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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2024-11-13 04:04:10

    「姐姐,這裡好黑啊……」
    「不怕,過一會就會好了。」
    「這裡好奇怪啊,我們為什麼會來這個地方呢?」
    「因為我們……」
    我哽咽住,生生地把那個「死」字吞了回去。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剛剛發生的那起車禍,坐在後面的我們兩人,雙雙被拋了出去。
    「爸爸媽媽還有奶奶呢?」
    「我想,他們還在上面……」
    「上面?」
    「對。上面。」
    「啊!」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失聲驚叫著,撲進我的懷裡。「不要啊,姐姐,不要啊,我不要死!」
    我笑著撫摩她柔軟的頭髮:「傻孩子,怕什麼,我們當初從這裡一同出去,不是就約好了,還要一同回來的嗎?」
    她忽然安靜,仿佛想起了什麼:「當初?約定?」
    「看來,你那碗孟婆湯太濃了,難道什麼都忘了?」我微笑著,拉起她的手,「真的不記得了?我們有過一個三生的約定呢!」
    她眨著眼睛,使勁地想。
    「我帶你去看。」我拉著她往前走,輕飄飄的,不帶一絲風起。我們一直來到一塊黝黑高聳的大石頭前,她猛醒:「三生石嗎?」
    我點點頭:「能記載每個人的三世情緣。我們的,也在上面。」
    石頭的一面漸漸通透起來,黝黑的石面變得晶瑩——那上面,刻的正是我們的因緣際會。
    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我的手,雖然我已經變成虛靈的形狀,但從心裡,仍能「感覺」那些許的「疼痛」。
    「我們的前世太過久遠,你忘卻了,也是應該的。」我指給她看,「那時候,我們都並不懂得什麼是愛,糊裡糊塗過了苦悶悽迷的一生,當我們醒悟的時候,我們那一世的情緣已經了結了。所以我們發下怨誓,三生三世結伴同行,找到那個人,……」
    她忽而羞澀地一笑:「是了,我仿佛記起了呢,那一世,我們不是姐妹,卻也勝似姐妹呢。」
    三生石溫潤如玉,那前塵往事,赫然刻在其上——
    前世
    「這宮裡頭陰氣太盛,怨咒重重,尤其是咱們呆的這個地方……」老太監顫巍巍提著一盞昏暗的燈籠,在前面蹣跚走著。
    後面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小太監,瑟縮著身子,緊緊地跟著。轉過一道花牆,忽然「撲稜稜」飛起一隻貓頭鷹,怪叫了兩聲。那小太監竟嚇得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這是什麼鬼地方啊……」帶著哭腔。
    「嘿嘿,」老太監站住腳,轉過身,「叫你說著了,真是個鬼地方呢!可著紫禁城九千多間房子,就這裡死的人多呢!」
    小太監本想站起來,一聽這句話,「撲通」一下又坐回地上。
    「你看這花花草草,樹木石頭,保不準就附著哪個冤魂呢!」幽暗的燈光下,老太監的眼睛竟閃著光。
    小太監終於忍不住了,哭出了聲:「爹啊娘啊,幹啥把兒子送到這裡來啊?……」
    老太監嘆口氣,走過去一把抄起那孩子:「傻孩子,都到了這裡了,哭有個屁用啊?」
    小太監垂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唉,走吧,日子長著呢,慢慢的就好了,你就什麼也不怕了,就跟公公我一樣啦……」老太監牽著他,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
    前方,黑暗中一角陰冷森然的屋簷。
    仁壽殿。
    小太監借著燈籠的光打量著大殿上的匾額——怎麼是一個喜慶吉祥的名字?這裡,不是冷宮嗎?
