校,可是開學還有一個多禮拜呢,學校裡面哪有什麼人!」   「可能他怕你一個人在家裡太傷心了。要不你搬到我家去住吧,反正我那還住得下。」   「你家?你哪有家?」程寂忍不住笑了笑,「租的房子也能叫家麼?那麼髒那麼亂,最多只能叫狗窩。」   「那就叫狗窩吧,只要你喜歡,叫什麼都好……哦,不對,不能叫狗窩!」吳來好像忽然想什麼,「狗窩裡住著我倒沒關係,你住進去以後,豈不是也變成母狗了?」   不待最後一句話說完,吳來就搶先跳開了,程寂伸手要打時撲了個空,只得恨恨地坐著捶床板,忽然想起父親來,心情一下子又陰霾了。吳來見狀,也不好再逗她頑笑,慢慢地走回來,挨著她坐下。   「今晚還是睡我家吧,明天早上我想去看看我姐,你要不要陪我去?」   「好,我陪你,反正已經請了幾天假。」   「你們請假扣工資嗎?」   「嗨!我們做業務的都是靠拿提成吃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請假不勞就不得,扣什麼工資!」   第二天一早,兩人洗漱完畢出門,步行走在秋意盎然的雁西街,往東直到縣城中心,就看到長途客車的站牌了。吳來忍不住問道:「你姐的那個地方很遠嗎?」   「不太遠,就在市區裡,坐車一個小時就到達市裡的長途汽車站,再轉公交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雁東市是湘南中部的一個地級行政中心,轄七縣五區,其中就包括雁縣。城市中心街道狹窄舊亂,更顯得路上熙熙攘攘,人口密集。南來北往的人群在晨色中上演這城市日復一日的平凡一幕,有人懷抱一天的希望匆匆趕往枯燥的辦公樓,有人背負明天未知的困惑遊走於城市邊緣。每顆心裡揣著不同的事物,有的燦爛,有的悲黯,有的卻空無一物。秋日已經升到某個角度,淡淡的陽光照在臉上,就像情人的愛撫。   此時,程寂與吳來已站在一座白色樓房的舊鐵門前,抬起頭,只見鐵門頂上四塊圓色大鐵片排成一行,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寫著「雁東市精神病醫院」幾個行書字。   「先去買點水果吧。」吳來柔聲說道。看到醫院的名字,他立刻明白了很多事情。   「好。」   吳來在小商店挑選水果的時候,程寂眼瞅著店內玻璃櫃裡陳列的一個個物品,想給姐姐買點什麼,一瞥眼間看到一面小鏡,雖然不十分漂亮,卻也小巧鮮豔,她想起爸爸常說姐姐小時候最喜歡玩小鏡子小梳子之類的東西,把自己打扮成新娘子,於是買下了這面小鏡,又挑了一個絨布小熊。這時忽然聽到一群人合唱的聲音: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   程寂走到商店門口,只見對面醫院的樓頂天台上站了十來個男子,衝著下邊街上的路人,大吼《紅高梁》。老闆娘也走了出來,嗬嗬笑道:「在這裡開店呀,經常能聽到對面那些神經病唱歌,倒蠻有意思的,聽多了也就不覺得吵了。」   這個醫院不像其它醫院那樣肅穆安靜,不時能聽到樓道裡傳來吵鬧和嬉笑聲。牆壁本來刷成雪白,上面卻橫七豎八寫著字句,有鉛筆寫的,有原子筆寫的,內容均是不著邊際,不知所云。看得出醫院曾經不止一次重新粉刷過牆壁,蓋住了以前的字,又被人繼續塗鴉了。   吳來跟著程寂爬到六樓,這裡似乎比樓下稍微安靜了一點。   「這六樓住的都是病情不太嚴重的人,姐姐就在走廊最裡邊的那間房裡。我們說話的聲音要低一點,莫吵著別人了。」程寂伸出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   吳來點點頭,他感覺程寂的眼神有些不對勁,似乎有些傷感,無奈,還有一種憂懼。   兩人輕手輕腳向走廊那頭走去,臨近姐姐的房門時,卻聽得門縫裡傳出一支小曲,仔細聽時,唱的是: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彈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噯呀噯喲……不離分!」   聲音輕柔婉媚,像是自嘆,又像自憐。程寂轉頭貼著吳來的耳朵輕輕說道:「你莫說我爸的事。」吳來點點頭。   程寂輕輕推開病房門,看見正對著門的窗戶下放著一張小書桌,程立側身坐在桌前,正沐浴著窗外透進的陽光,慢慢地梳理一頭烏黑細柔的長髮,似已將梳頭當作一項精緻的藝術。聽到有人進門,程立慢慢地轉過身來。   程寂和吳來以最輕緩的腳步走進病房,唯恐給這個房間帶來驚擾。   窗臺的左右各擺了一張單人床,另一位室友此時不在房內。秋日暖暖地照進來,一抹淡黃的柔光披在程立身上,向著窗外的半邊臉光亮而青春,側向門口的半邊臉則在陰影中透出一種肅靜蒼白的美,怎麼看也不像已經三十出頭的女人。程寂迎著她走去,要將手中的布娃娃和鏡子遞給她。   不料程立乍一見到妹妹,竟像突然遭遇一個極駭人的事物,「啊」的一聲尖叫起來。程寂一驚,差點將手中物品掉下,與此同時程立跳起身衝了過來,將程寂用力一推,程寂站不住,一交坐倒在地,布娃娃還抱在手中,那鏡子卻跌在旁邊地上。緊接著「咣」、「嘭」兩聲,程寂後背碰到床頭柜上,將放在上面的一個白色鐵皮套的熱水瓶撞下來,內膽摔碎,瓶中熱水隨即在地面流作兩道黑痕,尚冒著絲絲白氣。   程立似乎還不滿足,又衝過來,一手抓著程寂的手臂,另一手抄起地上的小鏡子,高高舉起,斜對著程寂喊道:「照你出原形!照你出原形!」   走在後面的吳來先是一呆,見程立衝上去又要發狂,也顧不得將手中水果放下,立即衝上前去將程立用力拉開。這一糾纏,裝水果的塑膠袋被撕破,蘋果、白梨、香蕉,滾灑了一地。程立神情兇狠,眼神卻惶恐不安,被吳來死拽著,攥著鏡子的手卻還挺直伸向程寂,嘴裡仍在說著:「現原形,現原形……」眼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程寂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拍一拍裙上的髒物,方才熱水濺了幾點到她身上,粘住灰塵,拍不下來,將一身淺藍色的短裙搓出了好幾個灰色塊。程寂伸出兩手,輕輕捋順凌亂的頭髮,忍著淚,不說一句話。  第四章 探密  「你沒事吧?傷著哪裡沒有?」吳來又是驚疑,又是難過。   「沒事,你扶她到床邊坐著吧。」   程立漸漸平靜下來。吳來將她手裡的鏡子接過來放在桌上,鏡子雖未摔碎,但鏡面已出現了一條細縫,斜斜地從右上方延伸下來,沿著裂縫邊緣支出幾絲更為細小的縫,看上去就像一個不安分的神經元細胞,又像是鏡子咧歪了嘴在嘲笑。   吳來看著程寂,剛要開口,程立氣勢洶洶地發話了:「爸爸呢?爸爸怎麼沒來?你來做什麼,不是早就叫你莫來了嗎!他又是哪個?是你找來幫忙的吧?」說著將一根白淨細長的食指指向吳來。   程寂輕聲答道:「爸爸出遠門了,最近這段時間都不會來看你,他讓我過來給你交足半年的費用。你莫再吵,這對你自己身體也不好。你不喜歡我來,我以後少來就是了。他叫吳來,是我的朋友。」她指了指放在床邊放著的布娃娃:「這是吳來給你買的,你如果不喜歡,轉送人也好,扔掉燒掉也好,只是莫再發脾氣了。」   說完這番話,程寂拉起吳來的手走向門口,不去觸及程立冷冷的目光。「我現在去交費,再叫醫院的人過來給你打掃房間。我們走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吳來滿腹的疑問卻不好開口,只得跟著程寂走到門口,輕輕將門掩上,正要轉身離開,聽見裡面程立忽然說出兩個字:「回來!」   兩人對視一眼,推開門進去。程立坐在靠窗床沿,背對陽光,眼神似比先前緩和了一些。她拉開抽屜,取出一隻垂著流蘇的髮夾,將秀髮系在腦後。   「你會唱《天涯歌女》嗎?」程立上下打量著妹妹,冒出一句奇怪的話。   「會一點,但唱得不全……」   「那就唱你會的那一點,」程立打斷她的話,「能唱幾句唱幾句,不會的地方你可以哼過去。」   程寂不明白姐姐為什麼非要自己唱這首老掉牙的歌曲,但見程立盯著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感,似乎要急於印證某種期待或夙願,又似乎對這種印證充滿懼怕。程寂無奈,只得咽一咽唾沫,清唱起來。她的嗓音有一點沙沙的,不像程立唱歌清麗動聽,也沒有那種細緻醉人的深情。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程寂停了停,看著姐姐,「後面不記得詞了。」   只見程立的臉上如衛星雲圖一樣變幻不定,一會驚訝,一會疑惑,一會似乎如釋重負,一會又若有所思,竟沒聽見程寂最後那句話。吳來看著這兩人,心裡哭笑不得,這是他所見過的最奇怪的一對姊妹。   見程立正陷入沉思,程寂和吳來不便打斷,兩人相互對望,都是一副百思不解的表情。   過了一會,程立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嘴角上揚,竟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抬起頭,目光忽然變得十分柔和,對程寂說道:「好了,你們回去吧。告訴爸爸我很好,醫生護士也很好,叫他不要太掛念。」想了想,又說:「在我的衣櫃裡有一條絲巾,讓爸爸下次記得給我帶過來,天氣快涼了。」說完站起身來,做出送客的姿態。   時方入秋,南國的城市卻依然熱氣燥人,臨近中午,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光和熱量開始在街頭盤桓,偶爾不知從何處吹過的一縷微風,也如杯水車薪,並不能使人涼爽。從醫院出來,程寂一直默默地走著,並沒有朝著公交站牌的方向。吳來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見她滿腹心事的神情,自己心裡也是疑竇叢生。喧嘈的街市,鬼魅般的路人,街邊買賣吵架、呼朋引伴的聲音離他們似乎很遙遠。   「你姐姐很漂亮。」吳來憋不住沉悶,說道。   「哦,她漂亮在哪裡?」   「她很年輕,看起來好像沒比你大幾歲,可能因為很少室外走動,保養得很好。嗯,我覺得她就像――」吳來偏著頭想了想,「像水仙花的氣質,不過身上帶著刺。」   「亂講,哪有帶刺的水仙花?」程寂側過頭看著吳來,「那你覺得我又像什麼?」   「你呀,讓我想想――」吳來笑得有些不懷好意,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說呀,有什麼話你就直說,我又不怕打擊。」   「嘿嘿,那我就說了。我覺得你跟你姐長得不像,你哪有她那樣秀氣文靜,也沒有她那種居高臨下的氣派,她就像又美又高傲的公主,而你呢――」吳來故意停住,見程寂沉下了臉別過頭去,他又伸手將她的腦袋扳了回來,「傻瓜,你長得就跟糖果一樣,看著就想放到嘴裡咬一口!」   日光中的湘江看起來有幾分刺眼,起伏的江水自南向北流去,夜以繼日。兩人沿著臨江路走到一個廣場,這廣場的對面是一座小山,被開發成一個公園,然而遊人寥寥無幾。廣場中央立著一座高大的鍍銅雕塑,幾隻巨型大雁舒展翅膀,向著北方仰首,似乎就要飛天而去,因為年代久遠,銅像表面剝落斑駁,像是在訴說這座城市的滄桑。兩人就在雕塑背陰的一面臺階坐下。   「你心裡一定有很多問題,是吧?」程寂打開礦泉水瓶喝了兩口,說道。   「我在等著你說。」   程寂想了想,說道:「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是亂七八糟,想不明白。聽我爸說,姐姐小時候很聰明,學習成績特別好,而且做事情膽大心細,很多小孩都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面,聽她使喚。但是她在十歲時發生了一次意外,撞了腦袋,後來就變得時好時壞,有時很清醒,有時又特別激動,就像今天這個樣子。」   「看她今天的樣子,就算住在醫院也讓人很不放心啊。」   「不,你想錯了,她並不是對誰都這樣,只對我一個人。」   吳來訝然看著程寂,嘴巴張成大O型。程寂垂下眼瞼,顯出難過的神情。   「為什麼?你是她親妹妹啊!」   「因為,姐姐出事時,正好就是我出生的時候――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晚上!」   說完這句話,程寂臉上神色愈顯黯然,停了一停,又說道:「關於這件事,我爸也沒仔細跟我說,可能他怕我思想負擔太重吧。那天姐姐跟幾個鄰居上山玩到很晚還沒回,我爸送我媽上醫院了,也沒時間去管她。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爸回家時,她已經被人找到送回來,頭上受了傷,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從那以後情緒就很不穩定,只好退了學回家。」   「你爸媽當時沒帶她去醫院治一治嗎?那個時候剛受傷不久,治好的可能性應該大一些。」   「唉,我爸那時哪有精力帶她去治病呢!我剛剛出生,而且我媽……因為生我時難產,去世了。」   吳來心裡長嘆一聲,將程寂抱在懷裡,替她拭去眼淚。他知道她從小就沒了母親,只沒想到竟是在出生時就失去了。吳來吻著程寂的眼睛,想到她的可憐和自己的身世,也覺難過萬分。   「後來你爸把你姐送進醫院,是不是因為她對你的態度很不好?」   「是,你說對了。從我出生不久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起,她就對我特別仇恨似的,見了面就要掐、打,弄得我爸整天提心弔膽。等我後來上小學,我爸想要去跑長途運輸多賺點錢,又不放心我,就把姐姐送到醫院住了。」   「所以她很不歡迎你去看她?」   「嗯。我本來也不想去看她,免得氣氛不好,但現在我爸不在了,將來還得由我來照顧她。」   吳來沉思半晌,忽然說道:「不對,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   「什麼不對?」程寂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他。   「你說是因為你姐出事的時候正巧你出生,再加上你媽媽也去世了,所以她才仇恨你,對不對?」   程寂點點頭,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但我總覺得不太對勁。照你所說,你姐姐小時候應該是個比較懂事的女孩,就算受到打擊,令她神志不清,情緒激動,也不應該只對你一個人發脾氣呀。這幾件事湊巧同時發生,你並沒有任何過錯,那時你才剛剛出生呢!如果要怪罪,她為什麼不怪罪你爸?因為她出事時你爸沒有及時去找她救她。為什麼不怪罪婦產科醫生護士?因為你媽去世也許是他們的問題。總之我覺得,只怪罪你一個人、只對你一個人發脾氣動手是很不近情理的。而且――從你姐剛才最後說的那幾句話來看,她現在其實也很懂事。」   吳來一口氣說完,程寂聽了,皺起眉頭:「照你這麼說好像也是……」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想不出來。我只是覺得,可能跟你姐受傷的原因有關。對了,她那時不是跟幾個鄰居小孩一起出去玩的嗎,到底他們遇到了什麼事?」   「不曉得呀,我爸沒說。當時是鄰居們出去找自己家小孩時,把她送回來的,估計我爸也不清楚出事現場的情況。」   「那,我們現在就去問問那幾個鄰居,既然人是他們找到的,他們就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問不到了。」程寂無奈地說,「出事後不久,那幾家人就陸續離開了雁縣,也不曉得現在搬到哪裡去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吳來也想不出辦法來,只搓著手,皺著眉。   四目相對,都只有疑惑、煩燥和無可奈何。   程寂忽然跳起來,像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瞪瞪地站著,嚇了吳來一跳。   「對!有一個人肯定曉得這件事――除了他,再沒有任何人更清楚來龍去脈了!」   已是萬家燈火時。這是一棟兩層的舊樓,一樓兩間是房東的住所,二樓左首的房間做了儲物室,右邊則租給了外地來雁縣工作的年輕人。木板搭建的樓梯斜立在小樓左側,在黑夜中森然沉默。沒有專門的廚房,做飯時在門外過道上架起煤爐,天長日久,淺灰色水泥牆壁被藕煤的煙火燻出一道道往上竄的烏跡,看起來像幾座峻瘦的小山峰。房東是一對年過花甲的夫婦,兒女俱已婚居他處,老兩口便將衣食起居的生活節奏放慢到極致,以消磨老來無事的時光。   平頂的天台上晾著幾張床單。出租的這間房被隔成兩個小居室,前面是客廳、廚房、飯廳兼澡堂,後面則是臥室兼陽臺。電視機開著。客廳一角的洗漱池旁,程寂正揮汗如雨地將一件又一件髒不拉嘰的衣服、襪子、床單、毯子、電視機罩搓揉漂洗,吳來則站在她身後,手執一柄芭蕉蒲扇。   「累了吧?要不先歇一下?」吳來一邊殷勤地扇著風,一邊微笑欣賞地看著程寂。   「哪有時間休息!我實在沒想到能從你的床下搜出這麼多髒衣服,真服死你了,你晚上睡覺就不覺得難受嗎?」   「哪有你說的那麼多,我就放了兩小桶衣服在床底下,你自己非要把我的床給拆空了,看到什麼東西都想扒下來洗一遍,我有什麼辦法?」 吳來分辯道。   「你還說!你要是自己住,我才懶得管你呢,要髒也是你一個人髒!」   「是是是,我懶。大小姐,我請你搬來我家住,你倒好,把你床上的全副武裝都搬來了。整整一個下午全耗在搬家、打掃、洗衣服上了,你晚上還打不打算去老曹爺爺家?」   「去呀,為什麼不去?」程寂又倒出一盆漂著少許白沫的髒水,「馬上就洗完了,時間還不太晚。」   「按你說,知道那件事的真的只有他一個人?」   「是啊,他在這裡住了好幾十年了,這附近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他沒有不曉得的。而且我爸說過,當時救我姐時他也參與了。他那個人很古怪的,聽說以前打過仗,是當地的名人呢,不過他不喜歡跟人打交道,我長這麼大還從沒去過他家。」   「哦……」吳來沉思著,手中搖扇不覺放慢了。   老曹爺爺的家離吳來住處很近,就在小樓斜背面,相距不過二十幾米。只是一間錐形瓦片屋頂、暗紅磚砌的小平房,只有一扇臨街的窗戶,玻璃油汙,顯得破舊而壓抑。此時一對窗頁向著戶外張開,街上的燈光漏進屋來,正好照在堂屋對面牆上,一幅黑白全家福靜靜地掛著,因為年歲太久,已經有些泛黃,照片裡兒孫滿堂,喜笑顏開。   程寂每次一走近這屋,心裡就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難受。房門虛掩,吳來走在前面輕輕推開。屋裡沒有亮燈,外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幽暗,像是一頭黑獸張大了嘴等著獵物送進來,空氣中飄著難以形容的幽深味道。隨著房門的推開,兩人的影子被背后街上的燈光映在門內地面上,拖得老長老長。程寂心裡突突直跳,拽緊了吳來的胳膊,這時從裡面忽然掠來一股輕風,門在身後悄無聲息地合上,地上的影子也隨之消失。   「曹爺爺,曹爺爺,你在家嗎?」吳來輕聲喚道。畢竟是男孩子,膽量比程寂大些。   半晌無聲,似乎屋裡除了他們沒有一個人。   「可能他不在家,要不我們現在回去,明早上再來吧。」   聽到吳來這句話,程寂立刻點頭表示同意,兩人正要轉身離開,忽然從背後黑暗中傳出一個低沉晦澀的聲音:   「站著!莫動!」  第五章 逃亡  靜夜。這聲音突然冒出來,仿佛自地底透出,又像是近在耳邊,程寂嚇得汗毛倒豎,差點叫出聲來。   吳來連忙轉過身,同時伸出手臂護住了程寂。仔細看去,只見靠近門口的牆邊坐著一個人影,剛才推門進來時正好將那人擋在門後,所以他們竟沒發現屋裡有人。   「你是……曹爺爺?」吳來試探地問道,心想這人既不開燈,又不招呼來客,實在詭異得很。   那人不說話,只將手中一個小盒子狀的東西翻來弄去,過了一會,才慢慢地說道:「你們來做什麼?」   這時吳來和程寂的眼睛已漸漸適應了黑暗,看那人果然就是老曹爺爺,手裡拿的正是他多年鍾愛的老式收音機。然而老曹爺爺的話語卻從陰冷蒼老中透出一種警惕,不明白他為何對這兩個年輕人心懷戒備。   「我們……有幾個問題要請教您老人家,想到現在正是您吃完飯聽廣播的時間,所以過來打擾一下,問完之後我們馬上就走。」吳來已經恢復了冷靜,挺了挺胸,一雙明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直盯著老曹爺爺。   「我沒什麼可以讓你們請教的。」老曹爺爺想也不想,冷冷地拒絕了請求。   程寂忍不住插嘴說道:「您一定可以解答的,這事除了您沒人能說清楚。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晚上……」   老曹爺爺聞言忽地一震,立即打斷程寂的話:「你過來!」   「幹嗎?」程寂看著他,心裡有些發毛,向吳來身上貼緊了些。   老曹爺爺等了等,見她不肯過來,說道:「好,你不過來也可以。你們兩個站到那裡,面對窗戶!」說著向窗下燈光射在地上的暗黃色光斑一指。   吳來和程寂對視一下,不知他要幹什麼。兩人默默走過去,站在所指的地方,燈光雖然不太亮,但已足夠將兩張面龐照得清清楚楚。再向老曹爺爺望去時,因為他在暗處,己在明處,卻不如剛才清晰了。吳來感覺到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盯著自己和程寂,心裡倒也並不害怕,只覺得有些惱怒,於是也用冷冷的目光看著他所在的位置。   但聽得老曹爺爺說道:「你……你是哪個?」聲音竟有些發顫。   「我叫吳來,住在那邊李爺爺家裡,一年前搬來的。這是程寂,她在這裡住了二十一年,您總該認識吧?」   老曹爺爺沒有回答,似乎在思索什麼,良久,他忽然憋出一句意外的話來:   「你,會不會唱《天涯歌女》?」   吳來和程寂驚詫萬分,立刻想起早上程立所說的話來。雖然看不清老曹爺爺的臉,但從聲音中可以想像他現在的表情,那一定是一張充滿疑惑、探奇而又懼怕的臉。   吳來答道:「我只會唱兩句……」   「不是說你,是你抱著的那個!」老曹爺爺顯得有些焦急。   吳來看著程寂,她也正看著自己,兩人心裡都充塞著無數個「為什麼」。程寂小心地問道:「你是不是要我現在就唱?」   「是!」   「我也只會兩句,你真要聽,那我就試著唱一下。」程寂看看窗外,月亮露著大半邊臉,周圍環著細而亮的暈圈。夜色溫柔,這低矮陰暗的屋裡卻飄蕩著一種令人渾身不暢的氣息,此情此景若沒有吳來陪伴,真不知自己該怎麼辦。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停了一停,程寂向黑暗中的老曹爺爺說道,「就這兩句,後面的都不會了。」   黑暗靜得令人窒息。老曹爺爺只是沉默,過了好一會,忽然站起身來,將門打開:「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程寂呆了呆,問:「那我們剛才問的問題……」   「我不曉得!我也不關心這些事。你們回家吧,很晚了,不要在外面走來走去。」   程寂和吳來滿心疑惑,卻問不出任何信息,無奈之下,只好出門離去。程寂走過老曹爺爺身邊時,忽聽他幽幽地問了一句:「你的仔玉戒指還在不在?」   程寂不解地轉過頭,見老曹爺爺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射出期待與恐懼,竟還夾雜著幾分火辣的光芒。程寂心頭一緊,茫然問道:「戒指?什麼戒指?」老曹爺爺不答,只用質詢的目光死死盯著程寂。程寂正被他瞧得頭皮發麻,卻聽他嘆了口氣,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似乎如釋重負,說道:「走吧!」不等兩人回應,便將門砰地一聲關住了。   程寂偎依著吳來,緊緊抱住他的一隻胳膊。街上人很少,居民們大都聚在家裡看電視,一些年紀大的已經熄燈準備休息了。小樓亮著燈,房東李爺爺夫婦還沒睡覺。   「這個怪老頭,真是莫名其妙!」程寂想到剛才那一番折騰,還有點後怕,「看樣子他應該曉得一些事情,可他為什麼就是不肯說呢?」   吳來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有什麼不肯說的?除非自己做了虧心事,心虛!」   「可是我們現在還能問誰呢?還有誰比老曹爺爺更清楚那件事?」   兩人說著話,正要上樓,忽然聽到有人說道:「剛回呀?上我家坐坐吧。」回頭一看,李爺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坐在沙發上吃著西瓜看電視,旁邊李奶奶還在不停地勸他們多吃點。吳來心念一動,問道:「您老人家在這裡住多長時間了?」   李奶奶掂著指尖正在算,李爺爺已經回答了:「二十四、五年了。」   「那您二位對住在這附近的人都很熟悉吧?」吳來吃了一口西瓜,似乎漫不經心地問。   李爺爺摸著短鬚笑了:「嗬嗬,可以說熟也可以說不熟。這附近是縣城最落後冷清的地方,你們看,喏,旁邊就是農村了!很多人攢了點錢就到城裡買好房子搬走了,只把這些破爛房子租給親戚或者外地人住,現在的住戶大部分都不是以前那些人了。在這裡住了二十年以上的人家,除了我,大概只有你們程家和老曹家了。」   「那,您跟老曹爺爺熟嗎?」吳來望著李爺爺,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老曹?」李爺爺深吸了一口氣,「他比我還大十幾歲,今年恐怕該有八十了吧。我來這之前他就已經住了幾十年了,聽說是個老軍人,從槍桿子裡面爬出來的,很不簡單,但是縣裡和市裡每次要給他照顧,他都拒絕了,是個怪人。」   「他為人怎樣?」吳來緊接著問。   李爺爺鎖起眉頭:「這個我就不太好回答了。我跟他交往其實也很少,他喜歡獨來獨往,既不幫助別人,也不要別人幫他,他好像不想跟外界打交道……除了他那個寶貝收音機。」   「他家裡沒有別的人嗎?」程寂問道,她也開始對這個古怪而神秘的老頭產生好奇了。   「有。在我住到這裡之前,他家裡好像人還蠻多的,有四五個兒女,還有幾個孫子輩的。」   「現在呢?」程寂聽著,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我們搬來時聽人講過,他家裡好像剛遭了一次大災難,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個小孫女,偏偏這個小孫女後來也死了。唉,老年悽慘呀!」說完,夫婦倆相對嘆著氣。   怪老頭的兇惡形象忽然變得可憐起來,程寂還想問:「那為什麼……」只覺大腿被吳來擰了一下,示意自己不要說話。她轉過頭,見吳來神情唏噓,似也十分不忍。   「看來他這種孤僻性格可能跟家裡遭的這場災難有關,」吳來沉吟著,「您老還記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晚上嗎?」   李爺爺身子微微一震,李奶奶也同時轉過頭來。程寂插嘴說道:「我們剛才去找曹爺爺,就是想問清楚我姐姐當年發生的事情,但他不肯說。其他經歷過的人都搬走了,如果那件事不能水落石出,我姐姐的病恐怕就治不好了。」   「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前……」李爺爺仰面望著天花板,陷入對往事的回憶,緩緩說道,「其實,那些人並沒有全部搬走,還有一個留在雁縣!」   雄雞唱曉,金風送爽。   還未見太陽露臉,晨光已經給這座小城披上一件清淡的紗衣。城東的繁華地帶,最先湧現人氣的就是果蔬交易市場,許多附近的菜農、果農,趕著早挑著擔匆匆地進場,將要賣的瓜果蔬菜在攤位上擺放整齊,等候早起的家庭主婦們前來購買。二道販子們則忙著在市場門口下車卸貨,輸入外地運來的品種。周圍幾家賣醬醋乾貨、盆碗雜什的小鋪也陸續開張。   蔡以忠打開房門,背負雙手,踱下樓梯,沿著街邊小道,慢慢走進市場。俗話說「前三十年不醒,後三十年不睡」,他已年過半百,近來越來越體會到長夜無眠的苦惱。自從老友暴卒,這兩天如巨石壓心,情緒沉鬱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夜半驚醒,經過多年已漸漸平淡的往事,忽然變得異常清晰起來。他本是不信任何鬼魅邪魑的。如今怎麼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來,看來自己真是老了!   「蔡老闆早!」「早啊,蔡老闆!」……   見到蔡以忠進場,許多商販站直身子微笑問好。蔡以忠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答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擠出一點笑容來。一個念頭在他心裡盤旋了兩天兩夜,是該決定的時候了!他望著眼前為生計忙碌得像陀螺的人們,心中嘆息著,這裡畢竟是他多年的事業,早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現在不得不捨棄,那份滴血似的痛苦和無奈難以對旁人道明。   李虹也是一夜沒睡好,早早起了床。丈夫十幾年前便果敢地承包了這家市場,起早貪黑,使它逐漸發展壯大,如今已成為附近幾個縣鎮最大的果蔬集散地,加上為人謙厚,在當地口碑甚佳。丈夫事業紅火,自己也就早早退休回家,日子過得平淡悠閒,然而膝下無子女承歡,越到晚年越是覺得悽涼。這兩天丈夫始終眉目緊蹙,寡言長嘆,昨晚忽然叮囑自己一早打點行李去瀏陽的親戚家暫住,李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見丈夫神情鄭重,也就不再多問了。   李虹正要打開爐門做早飯,蔡以忠拖著沉重的步子回來了,一進門便問:「收拾好了嗎?」   「隨身的東西都裝在兩個旅行包裡了,我熬點粥,吃了再走吧。」   「不,」蔡以忠攔住了她,「現在就拿著東西走,車我已經開到樓下了。」   李虹心裡忐忑不安,但多年來她早已習慣於聽從丈夫的話,於是將一個包遞給丈夫,自己背起另外一個包,正要出門,忽然想起一事,又進了門,將客廳牆上一幅全家福相框取了下來,伸袖擦了擦,含著淚將它放進包裡。   樓下停著一輛半舊的小松花江,是丈夫平時聯繫業務用的,李虹弓身進了車,將旅行包放在後座上,自己坐在包的旁邊。蔡以忠坐進駕駛室,準備發動汽車。   「這次去多久?」李虹忍不住問道。   「一個月。過了中秋節就回。」   「那市場的生意怎麼辦?」   「我剛才已經跟幾個管事的交待清楚了,這一個月裡的進貨、分攤、收租、上稅的事,他們會安排好的,跟了我這麼多年都有經驗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你莫問!」蔡以忠有些粗暴地打斷妻子的話,「以後我自然會告訴你!」   李虹不說話了。這時車已經駛出了縣城,行走在綠樹成蔭的鄉間公路上。車速加快,窗外的水田、房屋、山陵,一個一個迅速向後面退去。   李虹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縣城了,一種空虛壓抑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她從小就有點暈車,便打算躺下來睡一會。這時她想起了兒子,那個生性有些頑皮的小細伢子,讓自己操心了七八年,有一天晚上突然不見了,等丈夫找到他時,竟已成了冰冷的屍體,這個打擊讓自己一度傷心欲絕。   想到這裡,李虹眼睛溼潤了,她翻過身,拉開旅行包的拉鏈,雙手捧著相框,眼淚撲簌簌地掉在玻璃面上。水霧迷濛中,相框裡的小蔡文依然是一副天真可愛的臉蛋,衝著自己開心地笑著,孩子正是換牙的年紀,照片中還能清楚地看到嘴裡的兩個小黑洞。   李虹流了一會眼淚,要將兒子抱在胸前陪伴自己旅途中的睡眠。照片中的蔡文忽然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向她伸出兩隻手臂,笑靨如花,仿佛在叫喚著「姆媽」,李虹又驚又喜,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兒子撲到自己懷裡撒嬌的情景,於是她也伸出手將兒子緊緊抱住,只覺兒子的小手環住了自己的脖頸,一圈又一圈,竟像拉麵一樣無限環繞,李虹的呼吸越來緊,眼神漸漸迷茫,兒子的笑容也越來越遙遠,終於眼前一黑。   蔡以忠此刻心神不寧,見妻子在後座睡了,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剛定了定神,眼角余光中忽然發現駕駛副座上坐著一個人。   蔡以忠一驚,放慢車速轉頭看去,原來是老程的女兒寂妹子。程寂不聲不響地坐著,眼睛望著前方的小山巒。   「呃……」蔡以忠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竟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寂妹子呀,蔡叔叔今天臨時出門,是……是有一件特別十萬火急的事情,要回一趟老家。你……你昨晚給我打電話說今天要去我家問一些事情,我不是不願告訴你,等我探親回家,我一定有問必答!」  第六章 萬人坑  說完這幾句話,蔡以忠覺得臉上有點發燒。他活了五十來歲,大風大浪見過不少,說謊也不是第一次,但今天面對故友遺孤,竟覺得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心裡說不出的羞愧。然而程寂並沒有說話,也沒有露出半點怨意,依舊直視著前方,似乎打定主意要跟著他的車去瀏陽。   蔡以忠只好繼續說道:「寂妹子,你是怎麼躲進我的車裡的?哦,肯定是我上樓拿包時你偷偷鑽到座位下的,是吧?這孩子,長這麼大還調皮哪!我和你李阿姨這次回老家,呆的時間比較長,你就莫跟著去了,等到了下一個縣城,我送你坐長途車回家吧。」   蔡以忠停住了嘴等待回答,半晌,程寂始終一言不發,若不是她一雙眼睛亮亮地睜著,蔡以忠還以為她也睡著了。   公路方向一轉,車子駛進了鄰縣山區,除了風從玻璃縫中透進的嗚嗚聲,整個世界一片空寂,沒有一絲人煙,也沒有半聲蟲鳴鳥叫,靜謐的氛圍鋪天蓋地,直逼得人透不過氣來。程寂不說話,後座上躺著的李虹當然也沒說話,蔡以忠只覺渾身都不自在,像是童年在農村時夏天晚上被毒辣的花蚊子咬得睡不著的感覺。   蔡以忠正搜腸刮肚地想說什麼話打破這種可怕的寂靜,忽然注意到程寂今天的衣著與平時不太一樣,她穿了一身緊貼身段的半袖小旗袍,大紅的顏色炫得令人頭暈,更襯得一張圓臉蒼白如雪。蔡以忠很是奇怪,印象之中程寂從未有過如此穿衣風格,看來上大學之後的女孩開始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學會打扮了。   蔡以忠剛想開口問一問她的學業,只見程寂黑亮的雙瞳忽然睜大了,努了努嘴,似乎前路上有什麼令人興奮的東西。   蔡以忠回過頭看去,右前方是一塊白亮的水泥坪,似乎很眼熟,坪上有幾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在玩鬧嬉打,其中一個體形較高胖的男孩用力推了另一個瘦小的孩子一把,那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叫著:「爸爸!爸爸!」   那聲音多麼耳熟,聽得蔡以忠心濤洶湧,熱淚盈眶,仔細去看,那不是蔡文又是誰!眼見高大男生又要伸手打自己的寶貝兒子,蔡以忠怒從心起,方向盤一轉,腳下用力一踩,直衝過去,打算下車好好訓一訓這個欺凌弱小的壞孩子。   這時,玩鬧的小孩們都抬起頭來看著他,嘴角浮現一絲詭秘的笑容,兒子蔡文張開了臂膀,向他甜甜地笑著喊:「爸爸!爸爸快來!」蔡以忠頭腦一蕩,猛然想起,這塊坪就是勝利山頂的那座碉堡的平臺!   就在一瞬間,白坪、小孩全都消失了,車拐入了主路旁的一條短岔道,那是為中途出現故障的車留出的暫停處,蔡以忠緊急剎車,然而腳下一用力,心裡立即一片冰涼。車子衝過矮護欄,向谷底直墜而下。四周是一片空空蕩蕩的山林,青翠蔥鬱,望不夠的秋色撩人……   起風了。南國的秋天在夏天和冬天之間慢慢過渡,令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每年都能享受兩個多月秋高氣爽的愉悅。天氣剛剛轉涼,陽光開始變得溫柔,穿T恤或是襯衫都很舒暢。空氣微微流淌著,在樹蔭中行走,能聽見風在樹葉間輕輕的哼唱,即使心情再煩躁的人也會感受到一種綿密的柔情緩緩滲進心靈。   程寂挽著吳來走到蔡家門前,她捋了捋頭髮,「篤、篤、篤」三下敲門,等了一會,裡面沒有動靜。程寂再敲三下:「蔡叔叔!蔡叔叔!我是程寂,你在家嗎?」兩人豎起耳朵聽,裡面仍然沒有動靜。   「奇怪了,昨晚明明打電話約好的呀,怎麼不在呢?」   「你呀,跟人約在九點見面,結果自己一覺睡到九點一刻還叫不醒!蔡叔叔今天肯定有事要出門,沒時間等你了。」   「昨天奔走了一整天,太累了嘛!可是李阿姨怎麼也不在呢?她一般很少出門呀。」程寂咬著嘴唇,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一句話也沒留就離家了。這時只聽房間裡面電話鈴聲接連不斷,再仔細一聽,似乎還能聽到秋風在房間裡盤旋吹掠的聲音。   「奇怪,」吳來沉思著,「他們好像走得很匆忙,沒有留錄音電話,連窗戶也沒關好。」   聽吳來這麼一說,程寂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小說和電視裡常見的兇殺案情冒上心頭,她害怕起來:「那怎麼辦?我們去報警吧!」   正在這時候,外面街上忽然人聲鼎沸,兩人走下樓,在樓梯口遇到三個警察,神色肅穆地上了樓。樓房旁邊的果蔬交易市場外聚了許多人,還有人陸續從附近的店鋪、樓房裡趕出來,市場門口頓時喧嘈起來。吳來拉著程寂擠進人群,見圍在中央的兩個人他們都認識,正是蔡老闆的下屬,果蔬市場的管理員,他們神情悲痛,正在發布一個重大消息:   「我們剛從派出所回來,是的,翻下山谷的正是蔡老闆的松花江,車子已經摔爛了,但車牌號還能看出來。」   「那蔡老闆怎麼樣了?」旁邊一個商販趕緊問道。   「唉,山崖不是很高,但摔下去還是留不住命!」管理員抹了抹眼睛。   「蔡老闆一向做事穩重,開車技術也蠻好,怎麼會出這麼大的事呀!」商販和居民們七嘴八舌,嘆息著。不等聽完,程寂只覺眼眶一溼,落下淚來,吳來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   「李阿姨呢?她也在車上嗎?」程寂問那兩個管理員。   「是呀,他們還帶著行李,好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李姐的表情倒並不痛苦,還帶著笑,可能當時正躺在後座睡覺,在夢裡去世的。」   吳來湊在程寂耳邊說道:「走,我們去他家裡看看。」兩人上了樓,蔡家的門已經打開,一個警察站在門口,另外兩個警察在屋裡取證。見兩人要進去,門口的警察伸手攔住了。警察狐疑地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程寂忙說道:「我是蔡叔叔的侄女,他跟我爸是結拜兄弟。」   「那也不能進去,我們正在辦案!」   「那好吧,我們不進去就是了,」吳來說道,「我們剛剛得到噩耗,覺得太意外了,所以趕了過來,想問問蔡叔叔和李阿姨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是在山路上出的車禍,剎車意外失靈,我們懷疑是人為原因。」警察的一隻手仍然攔在門口。   「他們臨終前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沒有,我們趕到時他們已經咽氣了。」   吳來仍不死心:「那,蔡叔叔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呃,比方說遺囑什麼的。」見警察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吳來連忙解釋:「你千萬莫誤會!我只是想問問蔡叔叔有沒有未了的心願。」   「有。他身上有一張紙條,看樣子是早就寫好的,說如果他們出了意外,就把所有財產捐給市裡的精神病醫院,別的沒有了。」警察略略思索了一下,又補充說道:「在車前的儀表臺上劃了幾個血字,估計是死者臨終前用手寫的。」   「是什麼?」吳來和程寂同時問道。   「我們現在也沒查清楚,就是三個歪歪扭扭的字――萬人坑!」   李奶奶雙手捏住煤爐的兩耳,用力提起,將爐子搬到過道的牆邊,看看爐內火勢將盡,於是拿起火鉗,添進一塊新煤,然後慢慢挪進屋裡,端出煮飯用的米鍋,在門口階邊的自來水管旁蹲下,一絲不苟地淘起米來。   房門沒有關,可以聽到屋裡說話的聲音。   「派出所的人問了些什麼?」   「也沒問什麼,就是給我們作了一份筆錄。昨天晚上我們給蔡叔叔打電話,問他二十一年前那件事,但他在電話裡猶猶豫豫的什麼也沒說,我們就約好今天上午在他家見面。等我們到他家時,他已經在幾十裡之外出事了。他的車前兩天才檢修過,今天突然剎車壞了,警察懷疑有人故意害他,但現在還找不出什麼線索。」   「照你這麼說,老蔡明明跟你們約好了,今天清早卻收拾行李要到外地去,誰也不曉得什麼原因……」李爺爺沉吟著。   「是的,我們也覺得很奇怪,就算臨時有事要離開雁縣,按蔡叔叔平時的做法,也會給我們打個電話或者留個紙條,不至於這樣匆匆忙忙,倒像是故意躲開我們。」吳來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雙肘立在大腿上,十指交叉,支撐著頭部。程寂挨著他坐著,也在冥思苦想。   李爺爺嘆息著:「老蔡這個人為人還不錯,不像其他暴發戶一樣目中無人,沒想到會跟人結下這麼大的仇,竟然逼得他離家出走,還害他死得這麼慘。」   「我覺得事情不完全是這樣,」吳來舔了舔被風吹得有些乾澀的嘴唇,「如果他真的跟人結了仇,怎麼連親戚,鄰居,還有跟了他十幾年的人一點都不知道?聽那些人說,這幾天沒發生什麼異樣的事情,只是程寂的爸爸去世之後,蔡叔叔很悲痛,但他突然帶著李阿姨出走,確實令人猜不透原因。」   「二十一年前,那三戶人家搬走時也是這樣,說走就走了,不曉得什麼原因。」李爺爺嘆了口氣,「老蔡沒留下什麼話嗎?」   「他沒向身邊的人透露什麼。但警察在他衣服裡發現一張紙條,可能是臨走前寫好的,說願意捐出所有財產,好像已經預感到會發生意外,為了躲開這場意外才決定離家的。」吳來說到這,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您剛才說,二十一年前搬走的是三戶人家?」   李爺爺點點頭。   吳來眼睛發亮了:「當年出事的有六個小孩,除了程家沒有搬,蔡家只搬到了城東,應該還有四戶,難道其中還有一家人沒搬走?」   李爺爺的表情有些古怪,沉默了幾秒鐘,說道:「是的,還有一家,而且他就住在這裡,哪也沒去,不過你們在他身上恐怕問不出什麼。」   吳來和程寂對望一眼,倒吸了一口氣,齊聲說道:「您說的難道是…..」   「沒錯,就是老曹。就在那天晚上,他失去了唯一的親孫女――曹葉!」   坐在沙發上的兩人立刻不說話了,過了半晌,程寂機械地搖了搖頭:「原來是他!我再也不想進他那個屋子了,陰森森的,白天看著也像鬼屋!」   吳來輕輕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撫,他也沉默了一會,望著李爺爺的眼睛:「還有一個問題解不開,蔡叔叔臨死的時候拼盡全力寫了三個字,可能跟他的出走和離奇死亡有關係,但是誰也想不通他要告訴我們什麼。」   「哪三個字?」李爺爺只覺心裡一抖。   吳來沉聲說道:「萬人坑!」   門外突然「梆」的一聲,三人嚇了一跳。出來看時,卻見飯鍋砸在地上,白花花的米粒呈放射狀撒開,李奶奶正彎著腰,雙手將面上的一部分未與地面接觸的米小心捧起,放回鍋中。見他們出門,李奶奶端起飯鍋,歉意地笑了笑:「老啦,端個鍋都不穩,你們年輕人莫見笑啊!我再去取一點米,重新淘。」說著,腳步蹣跚地進屋了。   吃過晚飯,吳來斜躺在床上看電視,程寂忍不住推一推他:「哎,莫看電視了,陪我聊聊天!」   「聊什麼?」吳來一動不動,似乎心不在焉。   「我現在腦袋裡一片混亂。這幾天發生的事稀奇古怪亂七八糟,感覺做什麼事都不順!」   「是啊,先是你爸去世,然後又有那個奇怪的錢包,你姐一看到你就橫眉怒對,老曹爺爺又讓人摸不著頭腦,好不容易找到能解開二十一年前那個謎的人,偏偏蔡叔叔一家又發生意外了。」吳來拍了拍額頭,「我這裡面也亂鬨鬨的。」   程寂咬著嘴唇,想了想,只覺頭皮都要炸了,索性一拍腦袋:「算了算了,不想了,再想我就要搬去給我姐做病友了。」她也躺下來,扭動身體,貼著吳來的臉:「哎,要不你跟我說說你們家鄉的事吧。」   「我家鄉?」吳來閉上眼睛,「也就是浙江一個小鎮,沒什麼好說的。」   「說嘛,說嘛!」程寂嬌嗔著,從吳來手中拿下搖控器,將電視關了。   「那是桐廬的一個小鎮,叫濱江鎮,在大源溪和富春江交匯的地方。小時候水特別清,站在石橋上,能看見江底一粒一粒的沙石,水就在腳下流著,一直流進富春江。不過這幾年水質越來越差了,附近建了一些廠子。」   「你們小時候玩些什麼呢?」   「釣魚啊,玩水啊,划船啊,或者在江邊石板灘上曬日光浴。小時候還有漁家女撐著船捕魚,到了晚上,她們唱著漁歌,點起漁火,生活雖然比較苦,卻很有情調。不過現在已經很久沒看到這種情景了。」   程寂閉著眼睛,想像青山懷抱的一座小城,藏著一灣碧水,青青的石板路,靜靜的江邊小樓,還有兩頭微翹的長核形小漁舟和純樸素麗的漁家女,這一幕好像很熟悉。   「你說的我夢見過,真的,不止一次。」程寂回憶著,「我夢見自己唱著歌,撐著小船,從橋下穿出,還有一個男仔在岸邊等著我。」   「哦――看來你遇到我是早就註定了,你小時候就夢見我了,是不是?」吳來笑出聲來,側過身子,兩人鼻尖碰著鼻尖,他用食指刮著程寂的臉頰,「真不害羞!小小年紀就開始做這種春夢!」   「才不是呢!我夢見的那個男仔好像不是你,雖然每次都背對著我,但我還是覺得不像你,他的個頭比你高那麼一點點。」程寂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劃著。   「嗯?」吳來裝作大怒的樣子,一翻身將程寂壓在身下,「你竟敢夢見別的男仔?」說著扳住程寂的腦袋左右搖晃,嘴裡還故意哼哼:「逆我者亡,看我怎麼教訓你!」   程寂被他搖得暈頭轉向,一疊聲笑著:「我曉得錯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莫搖啦,我順了你還不行嗎!」   吳來嘿嘿笑著:「我還沒說完呢:逆我者亡,順我者亦亡!」他伸手抖開毛毯蓋住兩人,順手將檯燈拉滅了……  第七章 離別  樓上風光正好,樓下的一對人卻愁眉不展。李爺爺坐在靠凳上,悶聲抽著菸斗,這菸斗他已經擱置好幾年了,今天又翻了出來,嫋嫋青煙在屋裡飄繞,像是聞見阿拉伯笛音鑽出竹簍舞動的一群小蛇。   「老李,你怎麼跟他們說了那麼多,要不是我摔鍋提醒,還不曉得你會說出什麼話來!」李奶奶面色緊張,看著丈夫。   「我沒有跟他們說什麼,我也說不出什麼,這些事情我自己也稀裡糊塗。他們說萬人坑……」   「那麼鬼的地方,不要提起它了!你忘了?二十五年前死了那麼多人,二十一年前又死了人,好不容易這些年太平了,你還敢招惹麻煩?」   「太平?」李爺爺拈著菸斗,在板凳邊緣磕了磕,「你覺得現在太平嗎?老程死了,老蔡也死了,又一個中秋節要到了,一切都有命運,我們又能決定什麼?」   這兩天似乎風平浪靜。程寂打點好上學要帶的東西,明天的這個時候,她就要一個人坐上火車,沿著京廣線北上,在熙熙攘攘的學校裡,開始她最後一年的學業。雁縣離省會並不遠,火車上的時間僅兩個多小時,然而程寂想到又要與吳來分別,心中實在不舍,收拾行裝的動作緩慢沉滯。   夜幕降臨,這一天正是農曆的七月半,天空飄著淺淺浮雲,月亮在烏色包圍中顯得不太明朗,微風中透著點涼意。   雁縣的風俗,今晚鬼門關大開,也是祖先和逝去的親人們回家探視的時候。這一天所有人家都要「供老客」,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天黑前必須一切就緒,將盛著佳餚的碗碟整齊地布於大飯桌上,雞鴨魚肉湯樣樣俱全,桌子位於堂屋正中央,周圍擺好方凳或椅子,按照椅凳的數量,倒上幾杯白酒,也有人家倒的是當地特產的醪米酒,恭恭敬敬地擺在桌上,然後打開大門,全家人退出堂屋,在門外路邊燒幾堆錢紙,靜候祖先用餐。這時空氣裡自然滿是菜香和酒香,有的小孩會吵著要進去吃飯,這時大人通常一巴掌打去,喝道:「莫吵!祖宗們正在吃飯呢,去,燒錢紙!」   程寂收拾完回到自己的家裡,吳來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和餐具。   「這小子!平時懶得連衣服都不洗,勤快起來倒還像那麼回事!」程寂一邊想著,一邊和吳來一起搬桌子、擺碗筷、上菜、斟酒。布置好供桌之後,兩人退出房間,蹲在階上,將一摞高高的錢紙撕開,一張一張燒了起來。   溫暖的焰光中,顆顆火星飛舞起來,閃閃發亮,隨即又暗了下去。灰燼飄飄蕩蕩,載著悠悠思念,不知欲往何處。   「你說人死了會有靈魂嗎?」看著竄動的火光,程寂想著父親的模樣。   「不知道,也許有,也許沒有,只是人的心理作用吧。」   「我聽說,七月半燒錢紙,風會把紙灰吹起來,一直吹到祖先的墳上,不管他埋得多遠。」   「這個你也信?那殭屍你信不信?吸血鬼你信不信?披頭散髮的白衣女鬼你信不信?還有……」吳來還要說下去,程寂甩手一掌打在他肩上,恨得咬牙切齒:「你再說,你再說,看我不把你打殘了!」   斜對面就是老曹爺爺的屋子,此刻他坐在家中桌旁,透過窗戶,靜靜看著屋外的人情世態。他不願「供老客」,更不願燒錢紙,人到八十,百事歷遍,萬般看透,那些小兒女的行為,他已經懶得再做了。   七點到了,老曹爺爺雙手捧著收音機,將天線拉成一根細長的白杆,撥動開關,調到常聽的頻道。奇怪,只聽裡面傳出來沙沙的雜音,似乎這個波段並沒有電臺。老曹爺爺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數字,起身扯了一下燈繩,昏黃的光充滿了屋子,他眯起眼睛再仔細一看,數字並沒有錯,確實是這個波段。   老曹爸爸納悶著,左右旋了旋,想聽聽其他電臺的新聞,忽然他聽到唱戲的音樂,聲音調大一些,原來是越劇。他最愛聽的戲曲便是越劇,既然今天聽不成新聞,聽聽戲也不錯。老曹坐在靠椅上,半閉著眼睛,一手拿著收音機,另一隻手在椅子扶手上合著樂曲輕輕的拍著。不一會,一段越劇唱完了,沉默了兩秒鐘,收音機裡傳另一段曲子來。   吳來和程寂取笑著,看看時間,「供老客」該結束了,錢紙也差不多燒完了。兩人站起身走進堂屋,將多餘的凳子和晚筷撤下,準備享受這頓豐盛的晚餐。便在這時,不遠處的平房裡猛地傳來一聲驚吼,接著又是兩聲,竟是老曹爺爺!   叫聲驚動了四鄰,吳來和程寂也衝過去,眾人推開房門,老曹爺爺半癱在地上,兩眼圓睜,神情驚恐萬分,滿面皺紋扭曲著,身體仍在不住地顫抖。收音機落在身旁地上,他直勾勾地盯著,似乎要噴出火來將它燒成灰燼。   這時所有人都聽清了,收音機裡傳出的是一段纏綿的女聲,唱著那許多年前的歌曲,一遍一遍,反反覆覆: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眾人見狀,七手八腳地上前攙扶。老曹爺爺不說話,眼眥極睜,瞪著地面。吳來走過去,拾起收音機要將它關上,手撥了一撥,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開關竟然失靈了!吳來稍稍一愣,又去撥弄調頻的旋杆。奇怪的事發生了,不論他怎麼調,收音機裡傳出的聲音始終連綿不斷,既不能換臺,也不能關機,甚至連將聲音調小一點也不能!歌聲仿佛有種神秘的魔力,牢牢控制了收音機。   吳來正覺驚奇,呆若木雞的老曹爺爺突然發出一聲嘶叫,晚上聽來有如野貓哭夜,令人心裡不由一糾緊:   「給我!收音機!」   老曹爺爺鬼爪般乾瘦的手伸在半空,吳來將收音機遞給他,只見他眼中忽的射出一道兇光,突然間力量陡增,一把奪過收音機,死命往地上挫砸,一邊砸一邊狠狠地咒罵:「你回來!你回來!我不怕你!我也活夠了!」   小小的匣子哪經得起這番怒砸,立刻體無完膚,電池和幾個老舊的零件蹦了出來,七零八落。歌聲戛然而止,只聽見「空空空」的砸地聲,老曹爺爺的手掌早已血跡斑斑,他卻像沒有痛覺似的。眾人面面相覷,連忙架起老曹爺爺,有人奪下他手裡的破碎收音機,有人好言安慰,有人跑出去找車,忙成一團。   吳來轉頭對程寂說道:「我們幾個男仔送老曹爺爺去醫院,你先回去吧,要是困了你就先睡,莫等我。」   程寂心裡有些不情願,這幾天她和吳來寸步不離,家裡遭遇變故,若不是身邊有吳來幫忙處理,又費盡心思給自己開導解悶,自己一個人真的承受不起。鄰居叫來一輛小麵包,坐不下幾個人,程寂無奈,只得叮囑吳來早點回家,獨自回去了。   沒有吳來陪伴,時間過得極其緩慢。程寂無心看書,不住地抬手看表,眼見過了十點,她實在忍不住,走下樓去,敲了敲隔壁宋阿姨家的門。隨著門開,她看見宋家的男孩正在洗漱池旁刷牙。   「你回來多久了?吳來沒跟你在一起嗎?」   「唔,我們比他先回來,他留在醫院照顧一下,應該很快就回了。」小宋搖動著牙刷柄,含糊嘟囔著。   程寂告辭回樓,正要推開房門,無意中向老曹爺爺家撇了一眼,見那扇古黑的窗戶上似乎人影一閃,再一看時,又沒了動靜。程寂搖搖頭:「唉,最近怎麼老有幻覺!」回到房中,一種孤立無助的感覺突然襲來,她亮著燈,不敢一個人面對黑暗。時鐘滴答滴答走著,她開始有些擔心,同時又不斷安慰自己:「莫亂想,他很快就回來了。」   夜越來越深,程寂漸漸覺得眼皮沉重起來。樓梯處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程寂精神一振,又是高興又是害怕,呼吸緊張起來。