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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東剿匪紀實小說(中篇紀實小說豐)

2023-06-17 10:37:48 1

文/王海

【說明】今春,疫不容行,便以曾經貼過的舊稿片段結構了一篇「冀北抗日鬥爭題材」的小說。在避疫之時、「七一」、「八一」、「十一」建黨建軍建國節日,陸續到來之際。整理再發,以緩大腦之痴呆,以感家國之情懷。

題記:1940年6月,八路軍挺進軍白乙化團長率十團開闢平北,建立了豐灤密聯合縣,是年冬季豐灤密發展和建立了十幾個區,其中在懷柔境內有八九個區。1943年7月,偵察班長付振庭混進懷柔火車站,在青天白日之下打死了日本憲兵隊長……

——摘自《懷柔革命鬥爭大事記》

太陽轉向東南了,此刻,葦塘裡那些被付振庭嚇著的蛤蟆好像已經忘了他的存在,又開始「呱呱」地叫起來了。

已在車站東葦叢蹲守觀察三個小時的付振庭,迅速脫下灰布褂子連同武器藏好後,繞過鐵絲網來到了車站貨場,當時正有一列車皮已經裝好,準備掛車啟運。日偽警備隊二十幾名士兵在站臺上持槍警戒。新來的日軍憲兵小隊長挎著軍刀,從車頭踱到車尾來回查看。一群「扛大個的」正光著膀子,在貨場搬箱碼垛。崗哨見光著膀子的付振庭,一邊和貨場的裝卸工們揮手比劃著什麼,一邊朝貨場走,就以為是個臨時外出剛回來的苦力。

付振庭走到窩棚前,和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打招呼,問用不用人。工頭一邊從腰間扯下手巾擦汗,一邊說,即便用人也得先去警備室「留底子」。

付振庭就笑臉懇求,讓他帶著去警備室。憲兵小隊長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土坎上朝這邊看。工頭猶豫了一下,就帶著付振庭往站房那邊走。憲兵小隊長見他倆走來,立刻揮手讓他們站住,意思是等車開走再過來。付振庭假裝不懂,鞠躬點頭繼續向前走,說是要在車站當苦力。

火車已經鳴笛開動,憲兵小隊長的目光轉向了開走的列車。付振庭一邊掃視著身後的鐵絲網,一邊看著站臺兩側的持槍士兵。其實,自付振庭發現鬼子軍官獨自在車站室外後,就不顧偵察任務在身了。心想,如能順手把他幹掉,也就不用偵察了。

列車遠去,警備哨收槍回營房,憲兵隊長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距其十幾米的付振庭,一個箭步飛竄了過去,左手抓住憲兵隊長的右手腕,一貓腰,右手別住對方右腿膝蓋外側,右肩抵住對方腹部,左手微微一拉,那個日軍小隊長就噗的倒下去了。付振庭右手稍一回縮,正是日軍腰間的配槍,拇指一壓,槍套銅扣彈開。也就兩秒,槍已經在付振庭手裡。

這一招,在老十團偵察排常用的十三招裡,被稱為「手別子」。手別子適用狹路相逢,突然啟動。現在,那個憲兵小隊長兩腿在斜坡上端,上身仰在下端,左手使勁揮打,兩腳蹬揣,身體被付振庭死死壓住,有勁使不上。

付振庭雖已奪槍在手,但距日偽軍營房,崗哨不足百米,身在狼窩虎穴,形勢危急……

瞬間發生的事情,把那個工頭嚇愣了,當他意識到發生了啥的時候,拔腿跑回貨場窩棚。那些正幹活的人也看到了一切,有的跑進窩棚,有的蹲坐到了地上。他們想的是八路軍來砸車站了,大撥人馬就在附近。

其實,這是付振庭的一個隨機行動。這次他主要任務是偵察車站的兵力部署,周圍環境,列車到站、出站時的防守,以及日軍軌道炮車巡道的規律。

1943年7月中,中共灤昌懷遊擊大隊長王振東,根據鬥爭形勢需要,命令六區武工隊偵察班長付振庭,必須儘快摸清駐守懷柔火車站日偽軍相關情況。為武工隊打通路南、路北交通線作準備。

由於上一年,日軍在懷柔北部實行「集家並村」「三光政策」沒有達到目的。敵人改用蠶食戰略,結合局部掃蕩,向我根據地滲透進攻。

尤其是1941下半年,日偽軍在臭水坑圍剿我十團和豐灤密縣委縣政府得手以後,採取「七分政治、三分軍事」「以華制華,以八路制八路、以地方工作人員制地方工作人員」,培植內奸,造謠宣傳等手段,大搞誘降,組織漢奸特務四處活動。經濟上,控制電池、皮帶、藥品、棉花、布匹、煤油、火柴、馬燈等等。還利用沿鐵路、壕塹的密集哨卡嚴密封鎖山區抗日根據地。

在這種形勢下,為團結人民,鞏固、開闢根據地。肖克派王振東組建了豐灤密遊擊第四大隊。為破封鎖、固民心、鼓士氣,除漢奸等鬥爭需要。四大隊精選抽調16名有豐富經驗的班長、戰士組組建了豐灤密路南六區武工隊。

武工隊主要活動在宰相莊、疃裡、西田各莊、西康各莊、卸甲山一帶。除了除漢奸、送幹部、為抗日根據地籌款,購物資、協助交通外,主要是打擊懷柔火車站日偽軍囂張氣焰,對懷柔縣城內憲兵隊,警備隊、漢奸形成震懾,為購取「禁運物資」創造有利環境。王振東制定的「甲字號斬蛇頭」行動,就是要除掉曾經製造臭水坑慘案,又調任日軍駐懷柔車站警備隊的小隊長辻田。

令王振東意想不到的是,這次他派出的偵查員付振庭在此時此刻,不顧違反偵察紀律,在晴陽朗日之下,隻身闖入虎穴,正死死地壓在日軍小隊長的身上。

被壓制的日寇,並沒喊叫,只是吭吭嗯嗯拼命掙扎。付振庭拔槍在手,順轉槍口的同時,拇指一頂,保險打開,他也不管槍聲不槍聲,對著鬼子的腦袋「啪、啪」就是兩槍,隨後跳起,逆著來路,衝向東邊的鐵絲網。鐵絲網有兩米多高,但有一根樁柱因雨後而歪斜,這裡的鐵蒺藜有所下垂。

聽到槍聲的哨兵看到一個光著上身的漢子,提著手槍飛身越過了鐵絲網牆,沒及拉槍栓,就不見人影了。

頃刻間,車站警報驟響,二十幾名日偽軍跑出營房,許是因情況不明,只是盲目向東面的葦塘、高粱地放了幾槍,沒敢貿然出站。隨後亂鬨鬨地搶救長官,打電話報告懷柔警備隊。

付振庭利用鐵絲網外壕溝坡的水柳叢作掩護,順利進入稀疏的蘆葦叢,他並沒往葦塘深處跑,只是沿著葦塘邊緣向南跑,拿到衣服後,越過水溝和小路,就鑽進了高粱地。

雖然東部不遠就是來時所經過的西大荒,但他靈機一動,並沒跑向荒煙漫草西大荒,而是繼續向南,南面一裡多地就是平古公路。

當他從莊稼壠能看到馬路的時候,就聽身後葦塘那邊傳來密集的槍聲。付振庭穿好衣服,把槍藏在褡褳裡走向路邊,蹲在了路基下的坡子上。

一會兒,有驢蹄和腳步聲自西向東走近,他才提著褲子,邊系腰帶,作出剛剛解手狀,走上馬路,並急切惶恐地對那位趕牲口人說:「大哥,別往東去了,我正要去密雲,沒想到前邊有八路軍跟日本打起來了,咱回去吧。」趕著兩個驢馱子的中年人,也聽到了槍聲,神色驚恐,趕緊拉住了牲口:「嗯,這杖打得真是不善乎,沒轍,回去吧。」