    「公公,裡面有人嗎?」他用極小的聲音問。
    「廢話,沒人住打發咱們來伺候誰啊?」
    「那……咱們要伺候的是誰啊?」
    「明兒天亮了就知道了,走吧……」
    燈籠在拐角處的小屋門口,無聲地熄滅了。
    天亮的很早,畢竟是小孩子,雖然受了不少的驚嚇,小太監仍舊睡得很香,嘴角似乎還微微掛著一絲笑意,興許,是夢到了回家。
    回家,也許永遠只能是個夢了。
    老太監沒有叫醒他,自己輕輕地踱出小屋。
    外頭,霞光初升,早有鳥雀歡叫著呼朋喚友了。老太監側耳聽了聽,仁壽殿裡,仍舊是像昨夜一樣安靜。
    他搖搖頭,轉身走開。
    小太監睜開惺忪的睡眼的時候,老太監已經把早上的飯食盒子提了過來,他已經喝完了一碗粳米粥。
    「公公,我……起晚了……」小太監惶惶地滾下地。
    「就此一回。」板著臉,沒有多餘的話。「快吃了飯,然後要幹活了。」
    小太監匆匆地往嘴裡劃拉著粥飯,眼光不由得往外面瞟去——那大殿裡,住的什麼人?
    「甭看了,一會你就過去給送飯。」老太監微閉著眼睛,用手一指旁邊地上的另一隻朱漆食盒。
    小太監忙站起來,伸手去提,打算用上五成的力氣,沒想到——
    「公公,這盒子是空的!想是送飯的忘了?」
    老太監仍舊閉著眼睛,「別人的事情,與我們何幹,你只管送去就是了。」
    「那……要是怪罪下來……」
    「口羅嗦!」
    小太監禁了聲,垂著頭,忐忑地往外走。到門口回頭看,老太監竟似睡著了。
    硬著頭皮開了鎖,推開沉重的大門,「咿呀」的一聲,把他自己倒嚇了一跳。好半天適應了殿裡昏暗的光線和嗆人的塵土味,他尋了兩遍,方才看見角落裡倚在一張軟榻上的一個瘦弱的身影。
    聽到聲音,那個影子動了動,費力地轉過身,抬起頭。
    那是一張乾枯蒼白的面孔,久不梳理的亂發遮蓋著眼帘,因為乾渴,早就發不出聲音了。只能是從喉嚨裡發出幾聲怪音。
    小太監嚇得把食盒子放下轉身就跑——正撞在隨後跟來的老太監的身上。
    「沒規矩!」老太監斥責道。「也不知道問安!」
    小太監委屈地看著他:「她……她她她……」
    「她再怎麼,從前也是娘娘……再說,也沒多少日子捱了……唉……」說著拉了小太監的手,重又跨進門來,跪下,給角落裡那個影子輕輕叩個頭。
    那怪音又嗚咽兩聲。
    老太監並不理會,拉了小太監出來,把殿門再度鎖好。
    「公公,你說她是娘娘?哪個娘娘?」小太監好奇地問。
    「便是裕妃張娘娘。」
    「為什麼……成了這樣?」
    「這個就不要問,也不該問。」老太監嚴肅地說。
    「那……」小太監低下頭,「食盒子是空的,娘娘豈不是要餓到了?」
    「唉……自從她住進來,已經五日了,那盒子就從沒裝過東西……」
    「啊?那不是?……」
    「正是。」老太監搖搖頭,「這兩天,我們就預備著給張娘娘送行吧。」
    小太監不再說話,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冷森森的大殿——仁壽殿。
    誰也沒有想到,僅僅是兩天前來為張娘娘「送行」的成妃李娘娘,竟然成了這座寒冷宮殿的新的主人。張娘娘前腳咽氣,李妃便緊接著被打入這座冷宮!
