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燈
2024-08-06 09:30:10
第一章 妓女腦袋上的燈蕊
張小辮第一次聽說「紅牌坊」是在民國二十六年初的某個傍晚,當時他在破落的侯氏祖祠避雨,一個打更的和一個趕屍的蜷縮在角落裡,借著長明燈的光,依著墓碑說起了那個男人的「銷金窟」。
紅牌坊位於一個龐大的天坑中,四周雲蒸霧繞,荒草迷離,凡是下去的嫖客都必須用蒲葦編織的竹籃子。紅牌坊在湘西的名號就譬如北平的八大胡同,那裡匯聚了所有的湘西美人,去把玩的嫖客也是魚龍混雜,其中自然不乏政客和草寇。
然而,自從去年梵淨山的土匪頭子賴叫天在「頭牌」妓女的床上被暗殺後,紅牌坊便開始出現一系列的詭異事端,很多嫖客下去了,就再也沒有上來過,有的屍體被發現時,卻少了頭顱。
有算命瞎子掐指推算,那些長期住在溼地坑谷的妓女都被妖物益蟲附了身,喜歡上了人的腦髓;有人卻認為天坑中出現了食人的野獸。
張小辮抵達那個天坑,恰是清晨時分。幾個守在坑邊的轎夫和馬夫看到張小辮,目光有些發直,這小哥比娘們兒還俊俏。
「小哥,看你繞來繞去的架勢,是想下去吧?」一個戴著破草帽的馬夫問。
「我想討……討點生活。」張小辮有些口吃道。
「你會什麼?」霧氣深處傳來一個清脆的女音。
眾人看過去,一個上身翡翠色敞襟棉襖,下身一條酒紅色紗籠褲的少女挽著一個朱漆菜甑子走了過來。她的背後拖著一根油亮的大辮子,辮梢壓著一枚白玉蝴蝶。
「我……我會描眉……姐姐的眉是臥蠶,我……我覺得你適合籠煙眉……」張小辮有些臉紅,一雙雪白的手不安地搓著,「我還會修發、正骨、按摩……我還會治病——呸呸呸,姐姐才不會生病!」
少女打量他一番,抿嘴一笑:「誰是你姐姐r我是後花園的小柔,看你這張臉,倒是個小白臉的料子。好了,跟我下去,林媽正愁沒個好角兒給鳴鳳姐做下人呢。」
少女走到天坑邊,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一根糾纏在凸石上的藤蔓,隨著一串風鈴聲響起,下面忽而升上來一隻直徑半米來長的竹籃子,籃子邊緣掛著灑金流蘇,煞是好看。少女先下去了,又對張小辮招了招手。張小辮跨進籃子裡,雙手緊緊握著吊著籃子的藤蔓。
「小兄弟,你可想好了哦,婊子的話和男人的那話兒最不可信!」一個轎夫粗野地笑道。
少女狠狠瞪了轎夫一眼,又拉扯了三下藤蔓,竹籃子緩緩下降。霧氣更濃了,張小辮感到從耳根到脊背都是涼颼颼的,他有些驚慌地仰起頭,天坑邊幾張人臉也正往下探著,那些臉上都爬滿了不懷好意的笑。
「下去後,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說出來,也不要深究,」少女壓低聲音道,「我們都是下人,只管服侍主子,別的不要管。」
「我……我懂得,」張小辮說,「謝謝姐姐……賞口飯吃。」
竹籃子墜了地,張小辮翻出籃子一看,眼睛都直了,這裡簡直是皇帝的後官!然而因霧氣頗重,亭臺樓閣間遊走的那些美妓和嫖客,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氣。
張小辮被安排到了妓女鳴鳳身邊跑堂,他雖有口吃的毛病,但手勤腳快,更兼有一手描眉修發的絕活,很快得到了鳴鳳的信任。紅牌坊的生意雖然沒有一年前紅火,但由於鳴鳳是數一數二的角兒,倒也不愁沒有客接,她打點小辮的賞錢也自是不少。
這天下午,鳴鳳接了一個客後,便回到梳妝室,讓張小辮給她按摩。張小辮的手捏到她柔若無骨的腰際時,對著鏡子銜口紅紙的鳴鳳不經意地說:「小辮,你也是個男人,為什麼手指從我身上滑過時一點也不遲疑,像是受過專門訓練似的,我去年碰到過一個人,也像你一樣不近女色,後來才知道是個鬼子特工。」
張小辮臉皮顫動一下,說:「我……不敢……主子金枝玉葉……」
「別緊張,跟你開個玩笑。」鳴鳳拿粉撲子在臉上拍了拍,略定了一會,打開抽屜,將一包碎銀往張小辮手上一送:「小辮,你也跟了我一個多月了,你現在是我最信任的人。」
「啊……主子!」張小辮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有些驚慌失措。
鳴鳳拿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吹氣如蘭:「今夜幫我個忙,我要去白房子裡會一個理髮師,你在門外打掩護,有人靠近了就學貓叫。」張小辮臉色緋紅,點了點頭。
在紅牌坊,老鴇定下了規矩:妓女不許「吃野食」——會小白臉。因為吃了野食的妓女往往對客人打不起精神——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上,這樣會砸紅牌坊的招牌。然而一些妓女終是難耐寂寞,就像後宮的嬪妃會戀上常常出沒的太醫、禁衛一樣,妓女也會戀上常常出沒的打手和理髮師。那個年代尚沒有「造型師」這一說,但紅牌坊確已經有了做頭髮的風氣,所以一些高水準的理髮師必不可少。
當晚,月黑風高,正是「吃野食」的好光景。鳴鳳鬢角壓著牡丹,裹了一件帶風兜的金絲鑲邊黑風衣,提著綠紗燈籠,經過曲曲折折的迴廊,到了一片黑林子,腐樹之間有一些廢棄的白房子,都是山民為避兵禍、逃匪難留下的。
嗚鳳提著燈籠進了一間相對完好的白房子,由於燈籠的映照,爬到樹上的張小辮從窗口看到了兩團模糊的黑影,他們先是相對擁抱在一起,跟著一個黑影壓向另一個黑影——燭光忽而滅了,那裡冷不丁地傳來一聲慘叫!
黑林子中棲息的烏鴉被驚醒了,撲簌簌地亂飛。
慘叫聲約莫持續了三秒鐘,張小辮下了樹奔過去,看到了駭人的一幕!
鳴鳳赤裸著身子,雙手被藤蔓反綁在身後,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已經被剃光,光禿禿的腦袋上抽出一根燃燒的燈芯,一股桐油的焦臭刺人鼻息,她像中了毒箭的野獸一樣慘號著奔出了白房子,等到整個頭顱燃燒起來,叫聲消失了,她的雙腳還慣性地奔跑著……
張小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緊握著修眉刀,看向白房子,裡面一個黑影閃了出去,他追了上前,一陣冷風掠過,枝椏抖出悽厲的呻吟,那團黑影就像遭遇晨光的煙霧一樣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