付振庭順手接過一頭驢的韁繩,把褡褳往馱簍一塞,就和趕腳人牽著牲口,聊著世道往縣城走。到了縣東門豁子,沒容門崗盤問,付振庭揮著手裡的「良民證」對哨兵說:「出事了,東邊出事了。」這時,縣城已在緊張混亂之中,警笛軍哨不息,偽警、保安隊、憲兵的大部魚貫出城。

付振庭順利進城來到交通站黃掌柜的雜貨鋪,吃過午飯已是午後。下午申時,出城搜鋪八路的軍警雖沒盡回,但縣城已漸歸平靜。據黃掌柜的夥計順子說,新來的那個憲兵隊長死了,已經抬到后街憲兵隊大院了。還聽說日本把在火車站十幾個「扛大個兒的」都打了一遍,可那些人跟「底子紙」都能對上號,也沒查到私通八路的憑據,眼下東洋軍跟著大洋狗帶人搜查西大荒吶。

黃掌柜安排了一些雜貨,給了付振庭一張「過路帖」,吃飽歇足的付振庭就以商人身份與夥計趕著牲口出了東門,經孤臺寺一路東北而去。過了兩個卡子之後,在神山南兩人分手,夥計趕驢去了大水峪,付振庭經疃裡去了西田各莊。

天黑以後,付振庭找到了大隊長王振東。此時,王隊長正在焦急之中。他懷疑懷柔那邊的雞飛狗跳,可能是付振庭在偵察活動中暴露了。他派出接應的人到各個秘密落腳點去找都沒結果。就在隊長想再次派人之際,付振庭卻溜溜達達回來了。

王隊長急問懷柔那邊的情況,付振庭說:「今起大早去懷柔那邊偵察時,突然出現了一個空當子,順便就把『甲字』活幹了。」說著,把日本憲兵隊長的那支「王八盒子」扔到炕上。王隊長一聽、一看,先驚後喜再後就大怒:「你,你,你這是嚴重違反偵察紀律,這事幹得有多懸?那個叫啥田日本小隊長死了嗎?」付振庭順身躺到炕上說:「死了,有人看見蓋著毯子抬縣城憲兵隊去了。」

「這活幹完了肯定有較大影響,嗯!不錯!這回不用貼標語,老百姓就知道八路軍回來了。」王隊長喃喃自語道。

突然王隊長像是想起了啥,轉臉對付振庭說,「你這次幹的雖然是個二等功的活兒,但你必須知道,我們是組織,你是在組織的。你違反偵察紀律,先殺後奏,擅自行動也該記過。所以,你別以為我會向上級給你報功。你要知道,咱四隊精挑細選出的十幾個武工隊一個都不能輕易折了,都像你這樣幹,武工隊的總任務根本無法完成。既然你這麼喜歡單挑,回你蓮花池老家更合適,那邊鬼子也不少 ——活兒多。要不你明天回大隊也成,我再另找人。」付振庭說:「你別開除我,我不走,也不要功,但你多少得給我點獎勵不是。往後呢,我幹活時多想著自個兒是在組織的不就行了。」

實際上此時的王隊長除了緊張生氣,心裡正高興,」好,就把你繳的這支王八盒子獎勵你挎著吧。」王隊長笑著說。

付振庭從炕上坐起來:」我才不要這破槍呢,樣子貨,哪兒如我這把『二十響兒』使著痛快呀。你就獎勵我一百發『子麼』得了。」子麼,是「子母」的口語化,實際上就是子彈。

王隊長說:「這事兒我應承你,不過現在沒有那麼多,入秋莊稼收割前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密雲沙河火車站的警備隊。去冬今春這撥敵人在鐵路沿線捕殺了我三名交通員,必須嚴懲,可目前彈藥不足。等過幾天消停,消停,你還得進一次懷柔城,告訴黃掌柜的,就說別的東西先緩緩,先把那三箱『子麼』想法子弄出城。這事光靠交通員有難度,你得去想轍。弄出來以後首選寄存點是『墳圈子』,第二個點兒是『螞蟻窩』。」

三天後,以石匣城「義合號」二掌柜身份,騎著騾子的付振庭,已經西過王化村趕往懷柔城了。當行至懷柔火車站南還沒過鐵道口時,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奪槍的「懸事兒」。

嗯,還真是有點懸,那個被我別倒在地的鬼子,怎麼沒大聲叫喚呢,這事有點邪性。他要是一喊,一百多步之外的哨兵肯定能聽見,等大撥敵人發現他們隊長在我手裡,即便不敢開槍,我也難脫身,弄不好只能同歸於盡。邪性!這鬼子咋就沒叫喚呢?嗯,對了,那地兒是個小斜坡,我的「手別子」吃上勁後,身子斜壓下去時,是順斜坡向下壓的,我右肩膀子壓得靠上了。對,就是靠上了,壓住他胸口了,他叫不出聲。行,趕明兒再有這樣的活兒,右膀子儘量往上壓,讓對方喘不了大氣兒。

付振庭想著,想著不由得聳了一下右肩,一抬頭,已經來到了懷柔城下。

快晌午時,拉著一頭大青騾子的付振庭,看見前邊不遠處的東門豁子裡裡外外,亂鬨鬨簇擁著一堆人。這些人手裡都拿著個太陽旗,還一陣陣喊著號子。付振庭看了一會兒,沒瞧出啥名堂,就轉身進了東關馬車店大院。

付振庭進門就碰見了走出來的店主老杜。老杜手裡也拿著一個小旗子,一邊匆匆往外走,一邊半扭著臉向東牆根清理馬糞的夥計吩咐著啥。老杜一回頭,冷不丁看見走近的付振庭,瞬時一怔,隨即喜笑顏開:「呦,付老闆,你有小半年沒來了吧。買賣不賴吧?」付振庭說:「這——你還不知道,這年頭要從口外倒騰一檔子賣,得過八十六個卡子,就是沒本兒的貨也得賠死,還不如老實兒眯著呢。」老杜沒再接話茬,就說,「讓夥計把牲口先餵上,到西廂屋歇歇兒,回來再聊,我得趕緊去縣商會點卯。」

付振庭揮揮手說:「你趕緊去吧,我也待不住,我就是先把牲口拴在你這兒。二祥子在嗎?我讓他瞅瞅這牲口,今兒這騾子有點不對勁。」老杜急急地說:「二祥子在後院呢,你去吧。」邊說邊小跑出了店門 。

付振庭拉著騾子往後院走,心想今天縣城有點亂,說不準是個好日子,我就是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辦事兒。進了後院,小矬個的二祥子剛刷完馬槽,準備去挑水,見付振庭來了,也不說話,把扁擔放下,接過付振庭手裡的綱繩,把騾子栓到槽邊,添上草料,看了一眼付振庭,下巴頦向西廂屋仰了下,說:「屋兒待著。」

進了屋,二祥子關好門,回頭對付振庭說:「老付,你來的可不是時候。今天憲兵隊、新民會和縣府給辻田小隊長出殯,軍警全體出動。神社就設在東門裡,新民會下邊的青年團、少年團、商會都得去送靈。新民會指導部給馬車店倆名額,老杜是雜貨同業公會會員,他必須得去參加儀式排場,我呢,一會兒在城門口送送汽車就行了。」

原來,懷柔東關馬車店的夥計二祥子,是共產黨豐灤密遊擊四大隊的交通員。

付振庭大體知道了今天城裡為啥熱鬧之後,心想越亂機會越多。就對二祥子說:「你把騾子餵好,預備一副馱架子,我得趁亂進城。這大夏天的,衣單褲子薄,槍也得先放你這兒。」

二祥子給付振庭倒了碗水說:「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活兒,你啥時動手幹,也是你自己瞅火候,別人插不上手。但昨兒擦黑兒時,我在責任點的老城磚上見到丁子辰『上火』的口號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是在給你們幹一線活的提醒兒。」

