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眼裡還是個小孩（你內心那個小孩還在嗎）

2023-07-28 16:48:25 1

作者：一湖，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寫雪的詩詞不少，我獨愛楊萬裡筆下的靈動，他寫：雪後晚晴，四山皆青，惟東山全白，賦最愛東山晴後雪二絕句：

只知逐勝忽忘寒，小立春風夕照間。

最愛東山晴後雪，軟紅光裡湧銀山。

群山雪不到新晴，多作泥融少作冰。

最愛東山晴後雪，卻愁宜看不宜登。

幾筆勾勒一幅詩意構圖，詩人點明「最愛東山晴後雪」，這個「最愛」非常引發我的共鳴，雖然寫的是他家鄉吉水的那個東山，而我讀來，多麼神似我這一方東山呢：雪後陽光朗照，只顧追逐美景忘卻了寒冷，早春的清風，輕撫萬物，立在夕照中，最愛看柔軟紅光裡一片銀白的東山。可是山上積雪留不住，還不到天公重新放晴，就漸漸消融，化成少許的冰，混入溼溼的泥。詩人在此惆悵：最愛東山晴後雪，卻「宜看不宜登」。

這種對雪的喜愛和惋惜，在難得有雪的南方，最能心領神會。

楊萬裡還有《月夜觀雪》三首，也獨具趣味，其一為：

仙人愛雪不嫌寒，挈月來看夜不眠。

遊遍瓊樓霜欲曉，卻將玉鏡掛青天。

月夜觀雪猶入仙境，詩人奇思妙想了一出活潑潑的神話，讀來生動自然，清新有趣。詩人必定有一顆透明般的童真心靈，所以望出去的世界總是有不一樣的詩意。

不一樣的楊萬裡，最著名的代表詩作繞不過這首《小池》：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這首詩題材雖小，手筆卻大，寫出了別樣的情致與理趣。

楊萬裡字廷秀，號誠齋，他獨具特色的小詩，被稱為「誠齋體」，譽為一代詩宗。宋光宗曾為其親書「誠齋」二字，故學者稱其為「誠齋先生」，與陸遊、範成大、尤袤並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

楊萬裡最受人稱道的就是他詩的「活法」，於自然之中橫生歡趣，讀過之後還耐人尋味，像這首《過五裡逕》其二，我特別喜歡：

野水奔流不小停，知渠何事太忙生。

也無一個人催促，自愛爭先落澗聲。

野水在詩人筆下就像一個活潑樸野的鄉間頑童，無事忙地歡脫，頗有奇趣的筆法裡，又暗含了一種精警深刻的人生哲學，不得不叫人嘆服。唐詩重情，宋詩重理，古詩裡的情感與理智，真是讓人久久回味。

▲《冰戲圖》清金廷標

楊萬裡的童心，使得平凡生活在他筆下總是透出一種新鮮的生趣，純真動人，這樣充滿童趣的詩非常之多，如：

《稚子弄冰》

稚子金盆脫曉冰，彩絲穿取當銀鉦。

敲成玉磬穿林響，忽作玻璃碎地聲。

讀這小詩，好像活脫脫看見了天真小孩兒沉浸玩耍冰塊的樣子，忍不住想笑。即使在旅途中，楊萬裡入眼的萬物，信手拈來都是可可愛愛的孩子氣：

《舟過安仁》

一葉漁船兩小童，收篙停棹坐船中。

怪生無雨都張傘，不是遮頭是使風。

他捕捉的畫面多麼讓人忍俊不禁，看著小童天真無邪的行為，世界都像美好了許多。這樣的場景，大多匆匆趕路的成年人可能都視而不見，難得詩人能收入眼中，放到筆下，領受於心。

依然人在旅途，這首《宿新市徐公店》，則是童趣中隱含了詩人更廣闊的心思：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新綠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籬笆疏疏落落，一條鄉間小路平緩伸向遠方，路旁樹頭，新枝綠葉正在生長，這一幅鄉村靜態春景裡，突然跑出無憂無慮的孩童，奔走著追逐著去捉蝴蝶，黃色蝴蝶翩翩飛入一大片金黃油菜花，就像隱了身，難找尋了。好一派生機勃勃的動態畫卷，讓人捨不得挪開眼。我們現在看著極尋常的「菜花」，在當時可是「時尚經濟作物」，南宋時期，隨著榨油技術的改進和普及，油菜開始大面積種植，詩人像輕描淡寫似的點出油菜花，不僅僅是描摹一片金黃的時髦背景色，這色彩也在傳遞詩人的一份喜悅：新市（今浙江德清新市鎮）這一帶農戶的生活相對安穩富足，看著高興。