門開了,幸好是吳來,程寂籲了一口氣,跑上前去抱住他:「嚇死我了,我再也不想一個人呆了!」   吳來愛暱地抱了抱她,反手將門鎖住。程寂注意到他手裡捏著一張紙,拿來看時,原來是張半身照片,已經很舊了,泛著黃邊,有些地方還有裂痕,像一張皺紋衛生紙。照片的右邊是一個年輕女子,她身子微側,扎著幾十年前流行的長辮,臉上洋溢著幸福而羞澀的微笑。   「這是什麼照片?她是哪個?」   「是我母親,」吳來的聲音有些低沉,「我出生不久她就去世了。」   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情溼潤了程寂的眼眶,她看了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吳來:「你長得有點像她。」   吳來微微苦笑:「你再仔細看看,照片上有什麼古怪?」   程寂有些納悶,將照片湊到眼前,仔細端詳:「沒什麼古怪呀,就是攝影師水平不高,拍得有點歪,右邊空間很小,左邊卻留著一片空白。」   「攝影師沒有問題,」吳來低眉垂目,顯得心事重重,「這張其實是我父母的結婚照,照片上本來有兩個人!」   沉悶了一個暑假的校園,終於在陣陣秋風中傳來生動的聲音,學子們提著大包小包,陸陸續續返回學校。鄧一生剛從食堂出來,腳步輕快。他的臉上永遠帶著微笑,一種習慣性的、職業的、形態完美的微笑,他知道旁邊隨時有女生在偷偷看著他。對於她們,鄧一生從來不吝惜回報以春天般的溫暖和力所能及的關懷。   「鄧老師,今晚的舞會你去不去?」一個女生快步趕上來,是中文系的夏琴。   「不去了,我現在要去火車站接人。」   夏琴顯得十分失望:「我都跟班上同學說過了,你不去,我上哪再找一個舞伴?」   鄧一生心想:我又沒答應你一定會去。但他仍然微笑看著她:「像你這樣漂亮又可愛的女生,還怕沒人請你跳舞?恐怕到時候眼睛都挑花了。我今晚確實有事去不了,太遺憾了!」   「你去接誰呀?」   「我的女朋友。」鄧一生很認真地回答。   夏琴眨眨眼睛:「女朋友?你的哪一個女朋友?」   鄧一生笑得更迷人:「當然是我唯一的那個女朋友,你又不是不認識。」   夏琴咬著嘴唇:「哼,我就不信她真的是你女朋友,你都討好人家三年了,可惜人家理都不理你!」   列車在京廣線上飛馳,窗外是茫茫黑夜,遠處的衡山脊脈隱隱約約。程寂坐在靠窗的位置,雙手託著下巴發呆,想著這幾天發生的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父親和蔡叔叔夫婦的死、姐姐的病、多年前的謎案、昨晚看到的吳來父母的結婚照,以及今天下午在醫院聽老曹爺爺說的那些話,似乎每件事情都有關聯,然而又像隔著某一扇門,讓人看不見真相。   下午出發前,程寂跟著吳來去了一趟位於城東的縣人民醫院,她實在不喜歡見到那個怪僻的老頭,但吳來一定要去,她也只好同去。老曹爺爺傷勢並不重,受到的刺激卻非同小可,半天沒緩過神來,一聽見有人走近,他立即如驚弓之鳥,全身繃緊,騰地一下轉過頭,向來人射去電一般的眼光,看得人心裡直悚。   見到他們兩人進來,老曹爺爺似乎情緒又激動起來,盯著程寂的眼神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你真的不是她?」   程寂被問得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老曹爺爺像是自言自語,喃喃地說道:「不像,不像,聲音不像。」他忽然伸手去抓程寂的胳膊,程寂嚇了一大跳,本能地甩開,閃到吳來身後。   「你莫怕,我沒有惡意……我要告訴你們,這裡面有一個可怕的目的,它埋在地下,四十九年了,一旦爆發,那是一場大災難……大災難呀!所有人都會遭殃。你們一定要阻止,阻止!」老曹爺爺歇了歇,喘了口氣,語速十分急促,「快去衡山,中秋節之前,去找靈一,不然就來不及了!」   程寂和吳來對望一眼,心裡均想:「這老頭有點神智不清了,說話顛三倒四。」吳來說道:「你休息吧,沒事了,不要自己嚇自己。」   兩人牽手走出病房,只聽身後老曹爺爺捶著床,聲音厲如老馬悲嘶:「冤孽呀!四十九年前我就已經懺悔過了!這二十多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你為什麼又要來!」嗚咽之聲越來越低。   想到這裡,程寂腦海裡又浮現老曹爺爺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不由得全身不自在起來。   這一段路是寂靜的荒野,車廂裡的燈光照亮了窗外狹小的地帶,再往遠處,則是一片漆黑的未知境界。程寂有點想念吳來了。她回學校了,吳來也要開始枯燥的工作,不知他每天晚上回到家裡會不會想自己,沒人給他打掃房間,恐怕過不了幾天,那張床又要變成狗窩了吧!   程寂胡亂想著,把嘴湊近窗戶,長長地呵了一口氣,玻璃上立刻出現一塊白色的區域,她伸出手指,劃著吳來的名字。突然間望見窗外前方空地上有個人,借著暈迷的光線,似乎是個女孩。   列車開得很快,那女孩離程寂忽地近了,她穿著一身紅色半袖旗袍,古色古香的樣式,站著紋絲不動,猶如一座雕像,只有長發在空中輕輕地飄著。程寂來不及仔細看,列車已經超過女孩,就在那一瞬間,女孩的臉在窗上閃了一下,程寂驚得叫了一聲,那竟是自己的臉!   旁邊旅客也正在發呆,聞聲驚了一下,程寂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剛才看到外面有人了嗎?」   那人奇怪地看著程寂:「鄉下地方,又是晚上,哪會有什麼人,你是不是在做夢?」   程寂不死心,又問另外的旅客,所有人都是面無表情,程寂只好怨自己:「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幻覺越來越離譜了!」   列車終於進入長沙站。程寂提著行李箱,下了站臺,向出站口走去,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孩早已守在那裡。   「你怎麼又來了?」程寂淡淡地問道,並不覺得奇怪。   「你每次都在開學前一天晚上才到校,每次都坐這趟車,我想不來都不行。」鄧一生迎上前來,微笑著接過她的行李。  第八章 情迷  看到鄧一生跟著程寂進宿舍,殷勤地幫她整理行李,夏琴一張俏臉立刻變成了豬肝色。她冷冷地看著,半晌,站起身來,端盆拿桶,一陣乒桌球乓。   「今天舞會好玩嗎?去洗澡呀?」鄧一生百忙之中不忘微笑著問一句。   「洗頭、洗澡、洗衣服、洗鞋子!放心,我不會回來太早的,免得打擾你們!」夏琴乜斜著眼,也不等他回話,咣的一聲把門帶上了。   程寂不知所以,問鄧一生:「她怎麼了?」   「也沒什麼事,她約我去參加舞會,我沒空,她就生氣了。」   「鄧老師你真是迷死人不賠命呀!」程寂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鄧一生連忙擺手:「別別別,你別叫我老師,我聽著怪不舒服。」他在本校政治教育系畢業,留校當起了輔導員,比程寂和夏琴高三屆。   「那叫你什麼?鄧師兄?鄧學長?」   「你還是叫我全名吧,我聽著自在一點。」   程寂「哦」了一聲:「鄧一生,鄧醫生,又是一個新學期,你是不是有新的『救人』計劃了?」   鄧一生臉紅了紅:「『懸壺濟世,治病救人,專救天下女子於水火之中』,這是那幫同學開玩笑說的……我哪是那樣的人!」   「算了吧,我還不了解你!」程寂將他往門口推去,「你快走吧,樓下值班的大媽要上來轟你了,再說我也怕被夏琴的眼神殺死!」   窗外秋風細涼,月華清輝。已經熄燈很久了,程寂仍然輾轉反側,這些天來第一次一個人睡,心思開始紊亂,腦子裡一會是父親的殷殷叮嚀,一會是吳來不羈的笑容,一會又是一張自己的臉,千頭萬緒理不清。   夜深沉,萬籟俱寂,程寂終於有了點朦朧的睡意。雪白的蚊帳隨風微微地漾動,窗外遙遠的地方依稀飄來一曲輕妙的音樂,不知是何樂器,似乎還有人柔柔地唱和,令聽者身心舒暢,如臨碧溪,如坐雲端。   忽然,一個白衣女子出現在房中,長發垂肩,黑夜中看不清容顏,只見她肩頭微聳,似乎在輕輕啜泣。   程寂正心驚膽戰,那女子竟緩緩移動身體,一步一挪,走到她的床頭。   「披頭散髮的白衣女鬼!」程寂猛然想起吳來昨晚說的話,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腦袋裡「嗡」的一下,張大了嘴巴,喉嚨裡憋出「嘶嘶」聲,拼盡全力想要叫出來。   只見白衣女子飛快地伸出手來,一把捂住了程寂的嘴。她的手臂在夜色中顯得蒼白晶瑩,手指纖若無骨,程寂只覺臉上一陣冰涼,險些暈過去。   白衣女子伸出另一隻手,緩緩掠開眼前的長髮。借著微光,程寂終於看清了她的臉,蛾眉秀鼻,明眸傳神,是個嬌美的女孩,程寂卻不由地大吃一驚,在心裡喊了一聲:   「夏琴!」   夏琴見她嚇成這樣,臉上露出取悅而又歉意的笑容,食指豎在唇上「噓」了一聲,以不動聲帶的微小聲音說道:「別怕,是我!」   程寂點點頭,心裡猶疑不定,不知她要做什麼。卻見夏琴面色似乎有些傷心,悄聲說道:「我心裡難過,睡不著,今晚讓我睡你床上好不好?」   程寂往裡挪挪身子,夏琴攏了攏睡裙的下擺,躋身躺下,兩人將毯子向上一扯,罩住了腦袋。   「你幹嗎呀?人嚇人會嚇死人的!」程寂有些惱怨。   「噓!小點聲,別把其他人吵醒了。呵呵,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以為我在夢遊啊?」   「你要是夢遊我反而不怕了。」程寂將前幾天在家鄉發生的種種奇事簡單說了。說到詭異的地方,夏琴嚇得身子直往裡縮,末了問道:「啊?這些事都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深更半夜我哪敢編這些故事來嚇你!」   夏琴想了想,說道:「最奇怪的是二十一年前那個中秋節晚上,你姐她們到底去哪玩了?遇到了什麼事?把這個問題解開了,其他的就都明白了!」   「是啊,但是好像所有線索都已經斷了。」   「你去找鄧一生,那傢伙交遊廣、見識多,說不定能幫你的忙。」   「我倒沒想起他來,明天再去問問吧。對了,你們今天是不是吵架了?」程寂握住了夏琴的手,在毯子裡捂了一會,已經有些溫熱了。她們倆同系同班同宿舍,感情一直很好,偶爾因為鄧一生的事鬧彆扭,很快就和好了。在吳來面前,程寂像個小孩,而在活潑任性的夏琴面前,她又覺得自己像大姐。   夏琴扁了扁嘴:「氣死我了,他明明答應跟我一起參加舞會,臨時又變卦了,氣得我也沒去!」   「他是去火車站接我了。不過你也知道,我才不願意跟他打交道!」   「男人的心思真是讓人搞不懂,你對他好,他不覺得,你不理他,他偏偏死皮賴臉跟著你,比女人還難猜!」   程寂不禁啞然失笑:「你呀,是陷在裡面拔不出來了!他身邊每天都圍著一堆漂亮女孩,早就對女人的溫柔麻木了。他並不喜歡我,可能因為我一向不愛理他,讓他產生一種挫折感,所以故意體貼討好,等把我感化之後,他就會有成就感了。哼,我才不吃這一套!你也不能對他太好了,這種男人就該給他點臉色看看。」   「可是,」夏琴又傷心起來,「我一看見他就冷漠不起來,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開學這幾天事務繁雜,鄧一生也沒來找她們,只打了幾個電話安慰程寂,直到過了一周,他才終於脫身出來,邀請程寂去吃餛飩,程寂本想叫上夏琴,卻被他拒絕了。   一條馬路貫穿校園,兩旁綠樹成蔭,在炎熱的空氣中圍出一道長長的陰涼地帶。馬路盡頭逐漸變窄,學校後門便開在此處,附近店鋪林立,儼然是一條小吃街。   天色漸暗,許多學生從後門出來,小吃街上人頭攢動。鄧一生和程寂坐在一家福建人開的餛飩店裡,店面雖小得可憐,卻是方圓數裡之內饒有特色的一家,專賣餛飩,其肉餡摻入特製的香料,混合花生泥,入口十分香滑。   聽完程寂的敘述,鄧一生細想了想,說道:「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查出那些陳年舊帳。」   程寂眼睛一亮:「什麼辦法?」   「去公安局查檔案。既然出了人命,就算沒有破案,公安部門也應該會留下記錄。」   「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可是,就憑我們能查到那些檔案嗎?」   「我們當然不能,但有人可以。」鄧一生又露出迷死人不賠命的笑容,「我認識一個師妹,她爸爸是省公安廳的高幹,她自己是學檔案專業的,畢業後也在公安部門工作。這兩天我去找她幫幫忙。」   「哦?」程寂揚了揚眉,似笑非笑地看著鄧一生,「又是一個被你『救』過的女孩吧?看來鄧醫生又要去『複診』了。」   鄧一生表情有些訕訕的:「你也來取笑我……晚上大禮堂舉行迎新生文藝晚會,晚會結束後是自由舞會,你也來參加吧。」   「我去幹什麼?我既不是新生,也不是老師,再說我又不會跳舞。」   「我可以教你呀!每次請你跳舞你都不去,明年就要畢業了,難道你想以舞盲的身份走進社會?」   學校禮堂被布置成一個巨大的舞池,照明燈一律關閉,只有鐳燈在頭頂閃動,輕緩的舞曲中,五顏六色的光束旋轉掃射,舞池中的身影忽明忽暗,忽炫忽隱,偶爾在人們臉上掃過,慘亮的臉色一忽即滅。程寂心裡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幻滅感,竟似不在人間。   「你怎麼了?慢四很容易學的,別緊張。」鄧一生發覺程寂神色有異,握緊了她的手。   程寂搖搖頭,跟著他的步伐,笨拙地移動腳步。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答應鄧一生的邀請,難道僅僅因為有事相求?要是吳來知道了,怕是會不高興吧,若讓夏琴看到,恐怕更要氣得吐血。   程寂只顧胡思亂想,竟沒察覺到鄧一生慢慢地靠近她,見她沒有反應,膽量一增,緩緩將胸膛貼近她的臉龐。   程寂緩過神來,剛想避開他,忽然感覺有人順著後腦勺撫弄著她的頭髮。她第一反應這是鄧一生的手,然而轉念一想,兩人舞步未亂,鄧一生一隻手扶著她的腰,另一隻手攥著她的手,難道竟有第三隻手伸到她的腦後?   程寂不由一驚,然而那種被撫慰的感覺十分舒服,像童年時冬天偎在父親懷裡取暖,竟令她不願抗拒,不自由主地露出幸福的微笑。   鄧一生喜不自勝,以為自己數年努力終見成效,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湧上心頭,扶著程寂腰部的手輕輕使勁,將她貼入懷中。   程寂心中暗暗叫苦,想要擺脫,卻不知為何全身無力,像是有一股力量在背後推著她,而這力量居然有種博大深沉的意境,使她貼在鄧一生的胸膛感到十分溫暖。慌亂中耳根忽然響起父親曾說的話:   「不要再跟吳來交往!」   程寂困惑不已,抬起頭來。這時他們已經步入舞池中央,此處光線最明,鄧一生劍眉朗目,鼻梁英挺,鼻尖略帶鷹鉤,堅毅中不失精緻,程寂似乎感覺到四周黑暗角落中無數嫉妒的目光向她迸射過來。   「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鄧一生直視程寂的眼睛,輕言訴說,「你好像對我有點誤解,我卻總是沒有機會向你說明。很多人說我到處留情,甚至說我濫情,那是他們太不了解我。她們對我好,我也對她們好,在我眼裡,女孩就是水做的,是用來讓男人疼愛的。偏偏有那麼多不懂溫柔的男人,不知道珍惜,卻只會傷害女孩的感情。我常常想,如果能把我克隆成與女性相同的人數,那她們所有人都會擁有幸福的一輩子了。可惜世上只有一個我,我只能把她們當作姐妹、朋友,不能真正救她們脫離苦海。」   程寂被這番言論逗樂了:「痴心妄想,愛博而心勞,你以為自己是賈寶玉呢!」   鄧一生的表情卻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語氣更加輕柔:「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像這樣認真追過一個女孩!」   見程寂露出懷疑的神色,鄧一生忙又說道:「雖然她們當中有的人比你漂亮,但女孩的魅力不在於外表。如果我只是心血來潮,我不會這樣三年如一日。在我的生活圈裡,你就是最特殊的一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湊近程寂耳鬢,以最不可抗拒的聲音緩緩問道:「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會盡我的全力保護你,相信我!」   程寂只覺身體微微顫動,她合上眼睛,不敢迎對鄧一生的目光,內心一團亂麻。吳來是不會這樣跟她說話的,他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羈,和不可捉摸的神秘,與眼前的鄧一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   父親的話一遍一遍在她耳邊迴響:「不要再跟吳來交往!不要再跟吳來交往!不要!不要!……」程寂痛苦地閉著眼,隱隱之中感覺鄧一生慢慢將頭靠近,低下來,漸漸快要貼上她的臉頰,鼻息輕緩地吹在她的皮膚上,就像柔弱的柳葉微微拂過。   程寂本能地一縮,忽然牙關一咬,拼盡全力將鄧一生一推,掙脫出來。   「對不起,我有男朋友!」   程寂不敢抬頭去看他,說完這句話,她立即返身逃出了禮堂大門。   鄧一生呆了一呆,急奔出去,左右張望,卻見程寂已朝著宿舍方向跑出很遠,不一會便消失在暈黃的路燈下。鄧一生只覺心口一陣冰涼,抬頭看時,卻見一彎新月如眉,掩在浮雲之後,若隱若現。   月光晦暗,夜色中的雁西街一片沉寂,只有稀稀疏疏幾處燈光。   屋內沒有開燈,老曹爺爺習慣獨處於靜夜之中。窗戶玻璃四周的舊釘子早已鬆動,風從細縫中掠過,輕微的籲籲聲在屋中反覆遊蕩。收音機已成殘渣,一種孤獨無依的揪心感覺越來越強烈。夜愈深卻愈難入眠,老曹爺爺遲緩地下了床,披上漿洗了無數次的舊軍衣,拉開門,出去透透氣。   樹影婆娑,靜夜中卻如鬼影亂舞。往西走到勝利山的另一端,那是老曹爺爺早年的住處,多年前便已成為一片廢墟,如今荒草遍地,幾乎遮蓋了小徑,腳下偶爾踩到半塊殘磚,或是一段不規則的木頭。   野外沒有一絲燈火,那一絲月光遠不足以給人間布下一線希望。路荒無人,草叢中間或傳出一兩聲秋蟲的悲鳴。老曹爺爺心事沉重,緩緩行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不遠處就是他早年房舍所在的位置,漸漸走近,前方似乎傳來些許響動。老曹爺爺心中一凜,屏住呼吸,慢慢前行。   夜昏暗。一個黑影朦朦朧朧,手持一柄類似平鏟的器具,他時而蹲下身子,似乎尋找著什麼,時而起身揮動鏟子,一掘下去,拋出一撮混著雜物的泥土,接著又俯下身子,用手仔細扒拉著。   這時一絲清涼的風忽然掠過,旁邊荒草隨之輕輕搖擺,沙沙細聲不絕於耳。黑影霍地直腰杆來,目光如電,警剔地向四周掃去,他覺察到一股詭譎陰森的氣息。   就在這時,從黑影背後傳出一個幽靈般冷澀遲緩的聲音:   「我曉得你想找什麼……」  第九章 相煎  老曹爺爺走在前面,佝僂著身子,像是背負重物,又似被沉重的壓力逼得抬不起頭來。吳來緊閉著嘴,默默走在身後,望著他蒼老頹唐的背影,心中不知是憐,是恨,是苦,還是疑。眼見他身子突然晃了晃,似乎踩到石頭,吳來遲疑一下,停住腳步,卻沒有上前攙扶。   老曹爺爺終於站定,吐出一口氣,緩緩問道:「你想找你父親留下的東西,是不是?」   「是。」想到父親,吳來挺起了胸。   「我第一次見到你,心裡就帶了疑。你跟你父親長得很像,如果不是當年有人親眼看見他把你抱在懷裡,點燃房子自殺,我應該第一眼就能把你認出來。」   話未落音,吳來往前踏出一步,胸脯激動地起伏,沉聲問道:「你說什麼?我爸爸是自己燒死的?」   老曹爺爺點點頭:「如果你以為你父母的死是我害的,那你就錯了。」   「哦,是嗎?」   「當年我雖然反對你的父母親結婚,但並沒有害他的意思。相反,二十五年前使我全家遭難,害我晚年孤獨的,正是你父親。」   「不可能!」   「隨你信不信。我出院回家,發現你父母的照片不見了,除了你和那個程妹子,這些年沒有人進過我家門。你拿走了他們的照片,我才終於肯定,你就是他的兒子。那天被你父親抱著投火自殺的,不過是一條嬰兒的棉被,在那之前你就被他送走了。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你還能找回雁縣。」   吳來目光閃爍,盯著老曹爺爺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是否在說謊。   「我今年已經八十,孤身一人過了二十幾年,是是非非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你想找你父親的遺物,我這裡倒是還留著一件,也許你看了之後,會曉得很多事情。」   老曹爺爺嘆了口氣,轉過身去,「跟我來!」   這兩夜依然輾轉無眠。快到天亮時,程寂終於合上了眼。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覺自己站在一個小小舞臺上,四周望去,這是一家古式的茶樓,此刻正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客人們無心喝茶,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向舞臺,二樓的遊廊上也坐了一圈涎著笑臉的男人。   眾人目光聚集在舞臺中央一個女子身上。程寂似乎站在她身後,只見她穿著一身豔紅的半袖旗袍,鏤金刻銀,一派華麗風格,烏黑的長髮挽作一個荷花髻,向眾人微微頷首,將懷中琵琶輕輕一撥,一聲清越,滿座頓時安靜下來。   歌女稍稍清了清喉嚨,纖指撩撩,琵琶聲如珠玉落盤,環佩叮咚,嘈嘈切切。程寂雖不懂樂器,卻也覺心胸漸漸舒展開來,說不出的受用。但聽歌聲輕起,句句柔曼憂愁: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噯呀噯喲,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臺下老少男子目光火辣,有人眼望耳聽,不覺口角垂下涎津,連忙唆回嘴裡。程寂心中莫名升起憂患之感,便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炮響,轟的一聲,緊接著又是幾聲,腳下地面微震,茶樓裡頓時炸開了鍋,人們紛紛四散奔竄。那歌女驚得瑟瑟發抖,抱著琵琶站起來,也要向外跑去。   這一回頭,程寂終於看到她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驚,但見她濃脂豔粉,卻掩飾不住少女的純真神態,這眉目,赫然就是自己!   炮彈聲轟鳴聲、飛機划過上空的聲音就在耳邊,源源不斷。程寂痛苦地掙扎,雙腳卻像被繩索縛住,竟一步也邁不開。情急之中,猛然醒來,卻見窗外旭日初升,室友們陸續起床,床頭電話恰在此時「鈴鈴」響起。   「喂,找誰?」程寂兀自驚魂未定。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鐘,一個細柔的女聲從聽筒中悠悠傳來:   「是程寂嗎?我是你姐姐……」   這聲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多年來,她與程立從未心平氣和地交流過,更別說以親姊妹相待。驟然接到程立的電話,程寂呆了一呆,趕忙晃晃腦袋,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夢中。   「妹妹,今天周末,你不用上課吧?」   「我,我,嗯,不……不上課。」對這個親切的稱呼猝不及防,程寂竟覺得鼻子有些發酸,舌頭也不利索了。   「我現在想見你,有些事要告訴你。你應該對二十一年前發生的事情很好奇吧?中午之前,我在房間等你!」   摞下電話,程寂飛快地洗潄完,匆忙趕到火車站。長沙與雁東同居京廣線,不到一個小時就有一趟車在兩地間往來。   門開啟,程寂輕輕走進病房。四周白牆如雪,白瓷磚的地面一塵不染,單人床上鋪著湖綠色床單,從床沿垂下來,幾乎觸及地面。被子整齊地疊在床頭,顏色已經舊了,卻漿洗得乾淨筆挺,看得出,住在這裡的人是講究生活的。   房間裡靜得沒有一絲聲響。走進的一剎那,一種異樣的感覺忽然湧上來,程寂心頭一陣糾緊,仿佛有什麼東西敲打著心臟,呯通,呯通,呼吸竟有些困難,她連忙擠一擠眼睛,定了定神,心跳漸漸恢復了正常。   「可能剛從大太陽中走進房間,有點不適應吧。」程寂想著,見程立正背對門口站在窗下,望著滿世界的陽光出神,她今天穿著一件羽紗般輕盈的白色連衣裙,襯得身材亭亭玉立,猶在霧中仙境。   「上次說要給你帶絲巾,我沒來得及回家去拿,就在附近商店買了一條,你看看喜不喜歡。」程寂說著,將絲巾放在書桌上,「我剛才問了護士,她說你最近恢復得很好,完全可以回家調養,看你自己願不願意。」   程立慢慢轉過頭來。程寂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觀察姐姐,她鵝蛋臉型,眉目精緻,清雅中有絕俗氣質,只是肌膚蒼白,似乎缺少陽光的滋潤,下巴尖俏,卻顯出一種傲世之態。   然而與她眼神交接,兩道冰寒陰鷙的光芒直射過來,程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目光似一劈閃電,令人感到猶如暗夜之中風雨雷鳴的恐懼。   這目光只閃了一閃,程立隨即恢復了常態:「坐。」   程寂在床沿坐下,只覺全身莫名其妙地不自在,似乎臀下有無數蟲蟻在爬動,心裡暗暗後悔沒來得及通知吳來一起到醫院。   程立仍然站著,將絲巾拿在手中撫弄:「要我回家?回哪去?一個人住在空空蕩蕩的老房子裡,還不如在醫院。」   聽到這話,程寂不由得一驚,抬起頭來看著她。   「你不用瞞我,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系在你裙子拉鏈上的麻線。」   程寂想起,上次到醫院時父親七日喪期未過,自己身上還繫著守孝的麻線,為了不讓姐姐看到,便將它別在拉鏈上,用上衣擋住了,想必是在與程立的一陣推搡中不慎將麻線露了出來。   「生死由命,沒什麼可哭的。」程立顯得十分平靜,「這些天我一直在冥思苦想,終於把二十一年前的那個結打開了。」   「是什麼?」程寂心跳遽然加速。   程立不答,思索了片刻,說道:「你一定很想曉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晚上到底發什麼了什麼事。」   程寂看著姐姐,等等她繼續說下去。   「那天晚上,我們六個小孩,包括我、蔡文、曹葉、張磊、林青和魏星,去了勝利山頂的一個防空洞裡。那個洞被封了幾十年,有人說裡面埋著寶貝,還有一張地圖,我們沒見過地圖,就想靠自己的智慧把寶貝找出來。」   程立垂下眼瞼,面色黯淡,似乎為當年那股幼稚的勇氣後悔不已。   「那個洞很深,很大,就像迷宮一樣,裡面一團漆黑,我們的火把只能照亮眼前的路。牆角流著粘粘的水,黑乎乎的分不清是什麼顏色,牆上也是溼漉漉的,爬滿了褐色的大蜘蛛……」   一想到那天晚上洞裡的情景,程立不禁露出恐懼的神情,二十一年過去了,這一幕仍然時常在惡夢中浮現。程寂聽她幽幽地道來,忍不住脊背升起一股涼意。   「我們準備了很多東西,還做了路標,以為就算找不到寶貝,也可以沿著原路返回,沒想到……」程立雙手抓住桌沿,努力使情緒平靜下來,「等我們撤退時,路標竟然都不見了!接著,有人哭了,有人在發抖,有人嚇得尿溼了,沒有辦法,我們只好沿著牆繼續往前走,希望能找到另一個出口。這時我們聽到有人在唱歌……」   程寂心裡猛地一陣顫抖:「有人唱歌?莫不是……」   「對,唱的就是《天涯歌女》!」程立霍地轉過頭來,目光如刀,程寂竟不敢直視。「這時前面出現一條筆直的路,路的盡頭是一扇木門,我們當時都以為找到出口了,興高採烈地推開門走出去。」   程寂隱隱覺得大事不妙,果然,程立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想到,這是一扇死亡之門!」   「那,門裡面到底有什麼?」程寂知道這句問話實在多餘,但此刻房間的空氣已隨著程立的話語變得詭秘異常,若不開口說說話,她覺得自己就要被這種氛圍吞掉了。   程立搖搖頭:「我不曉得。我根本就沒有進去,不過,我在門外的牆上看到了幾行字。」   「什麼字?」程寂只覺心臟在胸腔中突突跳躍,她隱隱感覺,這些字可能就是解開一切謎團的關鍵。   程立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   「鈴鈴鈴……」   「誰呀!周末也不讓人睡個懶覺,討厭!」夏琴嘟囔著爬起床,睡眼惺松走到電話機旁。   「上午好!還沒起床呀?」電話裡傳來一個溫文爾雅的男聲。   「鄧一生!」夏琴心裡一跳,閃過一絲激動,隨即又被憤怒的情緒取代,音量陡然增大,怒吼一聲:「你找誰!」   鄧一生被震得愣了愣:「你怎麼啦,沒事吧?……我找程寂。」   夏琴冷笑一聲:「程寂?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嗎?你都摟著人家跳舞了,還不知道人家在哪!」不等鄧一生答話,便將電話啪的一下掛了。   夏琴氣鼓鼓地躺回床上,仰望著天花板。剛一會,「篤篤篤」敲門聲響起,節奏很快,似乎敲門的人心情比較急迫。夏琴走到門邊,隨手弄了弄頭髮,剛扭開門把手,一個高瘦的身影閃了進來。   「啊――你幹嗎!進女生宿舍也不先問一聲!」夏琴下意識地低頭看看單薄的低胸睡裙,雙臂一攏,護住了雪白的酥頸,心裡卻忍不住有種竊竊的喜悅感。   「對不起對不起!」鄧一生忙不迭地道歉,眼睛卻在環顧四周,「怎麼程寂不在嗎?」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好妹妹,算我不好,你怎麼罰我都可以!我真有急事找程寂,前天她託我查幾份檔案,我拿到了,告訴我她在哪,我得趕緊找到她!」   「她一早就回雁東了,說是去她姐那。」夏琴恨恨地說道。   「什麼!」鄧一生跳起來,一把抓住夏琴的肩膀,嚇了她一跳,「你怎麼不早說!」   程立搖搖頭:「我剛看了兩三行,就聽見門裡一聲慘叫,他們幾個像逃難一樣跑了出來,我也跟著跑,奔跑中火把光線錯亂,一頭撞到牆壁,痛得我栽在地上暈了過去。我以為自己會死了,沒想到這一撞卻讓我撿回一條命。」   「這麼說,你也不曉得他們在門裡面看到了什麼?」   「是。」程立點了點頭,眼神中卻掩不住一絲恐懼和慌亂,身體也止不住微微顫抖。   程寂疑心頓起,問道:「可是,在你向外跑的時候,還有倒地快暈過去的那一瞬間,也沒看到什麼嗎?」   「沒有,沒有。」程立堅決地搖著頭,「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裡了,我只曉得另外幾個人都沒活著出來,但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我不清楚,也沒看見。」   「既然什麼都沒看到,你為什麼說已經把那個結打開了?」   「我打開的不是他們死因的那個結,是牆上的咒語。」   「咒語?」程寂張大了嘴,只覺越聽越奇。   「一個下了四十九年的咒語,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今年就會應驗了。」程立忽然轉過頭來,「你還沒吃飯吧?」   「沒有,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趕過來了。」   「哦,那就一起下樓吧,先吃飯。今天不想去食堂了,我們到對面街上吃小炒吧。」   「你每天都在食堂吃飯?」   程立點點頭。程寂想到姐姐每天都要跟一群瘋狂的人擠在一起搶飯吃,心裡一陣難受,想說點什麼,又不好開口,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了,有時候跟那些人打交道比跟正常人還輕鬆一些。」程立淡淡地說道,似乎看透了程寂的心思,她拈了拈手中的絲巾:「這條絲巾跟我裙子的顏色不相配,還是給你戴吧,你今天穿的衣服倒很配。」   程立說著,站到程寂身後,雙手輕拉,將絲巾在她脖子上環了一圈,從後面系了一個結。   程寂感覺頸後皮膚微微生風,程立吹氣如蘭,纖指靈巧,她忽然覺得眼眶有些溼潤,二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姊妹之情,竟如身在夢境。   正在遐想間,程寂猛然覺得脖子一緊,繫著的絲巾被狠命向後拉扯。程寂大駭,下意識地伸手想扯開絲巾,程立早有準備,手上越發使勁,將程寂直拖到床邊,伸出一條腿抵住床頭鐵桿,雙手使勁往下拉。   程寂頭向上仰,迷茫中與程立目光相遇,見她滿臉放光,又是興奮,又是滿足,還夾雜著一絲恐慌。程寂兩手向後亂抓,淚水順著眼際線滾滾流下,眼前一片模糊,耳邊卻清晰地聽見程立的語聲,卻像在嘆息:   「你不是我妹妹,莫怪我!」   程寂的思維已趨於停滯,再沒有思考這句話的活力。她心裡長嘆一聲,人生悲苦,早走未必不是幸運,於是慢慢合上眼睛,只覺身體正在向深潭中沉下,世界變得異常寧靜。   此時,心海中忽然漂來一葉小舟,漸漸地,拱橋、荷葉、溪流,那個前臨水後靠山的江南小鎮浮現出來,遠處似乎又傳來飄渺的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第十章 困境  黑暗散去,斜陽餘暉從小窗中透進來,在房間裡形成幾道光柱,微塵在光柱中輕飄漫舞。程寂眨了眨眼睛,腦袋裡一片混沌,不知身臨何境。   「你醒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滿腔委屈立時湧上心頭,程寂微微扭頭,視野中出現了吳來。她伸了伸手,吳來疼愛地握住,將她抱了起來。   旁邊有人輕輕地咳了一聲,程寂這才發現鄧一生和夏琴也在房間裡。   「我們先去交費,你要是沒事了,晚上就跟我們一起回學校吧,明天還有課。」鄧一生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兩人結伴出去,把門帶上了。   「你現在在人民醫院。」不等程寂開口問,吳來已經解答了,「還好,只是窒息導致的暫時昏迷,醒來就沒事了。」   程寂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確信自己還在人間,湊上前抱緊吳來,心裡終於踏實了。   「我姐呢?」程寂漸漸回憶起中午那一幕。   吳來不答,只注視著她的眼睛,慢慢說道:「你今晚回學校,莫有什麼心理負擔,你姐的事我會料理好――她已經去了。」   「啊?」程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呢?」   吳來搖搖頭:「我也剛到不久。你那兩個同學中午趕到醫院去找你,發現你暈倒在地,你姐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已經沒氣了,初步判斷是心肌梗塞。」   「心肌梗塞?」程寂哼了一聲,「怎麼可能?她從來沒得過心臟病。」   「但她的死確實因為心臟突然痙攣缺氧,好像受到極大刺激。」   「是不是有人突然進屋,嚇了她一跳?」   「不清楚。你同學進房間時,裡面除了你和你姐,沒有別的人。要不是她自己受驚,等別人趕過去,恐怕就來不及救你了。」   程寂抱著頭想了想,頭腦裡一片混亂。姐姐那時分明精力充沛,怎麼會突然受驚而死呢?   「我想去看看她。」程寂說著就要下床。   吳來攔住她:「莫去了,見了反而不好。天黑了,你還是回學校吧,這邊的事有我和鄰居們料理,你就莫管了。」   程寂覺得有點奇怪,但一想到程立狠命勒自己脖子時的表情,不禁心裡一寒,點了點頭。   窗外是黑茫茫的一片,三人的座位離門口很近,車廂連接處「哐鏜哐嘡」的碰撞聲顯得分外刺耳。   「好些了沒有?頭還暈嗎?」鄧一生關切地問道。   程寂搖搖頭:「就是有點餓,一天都沒吃東西。」   夏琴正為早上的事有些內疚,聞言立刻起身,去給她泡了一包方便麵回來。「本來應該讓你請假回家多呆兩天,辦完你姐姐的事再回學校上課,但是你姐姐……」   鄧一生打斷夏琴的話:「傷心的事情不要再去想,即使家人都不在了,你還有我們這些朋友。」   他從包裡取出幾張A4紙:「這是我師妹找到的幾份老檔案,偷偷複印了帶出來的。也真是幸運,她正好被分在檔案室上班,不用再去求別人。」   程寂展開紙,看起來是幾頁表格,末尾還有卷宗編號和穿孔的痕跡,表格中的字是手寫體,複印出來不太清晰。程寂仔細翻看,前面幾份是1977年雁縣治安刑事案件的登記表,其中一頁紙上抄著:   「9月27日晚,家住雁縣雁西街67號的程立(女,10歲)、68號的魏星(男,9歲)、71號的曹葉(女,7歲)、72號的林青(男,9歲)、74號的張磊(男,9歲)、80號的蔡文(男,8歲)等六名兒童,因深夜未歸,其家長於當晚十二點左右尋至雁西街西勝利山頂一防空洞內,將六人找到並帶回。其中五人已死亡,死亡時間均在當晚八時左右,死亡原因初步斷定為心肌梗塞導致瞬間缺氧;另一女童程立生還,額部重傷,經搶救已脫離危險,但情緒極不穩定。據尋找兒童的家長回憶,事發地點的防空洞已廢棄多年,現場尚未發現他人作案痕跡。六名兒童均為雁西小學在讀學生,報案人為程立之父程其元,1977年9月28日。」   程寂看了一遍,不解地問道:「這算什麼檔案啊?只是一份筆錄嘛!警察根本沒去過那個防空洞,就把當事人的話抄一遍,這也叫辦案?」   鄧一生聳聳肩膀:「沒辦法,這案子已經壓了二十一年,那時文革剛過去不久,公安部門還亂著呢,一直沒破案,久而久之更沒人管了。至於你說的二十五年前曹家的案子,根本連記錄都找不到!」   程寂無奈,再往後翻,是一份1977年漣源縣戶口遷出、遷入登記表,表格中排列著十幾個戶口遷移記錄,逐條看去,其中有一欄標著:   「姓名:魏守田……外地戶口遷出地址:雁縣雁西街68號……申報入戶地址:漣源縣伏口鄉板慄村……」   鄧一生說道:「你想查那三戶人家搬到哪去了,我師妹只找到這一家,另外兩家恐怕是搬到外省去了,查不到資料。我一拿到這幾份東西,立馬就去找你了。」   夏琴瞟了他一眼,也湊過頭去看程寂手裡的資料,忽然「呀」了一聲:「我外公外婆家就住在漣源縣,你們如果想去找這個人,我可以帶路。」   鄧一生本想拒絕,但看她露出期待的神色,只好違心地說:「好吧,那我們下周末就去漣源!」   倏忽一周即逝。穿過溶巖夾岸的湄江,三人終於進入這個依山的小村落。夏琴的陪同沒有帶來什麼方便,她對漣源境內這個偏遠的山村並不了解。   夏琴攔住一個扛著鋤把準備下田勞作的年輕婦女,詢問魏家的房址。那婦女上上下下打量著三人,操著極生硬的普通話問道:「你們從哪裡來?」   夏琴剛要回答,鄧一生搶著說道:「我們是魏守田叔叔的老鄉,特地過來看望他。」   「跟我來。」那婦女轉身便往村裡走。   三人對望一眼,鄧一生笑了笑:「看來這裡民風蠻淳樸的,你向她問路,她還主動帶你上門。」   田間道路曲折細長,寬度只容一個人行走,三人跟著那婦女的腳步,七拐八繞之後,早已記不清來時的路。兩旁是秋收的稻田,田裡已被人踩成亂泥坑,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不久前這裡進行的一場熱火朝天的收割運動。有的田裡鋪上了稻草,準備接著栽種洋芋或者花菜,不遠處亂七八糟堆著幾捆稻草,靜靜地守望這片哺育著一村人的田地。   走了將近半小時,那婦女終於將三人帶到一間青磚褐瓦的平房前。她將鋤頭放下,一手撐著鋤把,另一手敲了敲房門,「篤篤篤」,三下沉悶的響聲過後,裡邊傳出趿拉著拖鞋的腳步聲,開門的是一個披著半舊中山裝,表情嚴肅,大約六十來歲的老人。   「村長……」   婦女一口純粹的漣源鄉裡話,聽起來如同外語,一邊跟村長匯報,一邊還用眼角餘光瞟了瞟來客。程寂等三人楞了楞,只聽懂「村長」二字,後面的內容就全如天書了。   只見村長皺了皺眉頭,將三人打量片刻,似乎有些疑惑。   鄧一生忙說道:「我們是魏叔叔的老鄉,因為學校派我們來漣源實習,所以特地過來看望魏叔叔。她爸爸就是魏叔叔以前的鄰居。」說著下巴朝程寂揚了揚。   村長露出一絲笑容,側身一讓:「進來說話吧。」他似乎很不習慣笑,這一絲笑容就像是拼命擰乾毛巾裡的水分,擠得額上和眼角的皺紋扭作了一團。   堂屋很大,然而採光不好,大白天裡只有靠南的半間屋亮堂堂的,另外半間屋則顯得有些陰涼,四處牆壁塗著青灰色的水泥,裡面牆上開了一扇小門,掛著顏色不明的布簾。   村長招呼三人在桌旁坐下,鄧一生道了謝,問道:「請問您怎麼稱呼?」   「我姓魏,以前是這裡的村長,去年退了,但村裡人碰到什麼事還是習慣來找我。」魏村長在對面坐下,「你們從雁縣來?」   「是的。」   「魏守田一家搬來已經有二十年了,你們能找到這裡真不容易。」魏村長語調平和。   「是的。」鄧一生避開這個話題,問道:「魏叔叔現在在家嗎?」   「他不在家裡,在村口的山上。」魏村長表情有些感慨,「你們從雁縣來,難怪不曉得,魏守田已經死了十幾年了!」   「啊?」程寂忍不住失望地叫出來,想到三人一路顛簸來到此地,卻得到這樣的答覆,頓覺心灰之極。   「他的家人還在嗎?」鄧一生還有些不甘心。   「都不在了。兩口子本來有一子一女,男仔在他們搬來之前就沒了。後來妹仔得了一場怪病,全身瘙癢潰爛,又沒錢送醫院,在床上痛得亂翻,沒多久就死了。妹仔咽氣沒幾天,他們夫妻也得了同樣的病,大家都說是妹仔傳染的,不敢去進屋看望,到他們死之後,才有人報告鄉衛生所,他們派人來給房子噴了消毒劑,再把人抬出去埋了。」   三人不禁一陣唏噓。程寂尤其感到沮喪,剛看到一線曙光,又被黑暗吞沒了。   「我們想去墳上拜祭一下,可以嗎?」鄧一生問道。   「不是不可以,但從這裡出村口再上墳山,一個小時恐怕還到不了,等你們拜祭完下山,再去鄉裡長途汽車站,就趕不上最後一班發往縣城的車了。」   「我們來之前問過了,最後一班車是在下午三點半發車,」鄧一生抬手看了看表,「現在還不到十二點,應該來得及。」   魏村長臉色一變,緩緩搖頭:「年輕人不曉得規矩!沒活到壽齡的人遭橫禍死去,那就是兇死,兇死的人不能葬入祖墳,而且去上墳也只能選正午時間。」   「為什麼?」   「兇死的人怨氣很深。正午是天地之間陽氣最盛的時候,怨氣不敢出頭,過了正午,那些怨氣就會慢慢凝聚,越來越多,到午夜十二點就會變成一股厲氣,誰要是這個時候在外面行走,撞到了厲氣那就兇多吉少了!」   魏村長正對著窗戶,門前一棵茂盛的梧桐遮住了燦爛的陽光,只漏下星星點點的光斑,從窗戶透進來,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地搖動,他的表情在陰影中顯得撲朔迷離。   「有這麼邪?」程寂和夏琴半信半疑,鄧一生則搖了搖頭,剛想說這是「封建迷信」,迎面遇到魏村長諱莫如深的眼神,心裡忍不住突了一下。   「今天是上不了墳了。」魏村長站起身來,「先吃飯吧,吃完飯,我找人送你們去鄉裡坐車。」   魏村長走到門口,喊道:「二妹仔,下地擇點菜,準備給客人做飯!」有人遙遙地應了一聲,聽聲音正是剛才那個婦女。   鄧一生側過頭悄悄對程和夏琴說道:「你們信不信?這個村長故意嚇我們。」兩人還沒回答,魏村長已經返身走了進來,閒閒地說了些話。不多久,那婦女已經做好飯菜端上來,一盤自家晾的臘肉炒蘿蔔乾,一盤西紅杮炒雞蛋,一盤清炒花菜,一盤鮮嫩雪裡紅,一盆蘑菇雞蛋湯,農家菜品,油鹽醬辣等作料放得少,味道清淡得多,倒是米飯雪白噴香,誘人饞蟲,是剛收穫的晚稻米。   魏村長也不謙讓,伸出筷子夾了塊臘肉放進嘴裡,邊嚼邊說:「吃,吃!鄉裡地方,莫嫌棄才好!」不時殷勤地往客人碗裡夾菜勸吃,程寂等心裡老大不樂意,連忙推辭了。魏村長眼神中滿是期待,似乎生怕怠慢了客人,三人只好硬著頭皮使勁往嘴裡扒飯。   須臾飯畢,魏村長出門去找人送客,那婦女也不在房中,屋外遠遠傳來打罵孩子的聲音,間雜著雞鳴狗叫,簡樸的熱鬧中更顯出山村的寧靜致遠。   鄧一生思忖著,說道:「這村長也真奇怪,一會說怕我們趕不上末班車,一會說上墳只能在正午,我怎麼感覺是在故意推辭。」   聽他一說,程寂也有些疑慮:「等他回來我們再問個清楚。實在不行,過幾天就是國慶節了,有兩天假期,到時候我們提前過來,看他還有什麼理由推辭。」   三人坐在堂屋裡左等右盼,夏琴不時地走到門口張望,正午的太陽使人有些懶懶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這一呵欠使屋裡的氣氛更顯慵懶,程寂仿佛也被傳染了,長長地打一呵欠,眼眶立即被一片朦朧的淚光籠罩。接著鄧一生也伸了伸懶腰,說道:「要不你們先休息一下吧,等村長回來我叫醒你們。」   鄧一生正好說出了程寂和夏琴的內心願望,兩人立刻點點頭,往屋裡看去,只有牆角擺著一張木床,黑乎乎的不知有多少年頭了,床單早已看不出顏色,被子雜亂地在床頭揉成一團,似乎遠遠的就能聞到黴溼噁心的氣味。兩個女孩無論如何也不願靠近那張床,便用紙巾將飯桌仔細擦了幾遍,以肘為枕,很快就睡去了。   夢中的程寂似乎躺在溫暖的床上,身下是厚厚的軟軟的絨被,那床輕輕搖動著,仿佛夕陽下小河微波中蕩漾的一葉扁舟,又像童年的搖籃,母親的懷抱,夢寐以求的心靈港灣。   母親!念頭一起,程寂微微睜開眼睛,旁邊赫然出現一個紅衣女人的身影,她側坐著,挽著高高的髮髻,正溫柔地推著搖籃。程寂努力睜大眼睛,見那女人轉過頭來,眉目酷似自己,卻冷冷的沒有一絲表情,她緩緩俯下身子,湊過來,在自己耳邊輕輕說了句話,冰涼的氣息吹在臉頰上,程寂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一切已經開始!」   聲音又糯又甜,儂儂的似乎不是本地口音。   程寂大奇,正要問時,忽然颳起一陣狂風,床劇烈地晃動起來,直晃得她噁心不已。頭暈目眩之中猛然聽見鄧一生的叫喚:「哎,哎,快起來!快起來!」   程寂一驚而醒。鄧一生神情緊張,搖著她的肩膀,一疊聲地說道:「天、天黑了!除了我們,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第十一章 夢魘  果然,窗外天色已暗,看看表已經八點多了。再看自己,竟然躺在那張破木床上,夏琴卻不見了蹤影!   「夏琴呢?」  「中午的飯菜有問題!」鄧一生恨得捏緊拳頭,「你們睡下沒多久,我也暈暈乎乎的,一覺睡到天黑,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  「天!」程寂覺得腦袋脹得快要裂開了,「趕緊去找呀,她一個年輕女孩,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鄧一生搖搖頭:「外面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一點響動,村裡的人好像都走光了!」  程寂快步走到門口,果然,四周一片寂靜,黑沉沉的似乎沒有一絲人煙。記得中午來時,看到村長家附近還有幾戶人家,有人蹲在門檻上吃飯,還有婦女聚成一堆絮叨家常,一群母雞在門前坪上追逐搶食。就在他們吃飯時,還聽見隔壁打罵孩子的聲音。可是現在才剛過八點,所有房子竟然半點光亮都沒有,也聽不見任何說話或行動的聲音。  天色陰陰,一層烏紗般的雲霧掩著缺了半邊的月亮,從朦朦薄雲中透射出清寒的目光,冷冷地注視著地上這兩個人。風聲渺渺,像無數精靈來無影去無蹤地在夜空中遊動,窗邊,梧桐樹影隱隱地映在玻璃上,如一個碩大鬼怪舞著漆黑的袖袍,低低地咆哮。  整個村莊一片死寂,就像泡在一瓶濃濃的黑墨之中。  程寂和鄧一生呆呆地望著,仿佛被這片死一般的寂靜吞滅了。  突然,房裡傳出些許聲響,緊接著一聲女子的尖叫劃破夜空,像是鐵皮刮在大理石黑板上,又像盛飯時鋼勺刮著壓力鍋內壁,聲音雖不大,卻從兩人心裡颳了過去,渾身不由得一陣糾緊。緊接著,一陣哭聲清晰地響起。  「是夏琴!」  兩人同時驚呼,衝進堂屋,不見一個人影。  「在裡面!」兩人辨認方向,哭聲正是從裡面牆上那扇布簾裡傳出的。鄧一生搶在程寂前頭,衝到簾前,攥緊了拳頭,一咬牙,將門帘呼地一下扯開。  出乎意料,裡屋很小,只有一張小床,和擺在窗下的一張舊書桌。屋裡只有一個人,夏琴縮在床頭,像是剛剛驚醒,哭得稀裡譁啦,見兩人進來,仿佛看到了救星,一咕嚕爬起來,撲到鄧一生身上,放聲大哭。  鄧一生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別怕,別怕,好在我們三個都在!你怎麼睡在這?」  「我,我也不知道。」夏琴仿佛受了驚嚇,不肯抬頭,只用手指向牆角,哭著說:「那裡有人!」  程寂嚇了一跳,捏緊了鄧一生的衣角,向牆角看去,空空如也,哪有什麼人影。  「沒人呀,你是不是做惡夢了?」  「不是的,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哭,是個女的,哭完了還唱歌,你們聽,你們聽!」  淡淡的月光從窗口瀉入,程寂看著鄧一生,他也蹙著眉頭。夏琴哭聲漸漸小了,夜靜靜的沒有聲響,只有精靈一樣的秋風從窗邊一遍一遍地掠過,窺視著屋內的一切。  三人怔了片刻,正要說話,忽然,一陣輕輕的啜泣響起,靜夜中聽來,嘆息聲猶在耳畔。程寂和鄧一生看著夏琴,只見她臉上又露出驚恐的神色,頰邊淚痕未乾,但她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那哭聲,是從牆角傳來的!  似乎是年輕女子的聲音,戚戚地哭了幾聲,略一停,接著移到窗外,變為悽悽的尖笑聲,飄飄渺渺,斷斷續續,仿佛一隻攝人魂魄的鬼爪。  起初哭聲是在東北牆角,現在笑聲卻轉到了西邊窗下,只一剎那工夫,常人就算跑步也不可能這樣快,何況剛才連一丁點腳步聲也沒聽見!  三人大驚,連鄧一生心裡都有些發毛了,雙腳像被釘在地上。那女子笑了幾聲,飄然似要遠去,鄧一生如夢初醒,將嚇傻了的兩個女孩猛地一推:「快,出去看看!」  奔出房門,沿著牆根轉到屋後面,卻見一片空空蕩蕩,哪有半點人蹤影。或許只有非人類的物質,才能這樣來去自如。  黑蒙蒙的鄉村之夜,靜得令人窒息,突然響起一兩聲蟲鳴,也如鬼哭一般,聽得人心頭一顫。只有天上那一點淡淡的亮光,給這片土地籠上一層若有若無的煙霧,綠幽幽,昏慘慘,空氣中充滿了詭異的氛圍,混雜著農村特有的田土氣息和動物糞便的氣味。這小小的板慄村,竟似已變成一座人間地獄。  「怎麼辦?難道真的有……」程寂喃喃地說,不敢道出那個「鬼」字。  「別胡思亂想。無論如何,我們先找到村裡的人再說,不管是誰!」鄧一生雖然也害怕,但此時這裡只有他一個男人,理所當然要承擔起保護的責任,「如果有誰在捉弄我們,我決不放過他!」  鄧一生攥緊了拳頭,帶著兩個女孩,開始挨家挨戶的尋找。  村裡的道路曲曲折折,房屋稀稀拉拉,有的四五家聯成一排,更多的是獨門獨戶,孤零零地踞于田間。這個村子顯然並不富足,房屋多半是半新的瓦房,也有寒磣的土坯房。空氣很乾燥,輕風從土路上拂過時,浮灰飄起,更顯冷冷清清。  然而奇怪的是,所有人家都緊閉著房門,敲門時,灰塵撲簌簌地往下掉,似乎久已無人居住。三人心中驚疑不定,不知在他們睡著的半天時間中,村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夜漸深沉。,如果還找不到人,誰來向他們解釋這些奇怪的事情?今晚又將如何入眠?三雙眼睛互相尋求著安慰,懷著一點渺茫的希望,一家一家地敲門,一次一次地失望,心情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已近子午時分,一股幽幽的寒意飄浮在天地之間。  不遠處一家土坯房前似乎人影一閃,鄧一生一咬牙,大步了衝過去。「反正已經被困在這裡了,好歹找個人出來問問!」  程寂和夏琴相攙著,正要跟著過去,忽然背後悄無聲息地轉出一個人來。兩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矮小的老者。  那老者手提一盞馬燈,油汙的透明燈罩中,碧瑩瑩的蠶豆大小的火光微微閃動,映出一張蒼老枯瘦、滿是溝壑的臉,眼神卻十分友好。  「你……是誰?」程寂壯著膽子問道。  「我是這個村子的老人,在這裡住了一輩子。」  程寂和夏琴鬆了一口氣,方才一陣驚嚇,總算遇到了一個村裡人。  「嚇了我們一跳。我們是外地來的,呃……來探親,中午魏村長招待我們吃了飯,可我們睡了一覺起來,人都不見了。」  「你們怎麼進村的?」  「從鄉裡坐三輪車到村外的山口,再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才到的。」  「路上好走嗎?」  「還算順利。」  「那就奇怪了,」老人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進村只有一條路,從墳山腳下經過,但那條路已經被封了一年,鄰村的人還砍了一棵大樹把路堵死了,你們怎麼還能順利進來?」  「不會吧?」程寂和夏琴對視一眼,「我們沒看見什麼大樹呀。為什麼要把路堵死?兩個村子有仇嗎?」  老人搖了搖頭:「仇倒是沒有,不過,已經很久沒人敢來板慄村了。」  「為什麼?」  老人沉默了半晌:「你們是不是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她帶你們進村的?你們是不是還見到很多村裡人了?」  他問一句,程寂和夏琴就點一下頭。老人神情古怪,嘆了口氣,說道:「看來你們還沒打聽情況就進村了。」  「什麼情況?」兩人聽得雲裡霧裡。  「一年前,這裡發生過一件大事。」老人緩緩述說,「魏家的女兒得了一種怪病,開始是發燒,有點像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嘔吐,然後吐血,吃藥也沒用,沒過幾天就全身潰爛,到死也不曉得是什麼病。抬出去埋了後,沒多久她父母和幫忙辦喪事的人也傳染了一模一樣的病……」  「魏村長跟我們說過,但他說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呀!」程寂忍不住打斷了一句。  老人輕輕嘆著氣:「是去年的事情,到現在整整一年了。