付振庭當然明白,「上火」是上級黨組織,針對執行一線任務人員秘密發布到各聯絡點的重要警示。提示任務執行者,戒急用忍,嚴格執行任務地黨組織的計劃要求。

二祥子對付振庭說的話,並不是隨口一說,而是地下交通員向他轉達組織的指示精神。聽後付振庭說:「我趁亂進城後,先到聯絡站,弄清情況再行動。」隨手就把裝著傢伙的褡褳包遞給了二祥子,「你別去送靈了,這靈本來就該我去送。前天我送走了他的『人』,今兒個我得送送他的魂。我要是不去送送,辻田小隊長的魂兒在懷柔就會陰魂不散,到不了奉天飛機場。」二祥子接過褡褳,把太陽旗和一疊印著神符的黃紙遞給了付振庭。

付振庭也沒著急走,邊喝水邊掏出良民證和從石匣商會領的過路帖,看帖子上的「鈐印子」。現在只差懷柔南關的一個卡印子了,但已經過了青紗帳警戒區,如遇檢查能對付。看這架勢今天進城用不著啥證件了,有這破旗子就夠了。

當付振庭繃著黑臉,搖著小旗,走到東門豁子時,洋白布包著辻田骨灰的匣子,已經送上了汽車。

靈車一側有憲兵和警備隊挺身行禮,另一側是商會、青年團成員以及縣街商民隨著儀式口令鞠躬。車前七八個穿素袍的人,手持鍋蓋鼓敲敲打打,哼著長調,跳東洋大神兒。

付振庭掃視一下周圍,見城牆上每隔三尺多,就戳著一個持槍哨兵,一看這些兵就知道是縣保安隊的。

那輛運送靈匣子的汽車出了城,向熱河方向開走之後,軍警隊列未動,商民們有的反身進城,有的走向城外,你躲我讓人群開始湧動。

付振庭拿著那疊送靈紙舉在臉前,一張張捻著撒,漸漸就貼近了城牆根。這時,就見一個三十四五的男人拿著鐵皮喇叭筒站在城牆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安靜、安靜,請大家恭聽胡知事聯恩先生訓話。」

付振庭心想,自打日本佔了懷柔,就把「縣長」改回了「知事」。聽著不是一般的彆扭。知事,知事,胡聯恩你就日本的一個小催輩兒。

這時,隨著牆上那人一遍遍地喊,往外走的人又往回擠。付振庭在城門外南側,一步就插進了人群,順勢被擠進了城裡。進城後沒停腳,當他把最後幾張黃紙扔完後,已經避開了城牆哨兵視線,待在一處牆角,聽知事訓話。他也不是多想聽,只想等活動散場,街巷人多時,繞行南馬道,去南門裡找黃掌柜。

胡知事鏗鏘頓挫的訓話,就是個漢奸大朗誦:「懷柔友邦新民會與縣府表裡為一體,自前數年,新民指導部和友邦軍隊來懷以後,對共產黨八路軍剿撫兼施,大見成效。尤其是日本友軍對我懷柔四區丫髻山等處八路軍之清剿,堪稱靜肅。由是我懷柔地方已漸平靜,城鄉安堵。此全賴友軍忘我之犧牲。今舉城哀送辻田君榮靈歸故,足可見我懷民,知大體,存順善之襟懷。嗣後還望各界父老,各獻其力,各輸忠誠,協助縣保安隊及其友軍迎刃赴險,以期剿共滅黨之徹底,實現中日滿之共榮。」

縣知事那套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還沒說完,一些人就待不住了,先是慢慢往後退,然後就三三五五往城裡走。當付振庭再次從腋下抽出小旗子,準備走的時候,身後就傳來一聲銳喊:「讓這位大爺久等啦,別走呀,別走呀。」付振庭回眼一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俏女人在朝自己喊。付振庭沒搭話,只是笑了笑,繼續走。可沒成想,這女人身後的七八個身穿旗袍、和服、高麗裝的年輕女子就碎步圍了上來。有拉胳膊的,有拽衣服的,有的眉黛輕顰,有的故作羞態,這時付振庭才意識到,自己所在之地正是懷柔東門裡金星館的東牆外。

金星館開業於民國二十七年底。妓館經營者就是剛才喊付振庭的那個女人金保子。金保子十八九歲時,在關外曾小火一時,後來和關東軍駐奉天政教幹事井谷重次有了勾連。民國二十七年初秋,任職新民會懷柔縣指導部總務長的井谷,給金保子在東門裡買下房院,開了金星逸館。館裡的十幾個滿日韓女子都是來自所謂的北滿洲國。表面上,金星館的業務是彈唱娛樂品香片,實際是為了搜取北平國民暗殺團以及共產黨八路軍的情報。當然,還有一層意思就是給駐懷柔日軍憲兵分隊官兵慰安。所以,井谷出錢是假,北平日軍部出資是真。

付振庭走南闖北十幾年,口外的喇嘛廟、大閣、鳳山、喀喇河屯;口裡的北平、塘沽、天津衛都沒少去,可今天這陣勢還真是沒經歷過。

在一群女子拉拽之下,他不能推搡逃跑,也不能黑臉急惱,說又說不出啥,走又走不了。他心裡完全知道周圍也許就有日偽1418特務或「剿共工作特務隊」。

更不用說,還有不少新民會青年團骨幹分子。這種人都想通過「賊匪情報之搜集,不良分子之舉報」弄個一官半職。如果付振庭在這裡久被糾纏,不但會被街上百姓好奇而矚目,更會引起特務們的注意。

民國時期的JN(網圖)

付振庭正心急火燎,渾身冒汗之際,忽然,從西邊跑過來一個人,他邊跑邊喊:「二爺,二爺,快回去吧,你家二奶奶說,反正你騰不開身兒,她要先回悶縣了。」「悶縣」是密雲縣的簡稱。平北地區在表述密雲,懷柔縣時,都習慣省去中間字,稱悶縣,懷兒縣。來人跑過來拉起付振庭就走。

金保子不能再攔,就揮了揮手中的小旗兒嬌聲說:「二爺有空兒可得來啊,這炎天夏日的,我們這兒的鮮瓜香片好敗火。」說著又緊追幾步,遞給付振庭一張金星逸館的「花片子」。

當時,付振庭聽到金保子說出「敗火」一詞,還真有點怒火上竄。因為聯想到此前在馬車店後院,二祥子向他傳達「上火」的警告。好像全城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壞脾氣。但有怒也不好發只能忍。就應付了一聲:「發財、發財,有空兒就來。」隨手把花片子塞進衣袋,趕緊隨著來人往南走。

來解圍的不是別人,正是黃掌柜的夥計順子。順子的大號叫葛順成,二十四五的樣子,幾年前剛來時,鄰戶客商都管他叫成順子,近年大家又把成字也給省去了。順子一邊和付振庭比手畫腳地說著什麼,一邊走上城坡子,經南馬道往西走到南門裡,往北不遠就來到了黃家的瑞祥升貨棧。

兩人進屋後,黃掌柜的妻子,問老黃怎沒回。順子說:「開完送靈會,新民指導部還要召開商會檢討會,主要是檢舉嫌疑分子和禁售貨品控制。」今兒一大早,商會黃維東會長就知會了各個會員店鋪。要求老闆必須參會,更要認真聆聽新民會指導部增永政治、保安大隊副大隊長陳廷相、青年團訓練所長劉保富等長官的訓話。

吃過飯,付振庭睡了一覺,醒來時已近酉時,黃掌柜還沒回來。老黃的妻子就有了不安,問順子是不是因為上兩回倒騰那十幾隻手提燈或是那幾匹五幅布出事了。順子說:「您放心吧,十八個燈,有十個是保安隊要的,但都在保安隊名下。」