楊萬裡的「誠齋體」把「人人眼中有，個個筆下無」的自然景物描寫得活靈活現，詞人姜夔稱讚他說：「處處山川怕見君」——山川萬物只要落在楊誠齋眼睛裡，就會被他微妙有趣刻畫入詩。

陸遊曾在《謝王子林判院惠詩編》中寫道：「文章有定價，議論有至公。我不如誠齋，此評天下同。」這個評價倒不是陸遊故作謙虛，陸遊確實是欽佩老友楊誠齋的。

楊誠齋一生作詩逾萬首，且頗具影響力，可惜沒能都流傳下來，現存只剩四千多首。陸遊詩作總量不如楊誠齋，但留存下來的多，傳世詩作近萬首，還有其他卷宗，以至於後世有人認為陸遊一生作品太多，太絮叨，掩蓋了精品。也許從文學個人的角度看，這樣說似乎有一定道理，但從大的格局去看，這些作品廣包兼容，給我們後輩多一個機會、多一個角度更細緻地了解宋人的生活風致，未嘗不是功德一件。我還得感謝他「喋喋不休」地寫下《老學庵筆記》，讀來非常有意思，使我對陸老夫子的印象有所改觀。

說起來我原本對陸遊是心有芥蒂的，他奉母命與唐琬離婚另娶王氏，十年後，春遊沈園偶遇唐琬夫婦，彼時唐琬已再嫁趙士程（宋太宗玄孫趙仲湜之子），如果真愛唐琬，此情深埋心底亦可，回去作詩抒發亦可，卻佔用公共資源，在園壁上公開留下那首著名的《釵頭鳳·紅酥手》，那句「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雖然非常打動人心，我卻覺得，陸老夫子似乎只在意自己的文學感受。

如果真心希望對方幸福，一個合格的前任，怎可輕易再表露心跡，這讓唐琬怎麼接，深愛唐琬的趙士程倒很大度，乃「遣致酒餚」。可世人對大詩人與唐琬的悽美愛情津津樂道，還有好事者以唐琬的口吻在園壁續上了《釵頭鳳》，末尾一句「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多像殺人不見血的軟刀，置唐琬裡外不是人的境地，趙士程又何其無辜。不久後唐琬抑鬱而終，滿足了吃瓜世人以及陸遊的自我感動。晚年的陸遊在沈園亦留下多首懷念唐琬的詩，我相信他情深且真，只是覺得，大概他只懂自己，不懂愛。

不可否認陸遊詩詞文成就皆高，是後世影響更大的「愛國詩人」，富有孩童般澄淨內心的楊萬裡，有些後人認為過於注重「個人情趣」，似乎家國情懷不夠，其實他受得起大詩人陸遊的那番盛讚。

楊萬裡1127年出生於江西吉水一戶書宦世家，這一年正是靖康之變的年份，大宋變成了南宋。楊萬裡自小跟從父親宦學四方，拜師讀書，成年後也是主戰派熱血人物，27歲考取功名進入仕途後，力主抗金，反對屈膝議和，作了許多愛國篇章，寫過思想性極強的政論文章，其中《千慮策》三十道，分別從國勢、君道、民政等方面作了論述，非常有分量，還提出「節財用、薄賦斂、結民心，民富而邦寧」，主張興國安邦再禦敵的「守而取」思想，實為難得。

1170年在奉新任上，楊萬裡體貼農戶，治理有方，實踐了他「不擾民政治」，頗獲政績，被召為國子博士。成為京官後，觸目朝廷政治的渾噩，忍不住直言指摘時弊，他清楚自己脾氣剛硬、遇事敢言的性格不適合立朝堂，遲早是會丟官的，所以早早備好從杭州歸家的盤纏，鎖進箱籠藏在臥室，並告誡家裡人不要添置物品，以免離職回鄉時太累贅，「日日若促裝」，做著隨時罷官歸鄉的準備。

楊萬裡為官有自己的準則：不擾百姓，不貪財物。當時詩人徐文淵贊他：「清得門如水，貧惟帶有金。」1192年辭官歸鄉後，清貧如洗，僅有自家一老屋，避風雨，棲身心，恬淡裡享閒趣，寫下許多充滿童趣、富有生活氣息、新鮮自然的「誠齋體」小詩。

1206年6月15日，年邁的楊誠齋聽聞朝廷一意孤行，宋金對峙中又節節潰退，悲懣慨嘆，寫下「報國無路，唯有孤憤」，釋放掉最後一縷深藏的憂國之心，書寫十四言告別妻兒，落筆而逝，終年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