那個病實在厲害,不出一個月,村子裡絕大多數人都染上了,每天都有人去世,每天都有人抬著死去的親人去下葬。也許今天是你抬別人,明天、後天,就輪到別人抬你了。山上的墳堆一座接著一座,都是新砌的土,送葬的哀樂從早響到晚。」  程寂和夏琴聽得毛骨悚然,似乎眼前出現了當時那一幕慘景,耳邊隱隱聽到送葬的鑼鈸嗩吶合奏著悽惻的喪樂。  「後……後來呢?」  「後來板慄村就成今天這樣了。」  「這麼大的事,怎麼我們沒聽說過啊?」  老人微微冷笑,顯得有些無奈:「哪個當官的敢把這種事往上報?哪個電視臺報紙的記者敢寫這樣的報導?村子裡沒剩下幾個健康人,誰也不敢再住下去,都搬走了。附近幾個村子也沒人敢靠近,索性把進村的路封死了。」  「那……那我們今天看到的……」  老人臉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情,眼睛眯了起來,盯著兩人的身後。  兩個女孩緊擁著,背後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而敏銳的第六感察覺到,似乎有一股逼人的寒氣無聲無息地襲過來,涼意順著下肢升上脊梁,傳遍了全身,令人忍不住一陣哆嗦。想回頭看看後面到底有什麼,脖子卻因恐懼而變得僵硬了,半點動彈不得。  老人默默轉過身,慢慢地朝牆角陰暗處走去,嘴裡仿佛在自言自語:「以前只在每個月圓的時候出來,現在連白天都敢現身了。唉,中秋,中秋又要到了!過了這一晚,要是平安無事,就趕緊回去吧,再也莫來了,千萬千萬……」  鄧一生向人影一閃的地方奔去,追到土坯房前,左顧右盼,卻見四處靜悄悄的,哪有什麼人,莫非剛才眼花,把樹影看成人了?他晃晃腦袋,試圖使自己清醒一些,轉身跑回去找程寂和夏琴,卻見兩人傻站著,一動不動。  鄧一生覺得奇怪,又怕嚇著她們,不敢冒然拍肩膀,便輕輕拍了拍掌,咳嗽一聲,問道:「怎麼了,發什麼呆呀?」  兩人如夢初醒。程寂想著剛才老人說的話,突然將握著夏琴的手用力一捏,夏琴吃痛,叫了一聲:「好疼!幹嗎?」  「剛才他是不是說,村裡的人都死了,剩下幾個身體好的都搬走了?」  「是啊。」  程寂瞪大眼睛:「那,那,他……他又是誰?」  夏琴也立即瞪大了眼睛,牙關不由自主地打戰,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們在說誰啊?」鄧一生不解。  程寂將剛才的情況告訴了他,鄧一生頓了頓腳:「去看看!」  三人向老人所去的方向快步追趕,繞著牆走到大門前,屋前是一塊平整的土坪,再往前則是一片幽深冷寂的池塘,幾莖枯敗的荷葉在夜風中微微搖擺著,細弱的腰身若隱若現。冰涼的水氣夾雜著苔蘚植物的潮氣以及塘邊垃圾的腐敗氣味,撲面而來,令人十分難受。  池塘很大,旁邊只有細長的只容一人行走的土路,不見一個人影。村裡空蕩蕩的,零零散散的房屋在夜色中顯出陰森森的氣氛。  那老人呢?  如果他說的是真,那村裡這些生活的痕跡,牲畜糞便、田邊的稻草,難道都是幻覺?或者,這個久無人居,與世隔絕的小村子,已經成為那些兇死鬼的家園?  想到中午還吃了他們做的飯菜,兩個女孩只想嘔吐。夏琴顫聲問道:「剛才那個老頭有影子嗎?」  程寂答不上來:「我……我沒注意,好像有吧。」  這家的房門也上了一把鎖,木門早已油漆脫落,看不出原始顏色,表面的一層木片也已經剝離,斑駁的面孔背後,似乎掩藏著無數滄桑和幽怨。鄧一生用力敲了幾下門,跟剛才那些人家一樣,無人應答,又一次失望,儘管並沒抱什麼希望。  屋旁還挨著一間小屋,比正屋矮了近一半,上面搭著稻草,一看就知是飼養家禽的地方。鄉間的土路很不好走,走了幾個小時,早就腿酸腳麻,夏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雞舍牆邊捶著腿,哭喪著臉:「我實在走不動了,歇歇吧!」  這樣盲目地走下去徒勞無益,鄧一生和程寂也坐了下來,在這種地方,沒人還記得衛生常識。三人頭靠著頭,肩膀挨著肩膀,一陣輕輕的「咕咕」聲響起,夏琴咬著嘴唇:「好餓!要是能把月亮變成月餅多好,這麼大一塊,足夠我們吃飽了。」  程寂想笑,卻笑不出來,靠著鄧一生的肩膀,合上眼,又睜開眼,不知是坐著的姿勢不舒服,還是連日來奔波勞累,越睡越是腰酸背痛,身心疲憊。閉上眼似乎又看到那個熟悉的小鎮,模模糊糊,夢中人的面目也隱隱約約。鄉村的夜裡有些冷,她縮了縮身子,將頭埋在鄧一生胸膛。  「要是吳來在多好,他那麼狡猾,說不定能想出辦法。」程寂迷迷糊糊地想著。  夢裡忽然響起女人悽慘的叫聲,男人怒極的吼聲和低沉急促的喘息聲,隔了一會,又似乎聽到女人恐懼無助的哭泣,掙扎求救的悲鳴,斷斷續續,嗚咽悽愴。  程寂聽得心驚肉跳,努力想要醒來,眼睛卻只睜開了一條線,全身絲毫動彈不得,想大聲呼叫,卻連嘴都張不開。此時她多麼希望鄧一生和夏琴能喊她一聲,或者推她一下,然而近在咫尺的鄧一生和夏琴正閒閒地說著話,並不知道程寂遭受的夢魘。程寂急得直想流淚,心裡一遍一遍地念著:「快醒來,快醒來!」  哭泣和悲鳴聲漸漸停止,程寂剛鬆了口氣,遠處忽然出現一條纖弱身影,在黑暗中淡淡地映現,緩緩地移過來。  說她移,因為她根本沒有邁開腳步,全身上下一動也沒動,竟是整個地飄了過來,越來越近,在離程寂還差兩米的地方停了下來,紅衣如血,長發如絹,一張原本很可愛的圓臉卻蒼白如霜,粉嫩的脖頸上隱隱有些青紫。她靜靜地站著,冷冷地盯著程寂,那面容程寂曾經無數次夢見,與鏡中的自己一模一樣。  空氣在僵持中凝固,程寂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天上那半塊月餅似乎也開始害怕,畏畏縮縮地藏進雲紗裡。  第十二章 往事  紅衣女子身形略動,向程寂迅速飄過來。眼看她撞到自己的身體,程寂大駭,不料紅衣女子像沒有血肉的影子一樣,撞過來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的手穿過程寂的手,身體穿過程寂的身體,竟是虛無的幻象。   紅衣女子將自己虛無的臉貼近程寂的臉,輕輕呵著氣,氣息猶如地窖的寒霧,吹得程寂全身冰涼,幾乎暈過去,耳邊卻明明白白聽見氣息變化形成的話語:  「一切已經開始!」  沒有聲帶的顫動,話語如同嘆息,從耳朵直鑽入程寂心底,禁不住渾身戰慄。  紅衣女子側過頭來,冰一樣的臉上竟然閃現一絲甜蜜的笑意,她含著欣賞的眼光,用虛無的手撫摸著程寂,從手掌,手臂,上溯到脖頸,一直向臉頰滑過去。儘管沒有絲毫觸感,然而一股從心底升起的恐懼籠罩開來,令人窒息。程寂知道這只是夢境,拼命地睜眼,努力想要晃一下脖子,沒有成功,她將全身力氣集中在指尖,拼盡全力想要動一下,還是沒成功。  程寂急得心裡直叫,掙扎良久,只聽見自己嘴裡艱難地發出了「嗯――嗯――」聲音,旁邊鄧一生連忙搖了搖她:「剛說了一會子話,你怎麼就睡著了?快起來,這樣睡會著涼的!」  紅衣女子瞬間消失了,程寂睜開眼睛,夢魘結束回到現實,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鄧一生站起身,說道:「半夜會很冷的,我們都不能睡覺,堅持一下,天亮我們就能離開這了。」  程寂和夏琴也站了起來,長夜漫漫,到後半夜會越來越冷,不知怎麼度過。程寂沿著牆角來回走了幾步,伸伸腰,雙手觸及腳踝,活動一下手腳。  走到雞舍門口,程寂忽然緊走兩步,俯身拾起一樣東西,仔細地翻看。鄧一生湊上前去,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食品包裝袋。他有些納悶:「怎麼了?」  程寂指著包裝袋,說:「你看看生產日期!」  鄧一生掏出打火機點著,接過袋子細細地看,這是一個用來裝玫瑰仔姜的包裝袋,很簡陋,袋上印的圖案重影疊疊,這種零食姜在所有副食店和小賣部都能買到,味道鹹辣,每包只要幾毛錢,所以深受孩子們歡迎。他將包裝袋翻過來看,邊緣印著的生產日期雖然模糊,但前面表示年份的幾個數字還是能清楚辨認出來。  鄧一生脫口而出:「1998?」  「對,是今年生產的食品,這說明村子裡還住著人!」  「啊?」夏琴幾乎跳了起來,「那怎麼一個都看不見?」  「不知道。我老覺得不對勁,這個村子好像沒人住,又好像有人住。那老頭多半沒說實話。」程寂思索著。疑心一起,恐懼心理便減弱了一些。  鄧一生望著眼前這間房子的大門,說道:「我們進去看看。」  夏琴有些害怕:「門鎖了呀,怎麼進去?萬一真像那老頭說的,房子裡說不定會有……」她不敢說那個「鬼」字。  程寂咬了一下嘴唇:「進去看看也好,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站在門口也逃不掉!」  鄧一生走到門前,看了看鎖,這是農村最簡單的門鎖,只在門板和門梁上分別釘上鐵扣,將一枚彈珠鎖插進去鎖住了。鄧一生捏著鎖,用力往外拔,鐵扣上的釘子只微微鬆動了一點,他後退幾步,深深吸了口氣,衝上前,一腳踹出,「砰」地一聲,木門開了!  這一聲在靜如死水的鄉村突然響起,真如平地一聲驚雷,程寂和夏琴差點叫出來。  房門開處,屋裡黑乎乎的沒點燈,一股中藥味飄了出來。鄧一生往裡看了看,抬步跨進門中,向身後招招手,程寂和夏琴相攙著,緊緊跟在鄧一生後面,走進這座不知隱藏了多少詭秘的房子。  屋裡比較簡陋,借著月光,能辨出一架碩大的木櫃,一個方桌,牆角的一隻大水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家什。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久不通風的氣味,像是發黴的花生,又像鑽進了一床幾十年未洗的捂出黴味的大棉被,其中還夾著濃鬱的中草藥氣味,和些許旱菸味。  堂屋裡沒有人,也沒聽見說話或行動的聲音,然而一種若有若無的氣息縈繞在房間裡,離他們如此的近,每個人都覺察到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生命跡象,不知是人,還是別的什麼東西。與魏村長家布局類似,在這間堂屋的裡面牆上也掛著一幢帘子,似乎掩著一扇門,那裡面,應該就是臥室了。  鄧一生在堂屋中間略站了站,確定無人後,他走到門帘前,閃在一側,將兩個女孩拉到自己身後,用手輕輕撥開了帘子。  裡屋赫然出現幾條飄忽的黑影!  就在此時,眼前突然一亮,有人拉了電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人一陣眩暈。  拉燈的人緩緩轉過身子,赫然就是魏村長!他靜靜地看著來人,眼神十分複雜。  程寂挨在鄧一生背後,見突然亮燈,又看鄧一生沒說話,忍不住探出頭來向屋裡張望。這間臥室比魏村長家要大一些,正對門的牆下橫著一張床,魏村長站在床邊,床頭坐著的卻是方才遇見的那個神秘老人。  靠近門的角落裡擺著一張更大的木床,床上似乎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不合時宜的厚重棉被,喉嚨裡不時發出微微喘息。旁邊守著兩個女人,領他們進村的二妹仔警惕地看著鄧一生,另一人看起來五十多歲,卻不認識。  光明使人情不自禁地輕鬆了許多。鄧一生掀開門帘,三人魚貫而入。  「你們比我想像中要厲害,這樣都沒被嚇住。」魏村長神情有些落寞,「但是,事情都過去二十來年了,難道你們的長輩還不肯罷休,非要讓你們找到這裡來?」  三人面面相覷。程寂說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哪有什麼長輩指派我們?是我們自己要來看魏叔叔的!」  魏村長冷笑著說:「回去告訴他們,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社會了,不是他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  程寂聽得一頭霧水:「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們絕對沒有惡意。」  魏村長露出懷疑的神色:「不管你們真不清楚還是假不清楚,看看,人都病成這樣了,還想算什麼舊帳!」說著向床上躺著的人一指。  二妹仔側過身,三人終於看清了臥床人的模樣。他的頭髮攤在枕席上,粘成一束束,看起來已經有些天沒洗過了,面色蠟黃,眼神渙散,只有臉上的皺紋偶爾因為喘息而抽動一下。  「他是……」程寂不解地看著魏村長。  「他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啊,」程寂驚訝地叫了一聲,「魏守田叔叔?怎麼會這樣?」  「二十一年前,守田給我們來信,說他在雁縣得罪了一個當官的,沒辦法生活了,想搬回板慄村住……」  「搬回?」程寂疑惑地問道。  「守田本來就是漣源人,從小在板慄村長大,工作之後才調到你們縣。我們倆都是他堂哥。」魏村長下巴朝床頭坐著的老人揚了揚。  老人連忙起身說道:「剛才嚇到了兩個小妹子,實在是過意不去,我們只是不想讓你們找到守田。」  夏琴插嘴問道:「我睡覺時聽到有人哭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那老人比魏村長和藹一些,總覺對兩個女孩心懷歉疚,「趁你們睡覺的時候,讓二妹仔錄了兩盤磁帶,派兩個人蹲在屋外頭放錄音,只是想嚇嚇你們,讓你們以後不敢來了。」  「那我們追出去時怎麼沒看到他們?」  「這裡冬天很冷,有的人家在房子外面多砌了一道牆,跟原來的牆挨得很近,不了解的人晚上是看不出來的。那兩個放錄音的人就是躲進了兩道牆的夾縫裡,我也是,跟你們說完話就鑽進夾縫,從後門進屋了。」  「村裡人怎麼都不見了?」程寂問道。  「他們其實都在自己家裡。只是我打了招呼,叫他們把雞鴨和狗都託付給隔壁村子的親戚照管,晚上早點睡覺,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又在每座房子的門上塗了一些灰土。」魏村長回答。  「你們真是用心良苦啊!」夏琴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有種被人愚弄的憤慨。  一直守在床邊的二妹仔忍不住了,向程寂發話:「既然你們都曉得了,我也就把話挑明:看你不像多壞的人,回去告訴你家人,這裡是漣源不是雁縣,就算你們的縣長、縣委書記一起過來,我們也不怯!凡事都要講個理字,就算當年有再大的糾葛,我哥早就死了,我們全家搬回老家,忍氣吞聲躲讓了這麼多年,我爸前年還癱瘓了,病成這樣,剩我們倆母女辛苦操勞,你們還有什麼不肯放過的!」  二妹仔說話急促,噼哩叭啦像放鞭炮。程寂插不上嘴,好容易等她說完,正要分辯,卻聽從床上傳來「厄――厄――」的聲音,像停水了打開水籠頭時發出的空氣嘶吼,是躺上床上的魏守田想要說話!  二妹仔和魏媽媽連忙湊過去,魏守田艱難地運動著喉嚨,聽起來如同響尾蛇在草間蠕動,徐徐發出聲音:  「不、不關他們的事――」  程寂走上前,問道:「魏叔叔你好,我叫程寂,我爸爸叫程其元,你還記得嗎?」  魏守田看著程寂,眼睛發出了光彩,似乎很高興,眼角卻泛起淚光。「記得,怎麼會不記得……你爸還好嗎?」  「他已經過世了,還有我姐姐,蔡以忠叔叔和李阿姨,也都不在了。」  「哦,」魏守田顯得很感慨,「人生無常啊!……你出生的時候我還見過一面,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沒想到一晃就二十一年了。」  他望著魏村長:「莫為難他們,不關他們的事。」魏村長點了點頭。  程寂說道:「魏叔叔,我這次來找你,是想問問我出生那天發生的事情,我覺得他們的死都跟那個中秋節晚上有關係。」  魏守田呼吸聲陡然急促起來,眼珠閃動。二妹仔急忙俯下身來:「怎麼了,爸?是想喝水嗎?」  魏守田微微搖了搖頭,閉上眼睛,臉上的肌肉和皺紋不住地收縮,顫抖,似乎經受著極大的痛苦。  「我,我不曉得。」  「是不曉得還是不能說?」鄧一生插嘴問道。  魏守田遲疑著,艱難地搖頭:「不能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你們就當我不曉得吧。」  程寂與鄧一生交換一下眼神,心中均感疑惑:到底是什麼原因,令所有人對二十一年前那件往事三緘其口?  「為什麼不能說?」鄧一生追問。  「你們莫問了……我確實不能透露那件事,哪怕是一丁點。」  二妹仔有些不滿:「我爸都說了,不能告訴你們,你還問!」  程寂眼望著鄧一生,既無奈又覺得不甘心。回頭見魏守田微微顫抖,看著自己的眼光似乎欲言又止,程寂心念一動,說道:「我曉得您什麼都不能說,但如果由我自己說出來,就跟您一點關係都沒有了。這樣好不好?我自言自語,如果說的對,你不用理睬我,如果說錯了,你就轉一轉眼珠。」  魏守田沉默了一會,眨眨眼睛表示同意了。  程寂仔細想了想,整理著近日來零亂的思緒,慢慢說道:「二十一年前的中秋節,包括我姐和魏星在內的六個小孩,因為貪玩,想去勝利山頂的防空洞探險,沒想到在裡面迷路了,出不來,直到深夜還沒回家,家長們就一起上山去找他們……」  她一字一句地說,同時眼睛觀察著魏守田的反應,只見他表情麻木,似乎聽而不聞,於是繼續往下說:「你們是怎麼曉得他們在防空洞裡的?這個問題我還不太明白。我猜是有人看見了,告訴你們,但是那個防空洞在山頂一側的懸崖邊,平時很少有人去……」  程寂苦苦思索著:「除了貪玩的小孩,只有一個人會經常上山,那就是氣象員!」  魏守田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山上有氣象站,氣象員正好上山去查看晚間的風向和溫度,看到他們進防空洞……不對!如果他看見了,應該會阻止。難道,是那幾個小孩進洞之後遇到了意外,同時大叫起來,讓他聽見了?」  魏守田一動不動,臉上卻寫滿了悲痛。  「當時他可能並沒在意,後來得知你們到處找小孩,他才想起來告訴你們。可是聽說防空洞裡道路七拐八繞,像迷宮一樣,沒有地圖根本就出不來,你們肯定不敢貿然進去……你們應該是先去找地圖了,可是時間緊迫,上哪去找呢?防空洞是戰爭年代修建的,政府那裡也未必有地圖,除非當年經歷過戰爭、而且這麼多年一直住在附近的人家裡才有可能藏著。老曹爺爺正好就是軍人出身,甚至他可能當年就參與過修建防空洞,本來以他的性格是不願意跟人打交道的,但被困的小孩裡有他唯一的孫女,所以他就拿出地圖,跟你們一起去找……」  魏守田靜止的面部突然抽動了一下,眼珠左右轉動。  程寂停頓片刻,又自言自語:「我說的不對,難道老曹爺爺沒去?為什麼呢?他不想去救自己的親孫女嗎?我想不通……不過好在即使他不去,我爸也沒去,還有另外四個家長,要帶回六個小孩還是很容易的。你們點起火把進了洞,按照地圖,終於找到了小孩,但這時他們已經死了,只有我姐還沒斷氣,你們就把五個小孩的屍體和我姐都帶出洞了……」  魏守田閉上眼睛,兩滴渾濁的淚流淌下來。旁邊魏媽媽和二妹仔也不禁抹著淚,這件事的細節她們並不清楚,魏守田那天回家後就不許她們問起半句。  「如果事情僅僅是這樣,你們還不至於這麼害怕,而且一致守口如瓶,好像這件事一說出來就會惹出大禍似的。我想,你們應該在洞裡看到了某個可怕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威力這麼大,讓四個大男人乖乖的不敢透露半句?我真不明白。讓我再想想……」  程寂緊緊皺著眉頭,這正是她怎麼也想不通的癥結。  第十三章 災難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有兩件事很奇怪,老曹爺爺和我姐姐程立始終對我很有敵意,可我從來沒做過觸犯他們的事情……最近去看望我姐,聽她唱了一首很古老的歌《天涯歌女》,唱得很好,可不知為什麼她一見我就非要我唱,其實我唱歌不怎麼樣。更奇怪的是,當天晚上我去拜訪老曹爺爺,他也要我唱這首歌,唱完之後又什麼都不肯說。我覺得他們對這首歌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很害怕,又很仇恨,好像還有點戀戀不捨。尤其是我姐,她這一生就是被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徹底改變了,我猜想,她受的刺激可能跟這首歌有關。可是老曹爺爺為什麼也害怕這首歌呢?難道他也受過這首歌的刺激?……」   程寂盯著魏守田,一字一頓地說:「你們找到小孩時,也聽到了《天涯歌女》!」   魏守田痛苦地閉著眼睛,沉默不動。   「是誰在唱歌?這首歌有什麼特殊意義嗎?不過,就算聽到歌聲,你們也不應該害怕成那樣呀!恐怕還看到了別的東西,逼得你們心照不宣地守著洞裡的秘密。是什麼東西呢?……我姐說過,他們出事的地點是在一條筆直的甬道,盡頭有一扇木門。那些小孩進門後嚇得拼命往外逃,門裡一定有很恐怖的東西。我姐一向膽子大,再說她並沒有進門,可也嚇得要命,我想應該是她撞暈之前看到了什麼……對了,她還說過門外的牆上寫著字,她認為是咒語,但又不肯說出來。是不是那些所謂的咒語使你們不敢把洞裡發生的事情說出去?」   魏守田輕輕嘆了口氣。   「牆上到底寫著什麼?為什麼你們什麼都不敢說?為什麼你們急著搬走?是不是……」   魏守田突然睜開眼睛:「到此為止吧!」   程寂不甘罷休,接著說道:「你們一回家就立刻收拾家當搬走,一個字也不說。我想,那些字應該透露了某種重要信息……你搬回老家,卻說自己得罪了雁縣的大官,從此過起隱居生活,斷絕了跟雁縣的一切往來,很明顯,你是想逃避什麼。……我姐說過『四十九年的咒語,今年就要靈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最近發生的怪事是不是跟牆上的字有關?四十九年是指什麼?難道說今年會發生什麼事情?……」   魏守田面孔由暗而紅,鬆弛的皮膚上突起老樹根一樣的青筋,激動地顫抖著,喉嚨裡仿佛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嗬嗬地說不出一句話,忽然側過身去劇烈咳嗽起來。二妹仔嚇了一跳,連忙扶著父親坐起來,魏媽媽端上一杯溫水,拍打著魏守田的脊背,他稍稍平靜了一些。   二妹仔向程寂怒目而視:「這下你高興了吧?」   程寂深覺歉疚,一時說不出話來。旁邊鄧一生突然插上一句:「他們死的時候,是不是臉孔嚴重扭曲,眼睛瞪得很大,表情驚訝到了極點?」   咳嗽聲戛然止住,魏守田驚訝地看著鄧一生,不說話,但誰都看得出來,這就是默認了。   「他們牙關咬得很緊,嘴角流出粘乎乎的液體,好像是嘔吐的胃液,掰開嘴巴,會看到他們舌頭僵直,舌尖打了個卷。表面上看來,好像是情緒過分激動或者突然窒息,導致心臟痙攣停止跳動,才使他們喪命,但是當他們鼓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你時,就算天氣很熱,你也會忍不住全身發抖……」   魏守田不說話,兩眼發直,喘息連連,眼神中卻分明透露出恐懼和憂慮,仿佛多年前那一幕重新出現在眼前。   鄧一生點了點頭:「這就是了。」   程寂十分困惑:「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鄧一生沉默著,旁邊夏琴輕聲答道:「你姐當時就是這個樣子!」   「啊?」程寂終於明白為何吳來不讓她去見姐姐最後一面,喃喃地說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鄧一生分析著:「他們只是小孩,不至於激動得休克,也不可能是窒息而死,因為通道裡還能點火把呢。所以很可能他們是被害的,但究竟是誰幹的,我們都不知道,你們幾個知情的人偏偏又不肯說……」   程寂突然想起:「難道是唱歌的人?」   「有可能。但她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們不用猜了,」魏守田突然喘息了幾聲,「其實我們也不曉得是誰,就算曉得也絕對不會說的……寂妹子,你很聰明,一點就通,但有些事情……你還是少知道為好。至於未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只有天曉得……你們辛辛苦苦找到漣源來,我只有一句話要奉勸你。」   「什麼話?」   「不要呆在家裡,最好離開雁縣!」   「不要呆在家裡,最好離開雁縣……他說的話怎麼跟我爸一模一樣?」在魏守田家裡稍稍睡了一會,清晨走在返回學校的路上,程寂反覆咀嚼著這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問的倒是:你非要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嗎?」夏琴走在她旁邊,短缺的睡眠在她臉上畫了兩個黑眼圈,「以前你是想找出你姐姐的病因,想辦法治好她,現在她都不在了,你還打算查到底嗎?」   「是啊,為什麼還要查呢?」程寂也禁不住自問,「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不是局外人,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沒弄清楚,我總覺得心裡慌慌的。」   鄧一生笑了笑:「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別說你,我都覺得自己好像卷進去了,不把它弄個清楚就睡不著覺。這樣吧,過幾天就是國慶節,放兩天假,我陪你回家去探一探那個防空洞,看它裡面到底有什麼玄機!」   「進去看?」程寂有些驚訝,「聽說那個洞早就被封死了。」   「先去看看再說,連幾個小孩都能進去,或許我們也有辦法進去。」   「我也去!」夏琴見把她晾在一邊,很不高興。   「哦,你不怕了?」鄧一生故意問道。   「怕也要去,就是不能讓你小看了我!」   不料因為前一天晚上著了涼,一回到學校程寂就開始發燒,到醫務室開了點藥,躺在宿舍床上,飯也懶得吃,更別說坐火車了,國慶節回雁縣一事只好擱了下來。鄧一生和夏琴也沒回家,鄧一生每天都過來,給程寂帶一些開胃的食品。休息了幾天,程寂漸漸恢復了精力。假期結束,今晚要開班會,程寂穿著睡衣,懶懶的不想出門,託夏琴幫自己請假。   「嗨!都大四了,誰管誰啊!老師不會點名的,再說他知道你這幾天病了。」夏琴收拾著書本,問道:「我現在去打飯,你想吃什麼?」   「不吃了,鄧老師剛給我帶了瓶八寶粥,一會喝。」   夏琴瞟了瞟坐床邊的鄧一生,轉頭問程寂:「你男朋友怎麼不來看你?就算他不知道你病了,放假也該來看看你呀。」   「他出差了,」程寂聳聳肩,「前幾天去外省辦事,明天才回,要不然他會陪我去漣源的。」   夏琴神秘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似乎要跟程寂說悄悄話,但音量恰好能讓鄧一生聽見:「哎,我說,你跟你男朋友長得蠻像的,很有夫妻相呢!」   「哦,是嗎?」程寂也笑了,腦海裡浮現吳來的容貌:秀氣的眼眉,江南女子式的鼻子,身材偏瘦,笑起來嘴角微揚,很有南方小男人的氣質。抱著他的時候程寂甚至有一種錯覺,仿佛抱著一個無依無助的嬰孩,難怪有人說男人是女人的第一個孩子。   想到這裡,程寂不禁微笑了,她一推夏琴:「你快去吃飯吧,等會要遲到了!」又把鄧一生也推了出去:「天要黑了,你別老在女生宿舍呆著!」   宿舍只剩下程寂一個人,只有隔壁宿舍偶爾傳來女生尖叫打鬧的聲音,不遠處的公共洗澡間隱隱傳出水聲。程寂關了燈躺在床上,起身從抽屜裡拿出收音機,調到音樂頻道,聽著聽著眼皮漸漸沉重,迷迷糊糊地睡了。   這棟宿舍樓挨著校內的馬路,程寂住在二層。路燈已經亮起來了,淡淡的橘黃色光芒從窗外流瀉到屋裡,地上映出一塊界線模糊的亮光,氣氛有些陰鬱。   突然間,程寂感到一陣胸悶和口渴,一股莫名的壓力湧上來,她猛地一驚,立即清醒了許多,睜開眼,那股壓力依舊毫不鬆懈地壓迫胸口,心臟怦怦地跳著,呼吸有些困難。   屋裡只有程寂一個人,然而第六感告訴她:有人在屋裡,正盯著她!   是誰?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難道只是錯覺?   莫名的恐懼感立即包圍了程寂,她忍不住想拉開毯子起床看個究竟,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四周盤桓,但僵硬的四肢完全不聽使喚,連脖子也無法扭動一下,就這麼麻木地躺在床上。   窗下有幾個女生路過,說笑聲漸漸臨近,又漸漸遠去。四周旋即恢復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只感覺看不見的氣流在房間裡無聲地遊曳。   「誰?」程寂拼盡全力叫了出來,然而聲音卻變了形,猶如一聲哀哭。   隱隱之中,「它」離程寂十分靠近,似乎正在聆聽著程寂狂蹦不止的心跳,嗅著程寂緊張急促的呼吸,程寂幾乎能感受到「它」身上散發的氣息,輕輕的,冷冷的,仿佛沒有生命。   程寂只覺額頭冰涼,嚇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的燈光似乎更加黯淡了。   空蕩蕩的宿舍忽然響起一種聲音,幽咽,哀婉,如泣如訴,聲聲纏綿。   竟然是琵琶!   然而程寂卻聽不出它是從哪個方向發出的,這琵琶聲如絲般細弱,卻充塞了整個宿舍空間,在夜色中肆意漂遊,不可抵擋地鑽進耳朵,擴散到整個身體,在心房裡迴旋撞擊,程寂只覺得全身酥軟,好像快要被這樂曲融化了。   從樂音中忽然傳出一聲微弱的嘆息,只有在寂靜的夜裡才能聽得見。程寂又開始冒汗了,感覺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似乎有人慢慢地走近她的床,耳邊仿佛還聽到了衣袂飄動的聲音。   又來了!程寂痛苦地閉上眼。那個看不見的「人」逼近了,湊在程寂耳旁輕笑著說道:   「開始了,開始了……」   只有呼吸的氣息,沒有聲帶振動的話音,這飄渺的氣息卻顯得十分堅定。不過片刻工夫,那「人」仿佛又移開了,程寂感覺壓力小了些,仍然不敢睜開眼。   她忽然又聽到另一種聲音。   聲音越來越大,是女子的歡笑,乾淨清爽,如銀鈴般悅耳。笑到後來,逐漸變了聲,那笑聲不再帶有跳躍般的愉快,漸漸轉為勉強的乾笑、苦笑、訕笑、譏笑、冷笑,到最後聲聲悽厲,在宿舍中悲鳴盤旋,仿佛哭冤喊魂的幽靈。   程寂再也忍不住,憋足了力氣,「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馬路上人聲嘈雜,笑語喧闐,晚課已經結束了。樓梯口響起匆匆的腳步聲,門開了,夏琴和另外幾個室友跑到程寂床頭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是不舒服還是做惡夢了?」   「……剛才做了個夢,沒什麼。」程寂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剛才的幻覺。這些女孩膽量還不如自己,說出來只會嚇壞她們。   她扭頭看了看枕邊的收音機,可能自己睡覺時不小心碰了一下,偏離了音樂頻道,此時裡面只傳出無信號的沙沙聲。程寂沒有多想,順手將收音機關了,塞進抽屜。   第二天程寂早早起了床,經過昨晚一番折騰,感冒竟然全好了。   「今天去圖書館泡泡吧,還是要讓生活充實一點,不然真會被自己的想像嚇瘋了。」程寂想著,看了看窗外清朗的天空。   後天就是中秋了,湘南雁東地區的天氣卻變得陰霾起來,到了下午,忽然起了陣陣涼風,空氣中的溼氣越來越重,不多時幾滴雨落了下來。雁西街上,行人腳步匆忙地往家裡趕,還有許多人搬著方木凳從房門裡跑出來,衝到樹下,踏上凳子慌慌張張地將晾在鐵絲上的自家衣物扯下來,抱在懷裡跑回了家。   豆大的雨點砸在人身上,生生的竟有點痛感。雨越下越大,天地之間只聽見「譁啦譁啦」的巨大雨聲,戶外越來越昏暗,烏雲猶如一面灰色幕布,將整個天空迅速遮蔽,變成一塊陰沉沉的天花板。   「好大的一場雨!很多年沒見過了。」房東李爺爺站在窗邊,屋外驚風亂颭,密雨如織,才剛過三點,天色晦暗得卻像六七點鐘的初夜,街對面的房屋已經看不清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小吳的衣服還晾在樓頂吧?」   「早就收了,前天我上去曬衣服時順便把他的衣服都拿回來了。」李奶奶說著,從衣櫃裡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吳來的衣服,「他說今天回雁縣,你看外面這麼大的雨,可怎麼走囉!」   一道亮光突然一閃,將天幕劈開一條猙獰的創口,緊接著「轟嚓」一聲,驚雷驟響,仿佛炸在人的心上,令人渾身猛地一顫。呼吸開始變得遲鈍,空氣已經在暴雨中趨於凝滯,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感堵在每個人的心頭。   風斜斜地將冷雨吹進小屋裡,老曹爺爺望了望窗外,慢慢地將窗戶掩緊,撥下插銷,風雨聲立即小了許多。   老曹爺爺提起飯桌腳邊的熱水瓶,往茶杯裡續了水。用了多年的杯子早就積滿了茶垢,無論茶濃茶淡,在這個杯子裡只能顯現一種蒼老的玄褐色。他捧起茶杯,送到嘴邊正要飲,一瞥眼間忽見杯中水紋蕩漾,幅度越來越大,險些溢出來。   老曹爺爺吃了一驚,他定了定神,確定自己的雙手並未顫抖。然而杯中茶水卻越晃越激烈,好像被狂風吹怒的海浪,不顧一切地向岸邊拍打過來,熱水濺在手上,他慌忙將杯子放回桌上,茶水立即恢復了平靜。   「風太大了,恐怕是窗戶沒關好。」這個念頭剛一閃,只聽「吱呀」一聲響,兩扇古灰色的窗戶猛地被推開,一股夾雜著腥味雨水的冷風灌了進來,劈頭蓋臉地打在他身上。   老曹爺爺無奈,只得湊上前,費力地將窗戶重新關好,扣緊插銷,檢查確定關緊了之後,才轉過身來,剛想舒一口氣,忽然硬生生地憋住了。   茶杯中水面平靜,一張臉孔若影若現地倒映出來。   好熟悉的一張臉!   屋內空氣頓時緊張起來,老曹爺爺倒吸一口冷氣,再仔細看時,桌上那張臉卻又變得模糊起來,漸漸地消失了。   老曹爺爺感覺自己的心臟開始不由自主地劇烈跳動,撲通!撲通!他強忍著,站直了身子向床邊走去。多年的軍戎生活將他打磨出一身錚錚鐵骨,即使現在年邁力衰,仍然還能看出當年堅挺有神的氣質。   窗外的悽風暴雨猶在咆哮,更顯得這間小屋的晦暗和孤寂。一步一邁,心跳卻止不住地越來越快,背後一股寒流悄無聲息地襲來,從腳踝升到脊梁,衣服與身體的空檔中涼颼颼地,刺骨的冰冷。   屋裡有人!    第十四章 抉擇  老曹爺爺霍地轉身,就在屋角的空地上,隱隱約約站著一個身影。   「是誰?」老曹爺爺沉聲問道。   身影不答,卻前移了兩步。老曹爺爺這時看清楚了,不由鬆了一口氣,斥道:「原來是你!你不是回學校了嗎?這麼大的雨,你跑到我家裡來做什麼?」   問完這句話,老曹爺爺猛然覺得不對勁:這半天一直房門緊鎖,她是如何進來的?   那身影緩緩移近,她的旗袍在遮天蔽日的昏暗中顯出一種陰祟的顏色,臉龐卻閃現出穿透黑暗的慘白色,更使嘴角的笑容倍添詭異之感。   她輕啟薄唇:「你認不出我了?」   聲音又軟又糯,不是本地口音,仿佛很陌生,卻又似十分耳熟。   「啊!」老曹爺爺只覺腦袋裡轟的一聲,思緒百轉千回,一時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我在那裡一呆就是四十九年,每天都在祈禱著,要你長命百歲,等待我出來的一天。」女子微笑著,仿佛在敘說一件愉快的事情,盯著老曹爺爺的眼神卻鋒利如一雙芒刺,恨不得立即扎進他心裡。   「你想怎樣?」老曹爺爺努力使自己平靜一點,不敢迎對她的目光,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別怕呀,你知道我傷不了你的,不然你哪能活到今天?不過呢――」女子咯咯笑著,「我會保佑你活到後天晚上的。你聽,一切已經開始了,開始了……」   遠處似乎傳來陣陣吼聲。女子羸弱的身影逐漸變得迷離,化為淡淡的剪影,與周圍的陰暗漸漸融合,終於消散在空氣中,她的語聲卻在屋裡盤旋迴蕩,餘音久久不絕。   「開始了……開始了……」   屋子裡空蕩蕩的,一件舊外套掛在屋角牆上的釘子上,兀自還在搖擺。   剛才的情景是真實還是幻覺?老曹爺爺呆呆地站著,竟似已經痴了。   天色更加黯淡,瓢潑的大雨似乎沒有一點退讓的跡象,蒼茫的水氣在屋外交織成灰濛濛的一片。   這時吼聲漸漸近了,如密鼓,如虎咆,在廣袤天地間遠遠地傳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每一個躲在屋裡避雨的人都驚疑不定,有幾個人已經打開房門,站在階簷下向遠處張望。   只見一座碩大的灰褐色影子如巨龍一般呼嘯而來,「巨龍」過處,所有房屋、樹木、電線桿、田地、山丘頃刻間被吞沒,濺起沖天的濁浪,轟隆隆的響聲仿佛有掠奪一切的魄力。   「巨龍」猶如脫軌的列車,氣勢洶洶地向雁西街直撲過來。   「發洪水了!發洪水了!」   站在外面的人高聲慘叫,下意識地發足狂奔。守在屋裡的人也立刻慌了,紛紛開門欲逃。絕望的哭喊聲此起彼伏。   說時遲,那時快,「巨龍」眨眼間已衝了過來,掀翻屋頂,席捲雜什,滔滔洪水霎時便覆滅了一切聲響……   程寂一整天泡在圖書館裡啃書,第一次發現校園生活原來這麼美妙,以前的三年時光都荒費了。吃過晚飯,天色還未黑,從食堂回宿舍時她繞了遠路,悠悠閒閒地走在飄著淡淡桂花清香的校園裡。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個大喇叭高高掛在電線桿上或是樓房牆上,廣播聲在校園裡傳得很嘹亮,播兩篇新聞,放一段輕音樂,新聞內容雖然乏味,這樣聽著倒也蠻愜意。   「下面播送一條剛剛收到的新聞!」廣播員的聲音忽然很嚴肅,「今天下午三點左右,湘南地區突降暴雨,湘江雁縣段水位暴漲,江水已漫過堤壩進入城中,目前受災情況尚不清楚。此次洪災氣象部門沒有提前預警,據有關負責人稱……」   程寂吃了一驚,看著頭頂一片祥和的天空,很難想像兩百公裡之外雁縣的那場暴雨。一種深深的不祥之感湧上心頭,她立刻甩開腳步飛奔回宿舍,「砰」地闖進門,抓起電話,手指止不住地發抖,重撥了幾次,終於摁對了李爺爺家的號碼,但只聽「嘟――嘟――」一聲接一聲,始終無人接聽。   「吳來!吳來!你到底在哪裡,快接電話呀!」程寂在心裡一遍遍喊著,急得直跺腳。   仍然沒人拿起話筒。程寂無奈,只得放下電話,從書桌裡翻出紙筆,龍飛鳳舞地留了張字條,叫夏琴幫她請假。寫完後,她迅速挎上小包,帶上錢和收音機,匆匆趕往火車站。   程寂聽著收音機,新聞裡說由於雨未停,且已天黑,受災情況尚不明了。程寂知道這些新聞通常只會將災情往小裡報,實際情況一定非常糟糕,不由得心急如焚。   列車臨近雁縣,窗外下著小雨,雨水順著玻璃斜斜地流下來,劃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水痕。溼氣從車廂連接處飄了進來,靠邊的座位也感覺薀薀的。程寂從縣城東邊的火車站下了車,忘了帶傘,只得以包遮頭,頂著雨朝家的方向跑去。   雨似乎又小了些,程寂好不容易跑到雁西街上,街道兩旁有許多人站在房簷下,看見她出現,都迎了上來。   程寂跑到李爺爺家,門沒關,李爺爺和李奶奶正坐在屋裡,她敲敲門走了進去,街坊鄰居們也都圍了進來,小小的屋子頓時擠滿了人。   「李爺爺,吳來回了嗎?」   「他下午回的。」李爺爺和藹地看著程寂,表情卻有些悲傷。   程寂四下張望:「人呢?在樓上嗎?我去找他。」說罷轉身要出門上樓。   李爺爺站起身走過來,拍了拍程寂的肩膀:「寂妹子,你莫太傷心了。下午發大水時,小吳正在往回趕,就在街上……他被捲走了。」   「什麼!」程寂猛地一呆,瞪大了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親眼看見的。」隔壁宋家的男孩站了出來,「吳來一向跟我玩得好,那一幕我永遠都忘不了,唉!」他神情黯淡,輕輕搖著頭。   「不可能!不可能!」一股強烈的情緒湧上眼眶,程寂不禁失聲痛哭,剛才在火車上一直心驚肉跳,想不到一回家就聽到噩耗。   鄰居們紛紛上前好言安慰。待程寂哭聲小了些,李奶奶溫言說道:「寂妹子,事情已經是沒辦法改變了,你莫太傷心,先上樓去睡一覺吧,明天一早你們再出去找找他。」   大伙兒陪著程寂上樓,又說了一會安慰的話,陸陸續續離開了。夜有點涼,程寂抖開被子蓋住身子,默默地躺在床上。   夜靜悄悄的,只有樓下的說話聲似斷似續。窗未關嚴,有一絲風從縫隙裡滲進來,窗簾微微地擺動。   屋裡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床頭書桌上覆蓋了一層薄塵,上面亂七八糟放著一些書筆和雜物,椅子歪放著,兩件衣服橫在扶手上,地面角落裡依稀扔著廢紙和方便麵外盒。自己回學校才半個多月,這間屋子又成了一片狼籍。   床底下不會又塞著兩桶髒衣服吧?想到這裡,程寂似乎又嗅到了吳來身上那股獨特的汗味。   吳來,吳來,你不會就這麼離開我吧?   眼眶忍不住又溼了,程寂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正要擦一擦,突然瞥見窗簾上黑影一閃!   程寂立刻睜圓了眼睛,沒錯,是有個黑影,細細的,長長的,正在慢慢蠕動,仔細一看,好像是窗臺下面伸出的一隻手臂。   程寂驚呆了,想喊又不敢喊。只見那隻手摸索著,似乎抓住了什麼東西,用力握緊了,接著人影一閃,像是有人費力翻了上來。   那影子在窗臺上站穩了,稍稍歇息一下,隨即伸出手輕輕地將窗戶打開。一縷涼氣流進來,窗簾隨著微風向屋內頻頻翹動。   程寂心跳狂亂不已,張大了嘴,見那影子從窗簾中一閃而出,略一屈身,躍下窗臺,只發出輕微的聲音。   「吳來!」   程寂又驚又喜,正要叫出聲來,卻見吳來踮著腳快步走近,食指豎唇:「噓――」   程寂硬生生地忍住了,坐起身來,悄聲怨道:「搞什麼鬼?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吳來表情卻很嚴肅,不見了往常貫有的嘴角微揚的笑容,他伏下身子抱起程寂:「跟我走,快點!」   程寂大惑不解:「出什麼事了?你先說清楚啊。」   「幾句話說不清,快點走,這裡很危險!」吳來說著,要將程寂送上窗臺。   程寂心裡疑竇叢生,一把抓住吳來手臂:「不行,你必須說清楚,不然我不走!」   吳來無奈,只得將程寂放下,貼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我剛下火車,沒到家就遇上了洪水,我趕快爬上一棵大樹,死死地抱緊。很奇怪,洪水雖然特兇猛,但一陣子就過去了,等我再往街上看時,水已經退得乾乾淨淨,地上大部分房屋都被衝垮了,人也全都不見了……」   程寂這才注意到吳來一身狼狽,身上似乎還殘留著泥沙氣味。   「不是啊,他們都在呢,房子也好好的,雖然有的地方被水衝壞了,但沒有哪一家被水衝走呀。」   「這正是最奇怪的!我找了一會,沒有看到一個人,就往縣城東邊去了,那裡受災情況要好得多。可是等我找到幫手再回到雁西街時,所有的房子忽然恢復了原狀,人也一個不少地都在家裡呆著。」   「不會吧?」程寂好像在聽天方夜譚,「這怎麼可能?是不是你當時被水衝暈看錯了?」   吳來堅定地搖搖頭:「不會!我敢肯定大水剛過的那段時間裡,這裡是一片廢墟。」   「那這些人……」   「也許他們都已經不是原來的『人』了。」吳來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程寂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實在不願意相信這番話,但吳來的表情怎麼看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她忽然想起一事,搖搖頭說道:「不對!我剛才在樓下跟他們說話時,看到他們都有影子呢,沒什麼跟平常人不一樣的地方。也許是你想錯了……」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太蹊蹺了,即使他們還是原來那些『人』,你呆在這裡也很危險。」   吳來握著程寂的手,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走。要快點,不然就夜長夢多了!」   「好,我們走!」程寂雙手撐著窗臺的邊沿,在吳來的幫助下爬上去。接著吳來也爬了上去。   「這裡不太好爬,我先下去,你跟在我後面,注意安全!」吳來說著蹲下了身。   就在此時,屋裡陡然一亮,有人拉開了燈!   兩人心裡一緊,回頭看時,正是李爺爺夫婦,還有其他許多街坊鄰居。剛才兩人只顧爬窗臺,竟沒注意他們何時進了屋。   「寂妹子,你幹什麼?」李爺爺輕呼一聲。   「我、我……」程寂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站在窗臺上,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阿彌陀佛!」李奶奶喃喃念叨著,「你既然已經走了,就不要再回來打擾活著的人。等頭七時,我們會給你多燒錢紙,保你在下面平平安安,不愁吃不愁穿。何苦不甘心,非要回來?」   程寂心裡一驚,訝然看著吳來。他臉色蒼白,眼神顯得又急又氣,身體微微發抖,握著程寂的手滲出了冷汗,程寂只覺手心一陣冰涼。   宋家男孩也說話了:「吳哥,我曉得你捨不得寂妹子,你放心,我們都會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我曉得你人很好,但是請你放過她吧!」   程寂看看他們,又看看吳來,一時沒了主張。   吳來將手用力握緊,沉聲問道:「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我,我不曉得……」程寂心亂如麻。   渾厚的聲音響起,李爺爺說話了:「寂妹子,你莫被他騙了,他如果真的對你好,怎麼會深更半夜的把你送上窗臺?你現在處境很危險,他就是想害你,讓你去陪他。」   程寂心裡猛地一寒,沒被吳來握住的一隻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窗杆。   「這就對了。」李爺爺讚賞地說道,「你莫怕他,剛剛離去的人是沒有什麼本事的,你只要莫跟他走出這個窗臺,他就不能把你怎麼樣。你把手伸給我,我們這麼多人,一定可以把你拉回來!」說著向程寂伸出雙手,燈光在牆上印出兩條長長的影子。   程寂有些動搖了,想要掙開吳來,不料他卻將她的手狠命一捏,握得更緊了,同時一聲怒吼,震得人心裡一顫:   「走開!」   吳來轉過頭盯著程寂的眼睛:「你到底信他們還是信我?」   他的眼神充滿焦慮和期待,臉頰氣得紅一陣白一陣。程寂想起父親去世那段最傷心的日子裡他的陪伴,以及兩人相識一年多的快樂相處,不由得心中一酸,將心一橫,說道:「我信你!」   吳來轉怒為喜,感激地看著程寂。李爺爺手臂僵在半空:「這個時候你還敢相信他?你只要後退一步就摔下去了!」   程寂望著眾人,點點頭:「我相信他是正常人!是不是大家都誤會了?」   這時站在地上的所有人忽然都笑了。李爺爺縮回手,看著程寂,搖著頭語重心長地說:「寂妹子,我們看在你父親的份上一再勸你,你卻只相信那個已經不在的人,唉!」   程寂正要開口,吳來湊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們跳!」   兩人迅速轉身,程寂牽著吳來,閉上眼往下一跳,心裡默默念著:「要麼活著,要麼摔死,千萬不能殘廢啊……」   耳畔響起呼呼的風聲,但很快就停止了。程寂睜開眼睛,居然全身毫髮無傷,只是雙腳有點麻木。再看吳來,他沒事地爬起來,也是一臉困惑。   「怎麼回事,是我爸爸在保佑嗎?」程寂有點摸不著頭腦。   「多半是吧……別管那麼多了,我們快點走,莫讓他們追上!」   吳來拉著程寂,兩人看準方向,向東邊一路狂奔。   「你、你剛才為什麼要我跳?你就不怕摔斷腿?」程寂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問道。   「還有別的辦法嗎?那麼多人守在屋裡,我們完全沒有希望逃跑……跳下去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可、可是,我總覺得剛才轉身跳的時候有點不對勁。」   「有什麼不對勁?」   「我、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不對勁!」   兩人沿街跑出不遠,吳來忽然停住,程寂來不及剎住腳步,往前直衝,被吳來拽了回來。   「快跑呀!他們要追上了!」程寂急了。   吳來臉色有異,左顧右盼。程寂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呆住了。   夜雖未深,大街上卻空空蕩蕩,沒有一絲人煙,一星燈光,也沒有半點語聲。冷冷清清的街道,兩旁房屋森然凜立,仿佛一座陰寒的人間地獄。   萬籟俱寂。就連身後,也沒聽到任何人追趕的腳步聲。   人呢?   兩人目瞪口呆,頓覺手足冰涼,猶如跌進了九重冰窖。  第十五章 原罪  「如果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現眼前已經不是原來的時代,世界忽然變得完全陌生,你會怎麼辦?」   這個問題也許你曾經想到過,輕鬆地與朋友聊過,但如果有一天,這種只在電視劇或者動畫片裡演繹的情節,真的就發生在你自己身上,你能怎麼辦?   現在,程寂和吳來呆呆地站在雁西街上。確切地說,是站在一條陌生的雁西街上。   他們清楚地記得,從李爺爺家出門往東,雁西街兩旁接踵摩肩地排列著民居,大多是紅牆褐瓦尖頂的小平房,也有新蓋的水泥白牆的小樓房,民居之中偶爾出現一間小賣部、水果店、裁縫店或者衛生所。再往東走,街邊的店鋪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街景也越來越熱鬧。程寂從小生長在這條街上,她堅信自己就算閉著眼也能一直走到縣城中心。   但現在,他們發覺眼前房屋數量很少,而且低矮破舊,參差不齊,顯得十分陌生,決不是平時天天見到的那些建築。有的房屋土牆坍塌,瓦片零落,幾個槍眼模樣的小洞赫然出現在牆上,仿佛電影裡槍戰過後的場景。就連腳下的道路也同往日不一樣,灰暗狹窄,坑坑窪窪,塵土堆積,一派肅殺的景象。   四下裡一片死寂。燈光,人影,話聲,一概全無,整個世界仿佛變得又聾又瞎又啞。   頭頂忽然傳來「哧啦啦」的一陣響聲,仿佛微風翻動書頁,輕快而冷漠。兩人仰頭一看,街邊小店的窗前,一柄小旗在微風中抖動,旗角貼住了半個邊,仍然能看出上面寫是的一個醒目的「茶」字。   一片單薄的下弦月不知何時魅現於天幕,在夜空中發出夢幻般的光華,幾顆星子稀稀疏疏散落在月亮周圍。萬裡無雲,慘白的月光揮灑大地。   後天就是中秋了,怎麼今晚的月亮只有半圓?   下午明明狂風暴雨,怎麼晚上會有如此晴朗的月亮?   我們究竟在哪?   我們......我們還活著嗎?   程寂狠命咬了一下嘴唇,好痛!她緊緊依著吳來,惶恐地張望四周,卻沒注意到自己腳下的兩條影子,一個濃一個淡,一深一個淺,正是她和吳來。   「莫怕,莫怕!」吳來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溫言安慰。   遠處隱隱傳來一兩聲槍響,兩人嚇了一跳,仔細聽時,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了。   程寂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問道:「怎麼辦?」   強烈的恐怖氣氛籠罩在兩人周圍,吳來卻反而鎮靜下來,沉吟著說道:「我們從原路回去!」   「什麼?」程寂失聲說道,「那不是送死嗎?」   「看現在的情況,我們再往前跑也沒用,還不如挺起胸膛回去,看他們到底想怎樣!」   程寂想想覺得不無道理,於是兩人緊擁著,沿著來時的路慢慢走回去。   還沒走多遠,前方就已到達荒蕪的農村,李爺爺家的小樓卻始終沒有看到。兩人緊握著的手心滲出恐懼的汗水,終於發現他們已經走入了一個迷局。   仿佛時空突然倒轉,將他們困在了未知的黑洞。   他們似乎已經回不去了。   「看!」吳來突然喊道。   程寂一轉頭,只見左前方出現一道柔和的山影,確切地說,是一座小山丘的夜影,似乎很眼熟。   程寂正疑慮著,吳來低聲說道:「好像是勝利山!」   沒錯,那山丘的起伏輪廓像極了勝利山,然而山上山下一間屋子都沒有,山頂也不見了那根高高矗立的風向標。漫山蓊鬱的林木和長及人腰的秋草,將它覆作一尊野山,在夜色中顯出深沉靜默的神態。   這種靜默卻使它身上散發的氣息更顯悽厲,竦然。   沿著山路繞上去,很快便到了西端的峰頂。勝利山西邊比東邊坡度大得多,有一處懸崖,峭壁的上方長著一棵高大的松樹。   「這樹什麼時候栽的?我經常上山玩,怎麼從沒見過?」程寂奇怪地走上前。   青松凜立,巨大的枝翼遮蓋了身下一塊不小的土地。程寂心裡忽然不安起來,她看著吳來,他的臉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   兩人走上前,低著頭鑽到松樹下面。針葉之間漏進幾束淡淡的月光,朦朦朧朧,似有似無,仿佛置身於幽幻之境。   樹蔭庇護下,一座鼓狀黑影凸起在崖壁上端,像母親懷中酣睡的嬰孩。黑影上方鋪著一層偽裝的長草,若不是兩人事先已經熟悉地形,且又鑽到樹下,從外面是很難看出來的。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   「應該就是防空洞的位置!」吳來接口說道。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顛覆著程寂二十年來的記憶,雁西街、勝利山、防空洞……一切熟悉的事物現在卻顯得那麼陌生。   「你以前進去過嗎?」吳來問道。   程寂搖搖頭:「從小大人們就警告我們,不許走近這個洞口,說裡面有很多鬼,只要一走近就會被他們拖下去。」   說著,兩人踏著厚軟如被的草地,一步一試探,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生怕一腳踏空了墜入洞中或者跌到山下。   