傍晚黃老闆回來了,還喝了酒。原來檢討會後,青年團劉保富所長非要拉著老黃到街上喝口酒。其實也不是為喝酒,就是為了那三箱「銅貨」,也就是付振庭這次進城想取走的「子麼」。這三箱共三千發子彈,十天前就定妥了,付振庭已經通過瑞祥升黃掌柜,把貨款交給了劉保富。

劉保富,就是送靈時拿著喇叭筒,站在城牆上喊的那個人,是熱河豐寧小壩子人,在大閣、鳳山念過初小,高小。十七八時,投了袁水的「水字」杆。當了不到一年記帳的,又覺得沽源寶振榮「榮三點」勢力大,就去壩上投大幫。可匪隊管考察的人說,不要豆芽菜。後來他就在古北口外教村塾。再後來由於民國教育改良時他沒能考下塾師證就失了業。民國二十二年,日軍侵佔灤平後,劉保富總算有了市場,整天參與日偽調查科的各類調查,不是調查交通,就是調查古蹟。民國二十七年春,又被選調到偽灤平縣建設科辦事,參修古北口到北平的公路。

一日,懷柔新民指導總長井谷在懷柔南門路段視察時,看到跑來跑去的劉保富辦事頗勤敏,就在公路初步完工時,建議將其留在日偽懷柔縣公署實建科,調查懷柔交通事務。年底,他就加入了新民青年團。民國二十九年,風生水起的劉保富就在西門裡買房置地成了家。目前他不但是新民指導部青年訓練所長,還是保安大隊與日本駐懷警備隊、憲兵隊的聯絡員。

這次就是劉保富想用「銅貨」換「硬條子和軟毛子」。條子就是金條,毛子就是貂皮或其它貴重皮毛。其實,也不是他想做這筆買賣,背後是保安大隊長陳廷相,但得錢得物的也不是陳廷相。日軍憲兵山下中隊長得硬條子,指導部總務長井谷得軟毛子,最後圍上軟毛貂的肯定是金保子。

但這一圈下來,劉保富也會有幾十塊大洋的進項,而陳大隊長更新槍炮、申領剿共資金時就順利得多。

半個月前,劉保富偶過瑞祥升,就順便問黃掌柜聽沒聽說有人想用黑的黃的和毛子換銅的。老黃心裡明白,黑的是煙土,黃的是金條,銅的是子彈。過後沒幾天,付振庭就把條子毛子送來了。

今天黃掌柜喝的不是開心酒,進屋一臉愁。他接過妻子遞過來的茶碗,喝了一口,就示意妻子出去。這時,店前屋有人要買東西,順子也急忙去應付了。

老黃低聲對付振庭說:「這事有點麻煩。原本想趁縣警察二分所所長張宏玉他老媽去世,捐一口夾心棺材,順便把貨帶出去,張家祖墳就在懷柔東北卸甲山。可這幾天因為日本辻田的事,都耽擱了。現在城裡城外的明哨暗哨增加了好幾倍,今天你這活不好幹。後晌散會我跟劉保富說,拿銅貨的人來了。劉說他中午就知道了,也不知他是咋知道的。他說風聲忒緊,貨不好拿。還說,得查清拿貨人的底細。貨到底是不是給口外「杆子」的。要是給八路的,貨拿不走,條子也得沒收。最後還讓我把信兒透給你,說真是八路的貨,讓你趕緊遠遠兒離開,腦袋比錢有用。這檔買賣就不敢再往下做了。可也備不住他想拿這個要挾咱,錢不退貨不給,訛一把。」說到這兒,老黃端茶碗的手就微微地抖。

老黃的敘述,雖然說得慢條斯理兒,但付振庭早看出老黃已氣得夠嗆。就接過話頭說:「老黃,這事辦到這步,是我沒本事。我把錢委託你交了賣主,而賣主根本沒拿我姓付當個事兒,想耍賴,或藉口說是八路買東西,就得沒收。好,你聽著,趕明兒個要是有人說我姓付把錢自己使了,根本就沒付過錢,所以東西買不回來。你說怎麼辦?我告訴你,老黃,到這節骨眼上,就是我的私事了,知道吧?我叫你一聲老哥,正式告訴你,現在我想『私事私辦』。你瞅瞅這不是明擺著是讓你兄弟我上火嘛。姓劉的讓你捎信給我,好,信兒收到,沒你啥事了。你呢,好好做你的買賣。我的事我自己了,誰讓我上的火,我就找誰給我敗火。你歇著。」說著就要往外走。

這時老黃正一手拿著茶壺,一手端著茶碗續水。一聽付振庭的話頭不對,急忙把茶壺茶碗放下去攔,茶水灑了一桌子:「等等,等等,我還沒說完,你等我說完,你要走再走。既然你把我當老哥,我就用老哥的話說一句。這個事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琢磨你也是個八路,可就算你弄死了劉保富,敗了你的火,一連串的環環扣兒就得斷。你這次要的東西辦不成不說,還有後續的藥品呢,你要不要了?」

付振庭抹了抹腦門子的汗,急忙向老黃解釋,你別以為我去了就會立馬掐死他,我是讓他親自把我花了錢的子麼給我送出城外。老黃直直地看著付振庭,輕聲問:「你出了城呢?」付振庭就愣住了。

老黃走進前屋貨臺間。屋裡沒有顧客,順子正打掃著臺裡臺外,擺放整理貨品。老黃說:「順成,我覺著這事你不挑明不行了,我剛把眼下的情勢一說,老付就上火了。弄不好整個事都得砸。」順子撂下手裡的活,就去了後院。老黃就一塊塊上窗板,看著附近街面的情況。

其實,老黃剛一離開,付振庭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過火,見順子進來,以為順子要帶他出去見什麼人,就說:「甭出去了。回頭還是和老黃仔細商量個辦法,儘快把事弄利索得了。」

順子坐到炕沿上說:「聽掌柜的說你要去找劉保富,我到覺得你現在確實應該去見見他。單從買賣上說,你是買主,他是賣主,不見面誰都不放心。但是今天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說,我最佩服你的英勇果斷和身手,這兩年一直想跟著你幹,但我得服從組織安排。

現在這會兒,我正式代表組織,向你傳達丁子辰的指示。組織之所以決心花十兩金子大價錢,就是想盡力保證你們一線同志的安全,要求賣方把貨送到指定地。但現在對方有困難,有懷疑,有顧慮,並不一定想賴帳。讓他們立即送貨,是交給你付振庭同志的重要任務。而不是讓你單槍匹馬去硬搶。我作為這次任務負責人之一要說的是,咱們的組織不是『杆子』,你也不是杆子裡的打手,你是組織公認智勇雙全的戰士。咱們的組織,是有目標,有計劃,有紀律,有理想的共產黨,你我都是其中之一員。」

聽到這兒,付振庭張大了眼睛:「你,你,你就是丁子辰?」順子說:「不,我就是你知道的葛順成,就是希望革命順利成功的葛順成。但是,丁子晨肯定就在我們身邊。他已經安排你今晚見劉保富。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任務就是讓對方安全送貨。

今夜十點,你在門口裡候著,要是看見我從胡同口大槐樹下的石臺兒上站起來伸個懶腰,你就直接出門去金星館。事兒成,出城。事敗,儘量趕到後城胡氏麻繩鋪,有人接應。最好撤到西窯坑,上擔子山。你見到劉保富首先要讓他相信,你買的東西就是口外韓司令那幫杆子買的。然後劉才會有膽子,有辦法讓保安大隊長相信。過去你雖和杆子打過交道,但世事無常,咱未必能夠敲到準點上。如果他仍懷疑、遊移不定,咱可真沒時間再往下拖了。那你就要讓他不信也得信,內心不信假裝信也得信。但不能做過頭,你如果忍不住把劉保富鋤了奸,咱現在和以後的任務就完不成了。最後還得逼迫他答應派保安隊把貨直接送過康各莊鄉公所的最後一個路卡子,但這樣很容易暴露我一線人員活動地,所以我們也許不用,可條件必須提。最終還得看民子哥的活幹得怎麼樣。」