    小太監驚訝地看著她款款走來,臉上竟沒有一點驚懼和憂愁。哀莫大於心死,想來,是她的心早已經死了。
    走到殿門口,她竟然回頭嫣然一笑,對後面哭哭啼啼的宮女說:「皇上再做活計的時候,你們要仔細伺候著,別叫他被那些刨子啊鑿子啊斧子啊弄傷了手,傷了手,拿不了硃筆還怎麼批閱奏摺呢?」
    宮女亦含淚點頭。
    李娘娘又嘆了口氣:「只不過,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把這偌大的紫禁城裡每一間宮殿都做成木頭小屋子……那要做到什麼時候啊……」
    老太監乾咳了一聲:「娘娘既然來到這裡,就別再費心了。」
    李妃悽然一笑:「是啊,既已到此,我自然要學張娘娘……」笑容忽然凝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的眼睛裡竟似射出一道怨恨的光芒,「要拜託你們兩位公公照應了!」
    小太監被她盯得不寒而慄,忙低下頭。
    老太監緩緩點頭:「娘娘放心,我們自然會盡心伺候的,上面的吩咐,我們豈敢有半點馬虎?」
    李妃不再多說,轉身進殿。
    老太監回頭,卻見小太監臉色蒼白,嘴唇發青,渾身哆嗦。
    「怎麼了?」他驚訝地問。
    「怎的……怎的……」孩子哀哀地說,「怎么娘娘身子進了殿門……影子……影子卻留在外面不肯走?……」
    老太監忙回頭——黃昏慘澹的垂落日頭下,遍地是班駁的影子,宮殿的影子,樹木的影子,高牆的影子,赫然還有一個,淡淡的女人身影,徘徊踟躇,在院子的空地上,嫋娜地來回划動……
    「啊……」老太監終於驚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
    連著三日,老太監躺在床上,眼睛直望著窗外,不肯下地。
    小太監只好繼續一個人去「送飯」,說是送飯,其實只是送一個空的食盒子,放在殿裡,到了下一頓的時候,用一個新的食盒子去換回舊的而已。「上面」的魏公公就是用這個不動聲色的法子,送走了不識時務的張娘娘的。
    開了殿門,小太監跪下叩頭。
    忽然有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扶起了他——「好孩子,起來吧。」
    小太監抬頭,正望見李妃的微笑——那個雨夜,她偷偷來探望張娘娘的那一回,也是這樣對我微笑的——小太監想,也是因為她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就壯著膽子,為她悄悄打開了仁壽殿的大門。那一夜的雨真大啊,雨聲遮掩了一切,他竟沒能聽見殿裡的說話聲,那是一個女人臨死前最後的話,也許,竟說不出話?
    「娘娘……」他顫著聲音,「吩咐……」
    「你可知道,皇上如今還在做他的木頭宮殿嗎?」
    搖頭。我連皇上的面都沒有能見過呢……小太監想。
    「唉……」幽幽地嘆氣,「堂堂一國之君,真龍天子,怎麼魂兒竟被木頭吸了去!」
    「無語。這種話題豈是太監可以議論的?
    「我如今最恨的就是木頭!」恨恨的。
    小太監不敢抬眼再看她。
    「你去吧,以後不必把這空盒子拎來拎去的。」她向角落走去,那裡最是黑暗。
    「娘娘……」小太監壯著膽子問,「您,不餓嗎?已經三日了……」
    沒人回答,角落裡發出簌簌的聲音。
    又過了三日,小太監照舊把那個空蕩蕩的食盒子拎來拎去。
    這一天,他正要出門,老太監忽然跳下床,一把拉住他。
    「那個女人還沒有要死的樣子?」
    「公公……」他驚訝老太監竟敢如此稱呼冷宮的主人。
    「哼,她不是人,是鬼!鬼是沒有影子的!說,你見過她的影子嗎?」
    小太監仔細地想,自從那一日他見到宮殿外面的影子,再看到李妃的時候,她準是站在黑暗的陰影裡,哪裡有什麼影子啊?想到這裡,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你再說說,都已經七天了,她可曾吃過一點東西?卻一點沒有要死的意思?」