這時,蓋在防空洞上面的草氈忽然動了動,一隻手慢慢伸了出來。   那手似乎十分警惕,輕輕地撥開旁邊的草葉,露出一個黑乎乎的小洞,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接著又伸出了一隻手。   程寂緊緊攥著吳來的手,此情此景想起童年時大人嚇唬小孩的話,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黑影晃動,半隻頭顱悠悠乎乎地從洞中冒出來,頭髮如一團亂草,似乎在地底下生活了很長時間。   頭顱緩緩轉動,目光如炬,觀察著四周動靜,當它轉向程寂站立之處時,程寂不由自主戰慄起來。   「他看到我們了!」程寂差點叫出來,吳來一把掩住她的嘴。   那頭顱卻似乎沒察覺到他們的存在,目光橫掃,在他們身上未作絲毫停留便移開了。它確認旁邊無人,便一點一點地從洞裡探出來,是個男子,夜色中看不清相貌,只穿一件短褂,敞開著胸膛,身材顯得十分壯碩。   只見男子以最輕快的動作爬出草洞,躡手躡腳地撥開松葉走出去,站在坡頂向山下張望。他的腳步一高一低,似乎腿腳不太靈便。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山下的小街仍然悄無人聲,從那間小茶館的窗口不知何時伸出一條長長的飄帶,如舞臺上戲子盈盈揮動的水袖,在空城裡傳遞著一種莫名的信息。   飄帶舞動時,仿佛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軌跡,錯雜糾纏,漸漸交織成一幅寫意的圖畫,像極了女子的頭部肖像,她的鼻子,眼睛,嘴巴,長發,甚至掛在嘴角的一絲輕蔑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明朗起來。   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肖像望著程寂不停地笑,程寂痴痴地看著,也情不自禁地咧開嘴,嘴角上揚,眯眼,回報以憨憨的笑容,只覺身體飄飄然地,仿佛被雲霧包圍。   吳來的眼睛卻盯著那個壯年男子。男子展眼一見飄帶,像是得到了某個愉快的消息,滿臉放光,返身又鑽進了松樹。   男子從隱藏的兩人身邊一瘸一拐地走過,差一點碰著程寂的胳膊。程寂卻渾然不覺,瞪目張嘴,傻呆呆的模樣嚇了吳來一跳,將她輕輕一拉,她卻像熟睡中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啊」地驚叫了一聲。   程寂如夢初醒,同時心裡「咯噔」一聲:「壞了!」   不料那男子卻像什麼都沒聽見,徑直走到草洞前,探下身子,十指作靶,一會功夫便將覆蓋洞口的草氈扒到一邊,露出一個半米見寬的洞口來。他將兩隻手掌攏在嘴邊,朝洞裡叫喊:「掛白幅了,他們都撤了,出來吧!」   過了一會,洞裡陸陸續續爬出許多人,大約有五六十個,扶老攜幼,牽兒抱女,每個人都顯得十分謹慎。   程寂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群人古裡古怪,被他們發現不知是福是禍。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沒有一個人往他倆站的地方多瞧一眼,兩人仿佛隱身了似的。再一看,他們之中除第一個爬出來探哨的男子之外,全都是老幼婦孺,均是衣冠不整,十分落魄。   等等!不對!   程寂又看了他們一眼,險些嚇暈過去。所有人的臉龐都像罩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五官不甚分明,在這夜半的山上,真如一群孤魂野鬼,然而他們的影子在月光中交錯晃動,又像是活生生的人。   只有站在前面的探哨男子面目清晰,看起來三十左右,個頭雖不高,但身板硬朗,濃眉大眼,眉心習慣性地鎖成一個小團,赤著的胸膛上斑痕累累,顯得不怒自威。程寂看著他,覺得似乎在哪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他們看不見我們。」吳來湊在程寂耳邊低聲說道,程寂輕輕點了點頭。   男子很有威嚴地一揮手:「沒事了,我們下山吧!」說著帶頭大踏步往山下走去。眾人跟在他後面下山,不一會便走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一個黑咕隆咚的草洞,孤零零地隱沒在黑暗中。   程寂和吳來也跟著他們走下山。儘管他們看不到自己,但兩人還是十分謹慎,畢竟還沒弄清楚突然冒出的這些人究竟是善是惡。   只見那些人來到街上,分別走進兩旁的房屋,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沒有過多的話語,每一戶人家進屋時,只對壯年男子微微頷首示意,便匆匆掩上了房門。   很快幾十個人就只剩下壯年男子一人。他見眾人都平安回了家,如釋重負,拖著扎了繃帶的腿,慢慢地向西走去。   程寂與吳來交換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走在他旁邊。   沿著勝利山麓再往西走,一座土磚小屋從樹叢中露出半邊臉來,瞧男子的表情,那應該就是他的家了。這時他似乎一驚,忽然停住腳步,轉過頭看著程寂他們。   程寂又嚇了一跳:「他看到我們了!」手上一緊,原來是吳來輕輕拽了她一下,暗示她不要慌張。   那男子的目光似乎並未注視他們,望著勝利山,好像想起了什麼事。   「洞還沒掩好!」男子喃喃說了一句,轉身又往山上走去。   程寂和吳來牽著手走在他身後,四周草聲沙沙,男子腳步遲緩。   旁邊草叢裡驀地伸出一隻手,一把拽住男子的腿,正好觸到男子的傷處。男子吃痛,忍住了沒叫出聲,低頭看時,卻見那手汙跡斑斑,不知是人是鬼。   微微的呻吟聲傳了出來,男子撥開草叢,看到一個人趴在地上,衣服扯成了爛布條,渾身髒兮兮的,像泥塵,又像血跡。   「你是哪個?」壯年男子問道。   「大,大哥,我是逃難來的,白天,白天遇到了打仗,救救我……」傷者費力地說道,聽聲音是個年輕人,像是蘇浙一帶口音。   男子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暗暗心驚,搖搖頭:「你傷得不輕,我救不了你。」   「大哥,行行好,我家裡有老婆,孩子還沒出生,我不想死啊……」   哀求聲打動了壯年男子,他沉吟著:「你腿上、背上中了槍,手上也有傷,我家裡雖然有止血金創藥,但恐怕止不住……除非馬上送往醫院,但今晚是不可能了。」   傷者痛苦地埋下頭,他強撐著負傷的身軀逃到這裡,以為只要遇到了人,就有了生存的希望,不料卻得到這樣的結果,不禁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好不容易……趕走了鬼子,我以為能回家了,怎麼又打了起來……都,都是那幫共匪!……」   男子一怔:「你是國民黨的兵?」   傷者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低聲說道:「我不想打仗,我,我想回家,幫幫忙,大哥……」   男子霍地站起身,怒視著傷兵:「閉嘴!我們是要解放全中國的勞苦大眾,你們卻只想著自己過好日子!我告訴你,內戰都是蔣介石挑起來的,你們就要滅亡了,等著吧!」   傷兵惶恐地看著他:「你,你……」   「你老子我也是共產黨,可不是你們罵的共匪!」男子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後腰,卻掏了個空,這才想起這些天自己身上沒有槍,「媽拉巴子!要不是看你受了重傷,老子一槍斃了你!」   男子說著,扭轉頭憤憤地離開,卻聽背後傷兵還在叫喚:「大,大哥……」   「還有什麼事?快說!」男子極不耐煩。   傷兵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大哥,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求你,求你一件事,幫我找到我妻子……」   「你們出來打仗還能帶堂客?」男子打斷他的話,臉上露出懷疑和鄙夷的神色。   傷兵顯得有些尷尬:「當,當然不可以。我們是……從武漢逃出來的,想去湘西,路上遇到炮火,失散了……」   壯年男子輕蔑地笑了:「哦,原來是個逃兵!」   「求你了,大哥!我妻子懷著小孩,走不動,你,你幫我找找她,」傷兵說著,艱難地從指上除下一隻髒得分不清顏色的戒指,眼中又流下淚來,「這個,是我們的信物,請你……幫我轉交給她,要,要她好好照顧自己……」   男子伸手接過。傷兵又從貼身處摸出一個布包:「這裡……這裡面還有一點錢,幾件衣服,大哥你拿去吧,不要嫌棄……才好。」   男子動了一絲惻隱之心,接過布包,說道:「你把我當什麼人了?要是能找到你堂客,這些我都會交給她。」   傷兵眼中放出了光芒,如釋重負,長長地嘆了口氣。   男子用指甲輕輕剔去裹在戒指上面的泥土,眼睛忽然發亮了:「這是和闐產的上品白仔玉!溫潤光滑,精光內斂,邊緣有水頭……看來是真品。」男子眯縫著眼睛,「我祖父和父親都是玉匠出身,見過不少精品,不過像這樣質地的仔玉恐怕不多見。」   傷兵萬萬沒料到會遇上一個識貨的,眼見他兩眼放光,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感,暗生悔意,費力地向他伸出手:「大哥,不,不用麻煩你了,還給我吧……」   男子不答。他想起自己十來歲就操起菜刀跟著鬧革命,打了無數的仗,換回無數個傷疤,這次因為負傷不能隨軍作戰,還奉命留下來做轉移群眾的工作。再一想,自己槍林彈雨裡摸爬滾打,出生入死十幾年,就算革命勝利了,自己又能得到什麼?   捏一捏手中的仔玉戒指,它足夠自己舒舒服服過一輩子啊!   那男子心中正在百轉千回,冷不丁腿上一緊,傷兵不知何時爬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腳踝。   「大,大哥,還我吧……」   男子突然將心一橫,伸手狠命一推,卟地一聲,傷兵仰面倒在草地上,傷口迸裂,汨汨地流出血來,眼中淚猶未乾,嘴裡卻絲絲地說不出話來。   傷兵背貼青草,面對青天,五官痛苦地抽搐著。那張臉並不相識,然而程寂心中卻油然而生親近之情,一股悲痛的情緒從心靈直湧上眼眶,仿佛正在受難的是自己嫡親的人。   看那傷兵的眼神,似乎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又有萬千心事放不下,他盯著壯年男子,喉嚨裡艱難地擠出聲音:「你,你……」   男子索性鐵了心不理睬,轉身撥開草叢走了出去,沒走幾步,忽然又折了回來。   傷兵心中升起一線希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乞盼他良心發現。卻見那壯年男子面露兇光,原本就很威武的眉毛鎖得更緊,一步一步,向傷兵走近。   程寂見勢不妙,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擋在傷兵前面,向那個眛了良心的人怒目而視:「不要過來!你還有沒有人性?」   然而壯年男子既沒有看見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俯身抄起一塊石頭,用盡全力,朝傷兵胸口狠狠砸了下去。   他的手穿過程寂的身體,程寂仿佛成了虛幻,竟不能造成任何阻擋,眼睜睜地看著傷兵嘴裡噴出一口鮮血,倒灑在自己臉上,開出一朵瑰麗的紅花,慢慢地歪了頭,他的目光中儘是憤恨、不甘和留戀,眼角流下了最後一滴淚。   那男子手上、胸前沾染了血跡,順手扯過一把荒草胡亂擦了擦,臉上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朝屍體鞠了一躬,將戒指和布包一卷,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這是程寂第一次親眼看到謀殺,而且如此慘無人道。她呆住了,時間仿佛一瞬間凝滯,過了一會,她才輕輕地抽泣起來,抬頭看吳來,他卻一動不動地站著。   「你怎麼不阻止?」程寂有些憤怒了。   「你也試過了,有用嗎?」吳來低聲說道。   程寂一愣,她看到吳來神情落寞,眼眶竟也溼溼的,似乎有淚水的痕跡,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吳來流淚。   「走!」吳來拉著程寂向那男子居住的茅屋走去,似乎不願再往草叢中看一眼。   夜涼如水,已是凌晨時分,那條不知是不是雁西街的小路上靜無人聲。戰鬥結束,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誰也不知道不遠處的山腳下發生的這一幕慘劇。   壯年男子也睡了。程寂和吳來肩靠肩坐在門前,痴痴地守了一夜。   東方出現一抹微紅,黑雲中射出幾線曙光來。程寂倚著吳來,正迷迷糊糊之間,猛然被吳來推醒,睜眼一看,有個人正踏著野草,向屋子走來。   來人身材矮瘦,長發胡亂地披在腦後,竟是個女子。只是臉上滿是泥土,黑的,黃的,青的,看不清長相,穿著一件寬大得能裝下兩個她的男式外衣,腳步凌亂,一副狼狽的模樣。   篤,篤,篤。   女子清了清喉嚨:「請問有人在嗎?」   此話一出,程寂大驚失色,這聲音實在是太耳熟了!   來不及細想,只聽屋裡傳出些許聲響,門開了,壯年男子站在門後,眼眶浮腫,臉上表情猶自驚疑不定,想是因為做了虧心事一夜沒睡好,剛才的敲門聲嚇了他一跳。   「大哥,我從浙江來的,到湖南投親,沒想到昨天在路上遇到打戰,跟丈夫失散了。走了大半夜才找到有人的地方,實在太累了,能不能在你這喝口水、歇歇腳?」   女子聲音酥軟得如一團棉花,讓人聽了心裡柔柔的好不舒坦。男子警惕的眼神漸漸舒緩下來,往旁邊讓了讓身子:「當然可以,進來吧。」   女子帶著謝意笑了笑,抬步進門,不自覺地伸手撫了撫肚子。  第十六章 復仇  程寂和吳來跟著進了門。   清晨的陽光柔若無骨,淡淡地照進這間小屋。屋子很簡陋,除了床、飯桌、凳子、水缸、櫥櫃等基本生活器具,其他的一概全無。   屋頂上星星點點的煞是好看,仔細分辨,原來是椽木之間架著的魚鱗般的瓦片已經有點鬆散了,露出無數「一線天」似的空隙。晴天看來倒有幾分詩意,只是不知下大雨時屋內會是怎樣一副狼狽狀。   那男子招呼女子在桌前坐下,倒上一碗白開水。女子環顧四周,這個家沒有一點女主人存在的痕跡,偏著頭笑了笑:「大哥一個人住麼?」   「呃,呃,是的。」男子顯得有些侷促,搔了搔腦門。   看他現在的神情,與幾個小時前虎狼一般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程寂覺得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卻不知這男子十幾年來跟著部隊南徵北戰,所接觸的不是肝膽相照的戰友,便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哪曾有過跟年輕女子獨處一室的經歷?何況這女子聲音婉轉溫柔,如一杯加了蜂蜜的菊花茶,清甜的感覺沁人心脾。   「大哥怎麼稱呼?」   「我姓……王。」男子似乎猶豫了一下。   「我叫阿水。」女子看到男子的緊張神情,不由得輕輕笑了笑,滿臉的汙漬掩飾不住晶亮如水的雙瞳,她注意到男子腿上綁著的繃帶,「王哥是軍人?」   「嗯……以前參過軍,受了傷就留了下來,前幾天仗打到這裡,我負責把群眾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阿水臉上露出崇拜的表情,旋即神色又黯淡下來:「要是我們早幾天遇到王哥,也許就不會弄成現在這樣了。王哥,我想拜託你幫個忙好嗎,幫我找找我丈夫,他應該還在這附近。」   「你丈夫長的什麼樣?」   阿水沒有察覺到王哥聲音的微微顫抖,用手比劃著說道:「他比我大三歲,個頭比你高一點,身材比你瘦一點,很清秀的樣子……他以前也是軍人,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   王哥臉色陡然一變。阿水見狀,忙問道:「怎麼了?你見過他嗎?」   「沒有,沒有。」王哥立刻搖搖頭,「我只是想,這些天戰事不斷,你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找到他,說不定……說不定他找不到你,自己走了。」   王哥信口胡說,極力掩飾著驚慌的心情。   「不會的,他說了要帶我去湘西,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再說……」阿水一臉堅定的表情,溫柔的笑容蕩漾在她臉上,一隻手撫著肚子,「他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王哥眼瞳一縮,一絲不悅之情湧上心頭。他淡淡地說道:「不是我打擊你,人在戰爭面前是很渺小的,萬一有個不測……」   「不管怎樣,請你一定幫我找到他,如果……如果他真有不測,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阿水垂下淚來,王哥連忙說道:「莫哭,莫哭,是我講錯話了,你莫往心裡去。」   他見阿水顯得十分疲憊的樣子,走過去將床鋪稍稍整理了一下,說道:「你一夜沒睡吧?床很硬,你將就著睡一覺,我幫你去附近打探一下。」   阿水感激地點點頭:「王哥千萬別說客氣話,我們一路逃難過來,荒郊野地也睡過,哪有那麼多講究!」說著,將隨身的包塞在枕頭下,和衣便躺了下去。   王哥抬腿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對了,你現在最好莫出門,仗還沒打完,外面亂著呢,能躲就躲。」   「王哥,辛苦你了,你真是個好人。」阿水實在太困了,打了個哈欠,不一會便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王哥輕輕推門出去。程寂和吳來連忙跟上前,見他緩緩掩上了門,眼神十分複雜,在牆角抄起一把鏟子,向勝利山走去。   分開草葉,傷兵仍然仰面躺在原地,他的面目因痛苦而變得扭曲,一雙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瞪著東方初升的太陽。   王哥將傷兵睜圓的眼睛輕輕合上,掄起鏟子,將旁邊雜草鏟開,清理出一塊空地,然後雙手揮舞不停,一口氣挖出一個長方形的坑來。   他擦了一把汗,將傷兵屍體拖過來放到坑裡。程寂聽見他嘴裡喃喃地說著:「對不住了,我一時鬼迷心竅,下了狠心,不過你本來就活不長了,莫要怪我啊……」   放置平穩後,王哥揮動鏟子揚起土,就在黃土掩上傷兵面部的一剎那,合上的眼睛突然暴睜,瞪瞪地嚇了王哥一跳。他連忙扒開土重新將他眼睛合上,用土厚厚實實地掩埋了,又將地上鏟倒的雜草抓了幾把鋪在墳上,匆匆拖著鏟子回去了。   日上高竿,阿水猶在酣睡。王哥掩上門,輕手輕腳地從大水缸中舀了水,仔細擦去身上的泥跡。   床上突然傳來「啊」的一聲大叫,本來就心驚膽戰的王哥嚇了一大跳,手一抖,一瓢水全潑在身上,涼了個透徹。   那邊阿水騰地坐了起來,也是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她一抬頭,看見王哥狼狽的樣子,怔了一怔,問道:「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剛想洗個臉。」   「真對不起,」阿水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叫聲嚇到了他,頓覺十分歉疚,「我做了個惡夢,太可怕了,簡直不敢再想起……對了王哥,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我到附近找了找,沒看到他。我沒敢再往西走,衡寶公路上還在打仗呢。」   阿水聞言十分沮喪:「除了這裡,附近哪還有別的村落?他在外面凍了一夜,還不知是生是死呢。」   王哥見她小嘴一扁,好像又要哭了,連忙安慰道:「你莫著急,莫胡思亂想,等吃過午飯我再出去找找好不好?」   一說吃飯,阿水仿佛聽到肚子裡的小生命正在大聲抗議,這才發覺自己早已餓得虛飄了,她慢慢地下了床,接過王哥手裡的木瓢,舀水洗了把臉。   隨著臉上的塵土一點點擦盡,王哥看著她的眼睛不由得直了。只見她肌膚白皙如雪,圓圓的臉蛋則在白中透出兩抹粉紅,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清澈明淨,笑起來眯成兩彎新月,雖不算十分漂亮,卻顯得嬌小可人,令人一見便生憐愛之心。   正自出神,忽聽阿水說道:「王哥,真不好意思,錢都在我丈夫那裡,我現在身無分文……」   王哥打斷她的話,慨然說道:「這是什麼話!人在亂世,誰沒有個大災小難的?幫你這點忙還談什麼錢!什麼都不說了,只要你不嫌地方差,就在這裡住下來……莫誤會,你睡床,我鋪個草蓆睡地上。這屋裡的東西你隨便用,千萬莫跟我客氣,等找到他以後再走也不遲。萬一找不到……」   「不會的,他只要還活著,一定會來找我。如果遲遲找不到,說明他已經不在了,那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這是阿水今天第二次提到死。王哥只覺心裡說不出的煩悶,沒想到自己一個行伍出身的粗人,竟會被一個女子牽絆住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而復始,月亮漸漸瘦下去,又漸漸豐滿起來。每天早晨,王哥一如既往地出去「找人」,在外面轉一圈回來吃午飯,下午再出去,晚上再回來。   阿水是個勤快的女人,這間破屋子自從有了她,倒是整潔了不少。但阿水的笑容卻一天比一天少,眉頭也一天比一天擰得緊,她知道找到丈夫的希望已經隨著時間一起流逝了,但只要沒得到他的確切消息,她心裡總是覺得不安,依舊執著地等待下去。   王哥想盡辦法與阿水聊天,替她排遣心中的煩憂。時間一點點消磨,阿水對丈夫的掛念卻與日俱增,潛藏在他心底的負罪感不知何時才能排遣,而他所犯的罪惡又像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時間越久越覺得惴惴不安。   等等,不對!   程寂猛然一驚,看著吳來:「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   「什麼不對勁?」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好像覺得一下子就過了半個多月,可是、可是我們明明一直站在這裡,既不覺得很餓,也不覺得很困。」   「是啊,這就說明……」   「說明我們自己身體所在的那個時空,跟眼前看到的這個時空是不交叉的,好像是誰賦予了我們超時空的眼睛,能看到另一個年代發生的事情。我們的身體仍然存在於一九九八年十月三號晚上的那個時空,當我們看到眼前的時空一下子快進了半個多月時,自己的身體並沒有度過這麼多天,很可能只過去了幾個小時,甚至只有幾分鐘!」   吳來讚許地點了點頭,他的眼神睛顯得十分平靜,好像這個玄機他早就想到了,接著說道:「眼前的時空感覺上好像過去了半個多月,其實這只是那個給我們超時空眼睛的人下的一道心理暗示。這樣做肯定有什麼目的,既然我們暫時還沒辦法脫離眼前這個時空,那就索性在這裡守株待免,我倒想知道那個人究竟想讓我們看到什麼事情!」   兩人大模大樣地在坐在床上,他們這時已經習慣於被人視而不見了。   這天下午,王哥照例出去「找人」,行動遲緩的阿水將門口晾的幾件衣物取下,抱進房裡,攤在床上慢慢疊好。忽然,她的動作停了一下,拈起王哥的一條膝蓋破了個大洞的褲腿,歉意地笑了笑,在屋裡一陣翻箱倒櫃,想找針線來補一補。然而拉開飯桌下面的小抽屜,沒有,掀開鋪床的乾草褥子,也沒有。   阿水扁了扁嘴,似乎在想:「沒有女人的家真是一團糟,連縫衣服的工具都沒有!」   她的目光停在了牆角的大木箱上。很普通很方正的一隻舊衣箱,很多人家裡都有,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箱子放在大櫥櫃的上面,必須踩在凳子上才能勉強夠得著。她曾問過王哥為何把衣箱放置得這麼不方便,他說裡面只有兩床破棉絮,平時用不著,放在那裡不佔地方。   仿佛有種不甘心的倔勁衝上腦門,她搬來方凳,小心翼翼地站上去,踮起腳尖夠著了箱子上的小鎖。正尋思鑰匙放在哪裡,不提防腳下突然失去平衡,身體猛地一傾,下意識地抓緊了小鎖,只聽「哐」的一聲,凳子滑倒了,接著「咚」的一聲巨響,箱子被她拽了下來。   看來箱子並不沉重,不過借它這麼一緩,阿水避免了厄運,只踉蹌了一下,並沒摔倒。回頭再看那個箱子,小鎖雖然沒被砸壞,老邁的鎖扣卻沒經得起這一摔,釘在鎖扣裡的釘子鬆開了,阿水手上稍一用力,就將兩根釘子起了出來,再一掀,箱子就打開了。   一股久未晾曬的黴氣衝了出來,阿水不禁皺了皺眉頭。衣箱裡亂七八糟堆著棉被和布料,隨手翻了翻,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她將裡面的雜物都抱了出來,放在床上,既是為了尋找針線,也順便整理一下凌亂的衣箱。   隨著一張大棉被的展開,濃得化不開的黴味散布在房間裡,程寂聞不到,阿水卻忍不住連打了七八個噴嚏。她誇張地伸開兩臂,用力抖了抖棉被,想要將它整齊地疊好,忽然「叭」的一聲輕響,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她將棉被往床上一放,低下頭拾起一隻布包,剛看了一眼,水波流轉的雙瞳瞬間凝成了一潭死水。   骯髒的布包,早已分不清原來的顏色,布面上幾大塊殷殷斑駁的深色,顯得觸目驚心。阿水怔怔地站著,眼淚撲簌簌地落在上面,打溼了一片。   程寂也覺得難過,心想她此時心裡一定是百轉千回,悲疑交加,她可能已經猜到了不幸,只是還不知道具體的過程。   阿水哭了一陣子,解開布包,一件一件翻著丈夫的衣物,赫然看到了那枚戒指。   她坐在床邊,瞪著紅腫的眼睛,定定地出了一會神。許久,她俯下身,伸手在棉被的罩面裡掏了一陣,沒找到別的東西。她想了想,挪開枕頭,從自己隨身的包裡取出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錦緞質地的旗袍,剪裁,緄邊,衣領,都顯得溫婉典雅。豔紅奪目的顏色,表面大團大團的金色花紋顯得立體感十足,尤其那一粒粒花紐扣,手工精細,遠看猶如一隻只靈動的小蝴蝶。程寂瞧著十分眼熟,她在夢裡早已見過了。   阿水將兩個布包都疊好,藏在床褥下,又將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重新塞進木箱,吃力地把箱子託到櫥櫃頂上。然後她開始解扣,褪衣,程寂連忙伸手遮住了吳來的眼睛。   阿水換上了旗袍。微微舒展的半袖設計,使這件衣服並沒有傳統旗袍的拘束感,只是她小腹微凸,動作顯得不甚靈便。   她戴上戒指,匆匆打開門出去,程寂這才將手移開,兩人跟著出了門。遠遠的看見王哥從西邊過來了,阿水機靈地躲開他的視線,繞了路往東走到小鎮的街上。   王哥走得很慢,他在四處溜達著打發時間,抬頭看看天色將晚,便一步一挪地向自己家走近。甫一推門,他愣住了,屋裡沒有一個人。   阿水!阿水!   他大聲喊著,沒有人回答。   空空蕩蕩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王哥頹然跌坐在凳子上,一種極度空虛的感覺剎那間侵佔了全部身心。   難道,阿水已經走了嗎?他不敢想,一想到這就是一陣揪心的疼痛,默默地坐到天黑。   門忽然開了,一個身影慢慢地走進來,走到桌邊,熟練地點著了煤油燈。   王哥只覺眼前一亮,旗袍的鮮紅光芒反射到他的眼中,刺目,而且令人神思眩迷,阿水站在搖曳的燈影中,顯得端莊嫻靜,風姿嫣然。王哥呆呆地看著,竟忘了說話。   「餓了吧?你的褲子破了,我去鎮上買了針線,一會幫你縫一下。今天是中秋,我順便買了點酒菜回來。」   「要是我也有一個這麼貼心的堂客多好!」王哥在心裡感嘆著,目光落在旗袍上,問道:「你什麼時候買了件這樣的衣服,真是好看!」   「我跟你說過的啊,我原是桐廬鄉下打魚出身,阿原當年參軍去打日本鬼子,我就離開家鄉一路去找他,在上海呆了幾年,後來又輾轉追到武漢,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跟著他一起逃到了湖南。我沒有別的本事,只會靠彈唱賺點錢餬口,這身衣裳就是我的行頭。」   「你的聲音這麼動聽,唱歌一定極好,不曉得我有沒有這個耳福?」   阿水微微一笑:「王哥過獎了,你要是不嫌難聽,我就給你唱兩句。」   她抬起雙手,在胸前做了個彈琵琶的姿勢,清了清嗓子,纖指虛撥,柔聲唱了起來:   「天涯呀海角……」   程寂看了吳來一眼,失聲說道:「天涯歌女!」   王哥聽得神思蕩漾,張著嘴,竟忘了鼓掌叫好。   阿水唱畢,微微欠身答禮,然後變戲法般從背後拎出一個竹籃,掀開覆在上面的布,一隻燒得滾圓流油的肥雞趴在籃子中央,旁邊是一盤切好的滷牛肉,和一隻盛著淺黃色醪米酒的小瓦壇。   程寂雖然聞不到,卻知道空氣中一定飄浮著濃鬱饞人的香味,王哥的表情已經告訴了她。   窗外的天空布滿陰雲,遮住了月的光華,看不出中秋節的氣氛。空氣潮悶,令人呼吸十分不暢。    第十七章 幻象  阿水那兩彎新月似的眼睛裡藏著捉摸不定的光芒。她像往日一樣,麻利地擺好碗筷,又在一隻大海碗中倒滿了米酒,左手端舉到他的面前,右手卻始終垂在桌面之下。   「打擾王哥多日,客氣的話我也不多說了,趁著今天過節,算是借花獻佛。我不能喝酒,就以白開水敬你,王哥要是把我當朋友,當妹子,就幹了這碗!」   香甜粘滑的米酒,聞著便令人心醉。王哥仰頭喝下,抹了抹嘴,一股濃香順著喉嚨流淌到心裡。嘴裡餘了幾粒軟綿綿的糯米,輕輕咀嚼,唇齒留香。   米酒入口清甜,後勁卻十分厲害。阿水殷勤地勸吃勸喝,不一會兒,王哥已是雙頰潮紅,眼神也有些迷離了。   「今、今天真是太高興了!阿水,你曉得嗎,白匪被我們部隊逼到了寶慶,白崇禧那隻老狐狸要逃跑了,看樣子、過不了多久戰爭就要結束了。」   「哦,那很好啊,你怎麼知道的?」   「我今天往西邊去打聽了,他們在靈宮殿幹了一仗,白匪被打得七零八落,哈哈……」   「你今天沒去找他嗎?」   王哥的臉被酒燒得紅撲撲的,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找?上哪去找?都半個多月了,人早就沒了!」   阿水臉色一變,側過身去,幽幽地嘆了口氣:「看來我這些天白白等候了,只苦了我肚裡的孩子。」   「你,你千萬莫想不開!說真的,那男的有什麼好?逃兵!軟骨頭!哭起來像女人,老子看了就、就生氣!」   「你見過他?」阿水忽地轉過身來,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王哥情知說漏了嘴,然而落肚的幾大碗米酒正在發揮巨大作用,此刻他的腦海裡已經無思無畏,無所顧忌,將右臂大大咧咧地向後一甩,說道:「他,他半個月前就死掉了,我怕你難過,一直沒、沒敢說!」   「是嗎……」阿水閉目凝思,眼皮微微地顫動。「王哥連他的脾氣都知道,當然是見過他了。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臨走時有沒有交待什麼話?」   燭影搖紅,昏黃的煤油燈下,她的面容少了些許甜美可愛,卻憑添了一種成熟沉靜的韻味。王哥醉眼看去,泡在酒精裡的一顆心竟忍不住撲通撲通跳得很快,一股莫名的激動情緒噌地衝上腦門,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往前探。   指尖觸到阿水的肌膚,她睜開眼,猛然看到王哥熾熱的目光如火般燃燒,令人渾身不自在,急忙站起身來閃開了。   「王哥,你坐下說話,我剛才問的話你還沒回答呢!」   「什、什麼話?」王哥半睜著通紅的眼睛,腦袋裡一片混沌,仿佛有某種不可抵擋的力量將他潛意識中的欲望挑撥了出來,起初是一棵火苗,借風一吹便成了熊熊烈火,燒得他全身說不出的煩熱。他索性離了桌,搖搖晃晃地走近阿水。   阿水心裡暗暗叫苦,一邊躲避,一邊說道:「別這樣!你坐下好不好?我問你他是怎麼死的,臨死時有沒有說什麼話?」   這句話激怒了王哥,他大聲吼道:「他早就死了,你還三句話離不開他!這些天我待你怎樣?你說!」他猛地衝上前,抓住阿水的肩膀。   阿水吃痛叫了一聲,極力想要掙脫,誰知王哥的手勁大得出奇,休想掙開一分一毫。她索性不再掙扎了,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我去鎮上問過了,你根本就不姓王,你姓曹,為什麼要騙我?」   她舉起右手,亮出那枚已經不甚光亮的仔玉戒指。那男子見被戳穿了身份,頓時又羞又怒,一把將阿水嬌弱的身子扳了過來,抱起,踉踉蹌蹌地衝到床邊,將她橫放在床上,一隻手用力摁住她,另一隻手慌慌張張地去解她的衣服。   不料這身旗袍做工極是怪異,那幾粒蝴蝶般美麗的花紐扣竟然只是作裝飾用,真正的扣子隱藏在側面的縫隙裡。姓曹的男子找不到扣子,不由得急紅了眼,掀起旗袍下擺,想要將這件華麗的衣裳撕裂,一時間卻撕不開。   阿水感覺他手上的勁道小了一些,立即拼命掙扎,雙手亂抓。那男子一邊壓著她,一邊氣急敗壞地吼著:「你丈夫已經死了,就是老子把他幹掉的!媽拉巴子的,老子就不信比不上那個繡花枕頭!」   枕頭!   阿水忽然想起枕頭下面放著把剪刀,連忙伸手進去抽了出來,將刀尖對著姓曹的男子猛地刺過去。   寒光一閃,那男子一驚躲開,胸口已被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一絲殷紅的血慢慢滲了出來。他這時早已慾火難忍,加上惱羞成怒,也顧不得想太多,衝上去就要搶下阿水手裡的剪刀。   推搡之中,阿水的手掌已是鮮血淋淋,但她咬緊了牙關,死活不肯放手。怎奈她的力氣比那男子小得多,終於被那男子奪去了剪刀,一甩手扔遠了。她此時早已鐵了心腸,手裡沒有了武器,便發瘋似的搖頭晃腦,張開嘴不顧一切地去咬他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   那男子被她咬了幾口,一股熱血直衝上腦門,不由得將心一狠,伸出雙手,十指鐵鉗般卡住了她的脖子。   阿水拼命地掙扎,拽住男子的手腕使勁往外拉,卻無法將他拉開半點。粗重的呼吸越來越遲緩,她的眼神變得散亂無神,手漸漸鬆開,停止了一切反抗。   天空猛地一聲炸雷,驚得男子一躍而起,頓時酒醒了一半。窗外不知何時飄進了一絲雨氣,混雜著薀潮的泥土氣息,沉悶了許久的中秋之夜,終於下起了冷冷的冰雨。   阿水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任何聲響,卻叫人看得人心裡發怵。   「阿水,阿水……」男子似乎十分後悔,輕聲喚著,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的旗袍下擺已在拉扯中撕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對白淨修長,彈性極好的大腿,在燈光中顯得魅惑異常。   那男子心中一蕩,一個邪惡的念頭倏地冒出來,他用顫抖的手一寸一寸摩挲著她的肌膚,那種光滑溫軟的手感令他再也把持不住,操起剪刀「哧拉」一下,將旗袍下擺剪開,掀上去,晶瑩如玉的女人下體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程寂從沒見過這種情景,一時嚇呆了,竟忘了伸手去遮吳來的眼睛。   強烈的視覺刺激令男子的呼吸愈加急促,他趴在胴體上貪婪地揉搓,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一股衝動排山倒海般湧向他身體的某個部位,他隨即扯開了自己的褲帶。   須臾事畢,男子疲軟地癱坐在床頭。過了一會,他站起來從櫥櫃裡翻出藥瓶,將護創藥粉在胸口抹了抹。   雨水穿過屋頂的漏洞,一顆接一顆跌落下來,滴答,滴答。地上很快縱橫出幾道墨黑色的水痕,沿著高低不平的泥地,彎彎曲曲地向角落流去,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水土交融的氣息。有幾絲雨飄到阿水的臉上,劃出淚一樣的紋路。   望著床上赤裸著下身的阿水,男子的眼中似有一絲慌亂和愧疚,俯身將屍體抱起扛在肩上,打開門,迎著綿綿秋雨走了出去。   程寂從驚魂中緩過神來,顫聲罵出了一句:「畜生!」   「你錯了,」吳來淡淡地說道,「禽獸不如!」   他用堅實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走,去看看他還想幹什麼。」   兩人並肩而行,就在出門的一剎那,程寂轉頭看了吳來一眼,兩行淚漬赫然出現在他的面頰上。   秋雨抽成細密的絲線,輕輕扎在身上,刺骨的冰涼令人忍不住開始哆嗦。兩人身上並未被淋溼,這種寒冷的感覺究竟來自眼前時空的溫度,還是他們自己的內心?   走在前面的曹姓男子,身上卻已溼了一大片,單薄的褂子貼著後背,隱隱現出結實的肌肉。他徑直上了勝利山頂,鑽進松樹,將阿水放在地上,輕輕移開地上的木板,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他抱起阿水,探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進了洞。程寂這時才看清楚,原來這防空洞就像電影裡見過的那種地道,裡面直通入地下,洞口不大,開在隱蔽處,上面蓋著木板,板上再覆了草葉作掩護。   良久,洞口鑽出一個腦袋,那男子終於爬了上來,兩手空空,看來他把阿水留在了洞裡。他重新蓋好木板,覆上草氈,拍了拍身上的土,轉身鑽出松樹下了山。程寂注意到他手指上套了一樣東西,不用猜一定就是那枚仔玉戒指,最終還是落到了他手裡。   雨依舊不停,程寂和吳來靜靜地站在山上,兩人都沒說話。眼前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就像一部立體聲電影,如此完整,如此真切。在混亂的時空中呼吸著仿佛布滿了血腥的空氣,令人幾乎要窒息暈倒。   想到阿水之死的慘烈,程寂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她真可憐,防空洞裡面一定很黑、很冷,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她是被扔到了防空洞最裡邊的一扇門裡,」吳來幽幽地說道,「那裡有一個很大的坑,黑漆漆、冷冰冰,再也爬不出來,因為門已經鎖住了。」   程寂聽得心裡一陣陰寒,問道:「你怎麼曉得?」   吳來沒有回答,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那個男的是老曹?」   「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你還猜不出來嗎?你不記得上次老曹聽到歌聲就砸收音機的事了?肯定是他做了虧心事,到老年也不得安心。我說呢,第一眼看到覺得很面熟,原來就是他年輕的時候!」程寂憤憤地說道,她對那個男人充滿厭惡感,稱呼也省去了「爺爺」二字。   吳來忽然冒出一句奇怪的話:「你現在知道這些自以為是國家英雄的人,心裡有多麼齷齪了吧?」   「什麼意思啊?……」程寂不解地看著他,正要問清楚,忽然眼睛一瞪,好像看到了什麼恐懼的事物,驚得張大了嘴,把下面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山頂那一片長著小草的平地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嬰孩。   荒蕪的山上突然出現一個嬰兒,本來就很奇怪了;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孩子竟是從地底下一點一點地冒上來的,先是腦袋鑽出來,然後全身慢慢地浮出了地面。   就像一個潛泳的人冒出水面來透透氣,難道那嬰兒是在土裡悶得太久,所以冒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程寂瞠目結舌,只覺得頭皮都要炸開了:「天哪,讓我離開這裡吧,我受不了了!」   「離開?怎麼離開?你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入這個時空的嗎?」   「我哪曉得!我記得當時情況很危急,你叫我跟你一起從窗臺跳下去……啊喲,不對!」   程寂猛然一驚,幾乎要跳起來:「我想起來了!總覺得跳窗的時候有點不對勁,我們本來背對窗戶,應該轉身一百八十度,可我感覺自己好像轉了一圈。」   「哦?」   「我明白了,我們跳窗時肯定有人在暗中作怪。當我轉身一百八十度時,眼前看到的還是窗欞,接著我又轉了一百八十度,才終於看到窗外,但這個窗外其實是一種幻覺,照這樣說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照這樣說來,那個人故意讓我轉了三百六十度,等我跳下去時,其實是跳回了房間。」   「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還呆在原來的房間裡,並沒有跳下樓?」   吳來一臉淡淡的神情,程寂有些納悶,連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比她狡猾的吳來竟然一點都沒察覺。   她點點頭說道:「是的,肯定是的,難怪我跳下去腿一點都不疼!你的房間現在變成了一座幻境,這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個人故意造出的幻象……對了,還有一點你不覺得奇怪嗎?在這個幻境裡,只有老曹、阿水和她丈夫三個人長相清清楚楚,而我們當初看到的那麼多避難的人,臉上卻都模模糊糊。」   「好像是的,這又說明了什麼?」   程寂咬著嘴唇想了想,說道:「我猜想,帶我們進入這個幻境的應該就是阿水。她想讓我們看到她當年被害的經過,也許我們現在所站的地方就是她的心靈世界,所以我們連她們三人心裡在想什麼也能感覺到。其他那些人面相模糊,是因為阿水並沒見過他們,對他們沒有清晰的印象,但她對她丈夫和老曹,印象卻是刻骨銘心的。」   吳來點點頭表示贊同。   程寂緊緊挽著他的胳膊:「我們得想辦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再在這裡呆下去,鬼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你有辦法?」   「沒有。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當初我們跳了窗就一直往東跑,如果真的是跳進了房間裡,那麼我們跑的那個方向應該正對著房間的門,打開門也許就能走出幻境了。我們繼續向東走吧,或許能找到那扇門。」   此時她心裡充滿了驚疑和懼怕,阿水固然可憐,老曹固然可惡,但如果他們倆一直被困在這個時空裡,最可憐無助的應該是自己。好在吳來陪在身邊,不管遇到多少艱難和驚險,只要有他在,程寂心裡就踏實了許多。   剛邁出一步,只聽吳來嘆了口氣,輕輕掙開她的手。程寂覺得很奇怪,回頭一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眯起眼睛,笑容裡含著一絲讚許和得意。   那笑容仿佛很熟悉,程寂呆呆地看著,忽然想起,她初入幻境時,看到街邊小茶館窗外掛著一根飄帶,那迎風飛揚的飄帶舞出的就是這樣一副肖像。   程寂腦袋裡「嗡」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   眼前吳來的容貌漸漸嬗變,眉目更顯精緻,頭髮魔術般緩緩拉長,垂在肩上,如一匹黑亮的綢緞,身材也一點點縮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人輕輕拍著巴掌,微啟櫻唇,笑著說道:「好聰明的女孩子!不過,你就沒看出我也是幻象嗎?」  第十八章 仔玉  吳來迅速轉身,從二樓窗臺跳了下去。他在這裡住了一年,知道小樓後面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長久以來無人打理,那草已經長得很深了。然而從三四米高的窗臺跳下來,還是把他摔了個呲牙咧嘴,腿部一陣酸麻。他忍著痛摸了摸,還好沒骨折。   轉頭一看,吳來不由得大驚失色,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程寂不見了。   她根本就沒有跳下來!   記得自己明明牽著她一起轉身,到起跳的一瞬間才鬆開手,因為怕兩人一起跳下會更危險。誰知就是這半秒鐘的疏忽,程寂被屋裡那些人留下了。   不好!吳來心知不妙,咬著牙站了起來,也顧不得樓上是不是龍潭虎穴,衝到樓梯前就準備上去。   「你進不去的。」   身後突然響起說話的聲音,吳來不用回頭,就知道後面站著的是誰。他冷冷地說道:「你是來幫我呢,還是來害我?」   老曹爺爺點亮一根白燭,小小的火焰在夜風中瑟瑟發抖,他的手掌攏成一個半圓,將那棵弱不禁風的火苗圍在了裡面。黃光在臉上微微跳動,他的表情異常嚴肅。「放心,她暫時不會有危險,那些人要害你們輕而易舉,沒必要這樣兜圈子。」   「哦,那你來幹什麼?」   「來幫你。沒有我,你進不了那個門。」   「是嗎?」吳來哼了一聲,抬頭往樓上看去,房間裡的燈不知何時滅了,聽不見任何人說話,只有夜風嗚咽的聲音隱隱傳了出來。「你怎麼幫我?」   老曹爺爺不答,仿佛在自言自語:「我早就要你們上衡山去找靈一師父,你們不聽,不然可能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情了……一場大水衝走了所有的人,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又突然出現,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你不覺得奇怪嗎?」   「廢話,我早就想到了。」   老曹爺爺怔了一怔:「你怎麼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上次給你的東西看過了嗎?你父親有沒有告訴你當年的真相?」   「告訴了,前因後果全都寫明白了。」   「那你應該曉得,你父親的死,完全是他自己做了喪盡天良的事,沒有面目活下去,所以……」   「你錯了,」吳來打斷他的話:「一切都是你害的!」   老曹爺爺手上一抖,蠟燭差點掉到地上。他微微喘著氣,問道:「我不明白,他既然把事情都寫明白了,你為什麼反而更加仇恨我,難道他故意顛倒黑白?」   吳來奇怪地看著他:「我更不明白,那本日記在你家放了二十五年,你應該早就看過了,難道不知道裡面寫了什麼?」   老曹爺爺沉默著,嘆了口氣:「我不識字!」   吳來恍然大悟:「難怪!你只知道他害了你全家,卻不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什麼。」   「到底是為什麼?」老曹爺爺心裡突突地跳,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他多年了。   樓上風聲驟響,吳來臉色一變,顧不得跟他解釋,轉身就要上樓。   老曹爺爺一把拽住他:「你跟在我後面!跟緊點,不然危險!」   他的表情很誠懇,吳來略一思索,站到了他身後。老曹爺爺一手端舉著蠟燭,一手護著燭光,一步一挪地上了臺階。螢螢之光照亮了短窄的走廊,靜靜的仿佛沒有一個人。   站在熟悉的地方,吳來正要開門,老曹爺爺止住了他,把手伸進自己衣領裡,用力摸了摸脖子,深吸一口氣,扭動把手,將門輕輕地推開了。   程寂站在山頂的崖邊,一陣風吹來,忍不住戰慄個不停,不僅因為冷,更因為眼前這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吳來,吳來,你在哪裡?我快死了!   程寂哭了出來。她並不怕死,只是在這樣的環境和氛圍之下,被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阿水嚇死,實在是不甘心。倘若就這麼死了,自己到底葬身於何時何地,也是個疑問。   「我的故事你都看到了,別害怕,我並不想害你。」阿水溫和地說道。   「那你想怎樣?我要回去,回我自己的那個世界!」   「我會讓你回去的,只是你要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阿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為了跟阿原在一起,我飄零半生,卻因為信錯了一個人,最後死得這樣悲慘,以至於四十九年了還是進不了輪迴。我在時空裡來回遊蕩,自己當然很累很痛苦,對於你們這些活著的人,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她說得十分懇切,程寂頓生憐憫之心,不禁點了點頭:「那我能幫你做什麼呢?」   「很簡單。你還記得那枚戒指吧?姓曹的搶走之後,因為幾個月睡不好覺,就把它送上衡山供了起來。我想要進入輪迴,必須拿回戒指。」   「為什麼?」   阿水眼圈一紅:「仔玉本來就是有靈氣的石頭,那枚戒指浸入了我的鮮血,只有把它拿回來戴在我手上,我才能靈魂歸位。況且……況且那是訂婚時阿原送給我的,是他家的祖傳之物,裡面藏著我很多很多的思念,不拿回來,我的靈魂終究是不完整的。」   程寂聽了十分難過。這個女孩子實在太可憐了,丈夫被害,她受凌辱慘死,肚裡的孩子也跟著夭折了,死後靈魂歸不了位,連轉世重新做人的機會也沒有。如果她只是想請自己上衡山幫他拿回戒指,這件事倒是不難辦到。   程寂正想問戒指具體供在哪座廟裡,忽然背後傳來人說話的聲音,她吃了一驚,轉過頭,卻見半空中開了一扇門,老曹爺爺舉著蠟燭,後面站著的正是她心裡苦苦呼喚的人,吳來。   程寂欣喜若狂。吳來向她伸出了手,她抬腿正要走過去,忽然想到這扇門懸在半空,無所依傍,雖然離自己只有三尺遠,卻不知這一步邁出去究竟會在哪裡落腳,是走出那扇門回到一九九八年的雁西街,還是跌落山下永遠消失在這個遙遠的年代?   她正驚疑不定,不知眼前情景是幻是真,身後阿水說話了:「過去吧,沒事的,這就是你要找的那扇門。」   程寂這才放心了,走到崖邊,將手伸給吳來,吳來一把握緊,用力一拉,將她拽出了門。這一剎那她聽見阿水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   「記住,中秋之夜,子時之前,一定要把戒指送來啊!」   回頭一看,背後是靜悄悄的一間房,沒有一個人,阿水不見了蹤影,方才吵吵鬧鬧的李爺爺等人也不知去了哪裡。   「你看見阿水了嗎?」程寂傻乎乎地問吳來。   「什麼阿水?我只看見你一個人在房間裡,丟了魂一樣地傻站著,嚇了我一跳。」   「你沒看見勝利山的懸崖,松樹,還有一個長得很像我的女孩子?」   吳來皺起眉頭,他不明白剛才這一會工夫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現在沒有人要害她,否則她只怕早就出事了。   老曹爺爺忽然問道:「你看到阿水了?」   程寂扭過頭去不看他,冷冰冰地說道:「是的,我還看見了很多事。」   老曹爺爺兩隻腫泡泡的眼袋突突地跳動,顫聲問道:「她跟你說了什麼?」   程寂不理他,一拉吳來的衣袖:「我們走吧。」   「等等,」老曹爺爺拉住吳來,遞給他一張紙模樣的東西,「這個對你們也許有用。不管你們父子為什麼恨我,我終究還是你的外公。」   吳來也不仔細看,隨手塞進了口袋,摟著程寂下了樓。背後傳來老曹爺爺的聲音:「女人太聰明了未必是件好事。親眼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實,親耳聽見的,也不一定正確。」   兩人頭也不回地走了,都沒去理會這兩句莫名其妙的話,不知他是在說程寂呢,還是針對那個既聰明又可憐的阿水。   蠟燭不知何時已經滅了,老曹爺爺嘆著氣,搓了搓手,掏出火柴,正要重新點燃,身後忽然傳出一句幽幽的女聲:   「你跟他們說了些什麼!」   老曹爺爺心裡陡然一寒,叭的一聲,火柴盒掉到地上,細細短短的小木棒撒了一地。   「丁鈴鈴鈴……」   清脆的鈴聲劃破了薄霧的黎明。鄧一生迷迷糊糊地接起電話:「喂,你好!」   「還沒起床嗎?我是程寂。」   鄧一生一骨碌從單人床上爬起來:「是你呀!我等你電話好久了,夏琴說你急匆匆地回雁縣了,昨晚打電話到你家一直沒人接,差點急死我們!你現在在哪?回學校了嗎?」   「沒呢,家裡還有點事要處理。託你幫個忙好不好?」   「別跟我客氣,我聽著不自在。什麼事?你說吧。」   「幫我查點資料,四十九年前,也就是一九四九年,雁東地區在中秋節前後發生過什麼事情?」   「No problem!不過,你查這個做什麼?跟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關係嗎?」   「一言難盡,等回學校我再跟你慢慢說,總之查得越詳細越好。」   「好!你晚上在家嗎?我查到以後給你電話。」   「不一定,我一會要上衡山辦點事,如果順利的話,晚上之前應該能回。」   「去衡山做什麼?」   「找一樣東西,跟昨晚雁縣發生的洪災有很大關係。好了,不跟你多說了,從衡山回來我會給你打電話,再見!」   鄧一生還想說什麼,聽見「咔」的一聲,電話那頭只剩下了「嘟嘟嘟」急促的聲音。