「任務很重,」順子接著說,「一旦遇有不測,付振庭同志,請你保證不涉及老黃一家,他一個普通小商人,冒著危險為咱們做了那麼多事,咱們得有良心……」付振庭把臉轉向窗戶,兩手緊緊攥成拳頭說了句:「我是在組織的。」

傍黑,灰褂黑褲麻底兒鞋的付振庭,拿著一把舊蒲扇溜達到了金星館門口。他兩眼餘光一掃,心裡有了底。因為附近的牆角或店門前有三三兩兩不像閒人的「閒人」在假乘涼。付振庭就知道劉保富心虛了。

金星館深黃的對開門虛關著,付振庭剛邁上第一個臺階,那門就及時開了。隨著一串脆聲爽笑,金保子就亮了相:「要不說呢,人家二爺就是有情有錢有仁有義的爺,更是一諾一語成金石的好漢,晌午說了有空來,夜晚暑消多爽快,二爺,快請。」

金保子雖然知道付振庭不是來花錢的,但她知道這個漢子對她人脈圈子的重要性。中午送靈會散場時,她一眼就看出了付振庭的不一般。隨後就糾纏試探,再後就電話通報給了劉保富。

付振庭進院後,金保子用不著再給門外的人繼續表演,直接說道:「聽說二爺是做大買賣的,今兒個要在俺這小館裡說說牙,這可真是本女子的大榮光。敢問二爺來的是哪座山巔,走的是哪條河川呢?」說著就輕挪了一下葡萄架下的藤椅,右手蓮指微翹,示意付振庭就坐。

付振庭坐下,搖了搖手中的蒲扇道:「森吉圖東馳賽罕,南走窄嶺皆豐寧,湯泉潮湧古北口,海留圖下灤不平。」說完,付振庭看了一眼金保子,笑了笑,「金老闆,我想這些地方你在地圖上去過,但行路難哪!」金保子知道這是自己不可解的江湖話。付振庭也不是說給她聽的,他是在給今晚另一個主角上臺作鋪墊。

屋裡的劉保富當然明白,付振庭說的都是杆子或大幫的地盤,壩上的海留圖蒙語意思就是大灘,大灘往西就榮三點的地盤。窄嶺當然是金礦的代名詞,從清鹹豐年開始,就是霸山採金強人的理想國。當然,眼下是韓繼功的遙控寶地。雖然號稱韓司令的韓繼功暫時蝸居北平,等待日退蔣起,但他的追隨者仍是不少。像金翅鳥、四木匠、杈頭子、水字、十三點、大喜字等等,盡包含在剛才付振庭的那幾句話之中。但這都是冀北江湖行話,劉保富並不會因這幾句話,就相信付振庭是常與杆子合作的人。

這時,也許是因金保子沒話可搭,又不能冷在這兒,就一邊喚人上茶一邊虛奉承:「二爺果然有眼界,有見識,您見的比俺想還要多。」金保子話音未落,西廂屋門口,就有了搭話:「有見識,眼界寬,不能不見窟窿山。」燈影處,隨了這上六下七數來寶的句子就走出一個人。這時,江湖老手金保子及時連綴串聯詞:「劉所長和二爺都是吃過見過的大能人,今夜相會是緣分,兩位裡屋聊吧。」她那拈著帕子的蓮指在紅燈夜影中一划,就像是一隻躍躍的小飛鳥。付振庭與劉保富也不寒暄,就被引到上房右邊的一個小套間。

付振庭進屋落座時,心裡仍想著劉保富那話裡有話的「窟窿山」,他知道這裡曾是壩上壩下幾撥杆子的落腳地,而現在已被八路軍清剿驅散,正在開闢根據地。他顯然是在暗指或試探付振庭與八路軍遊擊隊有聯繫。

這時,金保子又是上茶又遞煙,還連問劉保富哪兒有個窟窿山。劉保富接了茶碗,看一眼付振庭,就低頭凝視著碗中一葉欲漂還沉的茶葉片說:「窟窿山,窟窿黑咕隆咚窟窿眼睛。」金保子覺得有點好玩,但仍不解其中意,說了句:「二位就在這兒念你們的生意經吧,有事請吩咐。」就退出了房間。

這回,付振庭面對劉保富兩次以窟窿山的挑釁或說試探,還真沒上火,但他肯定要回擊。付振庭喝了一口水,長嘆了一聲,慢慢說道:「白河水,河水翻花潦滾白水冰涼啊……。

」劉保富聽到「水冰涼」,心裡還真的一涼。少頃,他也就不再故作矜持打啞迷了,說道:「不是我疑神疑鬼,前日確實有情報說付老闆這批貨不出古北口。現在丫髻山、懷柔火車站都出了事。經友邦對致命槍彈精查細堪,已然確證有不法商賈交通軍警,巧設關節,給八路軍暗送軍貨。量付老闆是冀北熱西之好漢,咱今晚再行商定,暫且把這檔買賣撂撂,等上個把月,遇到合適茬口,弄些別的貨,保準讓付老闆大賺無虧如何?」

付振庭見劉保富已經沒了此前對黃掌柜那樣的輕狂,心知剛才已經點到劉保富的軟肋窩子,隨後就順著劉保富曾與水字杆有所交集這條線,繼續進攻。回答說:「我從來不擱心你說的那些情勢,我心裡只有拴著腦袋的這筆買賣。人家老韓把毛子和條子交給我,我交給了你,老韓要的就是能聽響兒的玩意兒。至於他是為了保金山,護宅院還是為了國軍司令的夢我都不管。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自己的活人之道。我只為十幾塊大洋的腿兒錢,還有應諾必兌的信義。我在山溝野林裡討生活,憑的就是一個信字兒。絕不能說反水就反水。」

付振庭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變了語氣繼續道,「你說的不法商賈肯定有,不然『水字杆』大當家袁水豈能挎上皇軍的王八盒子?雖然當年有人抖了個機靈,從水字反水上岸投了日,倒騰了兩把破槍就在懷柔西門裡買屋置業討老婆。可他想不到袁水投了八路不說,還提著日本的槍,砸了日軍管著的火鬥山火車站。這事,要是捋順清楚並不難。可我這次就是給韓繼功跑跑腿兒,雖說是為幾個鞋底兒錢,但主要還是看人家老韓不是腳踏三隻船,今兒個投八路,明兒個投友邦。」

付振庭的話不緊不慢,可句句都是扎在劉保富心頭上錐子。劉保富一時無語,就站起身到臉盆架拽下手巾擦了擦臉,隨後才故作鎮靜籠統地說:「還得商量個好辦法。」就在這時,金保子就像一股小旋風,張揚地旋進了屋,請劉主任前屋聽電話。

劉保富接了保安大隊趙排長的電話後,回到北屋。此時他似乎真的鎮靜了。就對付振庭說:「事兒有點光亮兒了,但最遠就到龔莊子。至於以後你走黑龍潭還是白馬關或是虎什哈,這邊都管不了。」付振庭半閉著眼,散靠藤椅噗嗒噗嗒扇著蒲扇,他心裡琢磨這裡面是不是還有圈套,現在外面全是軍警特務,萬一他誆我取貨放我出城,會不會先縱後劫殺。想到這裡,付振庭扔下蒲扇,端茶碗把水一口喝淨,說:「行,我現在就出城等信兒。」劉保富說:「就在這裡湊合一宿得了,天亮……」話沒說完,就發現付振庭的倆眼瞪得瘮人。