    想起前面那位張娘娘,狠狠地餓了三天,嬌滴滴的身子就支撐不住了,第五天頭上就餓死了,可是如今這位卻……
    「她再不死,死的就是我們了!」老太監嘆了口氣,「魏公公若是知道我們這麼『伺候』著還沒能『伺候』好她,一定會先找藉口殺了我們的!」
    小太監無助地望著眼前乾枯黃瘦的老人,他就像一段快要枯萎的老榆樹。
    「不管她是不是鬼,今天一定要叫她成了真的鬼!」老太監顫巍巍從靴筒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紙包,「原本是給我自己預備的,想在走的時候少受點罪,如今,還是先孝敬了娘娘吧……」
    小太監呆呆地望著他把那紙包裡的粉色藥面倒進了紫砂壺中。
    仁壽殿中,李妃瑟縮在宮殿的角落裡,用指甲慢慢摳下些許柱子上的木屑填進嘴裡。如此,才度過了這幾日,雖然明明知道死期在即,卻仍是放不下那顆心,只盼著多捱一日,便能多想他一日。
    進宮這幾年,初時,與他也度過了幾天美好的日子——雖然只是短暫的幾日,卻足足令她有了一輩子的回憶。他帶著她在御花園中賞花,在太液池裡泛舟,讓她天真的以為皇上竟是個有情誼的男人……直到那天,張娘娘被莫名地關進了仁壽殿。
    那個大雨滂沱的晚間,她壯起膽子去探望,幸喜遇到一個傻乎乎的小太監,讓她們兩個平日惺惺相惜的女人見了面。問起獲罪的原由,張娘娘哭訴,只因為自己當著魏大人的面,勸了皇上一句,若是平民百姓,整日做做木工活計也就罷了,一國之君,還是該先重國事才好……
    只為了這一句嗎?她問。
    是啊,當時皇上做一個小木亭子正高興,聽了此言甚是不悅,一揮手道:「下去,不想見你!」魏大人便傳出「口諭」,把我打入冷宮。
    她心裡冰凍一般,皇上怎就如此絕情?
    張娘娘絕望地搖頭,是妹妹命苦……如今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就只問他一句話——我哪裡做錯了,他竟如此對我?
    問出來,又怎麼樣呢?
    問出來,死了也安心!
    好!她說,我去皇上那裡替你討個公道!
    看看黑洞洞的四面,她嘆了口氣,正所謂不幸而言中。當她鼓足勇氣向他訴說衷腸,卻被他皺著眉頭推開——既是你同情她,那你便去與她結伴吧,早就不耐煩你們整日在朕耳邊呱噪,不過做幾個木頭屋子玩耍,也被你們說成喪志誤國!后妃幹政,可殺!
    明明是忠言逆耳,被指做后妃幹政。再來到仁壽殿的時候,張娘娘卻已經凍餓而死……
    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小太監哆嗦著進來,手中捧著一個紫砂壺:「娘娘……請用……茶……」
    她恍惚地想站起身子,竟虛弱地不能,看著小太監膽戰心驚的樣子,她忽然笑出了聲:「你們兩個鬼東西膽子好大,你們可知道,明日皇上便要重新召我回去呢!」
    「啊——」茶壺險些就摔在地上了。
    「到時候皇上見不到我,看你們怎麼交差呢?」她玩弄著手中一縷長發。
    小太監眼看就哭出來:「娘娘……我……」
    想笑,卻笑不出來,剎那間,有個聲音在耳畔響起:「姐姐竟還留戀著那個無情無義的人嗎?妹妹在這邊等得好苦……」
    分明是死去的張娘娘的聲音!
    「妹妹莫急,我這就上路了!」她忙回道。
    「妹妹在這邊伶仃寂寞,想等著姐姐來,一同轉世投胎,來生來世,我們也好知道什麼是愛……」
    「妹妹說的是,姐姐這就來了,趁此陰陽之間,我們姐妹便發個怨誓,三生三世結伴而行,再遇到那個人,報此冤讎,定不叫他再欺侮我們了……」
    「是啊,姐姐,我便在三生石畔等你……」
    小太監早嚇得渾身篩糠匍匐在地:「娘娘娘娘,嚇煞小的了,您老在對誰說話啊?小的不敢了……」
    她忽而身上有了氣力,飄然起身,拿過那把紫砂壺,一飲而盡……
    窗外,忽然雷雨大作,想是老天也聽到了九重宮闕中她們的怨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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