他拿著話筒愣了半晌,喃喃自語:「什麼洪災?我怎麼不知道?」   從雁縣縣城到衡山,坐中巴車只需半個小時。鄉間公路在山陵之間蜿蜒,路邊秋色清爽,散布在山間田際的農家村舍卻顯得蒼涼破敗。旅遊業的興旺富了一批人,然而世世代代居住在衡山腳下的農民,卻很難從中分到一杯羹。   車上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乘客。吳來叉著手,靜靜地聽程寂把昨晚的見聞描述了一遍。   他緊閉著嘴,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說道:「如果你昨晚看到的都是真的,那麼阿水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只是想拿回她的戒指,進入輪迴,重新做人?」   「是啊,她實在太可憐了。」   「她為什麼自己不去拿?」   「可能因為以她現在的身份,不能進入寺廟吧。」   吳來搖了搖頭:「我還是不太明白。你想想,如果她真的是進不了輪迴,這漫長的四十九年當中,她難道沒有機會託別人幫她去取戒指,就像昨晚託付你一樣?為什麼非要等到現在?」   程寂呆了一呆,答不上來。   吳來接著說道:「老曹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從他一直拒絕接受政府的表彰和照顧來看,他不像是貪財的人,如果為了一枚戒指就下手殺人,怎麼後來又能堅守幾十年的窮苦日子?這是第一個疑點。再說,阿水並不是一點社會閱歷都沒有的女孩子,照她自己所說,她曾經獨自跑到上海、武漢去找他老公,應該見過一些世面,為什麼會那樣天真地相信一個陌生男人?還有,二十一年前的案子到底是不是她幹的?昨晚李爺爺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程寂一時語塞,她倒沒考慮過這些問題。   「最重要的的一點就是,」吳來看著程寂,眼神中露出些許擔憂,「世界上相貌相似的人很多,但像你們這樣一模一樣的實在太奇怪了,難道僅僅是巧合?」   程寂聽得心裡一震。吳來摟住了她,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柔聲說道:「莫擔心,不管遇到什麼事,我在你身邊。我們先上衡山找到靈一,再打聽戒指的事。」   汽車開到衡山下的南嶽鎮。兩人四處看了看,沒找到指路的標牌。這時路邊忽然閃出一個鬢髮如銀,滿面皺紋的老婦人,殷情地向他們招手:「要上衡山是吧?來,我帶你們走!」   老婦人帶著他們,穿過古老的南嶽牌坊,向北拐進了一條古樸的老街。   「這條路通向南嶽大廟,穿過大廟,從後門出來直接就能上山了。」老婦人討好地笑著,「你兩位要不要香燭、炮仗和祈願符?來大廟上香的人都要買的。」   「不用了,我們不是來上香的。謝謝你帶路,我們自己過去吧,不必送了。」程寂說道。   幾百米長的窄街,兩旁密布著大大小小的店鋪,十之八九都是賣香火的。零零碎碎的小攤佔據了半條街道,堆放著黃澄澄的香把和鮮紅如血的蠟燭、鞭炮,當地小販們以熱情得近乎諂媚的笑臉招呼著遊客,不放過任何一個賺錢機會。   正走著,程寂忽然覺得後面褲袋一緊,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同時轉過頭來。那老婦人不知何時又跟了上來,正將一塊東西塞進她的口袋。   「你幹什麼?」吳來喝了一聲。   老婦人討好地笑著,一張臉揉成一朵蠟菊,眯成縫的眼睛裡擠出兩粒骯髒的東西。「護身符,送給小妹子,菩薩會保佑你。」   程寂將那東西掏出來,從紅色的塑套中拉出一片金黃色的護身符,熤熤閃光。「多少錢?」   「你看著給吧,隨便幾塊都可以。」   「你直說吧,幾塊?」吳來問道。   「嗯,給、給五塊吧。」   「多少?」吳來瞪大眼睛,「地攤上到處都有賣,你竟然要五塊錢?」   「這是佛祖開過光的,五塊錢很便宜了。」   吳來忍不住笑了:「哪有那麼多開過光的護身符?你莫蒙我,我去過的寺廟多了,像這種批量生產的普通護身符,最多賣兩塊錢。」   老婦人愁眉苦臉:「兩塊太少了吧,再加一塊好不好,真的是開過光的……」   「兩塊錢,你賣不賣?要是不肯就算了,反正這東西也沒用。」吳來說完,將護身符往老婦人手裡一放,拉著程寂就要走。   程寂頗覺不忍,從兜裡掏出五塊錢遞給她,又將符拿了過來。那老婦人立刻眉開眼笑,雙手捧錢,連連作揖:「小妹子好心,菩薩會保佑你,菩薩會保佑你!」   吳來只覺得好笑:「你呀,廉價的同情心!等你一走,他們這些人都在背後笑你傻呢!」   「不就五塊錢的事嘛!她那麼老還出來賣東西,為了賺幾塊錢還領我們走了一段路,已經很可憐了。」   兩人沒走多遠,只聽那老婦人在背後喊道:「妹子!誠心待人,菩薩自然在你心裡!」  第十九章 靈一  終於走到大廟門前。一條小河繞牆而走,河上橫臥著數座小橋,似有皇家宮殿的風範。南嶽大廟與其它廟宇不同之處不僅在於其氣勢宏大,最重要的特點是,廟東有八座道觀,西邊有八座佛寺,中軸線上則是儒家建築的風格。信仰迥異、水火不容的儒、釋、道三教共存一廟,友好共榮,這在天下廟宇之中堪稱一絕,遂被稱為「江南第一廟」。   「老曹說的靈一師父是和尚還是道士?」   「應該是和尚,他不信道教。」   「你怎麼曉得?」   吳來微笑不答。   程寂叫了起來:「你到底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昨晚老曹說他是你外公,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不是從浙江來的嗎?」   「這件事情太複雜,有時間我會告訴你的。先去辦正經事吧,我的大小姐!」   程寂無奈,只得跟隨他穿行南嶽大廟,沿著中軸線往北,走過欞星門、奎星閣,正川門、御碑亭、嘉應門、御書樓,一直走到聖帝殿。   「聖帝殿是南嶽大廟的正殿,進去打聽一下有沒有靈一這個人。」   聖帝殿造得氣勢恢宏,大殿屋脊中央豎著一隻巨大的青銅葫蘆,兩端各有一把青銅寶劍,鑄造光潔,歷久不鏽,威風赫赫,很有一股鎮邪壓祟的氣魄。大殿之外的焚香爐前聚著眾多虔誠的香客,在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和漫天飄舞的濃煙中埋頭深拜,久久不起。   兩人不信神佛,也沒買香燭,便徑直走進大殿。   殿內雕梁畫棟,連木槅門頁上都刻著上古的神話和歷代傳說。彩鳳盤龍,人物山水,莫不維妙維肖,整座大殿仿佛是一座雕刻的藝術宮苑,顯得壯麗神聖、威重而內斂。神龕前供奉著掌管人間用火的祝融火神,在他腳下伏拜著許多善男信女。   兩人繞過跪拜區,找到大殿一角的募捐和尚。正要開口,那和尚雙手合十,說道:「捐助佛身,功德無量。施主要捐多少錢?」   「師父你說捐多少錢合適呢?」吳來順著他的話問道。   「敬佛講究一個誠字,不在乎錢多錢少,不過,你如果捐一百元以上,可以在功德簿上留個名。」和尚說著,將桌上一本粘乎乎的大開本推過來。那本子上用原子筆畫著橫槓,寫著某某捐兩百元,某某捐五百元。   「我要是只捐幾十塊錢,就不能在本子上留名了吧?你這又不開收據,萬一我捐的錢沒用到佛祖身上,豈不是很冤?」吳來看著他,似笑非笑。   和尚臉色一變。程寂連忙扯了扯吳來衣袖。   「我信口亂講,師父不要見怪。我今天替長輩來還願,肯定是要捐錢的。有個叫靈一的師父,你認識嗎?」吳來收起了笑容。   那和尚臉色稍微好了點,說道:「靈一?沒這個人,你到別的廟裡去問吧!」   走出聖帝殿,程寂忍不住埋怨道:「我們是來找人的,你怎麼亂說話?」   「沒事,現在的和尚只認錢不認人,你只要肯捐錢,他們不會計較。」   「這裡沒這個人,那我們怎麼辦?」   「衡山上廟宇多的是,慢慢找吧。」   兩人正要從後門出廟,程寂忽然拉著吳來,跑進旁邊的一座殿裡。這座殿裡供奉的是聖公聖母。   「幹什麼?」吳來不解。   「聽說聖公聖母是保佑夫妻恩愛、白頭到老的,我們在這裡求個籤吧。」程寂一臉溫柔的笑容。   「譁,譁,譁」,木籤在筒裡炒豆子般翻動。程寂跪在蒲團上,低頭閉目,一臉虔誠。只聽「叭」的一聲輕響,一隻長籤率先掉了出來,第九十一下下籤。程寂拾起來,找到龕前端坐的解籤和尚。   「施主求的可是姻緣?」   「是。」   和尚表情木然,從籤本裡撕下一張小紙片遞給她。程寂接來一看,上寫著:   「總是欲求因果分,好向天地重開顏。多年辛苦精營造,一夜秋風崩斷弦。解曰:世事浮沉,順其自然。」   程寂心裡打著鼓,問道:「師父,這籤怎麼解呀?」   和尚搖搖頭:「下下籤不作詳解,施主給兩塊錢就是了。」   走出聖公聖母殿,程寂一直咬著嘴唇。   「什麼意思呀,為什麼不解下下籤?」   「上上籤二十,下下籤兩塊,你只給兩塊,他當然不幫你解籤了。你要是甩手給他二十,他肯定會屁顛屁顛給你解了這支籤,是你沒聽懂他的話外音,嘿嘿。」   吳來又開始胡說八道了,程寂白了他一眼,他又溫言安慰道:「你也受過幾年高等教育,怎麼連這個都信?再說,既然籤裡已經說了『順其自然』,你就順其自然過日子吧,莫想那麼多。」   程寂不說話了,從大廟後門出來,沿著公路上山,走了一段路,她才開口問道:「山上寺廟很多啊,我們一座一座地去找嗎?」   「不必。門票後面有景區圖,先去幾個大廟問一下。」吳來說著,用筆在圖上勾了幾下。   上山的道路修成九曲十八彎的盤山公路,有的彎道成一百八十度,若是坐車上山,恐怕得經歷一番驚心動魄的體驗。衡山上的觀光車不僅票價不便宜,線路設計也不合理,兩人一合計,決定步行上山,以免錯過寺廟。   走了半個多小時,一座紅牆綠瓦的廟宇出現在道旁,門上大書「神州祖廟」四字,只是油漆脫落,原本大紅的顏色已經褪成了淺紅,像一幅陳年的對聯橫批。   吳來對照地圖看了看:「這個廟規模還挺大的,進去問問。」   兩人跟隨其他幾個香客一起,一進廟,只見一位素衣白襪的道姑站在路旁,合十行禮:「佛聚有緣人。本廟參觀免費,講解免費,大家請跟我來。」   「糟糕,這是座道觀。」程寂小聲說道。   「反正不要錢,進去看看吧,也許會有收穫呢。」   這座廟大門雖不甚宏偉,裡面卻大得很,層層跨越五道山門,每一層都能看到不同的殿宇和神像,令人有一種漸進式的美妙感覺。側廊裡供奉著百家姓的祖先,遊客們紛紛駐足,在這裡仔細尋找自己姓氏的起源。那道姑彬彬有禮,耐心地作著講解。   進了第五道山門,眼前終於出現了正殿,殿前香火旺盛,濃濃青煙飄然繚繞。道姑雙手合十,誠懇地看著眾人,說道:「本廟專為心誠之人開方便之門,今天各位施主真是好運氣,正趕上本廟大法事的日子,我們邀請了全國著名高僧在此,各位不妨在此求上一籤,請高僧為你們指點迷津。」   「高僧在哪?」程寂探頭向殿內張望,只見兩個年青道士站在神像旁邊,守著桌上的籤本和一些紀念品,模樣倒有幾分像小販。靠近門邊的一張小桌旁坐著一個年紀較長的和尚,倒是儀表整齊,表情肅穆。   「有意思!道中有僧,僧中有道,這神州祖廟真是一絕。」   吳來忍著笑走過去,小道士面無表情地對他說道:「求籤二十!」   吳來睜大了眼睛:「太貴了吧,還沒抽籤就收錢?別的廟都是解籤時才收錢的。」   「求一根吧,難得趕上人家做法事,也許很靈呢。」程寂鼓動著。   吳來掏出錢給小道士,隨便搖了搖,拾起掉到地上的籤條一看,第七十八下下籤。他領了籤紙,去找那個端坐如鐘的老和尚。   「呀,施主抽的是下下籤!」老和尚眯縫著眼睛,念念有詞,「『狂風夜掃蓬萊閣,到頭只將盛意拂。江山失勢舟難掌,去向故鄉守空吳。』不吉,不吉呀!」   說罷連連搖頭。程寂有些急了,問道:「師父,有什麼辦法能化解嗎?」   老和尚打開筆記本,拈起筆,問吳來:「你的生辰八字是什麼?」   吳來說了。老和尚閉起眼,掐指算著,說道:「你今年流年兇險,不宜輕舉妄動。逢大事要三思而行,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則,夫妻之間要以坦誠相對。要多做善事,散財消災,方能逢兇化吉……施主若是誠心想要化解,就隨我到佛前燒三柱香,消除孽障,保佑平安。」   程寂點頭稱是,吳來卻似乎漫不經心,忽然問道:「燒香之前,請教師父一個問題。」   「請講。」   「聽師父的口音,你是衡山人吧?」   「這個……」老和尚沒料道他突然問出這麼個問題,「是,我在祝融殿中修行,那裡是衡山之巔,有天地靈氣……」   吳來打斷他的話:「師父認識靈一嗎?」   「靈一?」老和尚想了想,搖了搖頭,「衡山之上,靈字輩的僧人恐怕一個都沒有了,那是幾十年前的輩份了。」   他不願多說廢話,站起身將兩人引至殿旁售香處,雙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心誠則靈。施主可燒三柱香,消災解難。」   「多少錢?」   「每柱香九十九元。」   「什麼?」吳來幾乎要跳了起來,「那三柱香不就得三百了?搶錢哪?」   老和尚咳嗽了一聲:「我只要你燒三柱香,剛才有位施主燒了九柱呢!」   程寂見狀,連忙說道:「師父你莫見怪,我們身上帶的錢不夠。」   「真的不夠嗎?」老和尚狐疑地看著他們,伸手指了指大殿,神情顯得十分嚴肅,「施主,佛祖面前莫講謊話呀!」   程寂和吳來面面相覷,只覺哭笑不得。那和尚見他們仍然沒有掏錢的意思,又補充道:「真的沒帶夠錢?要不你們找其他香客借一點,日後再還吧。」   吳來忍俊不禁:「大師,你剛才說燒香要心誠,現在又要我去借錢買香,這不是耍佛祖嗎?」   「你……」老和尚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莫生氣,莫生氣,犯了嗔戒佛祖是要怪罪的。實不相瞞,我一個月累死累活地跑業務,總共刨不出一千塊錢,山底下賣香的老婆婆辛苦大半天也就掙個十塊八塊錢,而你隨隨便便幾句話就賺了好幾百,大師,我看破紅塵了,你收我做弟子吧!」吳來一臉無辜,黑亮的睫毛眨巴眨巴。   程寂「卟哧」一聲笑了出來,怕吳來說出更出格的話來,趕緊一拉他的手,兩人一溜煙跑出了神州祖廟。   「這一家又泡湯了。」吳來兩手一攤。   程寂笑得彎下了腰,用手指著他,半天才說出話來:「你這個傢伙,沒半點正經!」笑了一會,氣也理順了,又說道:「接著再找吧!我對這幫和尚道士都不抱什麼信心了,滿嘴胡說八道,只想著騙錢,好好的一座衡山,都讓他們給糟蹋了!」   兩人重新上路,沿著盤纖環繞的公路走了一會,橫過一座玉板橋,路旁赫然出現一座陵園,「忠烈祠」三字高懸於正門上方,這是國內紀念抗日陣亡將士唯一的一座大型烈士公墓。   山上香客雖多,陵園裡卻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冷清之中越發顯出一種孤高的莊嚴。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道:「進去拜祭一下吧。」   一座書有「遊人到此,脫帽致禮」的石碑豎在草地上,幾十年的風雨將它洗磨成淡淡的紫青色,八個硬瘦的楷體字已經有些模糊。古來聖賢皆寂寞,民族英雄亦是如此?   「哎,你說說,抗日烈士葬在這裡,解放戰爭中的人又會埋在哪裡呢?」程寂忽然想起昨晚幻境中的槍聲。   吳來搖了搖頭:「不知道。也許埋在荒郊野外吧,不可能給他們也修個烈士公墓,畢竟那是內戰。」   兩人沿著前低後高、層次分明的中軸線臺階,快步穿越整個陵區,從後門出去,繼續上山,按地圖所示,一個廟一個廟地尋找靈一。   衡山之內大大小小廟宇林立,每年有無數香客從四面八方趕來進香。如今中秋臨近,正是上香的高峰期,山路上香客絡繹不絕,胸前繫著繡有「南嶽進香」字樣的兜巾,舉著香、舞著旗,在山中各大廟觀穿進穿出,不知踏破了多少雙鞋,跪破了多少條褲子。   然而兩人走遍山上十幾座規模較大的寺廟,也沒問到靈一的消息。直到天色黃昏時,兩人終於攀上南嶽最高峰祝融峰頂,來到建築古樸、意境悠遠的祝融殿前。   長長的石階之上,花崗巖建造的祝融殿矗立在衡山之巔,顯得雄偉,奇崛,孤獨而蒼老。這是今天要找的最後一座寺廟,如果再沒有消息,他們就無法可想了。   「施主要找靈一?」殿內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和尚上下打量著他們。   「是的,我是來替長輩還願的。」吳來心中燃起一線希望。   老和尚擺了擺手:「晚了,晚了,靈一大師十幾年前就已圓寂,即使活到今天,他也是將近百歲的人了。他是我師伯。」   兩人一聽,心裡登時涼了半截,辛辛苦苦爬了一天的山,到頭來只得到這樣的答覆。吳來有些不甘心,又問道:「您這裡有沒有供著一枚玉戒指?我家長輩說,就算靈一師父不在了,要我見到戒指就替他捐錢還願。」   程寂暗暗好笑,他竟然想利誘對方。   「戒指?」老和尚蹙起眉頭,「沒有,衡山是清修靜地,怎麼會供奉珠玉之物?施主的長輩怕是記錯了吧。」   「看來是白跑一趟了。」程寂連連嘆氣,心灰意冷。   走出祝融殿時,衡山景色已經發生了變化。群峰之間忽然湧起一團濃厚的雲霧,山道、樹木、亭臺全都掩入了這片無邊無際的海洋,一座座峰巒只露出尖頂,猶如大海中的個個小島。夕陽西下,殘照如血,將一片雲海染成了赤金色,莊嚴得令人不敢正視。時時揚起一陣風,吹起朵朵雲浪,拍打在峰島之上,激散開來,又重新匯入廣袤的海洋。   程寂和吳來並排坐在石欄上,看腳下霧海翻騰,風起雲湧,一股指點江山的情懷激蕩在胸中,若不是心裡還有事情放不下,真想陶醉在此,永遠不歸。   天色漸暗,太陽終於埋下了整張臉,雲海逐漸變得黯淡,緩緩地沉澱下雲,周圍山峰的巨大剪影慢慢隱現出來。眺望遠處的峰頂,一輪晧月不知何時出現在天際。   兩人深知山頂夜晚奇冷,不可久留,便沿公路走下,去找地方住宿。不想今天香客太多,很多人上完香便住了下來,等待觀賞第二天凌晨的日出壯景,幾個旅館都已客滿。程寂十分沮喪:「早曉得這樣,我們提前訂房間就好了。」   「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明天就是中秋節,要是再找不到戒指,你怎麼跟那個阿水交待?南嶽鎮上應該有旅館,但下山得走三個多小時,太晚了。我們去寺廟問問吧,也許有禪房可以租住。」   兩人走到南天門附近的一座小寺廟,一打聽,該寺只有一間禪房。   「不可,不可,你二人不像夫妻,男女有別,哪能同住一室?」守寺的小和尚搖著頭。   「師父,幫幫忙吧,天都黑了。」程寂懇求著。   「你們如果不看日出,可以往西走,那有個藏經殿,平時去的人少,也許還有地方住。」小和尚說完,也不等他們答話,徑直回房去了。   「藏經殿在哪?」程寂問吳來。   吳來在地圖上仔細找著:「嗯,看起來倒是不遠,走過去大概不用一個小時吧。」   夜色如水。眼前曲徑重重,山間的涼氣從樹林和巖石之間滲出來,充塞於整個林區。高大的杉樹傲然屹立,沙沙的風聲在林間穿梭,考驗著兩人的體質和毅力。   「你說不用一個小時,繞來繞去這麼久了還沒到!」程寂哭喪著臉,拖著疲憊的腳步。   吳來喘著氣說道:「快了,再轉兩個彎就到了,加油,加油!」   「藏經殿又不是上香的寺廟,萬一人家不讓我們住怎麼辦?」   「那我們就賴著不走,總不至於把我們轟出門吧,又不是不給錢!」   話說著,山路一轉,眼前豁然一亮,但見古木參天,鬱鬱蔥蔥,一座殿宇掩映其問,頗顯韻味無窮。這自然就是南嶽藏經殿了。程寂終於舒了口氣,腳步似乎變得輕快了些,三步並作兩步。   藏經殿果然是個好去處,丹牆碧瓦,翹簷欲飛,周圍聚繞著茂密的原始森林,莊重神聖中透出一股別致和清雅。站在殿前空曠的石坪上,皓月當空,銀光滿地,前方是綠樹蔥鬱的幽谷,耳畔是溪流潺潺的水聲,別有一番滋味。   殿門虛掩,裡面傳出「沙、沙、沙」的聲音,猶如簸箕揚谷,又如春蠶噬桑,從容而有節奏。兩人屏息凝氣,輕輕推開殿門,走進了這座幽靜的千年古殿。  第二十章 禪戒  藏經殿與山上其他寺廟不同,闊大,空曠,素淨,沒有太多裝飾。殿頂距地面約有三四丈,幾尊巨大的石柱撐起一方空靈肅穆的殿堂。走進大殿,兩人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生怕驚擾了這份博大與安寧。   佛龕前供著一座精緻的鎏金銅像,「沙沙」的聲音來自它的背後。   繞過佛龕,轉到殿後,只見清冷的月光之下,一個身穿禇袍,身材高瘦的僧人正躬身執帚,扇形的竹枝帚尾拂過石階,一下又一下,一聲又一聲,靜謐的山間古剎更添幽寂,使人不忍打攪。   「師父――」吳來輕輕喚了一聲。   掃地聲停止,那和尚緩緩轉過身來。他面相清癯,慈眉善目,雖已鬚眉皆白,卻有一種沉穩堅忍的氣度。   「請問這裡可以住宿嗎?」吳來恭恭敬敬地問道,心下不禁暗暗奇怪,這是今天遇到的第一個令他產生敬畏之感的和尚。   老和尚擱下掃帚,雙手合十,躬身答道:「旁邊有旅舍,本寺不提供住宿,施主請見諒。」說罷伸手指了指方向。   兩人點頭道謝,又繞回殿前,找到一處幽靜的小樓,敲敲門,披著睡衣、散著頭髮的老闆娘出現在門口,笑容可掬:「兩位是要兩張小床的雙人間呢,還是要一張大床的單人間?」   樓梯昏暗狹窄,兩人跟隨老闆娘來到二樓,她推開一間臥室的門,說道:「這就是單人間了,你們看哈,從陽臺可以看到整個山谷的景色,位置多好哈!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沒有電,不過兩位是來住宿的,無所謂哈,外頭這麼亮的月光,比電燈有情調多了……」   老闆娘打著哈哈下樓了。程寂將背包往床上一放,張開手臂,仰面躺了下去,席夢思床被壓得一搖一搖的。   「太累了,腿都要走斷了!」程寂嘟囔著。   吳來沒有躺下,他站在窗邊,望著靜立於茂林之中的藏經殿,皓月當空,銀光滿地,碧綠的琉璃瓦和深紅的外牆,在月光下反射出神秘的光彩,頗顯韻味深長。遠處山巒的輪廓隱隱約約,耳畔是溪流潺潺的水聲,秋夜的清風吹動一縷清香,若能幽居在此,遠離塵世的喧囂,倒是一件樂事。   「哎,你在發什麼呆呢?」程寂叫了他一聲。   吳來微微一笑,走到床邊,低頭吻了吻她:「累了吧?」   「嗯。不過累了一天卻沒有收穫,心裡有點惱火。」   「『中秋之夜,子時之前』,我們只有一天的時間了,明天要是再找不到……」   「那就跟阿水解釋清楚,我們已經盡力了。她真是可憐,這次如果不能輪迴,不曉得下次機會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我擔心的不是她能不能輪迴,我是擔心你。」吳來輕輕撫摸她的臉蛋。   「沒事的,直覺告訴我,她應該不是壞人,或者說是壞鬼。」   吳來笑了笑,不與她爭辯。程寂睡意朦朧,不一會便進入了夢鄉。   大殿那邊隱隱傳出木魚聲。吳來側身傾聽,沉思了一會,輕輕地替程寂蓋好被子,見她睡得深沉,不忍叫醒她,便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關上門,獨自下了樓。   藏經殿四周青山環繞,綠樹蒼蒼,歷經幾世幾劫,始終泰然自安。隨著朱紅大門的推開,雪白的月光傾灑進來,將佛龕裡的鎏金銅像照得閃閃發亮。   「波、波、波」,一個蒼老的身影坐在佛龕前,左手拈珠,右手持一根木杵,從容地敲打在木魚之上,供桌上燃著一爐香,嫋嫋青煙在他周圍飄繞。聽到有人進來,老僧睜開眼睛,木魚聲卻未停歇。   「師父您好!」吳來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   老僧和藹地看著他:「施主是不是有事要問?」   「是的。」吳來垂手站在一旁。   老僧放下木杵,站起身來,點燃一支粗大的紅燭,端放在香案上。他指了指地上的蒲團,示意吳來坐下。   地上映出了兩個長長的影子,兩人對坐在這間四大皆空的殿堂裡。外面靜悄悄的,清風吹拂,樹林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愈顯寧靜致遠。   「施主是不是有難解的心結?」老僧目光柔和,面目慈祥。   「是的,」吳來一改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顯得十分嚴肅,「我知道有一件大事要發生,卻不能阻止。」   「該來的自然會來,要走時自然會走,一切都在先天神數之中。萬般皆隨緣,半點不強求。」   「師父,我對佛理和禪機懂得不多,坦白地說吧,我有一個至親的人,還有一個至愛的人,我總感覺她們之間會發生不可想像的事情,我無法取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一扇死門,進,無處可進,出,無法逃脫。」   「進去的,遲早要出來,出來的,遲早要進去。施主是心善之人,既然你自己無法權衡取捨,那就把裁決的權利交給浩浩上蒼,它就是藏在你心中的那面明鏡。」   吳來點了點頭,又說道:「我們幾乎走遍了衡山上所有寺廟,都是香火寮繞,佛樂悠揚,但顯得很俗不可耐,就像菜市場一樣喧鬧,令人心煩。只有走到藏經殿時,耳目之中空無一物,我才真正感到一種震攝人心的力量。想必越是博大精深的境界,越是大懷若虛,虛懷若谷,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老僧臉上露出讚許的微笑:「施主很有悟性。佛不在世間,在有緣人心裡。」   「藏經殿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師父您卻能安安穩穩地守在這裡,心如止水,處事不驚,在現代社會裡真的是非常難得了。請問師父法號?」   「老僧靈思。」   吳來目光一閃:「靈字輩高僧原來隱居在藏經殿裡!」   「施主錯了。靈字一輩僧人,多年前就已經相繼圓寂,老僧在靈字輩中年紀最小,現在也已經是風燭殘年了。幾十年來一直種菜掃地,修剪花木,擦拭香案,不但被別人遺忘,就連老僧自己,也早就忘了自己是誰。」   「為什麼呢?以您的輩份和年紀,衡山上沒人可以相提並論,應該在大廟裡面安享清福才是,怎麼還要做這些小和尚做的事情?」   「老僧年輕時犯了戒,師父罰我打掃南嶽大廟五十年,後來師兄靈一繼任住持,才把我調到藏經殿,讓我靜心思過,勞動量也減輕了很多。」靈思娓娓道來,語氣平和,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靈一師父?」吳來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您跟他關係很好吧?」   靈思點了點頭:「靈一師兄一向寬厚待人,若不是他極力擔保,我早就被師父趕下山了。」   「啊,真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   靈思微微一笑:「錯就是錯,你能逃避別人,卻逃避不了自己,更逃避不了高高在上的佛祖。這麼多年來我很少與人交談這麼久,也算是你我有緣。」   吳來細細咀嚼著靈思的話,這個入定的老僧使他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之感。過了一會,他問道:「師父既然在山上住了幾十年,知不知道哪座廟裡供著一枚戒指?」   「戒指?」靈思下頜微揚,盯著吳來的眼睛。   「是的,」吳來迎著他的目光,「一枚白色的仔玉戒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枚戒指應該供在藏經殿裡。」   「哦,為什麼?」靈思臉上仍舊淡淡的,波瀾不驚。   「我們這次上衡山,一是為了尋找靈一大師,再就是打聽戒指的下落。山上那麼多寺廟,竟然沒有人知道靈字輩中還有一個老師父住在藏經殿裡,讓我覺得很驚訝。我想,既然您能夠默默無聞地在這裡隱居幾十年,那枚戒指或許也是同樣的遭遇,所以外人都不知曉,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整座山中,只有藏經殿真正像一個清修之地,平靜淡泊,與世無爭,戒指放在這裡是最穩妥的。」   靈思默默聽著。   吳來頓了一頓,又說道:「我有一種直覺,靈一大師、仔玉戒指、藏經殿,還有師父您,之間都是有關聯的。對嗎?」   「施主好悟性,請隨我來。」   靈思站起身,走到佛龕側旁,雙手握住一座燭臺,左右轉動了一會。原來這燭臺底座固定在香案上,頂部裝有可拆卸的機括。靈思將燭臺頂部卸了下來,從夾層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吳來屏住呼吸,盯著他的手。   只見靈思慢慢地揭開油紙包,拈出了一枚小小環狀物件。   「仔玉戒指!」饒是事先已有了思想準備,吳來仍然吃了一驚,胸中怦怦直跳。   細細一看,那枚戒指卻並非白色,燭光照射在戒指上,並沒有露出令人期待的光彩,只顯出一種幽深的顏色,淡淡的,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東西。吳來有些疑惑,抬頭看著靈思,他的表情卻十分落寞。   「四十九年前,那時正是多事之秋,我因事被罰,師父不久即圓寂,靈一師兄繼任住持。那一年的隆冬,曹施主專程來衡山找到師兄,將這枚戒指交給他保管。師兄聽他敘完事情始末,認為此物沾腥太多,於是做了一場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將它供在祝融殿中,以佛經香火日夜薰陶,此後多年平安無事。十五年前,師兄帶著病中之軀獨自來到藏經殿,將戒指轉交給我,說道以他的修為只能鎮住此物四十九年,待期限一到,此物必將再生事端,囑我一定妥善保管,尋一個能化解這段孽事之人,把戒指轉交給他。」   吳來問道:「您怎麼覺得這個人就是我?」   「佛聚有緣人。施主專程來尋找此物,必然與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施主憑直覺推測戒指在藏經殿中,我卻憑多年的修為認定施主就是化解無妄之災的那一個。」燭火煜煜,靈思的目光顯得意味深長,「恕我直言,施主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是的。但我只想做個一般人,真的。」吳來無奈地笑了笑,正要接過戒指,靈思忽然向他伸出手,然後做出了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動作。   空氣仿佛瞬間凝滯。吳來望著靈思,訝然呆立,一種神聖的敬意在他心裡融成一股暖流。   靈思做完了這件事情,才將戒指鄭重地交給吳來。佛龕裡的神像將燦燦金光反射到他的面龐上,籠罩著一層夢幻般的光輝。從他微笑的眼神中,吳來讀到了慈祥、博愛、寬容和超然,莊重得如一尊迷津指渡的真佛。   「施主若見到那個女子,相煩代為轉告一聲:衡山靈思勸她及早回頭,方是功德無量,於己於人,皆大歡喜。」   聽他一說,吳來精神一緊,問道:「師父你也認識阿水?四十九年前那場恩怨,究竟是怎麼回事?」   靈思沒有回答,他拂了拂僧袍,慢慢坐下來,拿起了木杵。   「此物近來連連出現異象,合當有此一劫,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施主是有主張的人,必然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老僧不便多言了。」   吳來凝望手中的戒指,回想靈思剛才的行為,真可謂用心良苦。他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轉身踏步走出殿門。背後傳來「波、波、波」有節奏的聲音,一個蒼涼而又無比沉穩的聲音,低低誦念著: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以無量無邊,智慧方便。令諸有情,皆得無盡……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   呢喃般的念禱伴著聲聲木魚,在空曠冷寂的大殿中久久迴旋,穿過幽靜的樹林,透過小樓的玻璃窗,鑽進了程寂的夢鄉,一遍又一遍,似近似遠,如墟裡輕煙,那麼飄渺,又那麼真實。   晨光微熹,一抹初陽斜斜地照進來,程寂睜開了眼睛。她實在是太累了,這一覺像睡了一萬年。   吳來比她先醒,找樓下老闆娘要來了半盆清水。程寂洗完臉,出了一會神,說道:「你現在有時間講講你自己的事了吧?你老是不肯說你來雁縣之前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搞得我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安全感?」吳來忍不住笑了,「那好,你想知道什麼事情?」   「先說你跟老曹的關係吧,你不會告訴我他真的是你外公吧?」   吳來沉默了一會,從貼身的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程寂:「這是我爸當年寫的日記,看了之後你會了解一些事情。」   程寂立刻精神一振,走到陽臺,和煦的陽光下,她看到這個本子外面包著很老土的紅色塑料封套,翻開一看,紙張因陳舊已變得柔軟泛黃,從線裝的痕跡的來看,前面已經脫落很多頁數了。她捧著日記本,念道:   「9月24日,晴   兒子今天出生,長得秀秀氣氣,他們都說很像我……」   程寂側著頭問吳來:「是在說你嗎?」   「是啊,帥是有遺傳的。」吳來眨著晶亮的眼睛。   程寂啐了他一口,不理他,繼續念道:   「……本來我應該去醫院陪二毛,但今天工廠事多,走不開,只好託大毛替我在醫院守著。等我忙完事趕過去時,兒子已經生下來了,七斤半,胖乎乎的,每個人都很喜歡他。   我把他抱在懷裡,看著他紅撲撲的小臉蛋,親他,逗他,都捨不得放手了。兒子很聽話,安安靜靜地縮在小棉被裡,不哭也不鬧,等他長大了一定是個懂事的孩子。   晚上二毛的父母來醫院看外孫,我實在不想見到他,就找了個藉口出門避開了。」   程寂看著吳來:「看不出你也有文靜的時候,現在怎麼變得這麼討厭呢?」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是顛不破的道理。」吳來狡黠地笑著。   程寂翻過一頁,這一頁字跡特別模糊,好像曾經被水打溼過,她接著往下看:   「9月25日,陰轉晴   我到醫院把二毛接回了家。她的身子還很虛弱,不能做家務,我想請假回家照顧她和兒子,她不肯,說不能因為家事影響革命工作,她可以請她母親搬過來一起住,我也就不堅持了。   這幾年總是心神不寧,從十八歲開始,幾乎每個月都會夢見母親,提醒我不要忘了她的仇恨,她悽厲的眼神在夢裡那麼清晰,每次醒來都讓我驚出一身冷汗。給予我生命的是母親,沒有她就沒有我,她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可是,叫我怎麼下得了手?   只有和二毛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全身放鬆,暫時拋開一切煩惱。兒子的誕生讓我激動得有種想哭的感覺,但願他永遠無憂無慮,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   9月26日 陰   又是在噩夢中驚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過神來。母親在夢裡催促我,責罵我,更可怕的是,她給我的兒子下了一道惡詛,如果我還不肯下手,他就將背負一生的痛苦和不幸。我緊緊抓著床單,汗水不停地冒出來,好像要蒸乾我體內的所有血液。   二毛醒來了,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當然不能告訴她剛才的夢,從知道自己要做母親的那一刻起,二毛臉上的笑容就沒間斷過,我怎能殘忍地打碎她的幸福?   她問我:『給兒子取什麼名字,你還沒想好?』我說是的,一定要給他取個響亮、吉祥的名字,陪伴他一生幸福平安。」   念到這裡,程寂看了一眼吳來,他緊緊抿著嘴,不說一句話。   「你現在的名字是你爸爸取的嗎?」   「不,是我自己取的。」   「為什麼給自己取這麼奇怪的名字?」   吳來轉頭看著遠處的山峰,輕輕說道:「我不會離開,因為我從沒來過。」   氣氛仿佛有些傷感。程寂想使他心情高興一點,歪著頭說道:「還好你不姓胡。」   吳來笑了笑,說道:「我要是姓茹,豈不是更響亮?」   程寂大笑,翻到下一頁時,笑聲突然停止,她看到了令她吃驚的句子。  第二十一章 日記  「10月10日 晴   昨晚又夢見同樣的情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從地底下慢慢地冒出來,好像是大地的兒子。我知道母親想告訴我什麼,今晚是月圓之夜,我已經不能再等了。   午夜時分,二毛在熟睡中露出香甜的微笑,長長的睫光在眼睛下面投射出一道小小的陰影,我很想吻一吻她,卻怕把她驚醒。我看了一眼睡在搖籃裡的兒子,他的呼吸聲很好聽,小嘴巴一顫一顫的。   不能再看了,我狠了狠心,將小刀別在腰上,用衣服遮好,悄悄地出門,走到公共茅廁旁邊守著,不一會,我看見二毛的母親打開門,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可能也做了惡夢,不然身體怎麼一直在發抖?   我怎麼知道她晚上一定會出來上廁所?這個問題我也不明白,也許是受了母親的暗示吧。看到她慢慢地走近,走過我隱藏的草叢,我立即跟在後面,和她一起走進茅廁。   我輕輕地拔出小刀,抬起手,準確地在她喉管上劃了一下,只一下,沒有多餘的動作。我看著她在我面前倒下去,哼都沒哼一聲,只抽搐了幾下,就趴著不動了。自始至終,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誰的手裡。   我呆呆地站著,忽然流出了眼淚。無論如何,她待我畢竟還是不錯的,如果不是她的支持,我和二毛就不能順利地走到一起。   回到屋裡,我用肥皂用力地搓手。其實我手上並不太髒,血都流在茅廁的地上了,可我一直不停地洗著,一遍又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洗什麼。   屋外月光很亮,我知道自己今晚是睡不著了。」   程寂捧著日記本的手忍不住顫抖著,再往下翻,文字越來越觸目驚心:   「10月15日 小雨   不知道怎樣形容這幾天的日子,曹媽媽的死引起了很多猜疑,但他們怎麼也猜不到是她女婿下的手。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虛偽透頂的人,平時的溫和,文雅,穩重和孝順,都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   二毛的狀況真讓人擔心,她還在坐月子,受了這麼大的刺激,精神有點恍恍惚惚。我請了半個月的假,整天陪在她旁邊,但我知道,無論我再做什麼事情,也不能彌補殺害她母親的罪過。   我也知道,遲早有一天,我必須償還現在做的這一切,就像姓曹的必須償還當年他欠我母親的血債一樣。   10月25日 多雲   那個夢又把我驚醒了。今晚的天空沒有月亮,我看著窗外一片黑暗,怎麼也睡不著。我知道,母親又在催促我了。   悄悄地下床,披上衣服出門,一直走到街那頭的大毛家。我猶豫了很久,抬手敲了敲門,是嫂子開的門,她看到我半夜過來,感到很意外。我說我想跟大哥談談二毛的事,嫂子叫醒了大毛,他們倆陪我坐在堂屋裡聊天,小葉子睡在裡屋。   大毛和二毛關係最好,看得出他非常疼愛這個妹妹。那是自然的,二毛美麗,善良,溫柔,哪個人能夠強迫自己不喜歡她呢?二毛,我最愛的妻子,她給了我今生最幸福的時光,而我卻在做著傷害她的事,欲罷不能。   小葉子好像說了句夢話,嫂子趕忙進裡屋去看她,大毛的目光跟隨著望向裡屋。機不可失,我麻利地掏出小刀,在他喉管處只一割,他沒來得及發出聲音便倒下了。   我閃身躲在通向裡屋的門邊,嫂子給小葉子蓋好被子,走出來,看到他丈夫歪著頭倒在血泊裡,嚇得傻了眼,正要喊叫,我在後面照樣給她劃了一刀。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刀刃割斷兩根喉管之後有些不鋒利了,她仍然有知覺,在倒下去之前,她掙扎著看了我一眼,雖然說不出話,但我看得出來,那裡面裝著的是極度的痛楚、絕望和不相信。我看著她在地上抽動著,想再給她一刀作個痛快的了結,手卻在顫抖,腳也像釘住似的一步也邁不開。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淚流滿面,眼睛充滿眷戀地看著裡屋,好像想求我放過她女兒。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轉身進了裡屋。小葉子睡得很死,斜斜地躺在床上,剛蓋好的被子又被她蹬開了一個角。這個三歲的小女孩,根本沒有意識到迫在眉睫的危險。   我一步一步走近她,聽著她微弱的鼾聲。堂屋的燈光從門縫裡漏進來,我看見她微微張著嘴,臉上帶著憨憨的笑容,忽然想起了我的兒子,他現在也應該睡得很香吧,不知道有沒有尿床呢。我忽然遲疑起來,心裡亂得很,在房間裡站了很久,始終下不了手。   我最後還是放棄了。回到家裡,把衣服換下藏好,躺在二毛身邊,就這樣看了她一夜。   10月26日 陰   不出所料,昨晚的事情引起了整條街的轟動。姓曹的一大早去找大毛,推開門一進去,看見兩人早就斷氣了,馬上抱起還沒醒來的孫女跑出門,然後再去找人幫忙。他做的沒錯,不能讓小葉子看到她父母當時的樣子。   街坊鄰居都在亂猜疑,有人說是我們的房宅不合陰陽規矩,還有人說我們家撞了邪,要我們燒香消災。姓曹的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走路也不像平時那麼利索了,不過他竟然沒有倒下去,還在堅持著處理這些變故,也算是一條漢子。   公安來人查了一陣子,說現場沒丟失東西,可能是仇殺。但大毛和嫂子平時人緣蠻好的,沒跟人結過仇,他們想不出到底誰有作案的動機。他們怎麼會想到下手的人跟死者其實無冤無仇,還是他們的妹夫呢?   昨晚沒人看到我進出大毛的家,因為如果我不打算被人看見,就沒有人能看見我。   我不敢面對二毛,她的眼神看了讓人心疼得不行,以前的笑容和神採好像一下子被全部偷走了。我甚至有一種衝動,把這一切告訴她,然後自行了斷,一了百了。但我不敢,她已經失去了媽媽和哥哥,再失去我,她會崩潰的。   10月27日 陰   三毛和四毛從學校回來了,這對雙胞胎姐妹很爭氣,去年同時考起了省城的中專,是他們全家的驕傲。曹媽媽死時她們回來了一趟,哭得死去活來,時隔半個月,她們又趕回來參加兄嫂的喪事。   我在曹家生活了七八年,看著三毛和四毛從小妹子長成了大姑娘。四毛沉默寡言,有點像她爸;三毛的性格跟二毛類似,活潑的時候像小貓,溫順善良卻像一隻小兔。她最喜歡來我家玩,玩到很晚也不願回家,就跟她姐擠一個被窩睡覺,把我一個人扔到堂屋睡小床。   她們只請了兩天的假。三毛見了哥哥和嫂子最後一面,撲在我懷裡使勁地哭,哭累了,她說:『姐夫,等考完期中考試我再回來看爸爸和你們。』   我心裡一陣揪緊,忽然之間很希望她們永遠不要回家,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11月7日 小雨   立冬了,天氣越來越冷。我給兒子加了一層棉被,他的臉色不像剛出生時那樣紅了,慢慢接近大人的膚色,越看他越覺得很像我,只希望他長大後做個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普遍人,莫像我一樣才好。   二毛的情緒平靜了些,但只要一想起她的母親和哥哥,還是會淚水流個不停,晚上必須緊緊抱著我才能睡著。   我真想對母親說:我不想這樣,為什麼非要逼我?但不知為什麼,一進入夢裡,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被動地聽母親一遍一遍地怒訴,卻無力表達我自己的思想。   11月9日 陰轉小雨   三毛和四毛還是回了家,睡在曹家堂屋的大木床上。我靜靜地站在屋子裡,聽著她們縮在被窩裡小聲地說話。她們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因為我隱住了自己的身體,在我下定決心動手之前,不想讓她們看見。   不知道等了多久,說話聲越來越小,她們終於肩靠肩睡著了。我慢慢走過去,現出身形,刀鋒閃閃發亮,划過四毛的脖子,沒有發出聲音。我抬了抬手,看著三毛的臉,忽然想起了二毛,猶豫著下不了手。   血腥味驚醒了三毛,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妹妹歪著的脖子裡不斷湧出的液體,再看了看我,嚇得全身僵直。不能讓她喊出聲來,我迅速將小刀架到她的頸上,三毛瞪圓了眼睛看著我,眼神裡除了恐懼和難以置信,還夾著一些哀怨,卻沒有呼救的意思。我鼻子一酸,狠了狠心,劃了下去。在我動手前的一瞬間,三毛忽然淚如泉湧,我聽到她最後的一句話:『姐夫,我喜歡你啊!』我的手一抖,差一點將刀掉到床上。   我不敢再看她們一眼,隱身出了門,飛一樣逃到了勝利山頂。站在我出生的地方,仰起頭,用我的臉接受冰雨的懲罰,我知道它無法衝刷我一身的罪惡。   我溼淋淋地進了屋,坐在床頭髮愣,雨水順著發沿流了一臉。二毛醒來了,正要檢查一下兒子的尿布,忽然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我說:『剛才去茅廁,下大雨了。』   二毛心疼得直掉眼淚:『怎麼不帶傘?快把衣服脫下來,把身上擦乾,小心會生病的!』   我忽然感覺很累,累得筋疲力盡,心力交瘁。無論如何,我不能再做傷害二毛的事情了,哪怕讓我做一個不孝的兒子。   11月10日 陰   天還沒亮,外面鬧哄哄的。二毛起身下床,正要出門看看出什麼事了,姓曹的一臉陰沉地出現在門前。   一個晚上不見,他的臉上好像突然增添了很多皺紋,背也弓了,往日的軍人氣魄蕩然無存。他哆嗦著嘴唇,將三毛和四毛的消息告訴二毛,她立即暈倒在我懷裡,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我把二毛送到醫院,託一個跟我在孤我兒院一起長大的好友幫忙照顧,又將兒子託付給隔壁大媽,然後趕到姓曹的家裡,幫他打點三毛和四毛的後事。他本來就不愛說話,現在顯得更加沉默了。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充滿敵視,難道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姓曹的落到今天的地步,應該是他罪有應得,可為什麼我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11月11日 晴轉陰   姓曹的這兩天幾乎沒說什麼話,料理完三毛和四毛的事,到了下午,他忽然叫我陪他去勝利山。   站在山頂,冷風吹得我伸不直脖子,他的抗凍能力好像比我好,站在那裡竟然沒有發抖。   『前天晚上你在哪?』他冷冰冰地問了一句。   『在家睡覺啊,你以為我在哪?』我也沒好氣。   『我問過二毛了,她說你前晚一直睡在家裡,不過,』他盯著我的眼睛,『出事那晚,我好像聽到三毛在叫姐夫。』   『可能她當時說夢話吧,她跟我關係很好,在夢裡叫我也沒什麼奇怪的。』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我再問一句,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你還不清楚嗎?當初就是你在山上撿到我,送到戰後孤兒院的,你忘了?』   他不說話,盯著我看了很久。我接著說:『後來院裡請你去作報告,我得知自己是你救的之後,就經常往你家跑,再過幾年就成了你家的女婿,你不記得了?』   我說得理直氣壯。他沉默了一會,說:『話雖然這麼說,但你每次看我的眼神,絕對不像是看待自己的恩人,我總懷疑你別有用心,但我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可讓你記恨的。』   『你太多心了,你救了我,又是我的嶽父,我跟你哪有什麼仇?』   『但願如此。』他挺直了腰杆,攥緊拳頭,臉上又露出軍人的堅毅和冷峻,『要是讓我知道誰幹的,他不會有好果子吃!』   談話就這麼不了了之。回到家裡,二毛靜靜地躺在床上,看到我進來,她立即撲到我懷裡,像個孩子似的大聲哭了起來。   聽到媽媽的哭聲,我們的兒子好像也很傷心,跟著哇哇地哭,屋子裡頓時鬧成一團。   『爸爸剛才問你前天晚上去哪了,我說你一直在家啊,他的眼神很奇怪,看我好像看賊一樣。我怕他受不了這麼多打擊,變得疑神疑鬼,畢竟他已經是老年人了。』   『沒事的,過段時間就好了,有時間我們多過去陪他說說話。』   『我好害怕,為什麼這段時間家裡連續出事,怕是有人想殺掉我們全家。』   『莫想太多,你不會有事的。』   她把頭埋在我胸口,哭著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媽媽、哥哥、嫂子和妹妹都死了,我覺得我也逃不掉。』   我把她緊緊地抱住:『因為有我在啊,我會保護你的,如果有人要傷害你,除非先幹掉我。』   我感到眼眶裡有點溼,於是閉上眼睛用力地忍住。我不知道自己能陪她多久,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我的所作所為,她會怎麼辦?我真的不敢想。   12月9日 晴   今天又到了農曆十五,很久沒夢見母親了,但我知道她今晚一定會出現。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向母親說清楚,她是我的妻子,誰也不能傷害她!   12月10日 晴轉陰   母親在昨晚的夢裡怒斥我:『你知道姓曹的對我們母子做過什麼事情嗎?』   『他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讓他老年孤獨,那是他自找的。可是他現在已經得到報應了,沒有必要趕盡殺絕吧?』我小聲地向母親提出抗議。   母親冷笑了一聲,說:『你就跟你父親一樣,懦弱,沒用!為什麼留下那個小女孩?』   『她才三歲……』   『你想想,她爺爺當年害死你的時候,你又是多大?』   我不敢回答。母親又說:『你非要娶他女兒,就要付出代價,你現在自責,難受,都是你自己心軟的結果!』   我跪在母親面前求她:『到此為止吧!』   母親用責怨和無奈的目光看著我:『我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卻這樣不爭氣!當初他害我們有多慘,你都忘了嗎?』   『我沒忘,但我真的已經不記恨他了,我們報復得夠狠了!』   母親搖搖頭:『你還是不明白,你以為我這樣恨他,僅僅是因為私人恩怨?他不止毀了我和你,也毀了我們的夢想,還有我們生存的世界。我要是有能力親自報復他,早就自己動手了,哪還會等到今天?枉費我把最後一線生氣全部給了你,你卻讓我如此失望!』   母親後來還說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當我睜開眼睛時,枕巾上已經浸透了淚水。天色已經大亮,二毛在廚房做早飯,她憔悴的臉龐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心疼得厲害!   12月23日 陰   姓曹的後來沒找我,他整天窩在自己的屋子裡,極少出門,連晚上也不開燈。我去工廠上班時,二毛就抱著兒子到他家去陪著他說話,直到我下班回家她才回來。   我很害怕姓曹的跟她說什麼,又似乎希望他跟她說什麼,到底我在想什麼,我好像自己也不清楚,唉,一團亂麻!   姓曹的一向對我沒什麼好感,我們很少直接打交道。晚上看著黑漆漆的窗戶,我甚至會突發奇想:也許他正在屋子裡磨刀,等我睡著之後偷偷進來給我一刀子,就像我對待他的妻兒一樣。   二毛沒有察覺到我最近心煩意亂,她這些天忙裡忙外,累壞了。她是個好妻子,面對家庭突生變故,沒有一味地消沉和驚慌,而是在悲痛之後堅強地承擔起打理家務、安慰父親、照顧兒子的責任。跟她相比,我覺得自己很渺小。   我們給兒子換上了厚厚的棉衣棉褲,看著像一隻冬眠的小刺蝟,他的小腦袋還不能抬起來,縮在帽子裡,一天要換很多次尿布。   深冬的夜晚冷得像冰,我緊緊抱著二毛,吻她的額頭、眼睛、臉頰和嘴唇,喚著她的小名:『萍,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我帶你回我的家鄉。』   二毛很奇怪地看著我:『你不是我爸爸撿到的戰地孤兒嗎?你怎麼知道自己家鄉在哪?』   『我母親在夢裡告訴我的。那是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我們在山下蓋一間平房,屋前種幾株桃花,每天看著清澈的溪水,碧藍的天空,不遠處住著跟我們一樣純樸的農戶……』   我輕聲地描述心中的理想,二毛靠在我的臂彎,閉上眼睛痴痴地想像。說著說著,我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划過我的眼際,落到枕巾上,伸手一摸,卻是自己的一滴淚水。   二毛睜開眼睛,流露出許多無奈:『這是不可能的啊,我們不能把爸爸一個人留下不管,他年輕時打仗九死一生,前幾年挨批鬥吃了不少苦,現在又受到這麼大的打擊,一輩子都沒過上好日子。還有你和我的工作單位和組織關係,都不是想丟就能丟掉的啊!』   我又何嘗不知道這些呢?我輕輕地掀開被窩,坐起身來,不讓她看到我眼中止不住落下的淚水。母親總是埋怨我像父親一樣懦弱,而我連父親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二毛問我要做什麼,我說:『給兒子換尿布。』」   日記斷斷續續寫到這裡,最後幾頁寫得更加潦草,紙張上出現一小團一小團的模糊印跡,仿佛是水滴在上面,有些文字已經不太清晰了。  第二十二章 危機  「12月24日 晴   今天的心情實在不願意寫日記,拿著筆,半天寫不出一個字,紙卻已經溼了。   大概是在十八歲那年,我開始養成記日記的習慣。