付振庭慢慢站起來,拿起那把破蒲扇背對著劉保富,幾字一頓地說:「所長,你這就打電話給東門崗,我現在出城,我就在東關馬車店等著。這大半天了,你給說這情勢,那情勢,我走前你也得聽聽我的情勢了。今後晌你讓黃掌柜給我捎的那個信兒,整個是在我心頭澆油點火,但我已經壓下去了。我現在順著你的話說,你那窟窿山的窟窿眼睛,得仔細瞅瞅翻花潦滾的白水長,也得知道湯泉洶湧水滾燙。你還得原諒我是糙人,我這次來如果拿不到東西,或者拿到手又在懷柔地面遭算計,老韓肯定饒不了我。果真有人從兩頭擠得我喘不過氣兒,你也給我捎個信兒,三天內,懷柔城西門裡拿了我錢的那家人,就沒有一個能出氣兒了。就連這家牆窟窿裡的耗子,我也掏出來摔死。」說完就大步出了門。

第二天一大早,付振庭被馬車店老杜叫醒吃飯,二祥子不在。老杜告訴付振庭說:「康各莊鄉公所那邊電話不通了,讓電話局老魏去修,雁溪河、沙河漲了水,老魏那破自行車過不去來僱牲口,二祥子說讓你多歇會兒,他拉著騾子跟老魏去城裡馱電話線,還得去保安隊趙排長家馱一口袋高粱,順便稍給河北莊他的老丈人。你吃了飯就直接去孤臺寺那兒,和老魏會齊兒。」正在大口喝稀粥的付振庭聽後,心裡一陣子涼快,「看來銅貨一直存在保安隊三排長趙驥騰家裡,趙驥騰好像是東流水莊的,這人我多少知道點,行。」

老魏騎驢,付振庭趕騾子,騾背橫著一條裝有一百五六十斤高粱的帆布口袋。馱架子一邊是一捆電話線,一邊是裝了瓷珠荊條筐。老魏有特別證件,又經常外出維護線路,各卡子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過卡或遇巡邏哨,都懶得細問詳查,一路順利,但付振庭仍不敢大意。果然,當他們來到鄧各莊卡子時就有了麻煩。

鄧各莊卡子執勤的幾個年輕偽警,因為無聊,見老魏過卡就想惡搞一下,聲聲要檢查。其實也不是真檢查,就是要借搜身機會撓老魏的癢,要給老魏放轆轤,老魏就罵罵咧咧往付振庭身後躲。有個年輕人一把沒逮到老魏,卻拽住了付振庭,就順手搜付振庭,付振庭身上沒帶有槍,不怕搜。他兩手一抬,一個偽警就從他兜裡掏出了良民證過路帖啥的。那個警察捻開一張張看,瞬間喜笑顏開。原來他看見了那張金星館的「花片子」。他一樂一嚷不要緊,另外三四個也圍上來看。其中一人就大聲念:「玉臂輕舒等你枕,紅唇微啟待君親。」隨後就是嬉笑起鬨。付振庭沒了轍,就裝憨賣傻去搶,那幾個偽警哈哈地躲,付振庭搶回了自己的良民證,老魏騎上驢一直罵,還瞪了一眼付振庭,繼續趕路。路上,付振庭只管耐著性子,聽老魏指桑罵槐地數落著有傷風化的絮絮叨叨。

到了康各莊鄉公所,付振庭卸了電訊材料,老魏問他喝不喝水,付振庭說不渴。老魏就掏了兩塊腳錢給了付振庭。

當付振庭牽著騾子走過卸甲山,隔兩三裡地,就見路邊地頭有割草或磨鋤的,這些人雖然都戴著破草帽子,但付振庭都認識,心裡又踏實又熱乎。

今為密雲水庫淹沒區

付振庭自從與老魏分手,一刻沒停走了二十多裡,過晌後的兩點來鍾,就到了河北莊。進村口不遠,槐樹下一位納鞋底子的老太太,看見付振庭拉著騾子走近,一下就站了起來,那高興的,就像見到了分別已久的親兒子:「哎呦,這大晌午頭子,餓壞了吧,趕緊回去吧,東家正等你吃飯吶,」付振庭一看是鄭家大媽,就說:「真是餓,還渴。」就隨著大媽進了一個胡同。

付振庭拉著騾子進了鄭家院,王振東隊長不在,田副隊長和兩個武工隊員接過綱繩,往屋裡抬高粱。當把那口袋高粱譁地倒在炕上時,就見幾百個小油紙包混在高粱堆中。付振庭打開一包:「嗯,不錯,這子麼的成色還真不賴。」

田隊長讓付振庭去喝水吃飯,說鄭大媽已經燉好了一隻公雞,小米飯還在鍋裡溫著。然後派好崗哨,開始清點分裝銅貨。付振庭撮了一簸箕高粱,端給了大青騾子,看騾子抖著上唇吃了幾口後才回屋。這時大媽已經把一大么碗醬紅醬紅的燉雞肉端到炕桌上,還有一小壺酒。沒容大媽讓,付振庭一腳就邁到炕上,抄起酒壺一口就幹了。鄭大媽就說:「慢慢喝,多吃點肉。」付振庭嗯嗯著說,「謝謝大媽。」

放鬆後的付振庭突然感到渾身骨頭節酸痛,有點累。伸手就從么碗裡拈起那個醬雞頭,靠在被垛上先嘬後啃。啃著,啃著,心裡就覺得田副隊長他們好像早就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回來,菜飯都是熱乎的。

想著,想著,就順著思路往回捯:嗯,昨天順子交代任務時說,最終還得看民子哥的活幹得怎麼樣,今天一大早老杜就說康各莊電話線不通了,讓我直接去孤臺寺與老魏會齊兒。對,民子哥,就是民兵「割」電話線。可誰是丁子辰呢?都像可又都不像,天幹地支一摻和一定是個數目字。「丁」字在四位,應該是四大隊的組織吧,嗯!沒準就是組織。

田副隊長一陣緊忙,安排妥當後進屋一看,付振庭倚靠被垛,窩著脖子睡著了,他右手捏著的那個醬雞頭光溜溜的,一點肉渣兒都沒有了。田副隊長返身回院,讓兩個隊員暫回所駐村莊,順便通知沿路流動哨撤回。

天色漸暗,胡同口做針線的鄭大媽進院說,街上有個「火啷挑子」打聽「田打頭的」,說捎了個口信兒來。田副隊長說:「我就是田打頭的。」

原來,田副隊長一直以長、短工攬活兒的身份活動在各村。當地人多稱「攬作兒」的,當面也有人叫「東家」。田副隊長拿著鄭大媽家的煤油瓶子出去時間不長就回來了,順手把瓶子遞給大媽,喊在東屋的一個隊員小斌子說:「準備一下,馬上出去。」兩人來不及吃晚飯,小斌子從瓦盆裡抓了些小米飯裝進布袋子,就往腰上系,大媽說:「等等,撒點鹽,撒上點鹽。」田隊長一邊整理槍枝和文件袋一邊說:「別撒鹽了,趕緊走。」小斌子背起一個破荊筐,拿把鐮刀,戴上草帽子就往外走。出門前,田隊長和鄭大媽說:「等付振庭醒了跟他說讓他等著,先別回太子務。」

豐灤密路南武工隊,按照王振東大隊長的要求,都是分組分村居住,由交通員聯絡。這樣既有利隱蔽又便於掌握敵情,更利於發動群眾吸收骨幹。平常付振庭就是以太子務村翁姓地主月工的身份,活動在田各莊和蒼頭一帶。當時的「地主」還沒有後來階級成分含義,付振庭的東家翁順達的家業也算不上發達,像樣的財產就是付振庭拉著的那頭騾子。翁家把這頭騾子當命根子,付振庭對這頭溫順耐勞的騾子也有感情。

此時此刻,付振庭在夢中正牽著騾子蹚水過河,騾子渴得厲害,想停下來低頭喝水,可付振庭深知自己和騾子背負的任務有多重,他猛地一提綱繩,說忍著點,趕緊走。結果一使勁就把手裡的那個醬雞頭給捏碎了。