那一年的中秋,我第一次夢見母親,她讓我記起了出生時的情景,告訴我姓曹的跟我們有殺身之仇。而我來到人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他得到應得的報應,生不如死。   就連讓我入贅曹家,也是母親的計劃。她要我想盡辦法接近曹家,最好能成為他們家庭的一員,然後實施我們的報復行動,一個一個地除掉,最後讓姓曹的知道是我幹的,讓他得到比死更痛苦的打擊,讓他明白這一切都是他應該接受的報應。   可是母親忽略了一點,我和她不同,我有人的肉體,有人的思想,也有人的情感。認識二毛之後,我就知道自己可能會辜負母親了。   在心裡積壓了多年的話,今天終於可以一口氣寫出來。二毛不在家,她已經解脫了,用她認為最純潔的方式。   昨天發生的事情好像還在眼前,永遠都不能忘記。早晨,當我睜開眼時,看見二毛愣愣地坐在床頭,一動不動,像木偶一樣。我輕輕地推了推她,她轉過臉來,已經不是平常我熟悉的模樣,嘴唇一個勁地哆嗦,眼睛腫得像桃,呆呆的沒有一絲光採,好像不認識我似的。   我嚇了一跳,叫著她的名字,她忽然掩住臉,大聲哭了起來。我以為她做惡夢了,連忙去抱她,她卻使勁掙開我。我忽然發現落在枕邊的日記本,心裡猛地一顫,像遭了雷擊一樣,萬念俱灰,各種情緒一齊湧上心頭,此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想起昨晚忘了鎖抽屜,也許二毛半夜睡不著,無意中發現了它。我又隱隱地好像鬆了口氣,終於不必再過兩面人的日子了。   我不知所措。二毛站起身來,也不看我一眼,抱起兒子就往外走。我想拉她,她冷冷地甩開我:『放手!』   我只好鬆手,看著她走向曹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此時此刻竟然沒有一絲害怕和恐懼,反而有種如釋重負重新做人的的感覺。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匆匆忙忙換了衣服,趕到工廠上班。這一天過得渾渾噩噩。   晚上回到家,屋裡沒有開燈,火爐裡是冷的,藕煤早就燒完了,只剩下布滿小孔的灰黃色殘軀。二毛還沒回,我坐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心裡一遍一遍想著見到她時該怎麼開口。我想,等她回來,不管她對我說什麼話,做什麼決定,我會無條件答應她,絕不辯解,也絕不勉強她,哪怕她恨我到極點,要我去死,我也立刻辦到。   時間在煎熬中一點點地過去,到了夜裡十二點,二毛還沒回。我猶豫了很久,終於決定去敲曹家的門。也許二毛再也不願見到我,我也沒有臉面再見她,但我一定要告訴她這一切的原因,她嫁的是一個可悲的復仇者,絕不是喪心病狂的惡徒。   哪怕打開門迎來的是姓曹的一把刀,我也無怨無悔。   一切來得如此平靜,門開了,姓曹的披著外衣,一臉陰騭,問我:『這麼晚有什麼事?』   『我來接二毛回家。』我說。   姓曹的表情有些奇怪:『二毛?她沒吃晚飯就回去了,說把孩子放在這裡陪我。』   我心裡頓時『格登』一下,問他:『二毛跟你說了什麼沒有?』   姓曹的警覺起來,他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就跟平時一樣,早上過來,晚上回你們家做飯,只是今天她的話比較少。』   我們立即緊張了,分頭去找,一家一家地敲門,拜託鄰居們幫忙去找,連茅廁、樹林都找了幾遍,就是沒看到她。深更半夜的,,一個年輕女子能走到哪去?   我心裡甚至升起不祥的預感,但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她只是心情很壞,想一個人靜一靜。   天快亮了,鄰居們陸陸續續回去睡覺了。我和姓曹的坐在房間裡,這是我們頭一次單獨呆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姓曹的對我很不客氣,我知道他擔心二毛,沒有跟他頂嘴。   七點十分,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天空剛變成淺淺的灰藍色,屋子裡沒有生火,手腳已經冷得麻木了。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隔壁大媽扯著嗓子喊:『快開門!找到二毛了!』   我一躍而起,姓曹的也立刻站了起來,打開門,大媽臉上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神色慌張而且驚恐,說話時舌頭都伸不直了:『二……二毛找到了,在……在池塘裡!』   當時我的腦子裡轟了一聲,好像世界末日來臨。姓曹的比我冷靜,飛快地衝出門,往西邊的田野跑過去,我痴痴呆呆地跟在他後面。   後來的事情,我不願再記起了。我的二毛,竟然變成那個樣子,我不敢再看第二眼。   我只記得在我呆站的時候,姓曹的給了我一拳,他好像在怒罵:『到底怎麼回事?你這畜生!』   我無言以對,突然一股癲狂直衝腦門,我大叫著,轉身奔回家,鎖上門。全身抖個不停,太冷了,我找不到一點溫暖,跌跌撞撞地到了床邊,掀開被子正要鑽進去,一張紙揚了起來,我撿在手中,看到是二毛的筆跡,寥寥幾行字。她說,她雖然不知道父親以前做過什麼傷害我的家庭的事,但他已經妻亡子喪,再大的罪過也該抵消了,如果我還是不甘心,她希望能以自己的死亡,換取父親平安的晚年。   『他已經很苦了,真的,求你放過他!』她最後說。   我癱倒在床上,腦袋裡一片空白,有人在拍門,叫喊,聲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匆匆忙忙跑進來,是隔壁的幾個鄰居,他們怕我想不開,把門給撬了。我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只是想休息一下。』   二毛的後事是老曹一個人操辦的。我避開他,把兒子抱了出來,找到好友,託他送去我的家鄉,找個善良的人家。在那個雖然偏遠卻無憂無慮的天堂,從此遠離父輩的一切恩怨,拋棄所有的痛苦煩惱,過我和二毛想過卻不能過的日子。   二毛是水做的女人,最後又跟水融在了一起,我不配享受這樣的待遇。她在水裡得到永生,我只能在火中永滅身形,從此往後,再沒有誰能傷害她,也沒有誰可以勉強我做任何事情!」   寫到最後,字跡顫抖,幾乎難以辨認。看完最後一個字,程寂早已淚痕滿面,輕輕合上日記,卻見封底注了一行小字:「悔之晚矣!後來人切莫蹈我覆轍!」   吳來一言不發,只望著雲山環繞的山谷出神。古柏森森,清泉泠泠,心靈是否能夠得到些許舒緩和撫慰?   「怎麼會是這樣?老曹真的是你外公?」程寂仍然不願相信吳來跟那個古怪兇殘的老頭有血緣關係。   「我也不想,可惜我決定不了。」   程寂擰緊了眉頭:「你奶奶以這種方式復仇,看來老曹年輕時一定害得她很慘。他真是作惡多端,不止是害了阿水,還害了你奶奶和你爸爸。」   吳來苦笑著,不置可否。   「你爸爸後來怎樣了?」   吳來目光一暗:「他點燃了房子,離開了人世。他住的地方是老曹解放前的舊屋,獨門獨戶,離曹家有幾百米遠,老曹趕過去時,看到我父親抱著我的棉被在火焰中,只聽見他喊了一句:『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此外老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程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為吳來飄零的家世難過,忽然又想起一事,問道:「火燒房屋,怎麼會留下日記本?」   「我父親本來就沒打算把日記帶進火中,他想讓後來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包括老曹。但他忽略了一點,老曹頑固得很,自己不識字,也不拿給別人看,所以他至今還不知道我父親到底是誰,也不知道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   「那你怎麼會曉得自己的身世呢?你不是三個月大的時候就被送走了嗎?」   「不管我是怎麼知道的,反正我已經知道了,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吳來輕輕拉起她的手,「我們回去吧。」   「回去?」程寂不解地看著他,「戒指還沒找到呢。」   吳來舉起一隻手,指上套著一枚小東西,粗看像是光滑的卵石,表面抹了一層淡淡的烏紫色,再一看,那黯淡膚色之下若有若無地透出羊脂般晶瑩的光彩,仿佛是烏雲覆蓋的一顆小小的月亮。   「啊!你是從哪裡得來的?」程寂簡直要雀躍了。   「你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去藏經殿裡拿到的。」   「是那個老和尚給的嗎?那我們可要感謝他了。」程寂除下他手上的戒指,仔細觀察,「咦,不是說白色的嗎,怎麼是這個樣子?」   吳來壓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說道:「你忘啦,這戒指浸入了阿水的鮮血……」話沒說完,程寂立即將戒指塞回他手裡:「去你的!我不看了!」   說笑中,兩人收拾東西下樓,辭別老闆娘。   藏經殿外曲徑通幽,一縷朝陽穿過古樹的枝葉,溫柔地搭在行人的肩上。踏著青苔遍生的石階,走了一段路後,回首再看林濤樹海中的殿宇,從層層綠影中依稀透出一角紅牆,萬綠叢中一點紅,令人不禁產生隔世的錯覺。   乘車返回縣城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公路旁不時出現佝著腰、挑著擔,一步一晃趕往縣城賣菜的莊稼人。縣城之內熙熙攘攘,平凡的人們正在為生活而辛勞算計,蔬果市場附近更是人流如織,喧聲如潮,前天那場洪水似乎已被忘得乾乾淨淨。   兩人隨便找了家小飯店,要了兩碗碎肉米粉。吳來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程寂胃口不太好,只吃了兩三口便停住了筷子。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吳來關切地問道。   「不想吃。」   「那你吃點別的好不好?刮粉?涼粉?臭豆腐?檳榔竽?」   吳來說一樣,程寂搖一下頭:「心裡總覺得不太痛快,不知道為什麼。」   「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吳來柔聲問道,握住了她的手。   「可能是吧,我覺得很多謎團還沒解開,這幾天右眼皮跳得厲害,心裡也莫名其妙的發慌。」   「那我們出去走走吧,也許會感覺好一點。」   兩人手牽著手,在城裡信步逛了逛,臨近中午時才踱回雁西街。遠遠的看見程家門前站著一個高瘦的人影,那人見到他們,立即迎上前來,劍眉朗目,渾身上下散發出陽光般的剛毅,卻是鄧一生。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給你打電話了。」程寂恍然想起,連拍腦門。   「昨晚沒等到你的電話,我還怕你出什麼事呢,一早就趕了過來,好在你家在雁西街上比較出名,不難打聽到!」鄧一生說著,掏出一疊複印紙,「這是關於一九四九年湘西南解放戰爭的一些資料,可能不夠全,你先用著,回去我再幫你查。」   程寂接過來,隨手翻了翻,好像有「衡寶戰役」、「林彪」等字眼,她將資料遞給了吳來。   鄧一生仿佛這時才注意到吳來的存在,友好地笑了笑,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你好!」   吳來跟他握了握手:「辛苦你了,進去坐坐吧。」   屋裡已經一個月沒住人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散布在各個接觸空氣的物體上。父親的照片掛在對面牆上,以微笑歡迎女兒的歸來,程寂鼻子有些發酸,拿來抹布擦了擦桌凳,招呼鄧一生坐下。   「家裡沒人住,沒燒開水,真不好意思。」程寂抱歉地說道。   「你又跟我客氣了!」鄧一生表情有些不滿。   「鐺鐺鐺……」座鐘一連敲了十二下。程寂到附近的小飯館買了幾份小炒回來,三個人對付著吃了一頓。   「對了,你們上衡山做什麼?」鄧一生放下筷子,掏出紙巾優雅地擦了擦嘴。   程寂將前天晚上的事情複述了一遍。鄧一生聽得眼都直了:「還有這種事?你回到了一九四九年,並且看到了已經死掉的人?」   程寂點點頭。   鄧一生思索著:「這麼說,前段時間發生的離奇事情都跟那個阿水有關了?」   「應該是的,不過她對我們好像沒有惡意。」   「那個防空洞離這裡遠嗎?」   「不遠,出門沿街往西走兩百米就是勝利山,它在西峰頂上。」   「今晚你們是打算在這裡等她呢,還是進防空洞去找她?」   「在這等。把戒指還給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向她問清楚。」   「你們要小心一點,這事真太邪了。可惜我明天早上有課,不然也留下來跟你們一塊。」   程寂笑著說道:「是呀,夏琴還說要跟你去防空洞呢。」   鄧一生的臉紅了紅:「別取笑我!」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學校了。」   「再坐一會吧,剛剛吃完飯呢。」程寂一邊收拾桌上的殘局,一邊挽留他。   「不了,晚上還得備課。」   吳來也站了起來,客氣地說道:「那好吧,既然你還有事,我們就不留你了。辛苦你跑一趟,謝謝!」   「沒什麼,我跟程寂是老朋友了。」鄧一生淡淡地說道。   程寂收拾完畢,和吳來一起將鄧一生送到車站。一路上吳來不愛說話,回到家裡,程寂關上門,伸出手指刮他的臉,笑著說道:「醋罈子!醋罈子!」   吳來哼了一聲:「誰說的?我吃他的醋幹嗎?」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啊,你巴不得人家趕緊回長沙,免得在這礙你的事。」程寂連連嘆氣,「你呀,要是有人家一半風度就好了!」   「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吳來俯身摟住她的腿,一把抱了起來。   程寂雙腳懸空,揚起頭故意不看他。吳來手有些酸了,要把她放下來,程寂使了個詐,突然膝蓋一彎,腳往後翹起,吳來以為她落地了,手上剛一鬆勁,猛然覺得前面一空,重心前傾,差點撲倒。   程寂咯咯直笑。吳來氣得不行,扳住她一使勁,將她橫著抱了起來,走進裡屋,用力甩到床上,縱身撲上來,壓住她的身子,咬著她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說道:「竟敢說我沒風度,這就是你的代價!」   程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伸手一拉,窗簾遮住了明亮的陽光,將濃濃的溫馨罩在這片小小的天地中。   暮色降臨,明月高懸,長沙的中秋之夜。   校園處處見笑顏,晚會的歡鬧聲穿梭往復。淡淡清香透過玻璃窗的縫隙,在辦公室裡織成一張迷網,中人慾醉,那是丹桂的芳香。   鄧一生握著的鋼筆不時在備課本上划動,思緒卻時斷時續,需要作出極大的努力才能集中到明天的課上。思念的琴弦被桂花暗香輕輕撥動,卻奏出不成調的酸楚曲子。   終於備完課了,鄧一生伸了個懶腰,抬頭看著天上一輪皓月與地上點點燈火,只覺滿目清涼。   他疊好課本,捧起昨天在圖書館裡借到的幾本關於解放戰爭的書。他已將與雁縣有關的章節挑了出來,複印後交給了程寂,此刻靜下心來,獨自翻閱著那些歷史的沉積。   時間在靜夜裡流走。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頁的文字上,仿佛在思索什麼,劍眉越擰越緊,俊朗的臉龐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   他騰地站起來,顧不得合上書,大步跨出了門。   「程寂有危險,阿水在撒謊!」  第二十三章 防空洞  這是程寂第二次吃到吳來親手做的飯菜,酸酸甜甜,色澤清爽,就像江南女子一樣純美可人,與她平時吃慣了的大鹹大辣的湘菜相比,風格迥異。   尤其是那道西湖醋魚,夾一塊白嫩的魚肉,醮著黑色的濃醬,送進口中,甜絲絲的感覺從舌尖一路滑進心裡。來不及仔細品味這份甜蜜,緊接著另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從舌頭兩側包抄進來,將心情染成了江南煙雨的憂愁。   就像愛情的歷程。   「你這人除了懶了點,嘴巴臭了點之外,也算是個不錯的男人了。」程寂用筷子敲著魚頭,一副評點江山的模樣。   「我等了整整一年,才聽到程大小姐誇獎一句,感動得我真是――」吳來學著相聲中的腔調,拖長了聲音,表情十分誇張,「熱――淚――盈――眶――啊!」   程寂哈哈一笑,伸筷在他手背敲了一下。   老座鐘忠心耿耿地堅守職責,邁著衰老的步伐,一步一聲「滴答」。   程寂已經將鄧一生帶來的資料看了一遍,大致是說:1949年8月4日,程潛、陳明仁領銜發出起義通電,宣布湖南正式脫離國民政府。湖南宣告和平解放。之後,國民黨白崇禧集團構築了一條以湘南為中心、南至粵北樂昌、西至芷江的「湘粵聯合防線」,企圖阻止解放軍南進。1949年9月13日,解放軍奉命在衡陽、寶慶之間進行衡寶戰役,對敵人展開攻擊。戰役歷時34天,共殲敵4.7萬人,解放了湖南全境。衡寶戰役是渡江戰役之後,解放軍席捲江南損失最大的一次戰役。   她瀏覽了一下戰役的全過程,沒發現能跟阿水沾上關係的內容。戰爭之中,普通人的命運是非常渺小的。   時針已經划過了「9」的位置,阿水仍然不見蹤影。程寂有點耐不住了。   吳來忽然跳了起來,瞪瞪地看著自己的左手,那隻手僵直地往上抬,手指抖個不停。程寂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不知道,手自己在抖,我止不住!」吳來皺緊了眉頭,將手壓在桌上,努力克制著。它顫抖的頻率極高,振幅卻不大,像繃緊的橡皮筋被撩撥了一下又一下。   程寂抓著他的手,非但止不住,自己的手也跟著顫動起來。她急得流下淚來:「你到底怎麼了啊?是不是病了?」   「戒指,是戒指在動!」吳來咬緊牙關,額上沁出一粒粒微小的汗珠。   果然,那一枚小小的戒指透射出一縷熒熒的光,非紅非綠,非青非紫,說不出的詭異。光線很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消失。   「它好像指著一個方向。」程寂仔細看著,那條光線若明若滅,顫顫地指向門外,那個方向正是勝利山的西峰。   「也許阿水想要我們去找她。」吳來沉吟著。   光線越來越弱,掙扎了幾下,終於消散於無形。他的手也漸漸停止了抖動。   「看來你猜對了……我們真的要進防空洞?」雖然早就想進去看個究竟,但事到臨頭,程寂心裡還是有點害怕。   「嗯,該來的躲也躲不了。不過我們得準備些東西。」吳來的眼裡藏著深思。   雲影在天際盈盈浮動,如絮如煙,偶爾有幾縷雲掠過月面,輕輕飄走,不留一點痕跡。   兩人登上了勝利山,站在西峰之頂,向遠處看去,整座縣城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如同一個個高深莫測的黑洞,潛藏著未知的神秘。月灑清輝,照得山上的樹木枝葉畢現。   抬頭望月,她就像剛喝了半碗醪米酒,臉色紅撲撲的,在羞澀的色彩中透出些許澄黃的光暈。   「今晚的月亮很奇怪啊,怎麼這種顏色?」程寂有些納悶。   吳來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答案:「很漂亮,以前很少看到這種顏色。」   一群不知名的昆蟲在山間自由飛舞,薄薄的翅膀扇動著小小的理想。碉堡似的防空洞森然矗立在崖壁邊緣,月下看來,頗似古時烽火臺的殘軀。   洞口開在碉堡平臺的中央,早已被人重新擋上水泥板,上面還用幾根粗大的木頭堵住了。兩人齊心協力,費勁地推開木頭,見那塊水泥板上已經生滿了黑油油的苔蘚植物,吳來早有準備,取出一把長刀,伸入板下,慢慢移動,轉了一圈,將縫隙裡的苔泥颳了出來,接下來用兩根堅實的木棍抵住水泥板的一側,兩人同時撬動,板子挪開了數寸。   好不容易移開水泥板,洞裡黑咕隆咚的看不見任何東西。程寂從包裡取出兩隻手電筒,擰亮了,往下照著,吳來順著牆上的鐵桿攀緣下去,緊跟著她也下去了。   仿佛進入了一個陌生的時空,潮冷的牆壁,陰森的氣息,以及腳下長及膝蓋的荒草,與外界隔絕了數十年的聯絡。   洞不大,兩人很快看到了牆上那一面小小的水泥門,灰色的門嵌在褚黃的磚塊之間,上面加了一把鏽黃的大鐵鎖。吳來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幾根鐵絲,在鎖上摸索著,一陣悉悉索索過後,只聽「喀」的一聲輕響,鎖開了。   程寂驚奇地咂著嘴:「偷雞摸狗的本事你倒挺強的嘛!」   「是呀,幸好我為人正派,不然警察有的忙了。」吳來回應著,刀錘並用,左刮右拍,終於將水泥門弄開了。   一股陰風忽地竄出,打在程寂臉上,嚇了她一跳。用手電一照,門內卻只有一面橫立的牆壁,下面是一條小路,左右延伸。   兩人跳了下去,緊擁著對方,打著手電沿著左邊的通道走進洞裡。   通道又窄又長,呈一定坡度,往山腹中斜插下去。洞裡的道路縱橫交錯,一步一步在黑暗中前行,這裡再也聽不見外界的喧譁,只有滲著水的牆壁,和偶爾急馳而過的刀鋒般刺人的風。兩束昏黃的光照著前方不遠的道路,冰一樣的感覺直逼臉面,好冷!   「還好我們有地圖,在這種地方想不迷路太難了,怪不得當年我姐她們走不出去。」程寂感嘆著,靠緊吳來的臂膀,「老曹怎麼會想起把地圖送給你呢?」   「可能是良心發現吧,他猜我遲早會進防空洞探個究竟,不希望我困在裡面。畢竟,除了我他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也許他還指望我能給他送終呢。」   「那你怎麼想?你不恨他了?」   「說不清。你恨你姐姐嗎?」   「不恨,我只是覺得她很可憐。她只是個受害者,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她應該會有很好的前途。」   吳來沉默了幾秒鐘,點點頭說道:「是啊,老曹已經老成這樣了,這些年過得也很慘,誰知道他還能活幾年呢?難道我還去找他算那幾十年前的舊帳?」   兩人小聲說著話,七拐八繞之後,終於走到了防空洞最深處的甬道。小道筆直前伸,盡頭好像有一扇小木門,程寂想起了姐姐的話,莫非她所說的那扇死亡之門就在這裡?   「你認為阿水會在裡面?」程寂忽然覺得很冷,牙關開始打戰。   「我也不敢肯定。不過從圖上看,這個洞就像迷宮一樣,只有這個地方畫了個大方框。」吳來指了指地圖,又指了指那扇木門,「裡面可能是一間大房子,大概就是當年打戰時避難的地方吧。」   風聲似乎小了些。手電的光線越來越暗,程寂從包裡摸出新電池,換下了已經耗盡能量的舊電池,通道立即亮了許多。   木門已經殘破不全,在潮溼的空氣中慢慢腐朽,一塊灰,一塊黑,像一張驅鬼的面具。   程寂忽然顫了一下,睜大驚恐的眼睛,指著牆角。吳來用手電照過去,只見一種液體從木門裡緩緩滲出,分成兩股,順著兩邊的牆角,流過他們站立的地方,一直向甬道外面流去。   那液體有些黏稠,顏色十分古怪,呈現一種藍、綠、黃數色交錯混雜的詭異狀態,泛著僵化的氣泡,流速很慢,卻源源不斷,像一雙瘦硬的枯爪,機械地向外爬著,挪動著蚯蚓一樣的身軀。   程寂心裡有些發麻,一種莫可名狀的不安感覺升上來,擴散到整個身體。她正想開口說話,靜得令人心慌的黑暗中,忽然響起了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種很小很小的聲音,細細的,尖尖的,斷斷續續,氣若遊絲,像幻覺,又像夢境。   鄧一生匆匆下樓,穿過歡歌笑語的校園,正要上馬路攔計程車,忽聽有人在背後大聲叫他,轉身一看,是夏琴。   「你怎麼沒去禮堂看晚會?」鄧一生問道。   夏琴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埋怨道:「你還說呢!我找了半天沒看到你,想起你明天有課,可能呆在辦公室,我就中途退出來去辦公樓找你,正好看見你慌慌張張地出來,走得那麼快,喊都喊不住!」   「實在對不起,我有急事!」鄧一生歉意地笑了笑,攔住一輛計程車。   夏琴拉住他:「什麼事這麼急?」   「以後再跟你說,好妹子,你去看晚會吧,我真的很急,沒時間了!」鄧一生說著,打開前門進了車。   夏琴擋住門不讓他關上:「你去哪?我也要去!」   「幫幫忙,拜託了,明天我再跟你道歉好不好?」鄧一生懇求著。   夏琴不由分說,打開後門鑽了進去,叉著腰氣鼓鼓地說道:「我知道你要去哪,我說過要跟你們一塊去的!」   鄧一生還想勸她,司機卻有些不耐煩了,斜起眼看著他倆:「你們到底走不走呀?」   「當然走了,師傅,我們去火車站!」夏琴搶著說道。   鄧一生無奈,只好由著她。夏琴噘著嘴,憤憤地埋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想撇開我,去探那個什麼洞,你們根本就不把我當朋友,我算是白認識你們了!」說著悲從中來,聲音有些哽咽了。   鄧一生一時無言以對,心裡也有些愧疚。夏琴雖說任性了點,待他還是無可挑剔的,以她優越的家境和順利得如同陽光大道的生活經歷,這幾年在他身上所花的心思,受到的委屈,已經是她出生以來最大的挫折了。   夜已經深了,雁西街像一條冬眠的長蛇,靜得沒有一點聲響。萬賴無聲,燈火俱熄,半座縣城仿佛睡著了。   「奇怪,剛才下火車時明明人很多,走到西邊怎麼一個人都不見了?這裡的人都習慣早睡嗎?」夏琴感到十分詫異。   走在這麼安靜的街上,連腳步都不敢邁得太重,仿佛擔心驚擾了什麼。有風從街面掃過,涼氣如耗子一樣扯動著單薄的褲腳。   夏琴有點發怵了,伸手挽住鄧一生的胳膊:「怎麼會這麼安靜?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鄧一生沉思著,想起程寂說過的那些詭異的情節,此時的氣氛不由他不警惕。他關切地問夏琴:「你害怕嗎?」   夏琴點點頭,忽然又搖搖頭:「不怕!」   「我不是取笑你,是說真的。這裡可能有危險,你最好還是回學校吧。」   「不回!」夏琴的腦袋搖得像篩穀子,「你別想再甩掉我!」   鄧一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這小姑娘不僅任性,脾氣還倔得很。   兩人在程家門前敲了很久的門,裡面卻一點聲息也無。窗戶緊閉著,程寂和吳來早就走了。   「奇怪,他們不是說在家裡等阿水嗎,怎麼會沒人呢?」夏琴喃喃說道。剛才在火車上,鄧一生已經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向她轉述了一遍。   「他們去哪了?什麼時候出去的?現在離子時還有一個小時,難道他們進防空洞了?」鄧一生握緊了拳頭,竭力使自己的思緒冷靜下來。   沒人能回答。乾淨而蒼涼的夜空,幾隻大鳥的影子由遠及近,矯健的身形在天幕劃出優美的曲線。   每年秋季,北雁南飛過冬,至此地止步棲留,「雁縣」之名由此得來。然而今年的雁陣卻不同於往年。大雁經過雁西街上空時,莫名其妙地發出聲聲長鳴,似哀,似懼,似驚,似警,本來整齊有序的「人」字形隊伍,忽然被某種力量攪亂了陣形,大雁們像遭到棒擊似的四散飛逃,全然沒有往日優雅從容的氣度。   雁陣驚寒,聲斷雁西。   「我們怎麼辦?」夏琴咬著嘴唇。   「我去防空洞找她,你就不要去了!」鄧一生冷冷地說道,甩開她的手。   夏琴愣了一下。她從未看到鄧一生以這種態度待人,更何況是對一個女生,這與他平時自我標榜的紳士形象十分不符。她沒有放開手,反而挽得更緊了。   「你沒聽到嗎?我要你趕快回去,你在這裡只會礙手礙腳!」鄧一生粗暴地甩開她的手。   夏琴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抽泣起來:「你,你怎麼能這樣?人家特地過來陪你,你還這樣對人家!在你看來,程寂真的比我好很多嗎?」   「是的,你跟她根本不能比!你快點回學校,我不喜歡晚上跟你在一起!」鄧一生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往西走去。   夏琴又氣又恨,淚眼婆娑,滿腔委屈找不到發洩,撐得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   程寂,程寂……你就算對她好,也不該對我這樣絕吧!   看著他的背影,漸遠漸小,她忽然心裡一驚,像是想起了什麼事,立即拔腿追了上去。   「你怎麼還賴著不走?」鄧一生語氣生硬,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   夏琴反而破涕為笑了,她緊緊拽住鄧一生的胳膊,輕鬆地哼了一聲:「你這人真是的,剛才差點沒把我氣暈!不過念在你一片好心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我有什麼好心?」鄧一生仍然板著臉。   夏琴把頭一揚:「你知道有危險,想把我趕走,哼,我不吃這一套!」   鄧一生拿她沒辦法,只得嘆了口氣,認真的警告她:「隨你的便。不過你記得一定要跟緊我,知道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夏琴用力地點點頭,淚花猶在閃光,臉上卻換上了幸福的笑容。   鄧一生搖著頭:「平時看你挺膽小的,怎麼今晚像吃了興奮劑?」   他卻忘了:有一種力量,能使女人獲得極大的勇氣,不懼怕任何危險。   防空洞靜默無聲,在清亮的月光之下,更顯得幽暗陰險。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息仿佛從地底升了上來,連月亮也有些害怕了,扯過一片雲絮遮住了臉龐。   兩人站在已經打開的洞口。鄧一生這才記起忘了帶手電,隨身的鑰匙串上倒有一隻迷你小手電,但那點光線顯然不能與深邃的防空洞相抗衡。沒有手電,也沒有地圖,顯然不能冒然進洞,他有些躊躇了。   「程寂不是說過嗎,當年她姐姐在洞裡遇到意外,就是被上山查看的氣象員聽到了喊聲,才獲救的。要不我們一起大聲喊,也許他們能聽見。」夏琴提議。   二人雙手攏在唇邊,對著黑黝黝的洞口,齊聲喊道:「程寂――程寂――」   「程寂――程寂――寂――寂――」回音在洞中一遍一遍迴旋。回答他們的始終是沉默。   鄧一生有點急躁了。夏琴忽然叫起來:「對了,我的背包上掛著一隻小哨子呢,怎麼把它給忘了!」   她從包上取下一隻漂亮的絨布小兔,屁股裡面藏著一隻精巧的小哨子。她將哨子放在嘴上,示意鄧一生繼續向洞裡呼喊,她則吹哨子壯大音量。   「噓――噓――噓――」   尖利的哨音劃破深遠的中秋之夜,沿著九曲迴腸的甬道一聲一聲傳遞,久久迴響,綿綿不絕。  第二十四章 易魂  程寂和吳來正要走近那扇門,外面似乎傳來間歇性的尖銳聲音,雖然微小,卻不間斷地一聲接一聲,再仔細聽,好像還有人聲。   「這麼晚了,誰會來防空洞?」   兩人對望著,心中均是驚疑不定。吳來使了個眼色,兩人緊緊攙擁著,沿著來路,小心翼翼地走向出口。   尖銳的聲音越來越近,有人在大聲喊話,仔細一聽,叫的竟然是程寂的名字。   程寂又驚又喜:「是鄧一生!」   兩人加快步伐走出去,快到洞口時,程寂忍不住大聲喊道:「是不是鄧老師?」   「啊呀!你果然在裡面!」鄧一生的聲音充滿了興奮。   接著又響起一個悅耳的女聲:「還有我呢,我也來了!」   這時程寂和吳來已經走到了洞口,翻過水泥門,沿著鐵桿爬出洞口,只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站在那裡探頭探腦。   「你們怎麼來了?怎麼知道我們在洞裡?」程寂拍了拍衣上的塵土,疑惑地問道。   夏琴洋洋得意:「還說呢,都是我的哨子的功勞,要不是……」   鄧一生拍拍她的肩膀,打斷了她的話:「長話短說,我們現在情況很危險,得趕快離開這裡!」   「怎麼回事?」程寂和吳來同時問道。   「一言難盡!阿水在撒謊,我們……」   鄧一生剛舉起手示意大家一起下山,猛然間聽到腳下轟的一聲,像地底下劈了一個炸雷,洞口附近的土地突然松塌,四人猝不及防,頓時如下湯的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栽進了洞底的通道,又向洞裡滑了一段路。   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團團泥沙將四人包圍。   鄧一生離洞口最遠,個子又最高,因此被埋得最淺。他用力扒開裹住自己下半身的泥土,掙扎著爬了起來。   頭頂空間大開,月光柔柔地照進來,天地宇宙,一片澄明。   程寂被埋到了肩膀,想呼叫,嘴裡卻填了一口的泥。鄧一生連忙扒開裹著她的泥土,抱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提,將她救了出來。   吳來也爬了起來,兩人合作將夏琴抱了出來。還好,四個人都只擦破了皮,沒有大傷,兩隻手電也沒摔壞。   抬頭看時,四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通向洞口的水泥門已經被深深掩埋,不可能再從那裡爬出去了。月亮雖然近在頭頂,四周卻只有烏黑冰冷的石壁,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幽邃的洞裡緩緩流出一股寒氣,令人肌骨生涼。   「看來我們想不進去也不行了。如果塌方是阿水搞出來的名堂,她不放我們走,我們就沒辦法出去。」吳來沉聲說道。   「就算出去了,她也有別的辦法把我們再擄進來。」夏琴接口說道。她感覺有點冷,向鄧一生身上靠了靠。   「好,進去就進去!我們有四個人,怕她什麼?邪不壓正!」鄧一生揮了揮拳頭,從程寂手中接過手電筒,帶頭走向防空洞深處。   長長的甬道向黑暗延伸進去,兩側凹凸不平的石壁瑩瑩地滲著水,卻始終流不到地上,仿佛在滲出的過程中同時被牆壁吸納了。   程寂緊緊握著吳來的手,感覺掌中汗水一層又一層,不知道是她的還是吳來的。   為什麼會這麼緊張?這深不知底的洞裡,仿佛有某種神秘的氣息。   冰冷,潮溼,毫無生氣的氣息,然而你卻能真實感覺到它的存在。   這是一種死亡的氣息!   博大淵深的黑暗之中,仿佛藏著無數雙幽寒的目光,帶著嘲弄與貪婪,從周圍某個地方直逼過來,就算將頭埋進吳來的臂彎裡,程寂也能感覺到。   一粒粒的雞皮疙瘩從手臂上突起,觸感那麼真實。   沒有人說話,防空洞裡只有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拐了好幾道彎之後,木門終於近在眼前。腐敗的氣味更加濃厚,兩條蚯蚓狀的濃稠液體還在牆角緩緩蠕動,令人作嘔。   吳來的手電向旁邊掃去,離木門還差十幾米遠的牆壁上,似乎有一些字跡,不知是用什麼寫的,暗黑的顏色透出攝人心魄的詭異。那些字從右至左,從上到下,由於時間過得太久,已經被牆壁的溼氣浸得模模糊糊,只有首尾兩行字能辨認出來:   首行:「浮生難記,生死飲恨。十年磨礪,始知無分。天道莽莽,七七輪迴。無天無地,無鬼無神!……」   尾行:「……得此信者,既知禍福,即速遠去。若有洩露一字半句者,舉家立誅,狀如諸子!」   第一行字不知其意,想必對自己一生經歷的回憶,可惜後面的字都看不清楚了。   而最後那一行字顏色稍亮,書寫的年代應該更晚一些,難道就是二十一年前使尋子的家長們看到後立即舉家搬遷的恐嚇?   「諸子,諸子……是指我姐姐她們嗎?」程寂想到寫下這些符咒的人的兇殘,覺得不寒而慄。   吳來將地圖遞給鄧一生。鄧一生將手電的光圈聚焦在這一方小小的牛皮紙上,仔細看了看:「這個門裡應該有個很大的空間,好像是正方形的。」   四人站成兩排,鄧一生和夏琴在前,吳來和程寂在後,慢慢地向甬道盡頭的木門走去。陰森的氣氛直撲過來,五臟六腑湧動著難受的滋味。   門內忽然響起一陣哀婉纏綿的歌聲,聲音很小,卻沁入了耳膜。   那聲音有如水的柔婉,又如風的飄忽,時而輕揚,時而羞媚,時而嘆息,時而悲憐。初聽仿佛初戀的傷感,再聽下去,又變作熱戀的迷醉,思念的纏綿,離別的惆悵,最後轉為凝澀悽哀的曲調,竟像與最親最愛之人生離死別,那份悲傷無以言說,令聽者不禁唏噓不已。   歌聲有曲無詞,唯有輕柔婉轉的旋律,輕吟之間流淌而出。這扇象徵死亡的破敗木門,竟因這歌聲而變得順眼了許多。   「天涯歌女!」程寂低呼了一聲。   鄧一生擋在夏琴前面,屏住呼吸,輕輕推開了木門,手電的一束黃光隨即射進門內,只照見一面灰暗的牆壁。   歌聲並未停止,隨著木門的開啟,音量比剛才大了一些。鄧一生和夏琴小心地邁進,向裡面張望了幾眼,忽然像被釘住似的,呆呆地站著不動了。   走在後面的程寂覺得奇怪,正要問他們看到了什麼,只見鄧一生一臉的錯愕,瞠目結舌,夏琴更加誇張,緊偎著鄧一生,全身一個勁地戰慄,甚至能聽見牙關磕碰的聲音。   空氣中隱隱飄浮著腥臭的氣息,程寂的心也不禁開始狂跳。吳來將她摟緊,從鄧一生旁邊閃身進了門。   裡面的空間遠不如圖上畫的那樣大,只是一個長方形的小房間,面積大約二十幾平米。四周牆壁的顏色有些古怪,仿佛是半透明的,牆壁之內隱隱透出一種僵冷的深青色,卻灰濛濛的一片,看不清牆壁的構造和肌理。   程寂伸出手指碰一下牆壁,指尖傳來一陣冰涼,軟軟的,潮潮的,有一點彈性,這觸感竟像是人的皮膚。她嚇得渾身打了個機伶。   房間裡亮著微光,程寂向內張望,只見盡頭的牆上掛著一盞碧磷磷的燈,一點幽光忽明忽暗,照得房間裡陰森森的,空氣中瀰漫著慘綠色的光粒。   仔細一看,那其實不應該叫「燈」,它沒有燈泡,沒有燈罩,也沒有支架,竟是憑空生出的一簇火焰,無依無託地懸在牆壁上方,冷冷地注視著來客。   碧火下方的牆上貼著一面圓鏡,有人立在鏡前,紅衣如血,長發垂肩。她背對著眾人,十指當梳,一下一下,極緩慢又極有節奏地梳理著頭髮。那飄渺如同夢幻的歌聲,正是源自這裡。   「是阿水嗎?」程寂正想喚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吳來緊緊摟著她,他的身上似乎有冷汗滲出。   是什麼不對勁?   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衣著打扮,她的歌聲一如既往的美妙動聽。   究竟是哪裡不一樣?   她的身材很瘦,不是一般的纖細,跟程寂在幻境中見過的阿水相比,好像忽然縮減了很多,以致於剪裁良好的旗袍穿在身上顯得異常寬大,像掛在衣架上,空空蕩蕩。   四個人,八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手。   一根烏黑的棒狀物體自她的袖口伸出,將頭髮輕輕攏住,黑棒的末端分成五根細長的尖棒,插進頭髮,再順著髮絲輕輕滑下來,直至發梢,動作簡單而優雅。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手」了,沒有手掌,沒有皮膚,只看見五根細長的骨頭,猶如枯樹老枝,指節機械地彎曲,活像電影裡的機器人。   眼前這個唱著歌、梳著頭的女子,竟是一具骨架?   阿水止住了歌聲,將頭髮攏到腦後,慢慢地轉過身,向他們走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肉,只有一副腐黑生硬的面骨,顴骨突出,牙骨裸露,空洞的眼眶深不見底,藏著捉摸不透的心事。一頭長髮卻烏亮如絲,柔軟地搭在肩上,襯得長發之下的枯骨更顯詭異。   阿水看著他們嚇呆的表情,愉快地笑了。   一具面目猙獰、黑炭一樣的骷髏,忽然咧開了嘴,頜骨挪移的方位和距離與常人無異,確實是笑的表情。只是這種笑容容易誘發惡夢。   程寂只覺全身冰涼,杵在當地,半步也動彈不得,像夏琴一樣,她也開始戰慄起來。   「等你們很久了。戒指呢?」阿水向程寂伸出手,攤開枯爪般的細長指骨。她沒有牙齒和舌頭,不知道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   程寂還沒反應過來,鄧一生忽然鼓起勇氣說道:「等等!你為什麼要欺騙程寂?」   「欺騙?我哪裡騙她了?」阿水揚起頭,深邃的眼洞直勾勾地盯向鄧一生。   「你設置幻境,讓她看到四十九年前的一幕慘劇,來博取她的同情心。你知道以她的善良,肯定會答應幫你上衡山取回戒指,但百密總有一疏,問題就出在你所設的幻境,我已經查過了,武漢解放是在五月份,如果你丈夫真是逃兵,那你們離開武漢應該在五月之前。可是在幻境中,你們到達雁縣卻是在九月,按常理推斷,即使是走走停停,從武漢到雁縣也不需要四五個月時間。」   「哦?說下去。」   「還有,當時駐守武漢的是桂系白崇禧部,他們是不會從浙江招兵的,你說你丈夫是浙江人,那他怎麼可能是從武漢逃出來的兵?所以,程寂在幻境中看到的情景,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   阿水還沒回答,鄧一生又說道:「你欺騙程寂,無非是想讓她幫你拿回戒指,為什麼一定要她去而不是別人?」   「因為你想要的不止是戒指,還有程寂。讓程寂帶著戒指進洞找你,這是最省事的方式。」吳來接過了話題。   「以你的能力,不管程寂在哪,你想找到她應該不難吧?為什麼非要她進洞來找你?」鄧一生不解。   「那是因為她今晚有事不能出洞。」吳來直視著阿水沒有眼珠的眼眶,「我說的對不對?」   阿水又笑了,這回她笑得更加燦爛,張開烏黑的頜骨,露出黑黝黝的喉洞,全身骨架顫動,那件豔麗的旗袍也跟著花枝招展,骨骼和錦鍛面料磨擦的「嘶嘶」聲輕輕響起。   「對又怎樣?不對又怎樣?你們認為自己還能逃出去嗎?」阿水撫了撫秀髮,漫不經心地說道。這幾個人在她眼裡就如關在籠中的獵物。   「你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這樣?」程寂慢慢恢復了平靜,一股受嘲弄的委屈和氣憤湧上心頭。   「我跟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仇。」   阿水揚起一隻「手」,指著他們背後的牆壁,輕笑著說道:「子時快到了,他們要出來了。」   「他們?他們是誰?」   四人茫然地轉過頭,只見灰撲撲的牆壁中央,忽然泛起一圈血紅色的漣漪,那一圈波紋微微晃蕩,向四周慢慢擴散開來,整塊牆壁隨即變成了一片血池。鮮血的腥氣和肉體腐爛的臭味撲面而來,程寂只覺得全身燥熱,仿佛連毛髮都被這種噁心的氣味襲入了。   血池豎立在「牆」上,卻沒有掉落半滴血水。腥臭中忽然傳出微弱的聲音,像有人病重的呻吟,又像野獸臨死的嘶鳴。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雜,好像許多人被關進某個封閉的牢籠,為了生存,為了逃出去,他們不停地呼救,不停地哭泣,希望有人聽到,將他們救出。然而沒有人理會和同情他們,於是他們轉而變得歇斯底裡,惡毒的詛咒和憤怒的吶喊聲此起彼伏。   正驚疑間,一隻枯黑的手爪猛地探出來,指尖淋淋漓漓淌著血水,差點碰著夏琴的臉。   四人大驚失色,條件反射地向後退了幾步,忽然想起阿水就站在後面,她可比血手更恐怖,立即又止住了腳步。   血池中伸出的「手」越來越多,有的甚至將整條烏黑的長臂伸了出來,朝空中一陣亂抓。偶爾冒出半隻頭骨,森森眼洞茫然望著池外,仿佛努力想要鑽出來,掙扎了半天沒有成功,又被某種力量硬生生地拽了回去。   骸骨層層疊疊,在血池中糾纏不休,原本靜得令人窒息的防空洞,此時變得異常熱鬧。   四人手拉著手,緊緊依靠,這間石室小得可憐,他們無處可退。   吳來腦子裡飛快地轉著,說道:「我明白了!地圖上把這個房間畫得很大,但我們看到的卻只是一小間,原來絕大部分的空間都被你用法術遮住了!」   「你猜猜被我困住的這些人都是誰?」阿水的語氣依舊帶著譏嘲和輕蔑。   「難道……難道是李爺爺他們?」程寂嚇得叫了出來,騰地一下鑽進吳來懷裡。   「猜錯了。」阿水得意地說道,「你說的那些人都好好的在他們家裡呆著。」   「不可能!」夏琴忍不住插嘴,「我們來的時候,這半邊縣城一個人都沒有。」   「我只說他們都呆在自己家裡,並沒說他們現在還是正常的人。他們的身子在家裡,靈魂和血肉已經被我借來建築這道肉牆和血池了。」阿水不緊不慢地說道。   「啊?」   身體還在家裡,靈魂和血肉卻在防空洞裡,那麼留在家裡的那些居民,現在都是一副什麼模樣?夏琴想到剛才經過雁西街時的肅殺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他們都已經死了?」程寂小心地問道。   阿水翹起瘦骨嶙峋的食指,在胸前搖了搖:「你又錯了。他們只是正在做一個夢,你們和我都在他們的夢裡。從前天晚上你回雁縣開始,他們每天晚上都在做夢,夢見自己被一群屍骨抓住、撕咬。」   「前天晚上我在李爺爺家看到的那些人,到底還是不是活人?」   「唉,你這孩子怎麼變糊塗了,你沒注意到他們都有影子嗎?那是我練易魂之術的第一天,那時他們的靈魂還沒從身體中分離出來,只是被我控制住了而已。」   阿水望著翻滾不息的血池,空無一物的眼洞中射出炯炯碧光,說話的音調也拔高了:「三天三夜易魂術!再過半個時辰,他們就能完全化掉那些活人的思想,把自己的靈魂附著在那些活生生的血肉之中,獲得重生,到那時,半座縣城就是我的了。那場大水真是沒白費!」   經她提醒,鄧一生忽然想起,問程寂:「你上次打電話說什麼洪災?」   阿水發出一聲尖利的梟笑,聽得人毛骨悚然,指著吳來:「洪災?那不過是一個幻覺,除了被大水捲走的那些人,就只有他碰巧看到了。」   程寂十分疑惑:「可是我在學校聽到廣播新聞了。」   「還有別人聽到嗎?」阿水咧開嘴,張著黑慘慘的顎骨,「笑」著問程寂。   「我也在學校,沒聽到什麼洪災的新聞。」鄧一生盯著阿水,「這又是你搞的鬼?你把程寂騙回雁縣,要她去幫你拿回戒指!」   「不錯,不錯,現代的年輕人腦子還不算笨。」阿水咂了咂牙骨,讚許地點點頭。因為沒有皮膚血肉,她的所有表情都是通過下頜骨的移動完成。   血池中濁浪滔滔,無數骨肉浸淫其間,隨著刺目的鮮紅血液翻滾不息,像一鍋熬出火候的骨頭湯,粘稠的汁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味。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你要造出這些怪物,跟程寂又有什麼關係?」鄧一生沉聲問道。   「問得好!」阿水手一揮,血池的波浪逐漸萎縮,從四周向中央聚攏,最終凝成一個醒目的小紅點。那面牆壁又恢復了灰濛濛的顏色,靜靜地佇立,仿佛從來沒有變幻過。   「再讓你們見一個人。」阿水尖尖的指骨指向另一面牆壁。   四人聞言轉頭看去,只見一個影子在牆壁上慢慢顯現出來,越來越清晰,等到看清他的面目,程寂和吳來不禁「咦」了一聲。   那人竟是老曹爺爺!   他並沒有從牆壁裡凸出來,仿佛只是一個平面的影子,一動不動地貼在那裡。他眯著眼睛,似乎正在沉睡,又似乎疲倦得失去了一切力氣。   程寂等四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阿水又要搞什麼名堂。   「我不喜歡說廢話,讓他來說吧,反正現在離十二點還有一段時間。」阿水伸出手爪,朝老曹爺爺額上做了幾個抓彈的手勢,指節發出「咯咯」輕響。   老曹爺爺悠悠地醒來,睜眼看到這幾個年輕人,「啊」了一聲,立刻露出擔憂和失望的神情。   「你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們,說完後,你們都可以瞑目了。」阿水悠然自得,全然不理會那四人憤怒的目光。   老曹爺爺神色黯淡:「阿水,你心裡的恨始終消除不了嗎?」   「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程寂只覺得越來越迷糊了。  第廿五章 真相  老曹爺爺愴然長嘆:「阿水,她是我妹妹……」   「我們兄妹生在浙西南的一個小鎮,那裡有山有水,所以我的名字裡有個山字,她的名字裡有個水字。我們家祖祖輩輩都靠打魚為生,阿水從小就特別聰明勤快,十來歲的時候,已經是附近有名的能手了,不但繼承了父親捕魚的本事,同齡人沒人比得上,還跟鎮上教工坊的老師學了一手好琵琶。   我不願像父親他們一樣,一輩子生活在船上,就去鎮上找了份幫工。我們兄妹的感情很好,每天,阿水跟同伴們一起撐船出去,到了傍晚,我做完工,就站在家門口的岸上等她回來……」   「等等,」程寂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我經常做同樣一個夢,夢見阿水撐著小木船從遠處回來,有個穿青色衫子的男孩在岸邊等她,難道是你?」   老曹爺爺緩緩點頭。程寂看著他刻滿滄桑的臉,和老態龍鐘的神態,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老人和夢中的翩翩少年聯繫在一起。她心裡的疑團仍然沒有解開:為什麼我會做阿水的夢?為什麼我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阿水卻有些不耐煩了:「哪那麼多廢話?揀重要的說,別囉裡囉嗦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老曹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語氣沉鬱而飽含滄桑:   「那時我們一家四口人,生活雖然簡單,但過得很踏實。戰爭和苛捐雜稅都沒有給我們帶來太大的傷害,只要水裡還有魚,我們就能活下去。   直到1937年冬天,日本兵闖進了家鄉,我們的父母死在屠殺中,房子也被那幫畜生放火槍燒了。我那時不到二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怒之下把阿水託付給一個親戚,自己逃出去參加了八路軍。   這一走就是八年,等我回到家鄉,街坊鄰居十戶裡面剩不下兩三戶,親戚家早就在轟炸中成了一片廢墟,一個人也找不到了。我找了很多天,沒有阿水的消息,有人說她在我離開後不久就失蹤了。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很後悔當初沒有照看好她……」   說到這裡,老曹爺爺的聲音更加低沉。往事歷歷在目,已經深深烙在他的記憶中,並不曾因歲月流逝而淡化。   「後悔?你怎麼會後悔?」阿水尖聲大笑,笑聲中卻滿含譏誚和怨恨,「當年你說走就走,看也沒看我一眼。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戰爭中無依無靠,你知道那幾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是我的過錯,我一輩子也彌補不了。三年以後,我在湖南打戰負傷,送到老鄉家裡養傷時,突然遇到了你,心裡那股高興勁是沒辦法形容的。我想好好待你,就算不能彌補你過去十年所受的苦,也算盡我最大的努力了。那時候你懷了孕,心情好像還不錯,對我也沒說什麼計較的話,你不知道當時我心裡有多麼感謝上天……」   「你應該感謝,因為我給你帶來了立功的機會。」阿水微微冷笑。   「你跟我說,前些年家鄉被轟炸後,你流落到上海、南京,靠在茶樓賣唱為生,戰亂之中到處逃難,本想逃去重慶,但到達湖南時,丈夫突然去世,而你的身體已經不允許再奔波,就在這裡停住了,恰巧遇到了我。   兄妹在戰爭中重逢,雖說有點巧合,但我並沒有懷疑過你,我把它當作上天的恩賜,在老鄉家裡特地騰出一間房給你住。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看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從山上下來,進了你的房間。深更半夜的,我不知道你上山去做什麼,怕你出事,悄悄跟到你窗邊,看見你正在用電臺發信號,我當時就呆住了。我怎麼也不明白,自己的妹妹怎麼會是保密局的人……」   「你當然不會明白,如果不是他們收留,我早就死在炮火中的上海了。」阿水的聲音冷得像冰。   「保密局?」程寂插嘴問道。這個名詞似乎有點耳熟,又似乎很陌生。   「也就是以前的軍統特務組織,專搞暗殺、破壞,向來被人民深惡痛絕,他們的頭頭是戴笠,他摔死以後就改名叫保密局了。當時北京那邊剛剛宣布建國,華南和西南的局勢也對我們有利,蔣介石打不過人民的軍隊,就到處派遣特務搞破壞活動,作垂死掙扎。   我想把阿水救出那個魔窟,就向組織反映了情況。組織上很重視這件事,派來兩個同志,我們找了個機會,由我把阿水引開,他們倆不動聲色地在她房間裡搜查了一遍,找到一支白朗寧手槍,兩枚毒彈,一支縱火金筆,還有一個銅質的證章,圓形圖案中間是用一支箭射穿和平鴿,這個證章就是軍統特訓班畢業的證據。此外,我們還從她的隨身包袱裡找到一枚白色的戒指……」   阿水驕傲地昂起頭:「你們哪能知道,仔玉是我職位的標誌。每一個被總部派到各省執行秘密任務的人,身上都有一個象徵性的信物。我的戒指平時都是貼身藏的,那天你騙我說去請裁縫給我做衣服,我才把它包在包袱裡,塞在床板下,想不到你們這也能找到,真跟賊一樣!」   老曹爺爺沒有理會她的奚落,接著說道:   「到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可以確定你的特務身份了。難怪你能找到我,保密局的人想要查一個人的下落,有的是辦法。據我們分析,你在保密局的職位應該不低。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們不動聲色地把東西放歸原位。我當時心裡實在很矛盾,我們的同志被你們殺害和關押的太多了,這筆血債就算把保密局全炸了也償還不了啊!何況那時正是國民黨反動派全線潰敗,我們人民軍隊進軍西南、解放全中國的大好時機,怎麼能讓特務暗中搞破壞?可是,你畢竟是我的親妹妹,要我去制裁你,我下不了手。   組織上了解情況,立即把我調到長沙,讓其他幾個同志出面抓你。我請求他們不要傷害你,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在長沙苦苦地等待消息,不記得過了幾天,執行任務的同志回來了,我向他們打聽,他們說,原來你跟其他特務聯絡的地點就在勝利山頂的防空洞裡。等到你們再一次交換情報的時候,執行任務的同志聯合當地的民兵,把你們幾個包圍在山上。你們邊開槍邊逃,鑽進了防空洞,他們本想追進去,因為不知道洞裡的情況,聽說裡面是個迷宮,不敢貿然進去,在外面守了幾天,沒看到你們出來,估計你們已經死在裡面,就返回了長沙。他們本來不想把你往死裡逼,可你當時實在太強悍了,始終不肯投降,還打傷了我們一個同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貓哭耗子!」阿水冷冷地說道,「防空洞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出口,我們早就弄到了一幅地圖,要不是你們往死裡逼,我們要逃走輕而易舉。我當時腿上中了槍,走不動,另外兩個傢伙嫌我走的慢,丟下我自己逃命了。」   「你的搭檔倒是很識時務呀!」夏琴語帶諷刺。   「我們為黨國郊力的諜報人員,不像你們盡講些虛情假義。換了是我,如果他們受傷走不動,我也會自己逃走。能保全一個是一個,沒有必要大家一起死。」   阿水輕蔑地說道。   老曹爺爺嘆息著,繼續說道:「等我的傷一恢復,我回到了雁縣。那時衡寶戰役結束沒多久,山間野地裡隨處可以看見死在戰亂中的屍體,我就跟當地群眾一起,在勝利山腳下挖了一個大坑,把那些無名屍體埋在一起。巧得很,大坑挖開後,正好跟防空洞的另外一個出口相遇,我們就做了個木門,隔開防空洞,然後把屍體埋進去,把坑填平。   當時一共埋了多少屍體,我也記不清了,應該有好幾千具吧。也就是因為你的事,我心裏面一直有個疙瘩,解放以後,我從來都是保持低調的樣子,除了偶爾被小學校請去做革命教育之外,我把生活降到最簡單的狀態,不接受黨和政府安排職位,也不接受經濟上的照顧……」   「偽君子!」阿水的語氣充滿不屑。   「我參軍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父母報仇,後來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教育,就一心想著讓全世界像我家鄉一樣的地方,永遠沒有戰爭和貧窮,過上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沒有剝削和壓迫的日子。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唯一的親人,會站到跟人民完全對立的一面。   我知道你一直很恨我,我沒有盡到做兄長的責任,在你還沒長大的時候拋下你一個人遠走他鄉,又在你最需要照顧的時候,斷絕了你和你的孩子的生路,我也不敢妄想你能原諒我。我本來想等你的孩子出生以後再想辦法勸你回頭,但我不清楚你來湖南到底有什麼目的,在當時的局勢之下,我不敢拖延。我更加沒有想到,你居然寧願死也不肯回歸正道……」   阿水哼了一聲:「有什麼想不通的?我們還覺得奇怪呢,那些年我們對你們大批地抓,大批地殺,還是有很多共產黨員敢提著腦袋跟我們作對,真不知是為什麼!」   老曹爺爺兩眼放光,言語中忽然有了一股傲氣:「騎在人民頭上過著花天酒地生活的特務們,怎麼能理解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的精神!」   阿水擺了擺手,顯得十分不耐煩:「好了好了,沒時間跟你糾纏這些問題,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有話快說,等一會可就沒時間了!」   「以後的事情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中所受的罪,都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只是後來,我最喜歡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喪心病狂的人,害死了我們全家,這樣的懲罰,卻實在是太重了。我的妻子,兒子,媳婦,女兒,有什麼罪過,要遭受這樣的命運?」   阿水沒去理睬他,手一揚,程寂等人只覺一股熱浪從身後襲來,房間裡突然紅光刺目,那片鮮紅的血池又出現在牆壁上,悽慘的嚎叫聲再度響起。   血浪看起來不像起初那般洶湧澎湃,湯汁一樣的血液逐漸濃縮,那些在粘液中翻滾掙扎的骨體,表面開始凝結出一層薄薄的血肉,嶙峋的面孔布滿網狀的脈絡,五官雖不分明,卻已經具有了基本的輪廓。   無數血人擠成一大團,拼命伸展自己的肢體,想要獲取更多的營養物質,儘快成形。呼號聲此起彼伏,嗚嗚啊啊,聽得人胃裡犯酸,頭皮欲裂。   程寂顫聲問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想用易魂之術讓那些死在戰爭中的人活過來,用新的身份――也就是老李他們的身份,重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由她支配。」老曹爺爺喘著氣說道。   「以半座縣城起家,一年一年地繁衍,再過幾十年,幾百年,你們算算,我手下能有多少人?」阿水掩飾不住得意,全身骨骼在笑聲中咯咯作響。   夏琴忍不住插言:「你真毒,只為你一個人,就剝奪了這麼多人的生命!就算你有滿腔怨氣,你恨的也只是老曹爺爺一個人啊,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傷害無辜的人,偏偏不去碰他?」   「不是她不來找我,是因為這些年她根本傷不了我。當年執行任務的同志在洞口撿到了阿水的戒指,我很想留作紀念,就跟他們說這是我家傳的東西,磨了半天,他們堅持說要上交組織,不肯給。過了兩天,他們卻主動把戒指送給我,倒讓我覺得很意外。我把它塞在枕頭裡面,結果一連好些天都做惡夢,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想起有個認識的師父在衡山上修行,也許他能指點一下,就拿著戒指去找他。他對戒指做了四十九天的法事,又把一塊開過光的護身符送給我,說戴著它可以保我四十九年不受邪物傷害。其實,光保住我一個人又有什麼意義?」   老曹爺爺緩緩述說,神情一片悽然,二十五年前的家庭慘劇,至今想起來仍然痛徹心扉。   阿水撩了撩頭髮,秀髮輕逸地飄起,又柔順地落下,如果不去看她的臉和手,倒也是位風姿綽約的女人。   她豪放地笑著:「你的家人都是你害的,要是你不戴那個東西,讓我直接找你報了仇,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哈哈,我傷不了你的身體,卻可以傷你的家人,讓你心裡痛苦,這樣也不錯!我本來想等到今晚子時,你的護身符失去作用之後,把你解決掉,不過現在我又改變主意了。我要讓你看看我的傑作,看我把半座縣城捏在手裡,讓你知道再過些年外面將是我的天下,當年黨國沒有辦到的事,我一個人就辦到了,哈哈,這比殺了你痛快多了!」   血池中的液體越來越少,被困住的血肉之軀越長越豐滿,有的甚至已經長出一小塊皮膚。程寂等恨得咬牙切齒,卻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她的瘋狂行為。   阿水一眼瞥見吳來指上戴著的戒指,向他伸出了手:「把戒指給我。」   吳來還沒回應,程寂朝她怒目而視:「憑什麼給你?」   阿水用手掌掩住嘴巴,笑得彎下腰去,秀髮蓋住了臉龐。她的另一隻手指著吳來,指骨亂顫:「憑什麼?你可知道他是什麼人?」   程寂一愣。阿水轉過頭,向老曹爺爺笑道:「你知道他父親是誰嗎?」   牆壁裡面傳出一聲低呼:「難道、難道他是你的後代?」   老曹爺爺面目扭曲,聲音因驚詫而變形,他嘶聲說道:「不可能,那個時候你還沒生產!」   阿水的笑聲突然凝固,她直起腰,聲音又恢復了冰冷:「你當然希望我們都死了,什麼後患也沒有,是不是?哈哈,可惜呀!當年我被你們逼到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這裡每一條通道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地圖被那兩個畜生帶走了,我走來走去找不到出口,越走越害怕,越走越沒有力氣,到最後連火都沒有了。你知道等死是什麼滋味嗎?哈哈,周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沒有吃的,沒有水,沒有人救你。只有一群噁心的蜘蛛和臭蟲,趴在牆壁上虎視眈眈,等你手裡的火一滅,它們就一隻一隻地爬到你身上,有的咬你的手,有的在你脖子上亂啃,更多的就趴在你腿上的傷口吸血、啃肉,你卻沒有力氣躲開……」   程寂和夏琴聽得胃裡一陣難受,幾乎要吐出來,大聲制止她:「別說了!」   「哈哈,我忘了女孩子是不能聽到這種話的。當你親身經歷的時候,就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絕望了。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牆壁上滲出來的水流到我的身上,我就在這種絕望中慢慢地失去意識。就在我將要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我對這個世界的怨恨也達到了極點,這時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衝到全身,藉助這股超常的力量,我將自己腹中的孩子送出了防空洞……」   「送出?怎麼送出?」吳來的聲音微微有點顫抖。   阿水冷笑了一聲:「就是說,我把自己所有的怨恨凝結起來,藉助水的力量,在臨死前作最後一搏,把沒有出世的孩子送到了地面上!」   「啊!」程寂想起了在秋雨中「浮」出地面的嬰孩,「那、那他到底是人是鬼?」   「基本上他不能算是人,不過也不能說他是鬼,他只是臨死前被我灌輸了一種生存力量,也許叫『靈』更合適一點。」   「你讓他活下來,就是要他來找我復仇?」老曹爺爺痛苦地閉上眼睛。   阿水搖著頭:「唉,那孩子,枉費我一番力氣!他的性格實在不像我,倒是像他那個懦弱無能的父親。」   她微微轉頭,盯住了吳來,沒有表情的頭骨顯得高深莫測,詭異陰森。   吳來沉默了片刻,問道:「你讓程寂在幻境中看到的情節,到底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哈哈……」阿水仿佛聽到了一件極其好笑的事情,「除了我的名字,防空洞的位置,和你父親的出生之外,其它全是假的!」   程寂、鄧一生和夏琴終於聽懂了他們的話,頓時都呆住了。程寂尤其難過萬分,沒想到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戀人,竟然是一個骷髏的孫子,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靈」的兒子!那麼,吳來身上又有幾分是人呢?甚至,他和我在一起會不會有別的目的?程寂下意識地往外挪了挪身子,思維一片混亂,幾乎站不穩了。吳來鐵青著臉一動不動,並沒有伸手扶她。   血池已經不再沸騰,它的全部能量正在努力回縮,灌輸到池中無數具骸骨體內。那些血肉之軀也已經不再作野獸呼號,聲音逐漸低沉,「嗬嗬」地從喉嚨裡擠出來。有的「人」五官開始緩慢運動,具有了初步的表情功能。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以仔玉的靈氣,加上我留在它裂縫中的一點血液,易魂之術就要大功告成了!」   阿水優雅地將手一攤:「把戒指給我!」   吳來一言不發,輕輕退去指上的仔玉戒指。烏紫色的戒指在血池光芒映照下,反射出微微的紅光,光圈繞著戒指來回遊動,仿佛一個巫師持劍圍著神壇作法。   吳來用指尖輕輕捏著戒指,正要遞給阿水,站在他旁邊的一個人猛地衝上來,伸手在他肘上用力一託。吳來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地縮手,卻被那個人搶到了戒指,一把奪了過去。   那人是夏琴!   夏琴奪到戒指,立刻逃到鄧一生身邊。鄧一生也被她的突然行動驚住了,張開手臂護住她,警惕地看著阿水。   阿水靜靜地站立,冷冷地注視著夏琴。背後牆上那朵熒熒閃爍的碧火映照開來,火焰越閃越急,越來越亮,一條火舌噌地竄出,立刻又縮了回去。碧綠的火光與對面血池發出的鮮紅光芒在空中相交,相搏,照得整個房間忽明忽亮,顏色壯麗而古怪。   阿水尖利的指骨彎曲成拳,又舒展開,反反覆覆,一陣輕微得難以察覺的「咯咯」聲響起。披肩長發向後飄起來,在她的腦後懸空鋪成一張黑網。   每個人都感到了一股森然凌厲的氣息。不過幾秒鐘的功夫,卻像幾個小時那樣漫長。   殺機迫在眉睫,令人無法呼吸。   牆壁變幻著巨大的陰影,在臉上掃來掃去。鄧一生也感覺到了不祥之兆,下意識地護住夏琴的腦袋,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擋住她。   猛然間一股寒風掃面,刺得臉上皮膚刀刮似的疼。阿水忽然已經站在他面前,黴黑發臭的頭骨離他不到半米的距離,幾根頭髮飄近他的鼻孔,他忍不住要打噴嚏。   就在這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五根枯樹枝一樣的細長物體,從他的臂彎空隙插入,閃電般襲向他懷中的夏琴。  第廿六章 談判  鄧一生大駭,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又一股寒風掃過臉面,旋即便消失了。   只是一眨眼功夫,阿水已經回到她原來站立的地方,飄逸的長髮緩緩收攏,重新溫柔地搭在她的肩上,仿佛她從來沒有移動過。縱然只是一具骷髏,她依然保持著優美的舉止姿態。   她舉起一隻炭棒似的「手」,爪間淋淋漓漓淌下殷紅的液體,指尖捏著一枚小小的環,也已被染成了赤色。「以為藏到嘴裡我就拿不到了,真是沒腦子!」   鄧一生忽然感覺手臂沾上了一種溫熱粘稠的液體,低頭一看,懷中的夏琴臉色煞白,痛苦地縮成一團,她的馬尾辮早已散亂,一絲血跡從嘴角流出,粘住了遮在下巴上的一縷頭髮。   而她的脖子上方,赫然出現了一個血洞,鮮紅的血液冒著小泡,正汨汨地湧出。   鄧一生和吳來同時驚呼一聲。突如其來的變故頓時令鄧一生手足無措,慌忙脫下襯衣,去封堵她頸上的傷口,卻哪裡堵得住?他抱著夏琴軟綿綿的身子,看著一張嬌好的面龐漸漸變成死灰色,一雙淚眼仍然怔怔地望著他,仿佛在說:「這下子你不會甩掉我了吧?」   剎那間整個世界停止了呼吸。鄧一生握著她逐漸僵硬的手,怎麼也不敢相信,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夏琴,已經永遠失去了光採。   任性的撒嬌、嗔怒的語氣,三年之中幾乎每天都聽到,令他感到麻木和厭煩。而現在和將來,卻再也聽不到了。   吳來也想湊上前看看夏琴的傷勢,被鄧一生憤怒地瞪了一眼,只好止住腳步。就在此時,他聽到牆壁中老曹爺爺驚呼了一聲:「小心寂妹子!」   他立刻轉頭去看程寂,不由得大驚失色。   阿水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程寂的面前,程寂卻好像沒有察覺,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痴痴呆呆,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阿水站在木偶一般的程寂的面前,轉過身,用後背貼著她的前胸,雙手握著她的雙手,然後將身子弓起來,像穿衣服似的,將自己腐爛的骨體一點一點「穿」進了程寂的身體。   吳來心裡一沉,大步奔上前,卻已經來不及了。不過片刻功夫,阿水完全了進入程寂體內,一具長發紅裳的腐骨就此消失不見。   吳來暗叫不好,扳過程寂的肩頭,只見她麻木的表情忽然發生了變化,皺起眉,咬著牙,手臂僵硬,腹部機械地向內萎縮,似乎正在經歷極大的痛苦,卻訥訥地不說一句話。   吳來心急萬分,拍打著她的臉蛋,大聲叫著她的名字。程寂渾渾傻傻,臉上忽而痛楚,忽而憤怒,忽而喜,忽而悲,仿佛聽不到他的聲音。   「阿水煉易魂之術,最重要的一關是她自己的易魂,現在的寂妹子,靈魂已經被她控制了,你叫她是不會有什麼反應的。等阿水把自己的骨骼與寂妹子完全重合,就能替代她,成為具有阿水的靈魂的程寂。」被卡在牆壁之中的老曹爺爺,嘴唇一陣哆嗦。   軀體是程寂的,骨骼卻是阿水的,心臟和大腦還是程寂的,思想和靈魂卻是阿水的。那麼,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程寂還是阿水?   等易魂之術完全成功,以前的程寂還存在嗎?難道,程寂從此消失,由阿水取而代之?   想到這裡,吳來驚出了一身冷汗,猶如浸入一盆冰水,從頭寒到腳。   程寂忽然「噫」了一聲,眼珠開始轉動。吳來忐忑地看著她,只見她的嘴角浮現一絲詭異的微笑,手臂前後舒展,做了幾個廣播體操似的動作,關節發出輕微的磨擦聲。   吳來已經知道她是誰,不由得後退幾步,一顆心沉下了深淵。   程寂――現在應該叫阿水,前後左右晃了晃腦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不錯,不錯,做人的感覺確實好,全身都舒服!」   臉還是原來的臉,人還是原來的人,一雙眸子卻冷硬如刀,看起來如此陌生。   「說實在的,我倒應該感謝這兩姐妹,當年要不是程立打開洞口,我哪有機會出去?要不是程寂正好出生,我也不會那麼快就找到了寄宿的身體。」   吳來聳然動容:「什麼?你在程寂出生的時候就進入她的身體了?那她自己怎麼不知道?」   阿水翹起蘭花指,輕輕撫摩著自己年輕的皮膚,笑意無比溫柔:「本來我需要積蓄四十九年的力量才能重生,沒想到二十一年前,那幾個小傢伙懵懵懂懂地闖進來,我就索性借著這個機會,把一部分靈魂送了出去,找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作為寄託。雖然暫時不能把她變成我,但是她在長大的過程中,會受到我的靈魂的影響,相貌慢慢地長成我的模樣,等四十九年期限一到,我就可以用足夠的力量喚醒沉睡在她體內的我的那一部分靈魂,取代她自己的靈魂,獲得一個完美的新生。」   吳來終於明白,為什麼程寂的容顏會與阿水驚人地相似。阿水「借」用了程寂的軀體,潛移默化地將影響她的成長,等時機一到,就用自己的靈魂替代程寂的靈魂,順理成章地成為這個軀體的主人。   「你去找寄主,為什麼要殺死那些小孩?」   「我沒有殺他們呀,」阿水眨著眼,一臉的無辜,「他們自己偏要打開這扇門,一進來就看見成千上萬的屍骨,嚇傻了,等他們跑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我,當他們看到一具骷髏忽然動了起來,變成一個人的模樣,你猜猜他們當時什麼表情?」   吳來沉著臉不答。阿水彎下腰大笑:「他們自己嚇死了。」   「原來是這樣。程立暈倒之前也看到了你,所以她會對長相很像你的妹妹產生敵意,對不對?」   「沒錯。」阿水點頭讚許。   「程立是你殺的?」   「不是。」阿水答得很乾脆。   「哦?」吳來頗覺意外。按照程寂當時的回憶,她被程立勒昏的瞬間,看到了阿水家鄉的景色,聽到了阿水的歌聲,而程立的死狀也跟當年那幾個小孩一樣。種種跡象表明,程立的死應該是阿水造成的。   「殺人的不是我,是她!」阿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看到吳來露出費解的表情,愉快地笑了,「我的一部分靈魂在她體內沉睡了二十一年,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它是不會出來的。程寂是我的寄主,她當然不能死,在她的靈魂昏過去的時候,我的靈魂就醒過來了。殺死程立的,是她妹妹的一雙手。」   「借刀殺人!」吳來冷冷地哼了一聲。   阿水望了望血池,呼喊聲已經低了下去,黃色的皮膚一點一點地覆蓋血人們的體表,血漿逐漸濃縮,消退,房間裡刺目的殷紅色也漸漸淡漠下去,碧火的慘綠色光芒佔據了色彩的主導。   阿水眯著眼,在心裡算了一下時間:「還有什麼要問的?」   「牆上的字是怎麼回事?」   「『浮生難記,生死飲恨。十年磨礪,始知無分』,說的是我為黨國辛苦奮鬥了十年,卻落了個慘死的結局。『天道莽莽,七七輪迴。無天無地,無鬼無神』,是說我將苦等四十九年,時機一到,天地鬼神都奈我不何。最後一句『得此信者,既知禍福,即速遠去。若有洩露一字半句者,舉家立誅,狀如諸子』,只不過是嚇嚇那幾個膿包,讓他們不敢把在洞裡看到的情況說出去,其實當時我剛剛把一部分靈魂轉移到程寂身上,還很虛弱呢,哪有力量去誅他們全家?」   阿水哈哈大笑,不知是對自己的小聰明表示滿意,還是對蔡以忠等人的愚懦表示蔑視。   吳來的眉心鎖成一個小圓團,低頭沉思。突然間腳踝一緊,他回頭一看,頓時驚住了。   是一雙僵直的手,衣袖汙穢破爛,如同乞丐。   「小宋!」吳來喊著抓他腳踝的男孩的名字。小宋茫然地看著前方,眼睛一眨不眨,一行血痕從左眼眶直劃到右臉頰,年輕的臉龐顯出幾分猙獰神態。   再看身後,血池的紅光已經消失,出現一座碩大的空間,無數已成人形的軀體蠕蠕扭動,一個接一個,從疊成羅漢的人堆裡爬出來,地上、牆上、以及他們的身上、臉上、頭髮上,殘留著斑斑血跡。其中有些面孔吳來曾經熟識,然而放眼望去,迎對他的只有一雙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阿水舉起戴著戒指的手,滿面放光,直直地注視著戒指,睜大的眼睛裡閃著野獸般貪婪的光芒。地上爬行著的眾人像聽到號令的士兵,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動作整齊劃一。   所有人都在等待即將來臨的那一時刻。阿水的頭髮又飄了起來,只是程寂的頭髮不如她自己的那麼長,所織成的黑網比先前小了許多。一股水波似的力量從她身上散發開來,逼得吳來和鄧一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還沒從失去好友的悲痛中恢復過來的鄧一生,一臉的驚懼。吳來則顯得十分平靜,只是眼神十分複雜,似乎在憂慮,又似乎滿懷希望,皺緊的眉頭始終舒展不開。   阿水呼吸緊促,激動得控制不住軀體的顫抖。只是片刻的時間,一縷紅光幽幽地從阿水指尖透出來,繞著她一圈一圈地遊動,越轉越大,漸漸地將她整個包圍了。   難道,易魂之術真的要大功告成了嗎?吳來聽到一顆心在自己胸膛裡撲撲跳動,緊張得幾乎停止了呼吸。   忽然,他的臉上漾起了一絲笑意。他仔細盯著紅光圍繞中的阿水,那片紅色泛著明亮的光芒,卻不同於血池的觸目驚心,也不不同於夏琴脖頸中流出的黯然傷神,那是一種博大,寬容,慈愛,能夠化解一切罪惡和嗔怨的色彩,鮮豔,卻絕不刺目。   阿水顯然已經覺察到不對勁了,臉上顯出難以置信的錯愕,她在紅光包裹中拼命掙扎,頭髮直直地豎立在頭頂,咬牙切齒,連聲怒吼,扯下戒指用盡全力甩出去。只聽「砰」地一聲巨響,紅光向牆壁直飛過去,落在角落的地上,光焰縮成錢幣大小的一團,護住了戒指。   阿水頭髮凌亂,目光渙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過了半晌,才恨恨地說道:「怎麼可能?我自己的血液,為什麼我不能把它從戒指裡喚出來?」   她霍地轉身,刀一樣鋒利的目光劈向吳來:「是你搞的鬼?」   吳來搖搖頭。   阿水想了想:「你沒有這麼大能耐。戒指裡怎麼會有別人的血液,不止一個人,而且力量居然都不小……」   「衡山靈思師父託我轉告你,勸你及早回頭,功德無量,於己於人,皆大歡喜。」   「靈思!」阿水大叫一聲,神情變得十分兇狠,「原來是他!四十九年前他背叛了我,四十九年後他還要跟我作對!」   吳來指了指牆壁中的老曹:「他把戒指送上衡山,交給住持靈一師父,後來靈一病重,就把戒指轉交給靈思保管,不過在轉交的時候,靈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液塗在了戒指上。我去衡山拿戒指的時候,靈思師父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阿水閉著眼,渾身顫抖,看起來既憤怒,又痛苦,喃喃地念著:「靈思,靈思……」   吳來覺得奇怪,剛要說話,阿水突然暴跳起來,衝過去,將戒指拾起,重新戴在手上。   「好,你們偷襲我,毀掉了我的力量,讓我無法重生。可是你們忘了,我還有一部分靈魂在程寂身上,用它的力量,我就算不能重生,要毀掉這片土地、滅了這群人,還是輕而易舉的!」   她朝木偶一樣痴痴呆呆等待易魂的人群掃了一眼,高高舉起了手臂。   吳來驚呼:「不要這樣!毀了他們和程寂,你自己也會永世不得超生!」   鄧一生呆了一呆,邁開腿想要衝過去阻止,被吳來一把拽住。他回手就是一拳:「滾開!」   吳來閃身避開:「你誤會我了!」   「我沒誤會,戒指是你拿回來的,夏琴是你害死的,你跟她本來就是一家人!我也不指望能活著出去了,如果不能救出程寂,大不了我們一起死在這裡!」   鄧一生身材比吳來高大,吳來拉不住他,心裡不由得暗暗叫苦。就在此時,一片紅光蓬地升起,重新將阿水包裹在裡面。一股敦厚的力量擴散開來,將鄧一生和吳來推出去好幾米遠,差點摔倒。   這一次,紅光不像剛才那樣圓融和諧,變得錯亂竄動,光圈越來越大,閃爍越來越快。鄧一生和吳來不停地後退,眼看就要被逼到牆角了。   擴散的紅光將千千萬萬趴著的人偶包容籠罩,哀嚎慘呼之聲此起彼伏,無數血肉之軀在地上翻滾掙扎,猶如身受極刑。   「你信不信我?」吳來轉頭問鄧一生。   「什麼?」鄧一生大聲問道。慘叫聲近在耳邊,如果不大聲喊話,他們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我說!你相信我一次,我現在去找程寂,你留在這裡等著!」吳來也大聲喊叫。   「為什麼?」   「我能進去,你進不去!」   鄧一生忽然記起,吳來身上有一半是「靈」。他心裡一緊,不知該不該相信他。正想著,一隻手伸了過來,握了一下他的手又鬆開了。吳來已經離開他站立的地方,走進了那片瑰麗的紅光。   一個瘦削的身體在狂舞亂竄的紅色包圍下,一步一步艱難地前進,他的雙臂抱在胸前,小心地避開地上痛苦翻轉的人體。   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鄧一生頓了頓腳,也想衝進紅光之中,哪知前方卻像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寸步也不能邁進。   那堵牆緩緩前移,鄧一生只得步步倒退,終於後背貼到了牆上。僵硬的石壁滲著冰冷的水,立即將他的襯衣浸溼,寒氣直刺入體。   紅光仍在擴散,看不見的牆繼續前移,擠壓著鄧一生的胸膛。呼吸越來越緊迫,他只得側過頭去,然而這也只能延遲數秒鐘而已。   「真的要死了嗎?」   一滴清淚不知不覺逃出他的眼睛,原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硬漢,事到臨頭還是作了兒女之態。   眼前的紅色景觀,地上倍受煎熬的人群,漸漸變得模糊,仿佛一張聚焦失敗的照片。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呼吸即將停止的一刻,他閉上了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面前一松,緊壓著胸膛的紅牆仿佛一瞬間撤離,身體鬆弛下來,空氣重新灌入呼吸道,鄧一生立即用力吸了幾口,頓覺十分愜意。   睜開眼睛,他嚇了一跳。眼前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明,方才光彩奪目的情景憑空消失了。耳邊靜得像午夜的宿舍,嘶喊聲、掙扎聲、呼救聲,猛地一下,全部停止了。   仿佛做了一個惡夢,鄧一生用力揉了揉眼睛,確實,這裡只剩下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靜。   也許這就是防空洞的本來面目。   猛的一陣風,黑暗中「嗚嗚」有聲,輕輕吹弄著他的頭髮和臉。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手心裡全是汗。   巨大的黑暗世界,將他完完全全吞噬。四周好像一無所有,又好像什麼都有,他抬起腿,卻不知這一步該向何處邁去。   「吳來!」鄧一生輕輕喚著。   那個總讓他心裡不爽的瘦小男人,此時卻希望他快點回來,與自己一同抵抗黑暗的侵襲。   沒有人應答。   「程寂!」鄧一生又喚了一聲。   還是一片沉靜。   鄧一生開始心慌了。   原來世上最可怕的東西既不是惡鬼猛獸,也不是孤獨寂寞,而是絕對的黑暗,鋪天蓋地,完全佔領了你的一切,你不知道前方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這種對於未知的恐懼感,比任何可怕的事物都要強大。   陰氣自地底透出,穿過單薄的鞋襪,竄上來,閃電般擴散至全身。寒冷刻骨銘心。   太靜了,鄧一生深刻感受到了胸中那份逐漸擴張的恐懼。   「你知道等死是什麼滋味嗎?哈哈,周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沒有吃的,沒有水,沒有人救你。只有一群噁心的蜘蛛和臭蟲,趴在牆壁上虎視眈眈,等你手裡的火一滅,它們就一隻一隻地爬到你身上,有的咬你的手,有的在你脖子上亂啃,更多的就趴在你腿上的傷口吸血、啃肉,你卻沒有力氣躲開……」   阿水的話語猶在耳畔,鄧一生回想著,只覺毛骨悚然,仿佛那些蜘蛛和臭蟲此刻就趴在自己身邊,一樣的虎視眈眈。   他踮起腳尖,雙手摸索著,小心地沿著牆角行走。忽然腳下踢到一個東西,一聲脆響,他的心咚咚直跳,慢慢地彎下腰,摸了摸,原來是手電筒。   他的心裡升起一絲驚喜,拾起了手電,一束橙黃的光將黑暗劃開一道口子。   他向四周掃視了一下,還是原來那個碩大房間,但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就連阿水也不知去了哪裡。   不遠處的地上仿佛躺著一個人,鄧一生精神一振,立即走過去。   黃光聚在那人身上,她穿著粉色的長袖T恤,修長的牛仔褲,頭髮散開,一朵漂亮的頭花落在一旁,已經被身下大灘的血跡染成了暗紅色。   夏琴。   鄧一生的淚水終於洶湧奔出,肆意地在他臉上馳騁。   手電的光線十分微弱,電量已經不能支撐太久了。鄧一生關掉手電,靜靜地站在黑暗之中,站在夏琴旁邊,守著她。   手電緊捏在手中,握著一樣東西心裡會覺得好受一點。   風聲輕掠。陰冷的氣息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他身上,從頭到腳,心也是一片冰涼。   黑暗中忽然響起奇怪的笑聲,好像是阿水的聲音,笑得分外詭異,似乎在傾聽一件極好笑的事情,又好像充滿了憤恨和無奈。   笑聲仿佛近在耳邊,鄧一生打開電筒,左右張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笑聲尖利得像一根針,刺在死氣沉沉的空氣中,聽得人頭皮發脹,毛髮簡直要一根根豎起來。   阿水想幹什麼?吳來去哪了?   鄧一生一顆心差點跳出胸膛。幸好這恐怖的笑聲沒有持續多久,一切又跌回深邃的死寂。   時間也在黑暗中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鄧一生腿有些發麻了,正想坐下來,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向他走來。   鄧一生騰地站起來,一顆心就要跳到嗓子眼了。   一束清明的黃光忽然亮起,吳來手持電筒,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   「你……」鄧一生不由得退了兩步,警惕地看著他。   「怕什麼?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在黑暗裡呆一段時間就嚇成這樣了?」吳來嘴角微揚,忍不住笑起來。他的笑容十分溫暖。   鄧一生鬆了一口氣:「你真嚇著我了。剛才怎麼回事?程寂呢?」   「她暈倒了。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她和老曹背出防空洞。」吳來輕描淡寫,避開了第一個問題。   「但是外面的洞口已經堵住了……」   「沒事,洞口現在已經開了。我們得快一點,手電只能堅持半個多小時!」   防空洞外。   月光清亮如水,長空潔淨如洗。姿態嬌俏的花葉點綴山間,晚風中清香撲鼻。   老曹爺爺斜躺在一棵樹畔,頭髮鬍鬚已經全白了,白得像晶亮的銀子,皺紋滿面的臉上,寫著無盡的疲倦。短褂的衣扣掉了兩顆,露出皮膚鬆弛的胸膛,隱隱有刀砍槍刺的傷痕。   「我已經活了八十歲,太長了……」他微微喘著氣,伸手入脖,解下一枚金黃色的符片。   他將護身符扔在一旁,艱難地抬起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吳來:「你、你也不肯原諒我嗎?」   吳來沉默著,不敢看他的眼神。老曹爺爺長長嘆了一聲。   吳來心裡千迴百轉。這個老人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奶奶,從而引出了幾十年不斷的災難,致使自己一出生就成了孤兒。然而他並沒有任何害人之心,那個年代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本不是自己這一輩的人能夠真正地理解。   何況,阿水已經被自己說服,一切都已結束了。   他轉過頭,看著老曹爺爺滿含濁淚的眼睛,蚊子似的聲音擠出了喉嚨:   「外公――」   老曹爺爺卻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吳來心裡一沉,搶上前去,伸手一探,他的鼻尖已經沒有了呼吸的顫動,生命已經從他的鬚髮和毛孔裡蒸發了。   吳來整個人頓時僵住了,手伸在半空放不下來。   鄧一生站在一旁,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間松濤陣陣,如一曲悲壯的輓歌。  第廿七章 永逝  「程寂――程寂――」   「是誰?誰在叫我?」   迷迷糊糊中感到一片昊昊光明,程寂揉了揉眼睛。   這是什麼地方?   程寂左右張望,不由得吃了一驚。   她站在一個直徑約兩米的圓球之中,金黃色的透明球體,柔和而溫暖,令人心情舒暢。   球外卻是無邊無際的幽暗,看不到一個人影。天空是一張死氣沉沉的大黑幕,月隱星藏,沒有一線光明。四周空氣仿佛是透明的,卻空空無物,幽幽地泛著藍光。   我在哪?   記憶裡一片空白,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她已經站在了這裡。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一個圓球。   程寂又急又怕,卻無法可想。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向前走著,希望能找到出路,或是遇到一個人。圓球跟隨她的腳步移動,大小不變,始終罩住了她身邊的一小塊區域,金黃的光芒讓人倍感安全而踏實。   頭有點脹,程寂閉著眼用力晃了晃腦袋。就在此時,前方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有人遠遠地走過來,身影微微晃動,不知是男是女。   「誰?」程寂輕呼一聲。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來人。那人走路的姿態和腳步聲如此熟悉,程寂忍不住紅了眼眶,快步迎上去,撲進他的懷裡。   「你去哪了?嚇死我了!這是什麼地方啊?」   吳來緊緊摟住她,吻著她的額頭和眼睛:「沒事了,寶貝,我們回去吧。」   程寂仰起頭:「你叫我什麼?」   「寶貝啊。」   「我喜歡你這麼叫我,以後你不許再直呼我的名字了!」程寂的眼中閃動著快樂的神採。   金色的光球包裹著兩人,程寂挽起吳來的手,也不問他從哪裡來,發生過什麼事情,要帶自己去哪裡,只要他在身邊,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走了一段路,程寂倚著吳來,輕輕搓著他的手掌,柔聲說道:「等我畢了業,我們就結婚吧。」   吳來指尖一顫,沉默了片刻,答道:「好啊。」   「你怎麼一點都不高興,你不想跟我結婚嗎?」   「當然想了,傻寶貝!」吳來唇線完美的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溫柔而精緻的笑容,眼神卻藏得很深。   程寂也不去細想,低下頭繼續揉弄他的手掌。忽然,她像遭到電擊似的,猛地掙脫手,退開幾步遠,瞪著眼睛,一隻手顫顫地指向吳來。   「你、你是阿水變的!」   圓球隨著程寂迅速移走,將吳來留在黑暗之中,他向她慢慢地走近。   「我不是她。」   「騙人!你沒有影子,你不是人!」   程寂想起了李爺爺家的那個幻境,她又後退了幾步,帶著哭腔問道:「你想幹什麼?」   吳來指了指她的腳:「沒有影子的不止是我。」   程寂低頭一看,果然,地上只是黃澄澄的一片亮光,沒有任何陰影。她團團轉了兩圈,確實,她自己也沒有影子。   程寂一下子呆住了:「怎麼回事?我們、我們難道都已經死了嗎?」   吳來走進圓球,握住她的手,溫言說道:「別害怕,我們都活著。你現在看到的是我的靈魂,我看到的也是你的靈魂,我們這就回去,回到自己的身體。」   程寂信服地點點頭。又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現一條小溝,吳來示意她跨過去。   那條溝只有半米寬,長度卻難以丈量,裂縫蛇行蔓延,橫貫整片土地,無始無終。程寂稍一抬腿就邁了過去。   剛剛落地,眼前的景色立即發生奇蹟般的變化。原本黑慘慘的夜空,忽然成了一片璀璨的花海,黃色迎春,紫色羅蘭,紅色玫瑰,粉色桃花,含羞的杜鵑,高潔的白荷,捲髮的雛菊,傲世的臘梅,四季花開,夢幻般全部集中在眼前。路邊甚至還有數叢小小的蝴蝶花,迎風微微頷首,纖巧可愛。   程寂像被點中了穴道,呆立了半晌,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過隔著一條小溝,卻像穿越了九重天,來到另一個世界。   花浪在在足間一波一波地拂過,芳香馥鬱,沁人心脾,漫眼看去,花海中仿佛有一腔柔情在歡快地奔騰,令人心情也隨之明朗起來。   程寂歡呼了一聲,回過頭伸手去拉吳來,卻抓了個空。她一回頭,嚇得目瞪口呆。   那條窄溝不知何時變寬了,從半米拉開成三四米,像一道小小的峽谷,無論誰也不能跨過去。谷底瀰漫著氤氳黑霧,深不可測。吳來站在彼岸,雙手插在褲袋之中,微笑著靜靜看她,眼中卻閃著晶瑩的光芒。   那道峽谷越拉越寬,吳來也離她越來越遠。程寂急得團團轉:「你剛才怎麼沒過來?現在怎麼辦啊?」   她左顧右盼,峽谷兩端無限延伸,根本望不到邊,不可能從別路繞過去。程寂腦子裡一陣混亂,情緒上湧,忍不住雙手捂面,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別哭啊。那片花海就是你自己的內心,它們開得那麼鮮豔,那是你年輕的生命力量,也是你心中單純、善良、寬容和愛的映現。而我站的地方,是阿水的內心,她的世界一片黑暗,沒有愛,沒有光明。現在你已經順利地回去了,從此以後,你跟阿水完全劃清了界限,她再也不能影響到你了。」吳來的聲音從峽谷那頭飛來,溫柔得就像那片花海。   「那你呢?你把我送過來,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回去?」   吳來搖了搖頭:「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很難把你送回去。何況剛才阿水把你關進她的內心深處,用她自己的靈魂替代你,支配你的身體,如果不是另外有人幫你,在我找到你之前,你也許早就被阿水的靈魂溶化掉了。」   「是誰在幫我?」   「那個金色的圓球,是你身上的護身符化成的力量。你已經回到了安全地帶,把它摘下來,你就能回歸自己的身體了。」   程寂伸手入脖,摘下一枚小小的黃色金屬符片,那是前日衡山腳下的老婦人賣給她的,當時順手就掛在脖上,沒想到它還能派上大用場。   吳來漸離漸遠,五官已經辨不清了,清癯的身形眼看將被彼岸的黑暗吞沒。   「可是,你為什麼不肯回來?」程寂像被剜去了心頭之肉,急得又哭了起來。   「有得必有失,世上沒有不要錢的午餐。」吳來的身影繼續遠去,聲音也漸飄渺。   「可是,我怎麼辦呢?你要我一個人回去,我寧肯不回!」程寂哭著喊道。   然而吳來已經聽不清她的話了。程寂捧著護身符,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包裹著自己的光球倏地縮小,金光化作澄亮的一束,倏地收進護身符之中,就此不見。   站在自己的內心世界,呼吸著芬芳的氣息,滿目花團錦簇,程寂覺得自己有些飄飄然了,眼前漸漸迷濛,身體越來越酥軟,仿佛要與這片花海融為一體。   就在倒向花海的一剎那,她朝彼岸望了一眼,赫然發現吳來的身旁站著一個人影。   那人身材嬌小,長發俊逸,靜立之中顯得冷漠而孤戾。   她似乎對程寂笑了一笑,下頜微揚,顯出得意和譏誚的神色,眼波卻凝滯如冰,刀一樣令人心寒。   相隔那麼遠,我怎麼還能看到她笑?   是我的幻覺,還是她的故意作為?   「吳來――吳來――不要撇下我,跟我一起走!」   程寂在心裡狂喊著,喉嚨裡卻發不出聲,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意識漸漸消失。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忽然「喀絲」一聲響,一道刺目的白光射過來,程寂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   「你醒啦?」一個充滿關切的男聲響起,幾乎是在歡呼。   程寂睜開眼,只看到一面雪白的牆壁。她稍稍轉過頭,見鄧一生站在窗邊,剛把窗簾拉開,明亮的陽光傾瀉進來,眼前一陣眩暈,夢中的情景立刻忘了一大半。   「我在哪?」程寂呻吟著問道。   「醫院。」   鄧一生走過來站在床邊,低頭說道:「你睡了五天五夜,還老說胡話,把我們嚇壞了。謝天謝地,你總算是醒了!」   程寂掃視了一下房間:「吳來呢?」   「他出去買東西了。」   「哦。」程寂在鄧一生幫助下坐了起來,活動活動手腳。   「夏琴呢?」   「她……她現在不在。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程寂點點頭:「除了還有點虛弱之外,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走廊上傳來皮鞋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聲輕響,門開了,吳來出現在她眼中,肩上背著一個大黑包,像是準備去春遊的學生。   程寂滿面笑容,看著他走過來,向他伸出了手。吳來臉上卻漠漠的,沒有去握她的手,只在床角慢慢地坐下來。   鄧一生知趣地退了出去。   吳來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顯得十分憔悴。程寂輕輕問道:「你怎麼了?好像不高興的樣子,是不舒服嗎?」   「沒事。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要是身體恢復了,就跟鄧一生回學校吧。」   「你又要出差嗎?什麼時候回?」程寂關切地問道。見他額上沁出幾粒微汗,伸手替他擦拭,吳來卻像觸電似的,騰地站起來,閃在一邊。   程寂愣在當地,一時不知所措。   吳來淡淡一笑:「我得走了。」也不等程寂反應,背著包快步出了門。   身後傳來程寂急切的呼喚,吳來頭也不回,匆匆下了樓梯,就要衝出醫院的大門。   斜刺裡伸出一隻強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步伐。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拉自己的人是誰。   鄧一生抬頭望了望樓梯,憂心忡忡地問道:「怎麼了?醫生說她現在受不了刺激,你剛才真的跟她說了?」   吳來苦笑著:「我什麼也沒說,只告訴她我要出差一段時間。」   「那以後呢?她遲早會知道的,你不怕她去找你?」   「她找不到我的。你幫我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再受傷害。」吳來反手握住了鄧一生的手,「除了你,我沒有別的人可以託付。我相信你能做到……我看得出來。」   他微微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鄧一生沉默了片刻:「我還是希望你考慮清楚……」   「我現在一看到她就想起阿水,想到曾經跟自己的奶奶在一起戀愛,換作是你,你能忍受嗎?」   「你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要離開她?」   「是的,」吳來毫不猶豫地回答,「長痛不如短痛。我來雁縣的目的就是尋找自己的身世,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也該返回桐廬的家了。別忘了,我還得盡一個養子的義務。」   「你考慮過程寂的想法嗎?這樣對她太殘忍了。」   「她現在雖然受不了刺激,等到時間久了,這件事慢慢淡下去之後,你把我的話如實轉告她就是了。對了,公安局那邊的事怎樣了?」   「沒事了,他們已經確定夏琴的死與我無關。」   鄧一生說到這個話題,神情立刻黯淡下來。那一晚防空洞裡惡夢般的遭遇,以及前兩天在焚化爐前見夏琴最後一面的情景,想起來心裡就針刺似的疼。他轉過頭望著門外的大街,問吳來:「你剛才買到票了?」   吳來點點頭:「今天下午兩點的火車。」   鄧一生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吳來的肩膀:「我去送你,這裡離車站很近。我現在上樓去看看她,下午一點四十,我們站臺上見!」   這個時節是出行的淡季,站臺上人不算多。暗舊的綠皮車,不知奔跑了多少個年頭,依然氣喘籲籲地堅守在鐵路線上。   這趟車是始發車,吳來買到了下鋪的臥位,他將背包卸下來,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夾角處。   沉甸甸的包裡,只有一隻密封的大罈子,盛放著阿水遺骨的殘灰。經歷了近六十年的生死恩怨,風雲際變,終於踏上返回故鄉的路途。   人,生是一個細胞,死是一把殘灰。無盡的宿命與爭端,結局不過是一把無知覺的灰末,在這茫茫人世,萬丈紅塵,與天地同化為歷史。   吳來的心情,比罈子沉重得多。車要開了,他與站在窗外的鄧一生用力握了握手,冰冷的觸覺直從手臂直達鄧一生心裡。   「保重!有機會多回來看看。」   吳來笑著搖頭:「怕是沒有了。」   「不要這麼說,你一個人好好靜一靜,調整一下心態,也許過幾天就改變主意了。」   吳來目光閃爍:「好。也許再過很多年,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回來看看又何妨?」   列車發出一聲長鳴,接著一陣鐵器撞擊的聲音響起,乘務員們紛紛進來,準備鎖車門。   一個嬌弱的身影跑下站臺的樓梯,向車廂快步走近。   「你怎麼說走就走,也不告訴我出發的時間?你什麼意思啊!」程寂大聲埋怨著,淚水在眼眶中盈盈晃動。   隔著玻璃窗,吳來避開了她的目光。   「你怎麼跑出來了?穿得這麼少。」身後傳來鄧一生的聲音,「他是不想影響你休息,才沒讓你來送站。」   程寂搖了搖頭:「不對!他以前不會這樣。」   「哐啷」一聲,車身猛地震了一下,徐徐啟程。程寂跟著列車移動,踮起腳尖去看吳來。   他坐在鋪位上,向她微笑著,伸出雙手,食指對食指,拇指對拇指,圍成一個心形,放在左邊胸前。   程寂一呆,心裡卻沒有幸福的感覺,反而升起不詳的預感。   列車漸漸加速,超過了程寂的步速,眼看吳來就要在視野中消失,在這一剎那,程寂看到吳來的身旁赫然坐著一個鮮紅色身影。   那人身材嬌小,長發俊逸,靜立之中顯得冷漠而孤戾。   她似乎對程寂笑了一笑,下頜微揚,顯出得意和譏誚的神色,眼波卻凝滯如冰,刀一樣令人心寒。   是幻覺嗎?這一幕為什麼這樣熟悉?   程寂心中忽然一陣絞痛,一些記憶像爬山虎的觸角,在她心上迅速蔓伸。   那一晚防空洞中發生的事情――夏琴死在阿水手中,阿水上了自己的身,吳來與阿水的談判,以及今晨夢中與吳來的訣別,像快進的膠片,迅速在腦海中閃現,心靈仿佛正被洪水撲湧,擊打,堵得難受。   程寂驀然驚覺,狂喊著,發足去追趕火車。   「吳來――吳來――不要撇下我!」   列車轟轟向前,吳來所在的那扇窗早已遠去。鄧一生先是一驚,見程寂突然飛奔,連忙追過去,拖住了她。   程寂面色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眉心緊蹙,痛苦地縮成一團。鄧一生嚇得不輕,不知她受了什麼重大刺激,連聲喊著她的名字,見她沒有反應,鄧一生一把抱起她,往出站口跑去。   「堅持一下,我送你回醫院!……程寂,程寂,你說句話,別嚇我……」   鄧一生的聲音像浮在空中的薄煙,逐漸飄渺,消散。程寂圓睜雙眼,死死地盯住列車離去的方向,綠皮車縮成一條菜青蟲,又縮成一個黑點,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我知道你為何離開,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尾聲  「誰?」   「除了我,還有誰能進入你的內心?」   「你來做什麼?」   「勸你停手。」   「哈哈……不可能了,我已經沒有能力控制現在的局面,我自身難保。」   「也許我能幫你,我們可以談談條件。」   「好笑!你有什麼條件跟我談?我已經無法重生,你沒有任何條件可以打動我!」   「大家一起毀滅,對誰都沒有好處,他們失去了生命,你也會因此而萬劫不復,何必呢?你雖然已經不可能重生為原來的你,但是,只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選擇另一條更聰明的道路。」   「哦?什麼道路?我倒要聽聽。」   「放他們一條生路,你也能安安靜靜地進入輪迴,獲得一次新的生命。這些年你也累了,何不放下那些沉重的包袱,試著體驗一次新的生活?」   「我說過,我已經沒有力量改變現在的局面!」   「我的力量雖然微小,但我們可以試一試,集中我和你的力量,把你剛才發射出來的怒氣收回。」   「哈哈……不可能!你知道你要付出什麼代價嗎?你只有一半是『靈』,另一半是人,你之所以能夠作為人存在,是因為你體內靈的力量的支撐。如果你把力量給我,你會失去這股力量,作為人,你就將不復存在。」   「這你不用管。我只問你:你願意身形俱滅,還是願意輪迴再世,享受下一次生命?我可以告訴你,現在的社會和你當年所處的時代已經不一樣了,憑你的才幹,完全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業。」   「我不明白,你這樣做有什麼目的?」   「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執著。你們可以只顧自己逃命,把同伴拋棄在防空洞裡,我不一樣。那些人中,有我的朋友,也有我最愛的人,我希望他們長命百歲。還有一個原因,我希望你――我的奶奶,能有更好的歸宿。我這麼說也許你不會相信,但我知道,我父親當年的想法也跟我一樣,畢竟你是我們的親人,我們都不希望你做損人又害己的事情。」   「(長嘆一聲)我算是栽在你們祖孫三代手裡了!靈思背叛我,你父親違抗我,你又和靈思一起置我於死地。」   「你說什麼?祖孫三代?」   「如果當年我沒有認識靈思,就不會拖著懷孕的身子抵抗敵人,也不會被困死在這個洞裡,更不會生出你父親那樣懦弱的兒子,弄巧成拙。你父親和你,實在一點都不像我,卻像那個膽小又迂腐的傻和尚。」   「我的條件應該有幾分誘惑力,你要是答應了,我們現在就開始。」   「你甘心用自己的生命交換?我可以告訴你,就算集中兩個人的力量,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阻止他們的痛苦和死亡。」   「就算只有一分把握,我也想試試。」   「也罷!一切都是命,事到如今,我也無話可說。但有件事你必須先答應我。」   「說吧。」   「如果成功,我會立即失去所有的力量,進而成為一具枯骨,但是你還可以繼續存在七天。我要你把我帶回桐廬,然後葬在我出生的地方。就算是輪迴,我也要重生在大源溪畔,在山水從容、風煙俱淨的地方,重新的開始!」
同类文章
鬼火鳴冤