付振庭坐直身子,愣了一下,知道自己睡著了又被渴醒了。趕緊下地到堂屋拿起水瓢從水缸舀起一瓢水,沒送到唇邊,又想起了騾子。他端瓢出屋,見南牆根的騾子旁邊有隻水筲,就知道有人給飲過了。他走過去,輕撫一下認真吃著草料的騾子,自己仰頭灌了半瓢涼水,腦袋仍是昏昏的。轉身找田副隊長,鄭大媽從隔簾屋出來說:「累壞了吧,醒醒盹兒接著吃飯吧。」付振庭問大媽:「他們呢?」鄭大媽告訴付振庭:「別的夥計都回自己東家村了,擦黑兒,有個火啷挑子捎話兒,老田和小斌子就急哧忙乎地出去了,老田讓你等他回來再走,你吃了飯,接茬兒睡吧。」

付振庭一聽,睡意盡消。他知道這個賣煤油燒鹼的貨郎擔子是豐灤密北部第三或第四遊擊區的交通員。天這麼晚了,還以「口信兒」直接聯繫,一定有大事。難道出事了,還是有緊急任務?他一邊往嘴裡扒拉小米兒飯,一邊想。

夜裡,付振庭睡不著,邊擦槍邊等田隊長,心裡捋著這兩天的事。梳理到最後,仍不大知道那個漢奸劉保富最後下決心發貨,到底是害怕自己手裡攥著他與袁水交往過的短兒,還是他已經相信自己確實是在給窄嶺的杆子韓繼功辦事。如果是前者,他早晚會動用特務隊追殺滅口。但如果是後者呢,這個窮漢奸可能還會找我做買賣,因為他這次並沒賺到錢。

整個一下午,劉保富一直待在懷柔新民會指導部。傍晚康各莊鄉公所,警察分隊的電話接通,劉保富就知道銅貨已經出了懷柔地面,稍稍鬆了口氣。但心裡仍不踏實,因為他知道跑單幫的付振庭不可能隨貨直接到豐寧窄嶺白雲洞,最多送出白馬關,等北邊的人來接。因此這小子肯定還會回密雲或懷柔。

劉保富從新民會指導部出來沒回家,直接去了瑞祥升。一路上他想著是不是把老娘送回喀喇河屯,再從牛山鎮找個使喚人,照料五歲的兒子。現在名義上屬於冀東自治政府的懷柔城,就像一片荒山野林子。聚在這裡的滿洲軍、友邦軍、民國暗殺團、八路軍,還有不知投誰好的杆子大幫都是虎豹狼群,惹了哪個都不成。

按劉保富的長遠打算,最理想的就是舉家搬到天津衛,老婆就是天津人,曾在教會衛生班學了幾個月護理,眼下就在懷柔保羅醫院。其實,劉保富這樣想,主要還是怕日本和保安隊。因為在這次與那個姓付的交易中,他就知道了在這塊地面上,還真有人了解自己過去曾與袁水有交集,袁水也確實被編成八路軍的支隊了。

劉保富走到瑞祥升門前,順子正準備關門上窗板。順子對劉保富說:「黃掌柜病了,從昨兒到現在一直躺著,說心口憋疼。」劉保富說:「我瞅瞅去。」就進了屋。剛喝過湯藥的老黃見劉保富來了,勉強坐起身,讓妻子給所長沏水。

劉保富開門見山說:「這檔子事總算結了。」老黃故作不知,說:「你昨後晌跟我說得可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還讓我給那個姓付的瘟神爺遞話兒,說讓他趕緊走遠遠兒的。當時你是沒看見,好傢夥,他對著我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就差薅我脖領子掐死我了。可現在所長您卻背地裡把事兒給平了。我不知道這裡有啥名堂。要是為了那幾塊錢的事,我可以不要,但您不能這麼折騰我。當初是你有意,他有心,我就是一個中間墊話兒的。結果呢?您如了心,他合了意,我墊話兒墊來了一身毛病。」

劉保富見老黃惱,忙說:「錢,你放心,姓付的應你多少我不管,我應承的十五塊大洋少不了一個子兒,今天我身上有十塊先給你撂下,轉天我再給你補齊就行了。」說著就掏出皮荷包,捏出十塊銀洋放在高桌上。接著說,「這事,現在看是過去了,但我還是不大放心。今兒來是想再問問你認識姓付的到底有多久,我總覺得他身上有股子八路的味兒。他要真的是八路或跟八路有勾連,老黃你可得多加點小心。最近友邦皇軍要求縣府各科配合剿共特別隊在縣城關廂實行背靠背,親朋故友交錯舉認呢。」

一向說話都慢條絲理的老黃一聽就急了,大聲說:「劉所長,您這話我可擔戴不起,姓付在這條街上的買賣不是我一家。這三四年裡,我就接過他幾次皮繩鞭稍子、氈帽氈靴子。這次的買賣是您提的頭兒,按他的話說,正趕上他給礦大戶跑貨。按買賣規矩你們本該『合同信事』,可中間又互相找岔兒。現在可倒好,一頭賺了好錢,一頭得了好貨,就剩下我這個老實頭子乾等著私通八路了。這樣吧,劉所長,以後您和那個姓付的有沒有買賣,您自個掂量著辦,你們也認識了,我就別再墊話瞎摻和了。我可怕粘上杆子的氣兒,更怕染上八路的味兒。您快把這幾塊有八路味兒的錢收起來,我可不敢要。」老黃說著伸手就把桌上的銀洋推了推。回頭向窗戶外邊喊:「順成,順成,送送劉所長,給打個亮兒。」劉保富不好再說下去,起身說:「保重,保重。」轉身出了屋。

一出街門,順子就對劉保富說:『所長你得多包涵,我在這兒學買賣快三年了,我知道我們老掌柜的不光膽小怕事,脾氣還特拗,這兩天可把他嚇壞了。昨天姓付跟他瞪了眼,今天您又說八路的事,他能受得了才怪,您就別嚇唬他了。說實在的,我們掌柜發財是有機會,沒膽子。甭管是杆子大幫,還是姓付那樣跑單幫的。都想通過他鼓搗點膏子、白面兒啥的,他都不幹。昨兒個我們掌柜的去商會開會,姓付的在這兒等他時跟我閒說話兒,想買幾瓶黃粉子,好價錢,不用銅元紙幣,直接用銀元,也可折條子。我想這黃粉子一定比白面兒金貴,不然能用金子換?我估摸著俺們掌柜肯定不幹。果不其然,我們掌柜的開會回來不大會兒,他們倆就在屋裡說翻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事。」

劉保富聽後一怔,立刻就明白了順子說的黃粉子。回家的路上,黃金和黃粉子這兩樣東西就一直在劉保富腦子裡轉。快進家門時,他腦中又浮現出了付振庭在金星館瞪眼的那一幕,又聯想到老黃說付振庭跟他瞪眼珠子,這倒是很合轍。從付振庭這種遇事即翻臉,暴怒後又能忍耐的做派看,不像純杆子,也不像八路。據保安隊陳大隊長的說辭,八路的探子或殺手多是樂呵呵地後發制人。看來姓付的就是一頭只能順毛摩挲兒的驢,對這種人如果利用他的江湖義氣,興許真能發個小財。

十一

第二天凌晨,田隊長和小斌子回到河北莊。田隊長見付振庭醒著,就說有任務了,今天王隊長也可能過來,咱倆先商量一下。又囑咐小斌子吃點飯趕緊去卸甲山等王振東大隊長。

原來,昨夜田副隊長到牛盆峪山谷的一個山洞裡參加了四大隊南部遊擊區會議。王振東大隊長傳達了平北地委關於成立灤昌懷工作委員會的決定,和挺進十團政委兼灤昌懷工委書記李光輝關於開闢遊擊區的指示。要求四大隊在山地的白河遊擊隊、湯河口遊擊隊,以反日軍「肅清作戰」,深入部落,打擊反動部落長、牌甲長,保護十團主力留下的傷員為主。路南武工隊以購運、籌送彈藥、物資、藥品為主。王振東隊長特別強調,六區、十區武工隊要不惜代價儘快搞到外傷藥送至科汰溝。現在隱蔽在白河科汰溝的十幾名傷員傷病惡化,察南交通員送的藥品在赤城東雕鄂一帶被截。