鬼火鳴冤

    清嘉慶年間建安縣靠山莊有個叫張發的人,生得高大又性情暴躁。這年初冬的一天,張發與一個叫王全的人發生口角,三兩個回合便把王全打倒在地,王全當場氣絕身亡。在場的人急忙報告了地保,地保將張發綁縛命人看管。當時天色已晚,地保又派了兩名鄉丁看守屍體.然後親自去縣衙報案。    第二天上午,知縣

懶鬼告狀

    魯西南某地有個叫張三的懶人,冬怕雪夏怕熱,秋有蚊蟲春太溼。讓他出門幹活,他就從額角頭一直疼到腳趾頭。說來也難怪,張三的父母中年得子,溺愛嬌寵,寵得兒子三歲懶學坐,五歲懶學走,到如今只曉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日月如梭,轉眼張三在父母的羽翼下長到了二十五歲,而張三的父母終年勞累,

聊齋故事:義母

    新昌縣有個向陽村,村裡住著一對母子,兒子名叫劉廣,母親姓覃。    這天天才亮,十三歲的劉廣還在睡覺,母親覃氏就把他叫了起來,塞了把柴刀給劉廣,說是已經替劉廣在學堂請好假了,讓他去山上砍柴。    劉廣揉了揉眼睛,奇怪道:「我前兩天才去砍了柴,家裡就沒有柴燒了嗎?」    「只怕過幾天要下雨

聊齋故事:夢奸

    馬三是新橋村才上任的更夫。    開始馬三怎麼都不肯答應做更夫。    村長好話都說盡了,還答應每個月多給馬三兩百個銅板,馬三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馬三二十歲,爹娘都去世了,還沒娶媳婦,膽子非常大,經常半夜到有錢人家的墳頭去偷祭品吃,可以說是最適合做更夫的人。    馬三不肯做更夫,是因

時醫

    清雍正年間,浙江嘉興有一個叫魏江的大夫,平日走街串巷四處行醫,醫術也還馬馬虎虎說得過去,象頭痛風寒之類的小病吃了他的藥時而頗有靈驗,不僅如此,他在家中還開有一個藥房,如此看病抓藥都很方便。當時嘉興府的知府有一個芳齡十二的寶貝女兒,偶因受涼染了風寒,請了幾個大夫都不見效。因為府上有個小

民間山野怪談之水精

    據唐《傳奇》記載,唐德宗貞元年間,有個叫周邯的士子,他生性豪放豁達,交友甚廣。    一日,周邯見一彝人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集市上販賣,便上前詢問。彝人說少年水性極佳,踏浪而行如履平地,潛入水中一天都不用浮出換氣,四川的河流、湖泊、深潭都被他潛了個遍,只因父母雙亡,家貧如洗,這才

民間山野怪談之半邊塔

    相傳,坐落在江西東北部的尚和村,原本是豐饒的魚米之鄉,可到了萬曆年間,卻頻生怪事,一到晚上,村子就被愁雲慘霧籠罩,時常妖風四起,飛沙走石,動不動就有百姓和過往客商神秘失蹤。    一時流言四起,民生凋敝。裡長看在眼裡,急在心頭,請官府來調查,也調查不出什麼結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民間志怪故事之雞異

    故事發生在清朝光緒年間。    江西的一個地方發生了一場特大瘟疫,有一個村莊中的人口死去大半,活著的人跑得動的都逃命去了。嶽老漢一家祖孫三代12口人死去10口,僅剩下嶽老漢和一個8歲大的孫女小玉。嶽老漢已經一大把年紀了,經不起折騰,就和孫女小玉留在村裡住了下來。昔日一個人口鼎盛的大村

三連墳

    天門和京山交界的地方,有個灣子叫三連墳灣。在灣子的東頭,有座三個墳包連在一起的墳墓。每年的清明,全灣的人都要到這座三連墳前燒紙拜祭,據說這個習俗在當地已延續了好幾十年。關於三連墳的來歷,在那一帶曾流傳著一個悲壯的故事。    20世紀20年代,竟陵龐家灣有個姓龐的漢子,是遠近聞名的殺

奪命翡翠壺

    陳州有個鐵匠叫徐鐵崖,這年他突染重病,自知生命將盡,這天,他便把兒子徐小茂叫到床前,指著床頭,顫巍巍地說:「酒罈下有個木匣,把它取出來。」徐小茂很納悶,他長到30歲,還是第一次聽說酒罈下面藏有東西。他疑惑著拿來一把鐵鏟,移開酒罈,開始挖掘起來。挖了一會兒,徐小茂就愣住了,只見一塊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