田副隊長對路南地區各城鎮醫藥情況比較熟。他分析了順義、密雲城內的西藥雖多,因為還沒徹底開闢,交通、情報站點不完善,難於進入購取。牛欄山、高麗營、石匣鎮西藥少,籌辦費時。現在只有密雲沙河火車站以及懷柔縣的保羅、雪琴兩個美以美會醫院是可行目標。可近日敵人加強了對懷柔城進出人員和物品控制。田副隊長傾向偷襲沙河火車站。

付振庭認為武工隊打車站兵力足,即使偷襲成功,在向山裡運送時也會遭到加倍封鎖。如果將獲取與運送同時考慮,還是取自懷柔稍微有利。田隊長說:「根據你的意見,先弄個計劃方案,報告王隊長。」付振庭要求先回太子務,田隊長囑咐說:「你回去隨時待命,另外因為懷柔城周邊已經劃入延昌懷順工委,一些情報點的位置、口令、標誌也許會有變化,不能因為區域交疊而誤事,如有變更通知,要及時傳達到各村小組。」付振庭就拉著騾子沿白河叉子幹河灘,往西南方向去了太子務。

中午,付振庭剛到東家翁順達家門口,就聽到了老翁正在院裡罵咧子,付振庭放慢腳步細聽,東家好像是在罵保長。付振庭拉著騾子進了院,老翁接過綱繩停了罵,對付振庭說:「幸虧你回來晚了點,前晌,保長帶著鄉公所的人來徵牲口,給滿洲軍拉石灰修炮樓。我說牲口僱出去了,保長硬說我藏起來了。大鄉來的警察限我兩天把騾子送到鄉公所湊車套,出公差。」付振庭說:「那不行,我已經另應了一個馱腳活。」說著就掏出三塊錢遞給翁順達說,「是這趟的腳錢。」老翁接過錢說:「兩塊就行,兩塊就行,人吃馬餵的。」付振庭一邊往自己住的廂屋走,一邊對老翁說:「回頭你去找保長,告訴他說騾子回來了,但僱主不撒手。」

午飯後,還沒容翁順達去知會保長,保長就來了。張保長進院就喊:「老翁,老翁,人見你的騾子回來了,明兒你就拉著牲口跟老鄭家的兩個驢搭湊一套車去應差,從東智村往康各莊拉石灰。」在上屋的翁順達還沒回答,付振庭就光著膀子跨出了廂屋門,對保長說:「你再想別的轍吧,這騾子有差事,我徵用了。」張保長一看,是翁家的夥計,保長的話聲兒立馬就軟了:「您先用,您先用。不過老翁家的牲口早被滿洲軍號上冊本了,這兩年裡剛應了一次差,在鄉裡我實在說不過去了。」

張保長說的是實話,但他心裡更知道翁家的夥計,就是個在這兒住房兒的八路軍,自己惹不起。付振庭說:「我不讓你為難,回頭我找大鄉的鄉長,把這牲口的號給抹了,興許等我這筆買賣結了帳,就把這騾子買下呢。」張保長沒了轍,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辦成了,省得我不好交差,您歇著。」就轉身出去了。

苦夏炎天,為完成購運藥品任務而心焦氣躁的付振庭躺在炕席上左翻右轉,盤算著能不能通過劉保富買到外傷藥。

十二

今天劉保富挺忙。他忙著聯繫兩家教會醫院以及「新民醫療施診處」,幫日本憲兵軍醫官處置傷員,組織民眾慰問傷兵。昨晚,駐懷柔警備隊、憲兵隊連同駐沙峪滿洲軍接到命令,前往四海冶堵截準備西撤龍關的八路軍。結果200多人被王亢率領的八路軍十團三個連反包圍在杏樹臺附近的幾個山頭之間。日偽軍雖然死亡不多,可受傷的有四五十。

今晨,在縣保安大隊的一路警戒下,總算撤回了懷柔城。在救治傷兵時,劉保富就發現醫生除了用酒精清理槍傷外,就是往傷口撒磺胺顆粒再包紮。保羅醫院的張醫師說,磺胺是最好的外傷消炎藥。劉保富知道這個磺胺顆粒就是前天順子說的黃粉子。他還通過田醫生得知,這種藥屬於一級嚴控藥品,縣警備、憲兵隊每人隨身急救包裡都有一小瓶,縣保安隊的人一瓶都沒有。

保羅、雪琴醫院的磺胺藥都從北平協和醫院進,這類藥品購進使用售出都登記。縣裡的藥鋪除了允許春生堂每月買幾瓶配製治療皮膚病外,其他藥鋪都沒有。而金星館的用藥屬於特批。晚上回家的路上,劉保富心想,有特批就行,何不趁這次戰事之亂,讓金保子幫忙弄幾十瓶呢。但還得先探探姓付的是不是真要,現在醫院的銷價一瓶一塊大洋。姓付的如果肯出六塊錢,就值得弄。又想到瑞祥升老黃也許不想管了。想著,走著一抬頭,已不自覺地走到了瑞祥升,索性就進了店門。

店堂只有順子在,劉保富問:「老黃呢?」順子說:「在後頭呢。」劉保富就掏出五塊銀洋說:「你把這個給他,上次沒帶夠。」順子說:「所長你後邊喝口水兒,順便自個兒給他合適。」劉保富來到後屋,老黃也沒顯不高興,老黃收了錢就給劉保富沏茶。劉保富見老黃情緒不錯,就說:「不打不成交,這次我感覺那個跑單幫的付老闆挺講義氣,我這兒還有個小買賣兒,我也知道黃掌柜嫌麻煩,有茬口時你就替我知會他一聲兒,我倆直接商量著辦。」

老黃思忱了一下說:「順子知道東關馬車店的一個夥計常給付老闆的牲口瞧病。我讓順子給您尋摸,尋摸。」劉保富說「行,行,有信兒後讓順子告訴金星館金老闆就行。」劉保富離開瑞祥升後院,在前店和順子簡單重複了一下剛才和黃掌柜說的話,並囑咐說:「如果有信兒,你先知會一下金老闆,就讓付二爺直接過去。」

劉保富從瑞祥升出來後,立即轉身去了金星館。金保子見劉保富一身疲憊,就問要不要叫個姑娘撫腿捶背,劉保富說:「不用了,說幾句話就走。」說到磺胺藥,金保子說:「我也用不多,就是作為洗房浴桶的淨洗藥,每月用十幾瓶,原來都是井谷先生幫著從新民醫療施診處領,可自去年春天他就不管了。只是允許保羅和雪琴醫院賣給我一點。雖然井谷口頭允許,但人家醫院不好辦,只好走花帳。就是利用兩個醫院禁藥銷用登記冊中的幾個不能登記真名實姓的空當,我每次去買藥就在那幾個人頭兒上加兩瓶。」劉保富問:「為啥不登記真名?」金保子說:「那倆醫院一直都在使用這種藥輔助治療花柳病,縣署機關的人來瞧這種病時,就不讓登記真名。」

劉保富就說:「看來不是買不出來,多加幾個空人頭兒就行。」金保子說:「弄是能弄,但光為了幾個錢還是不值得冒險。」劉保富就說:「騎驢的不知趕腳的苦,我得趕緊把老娘送回關外,還得找使喚人,老婆那頭也要幫襯,我一個月就三十幾塊,每個月的收支都扣不上蓋兒。」金保子就說:「你也是不容易。」劉保富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想弄這個,是有個機緣,就是那個跑單幫姓付的,聽說他那邊要出好價錢買。通過上次打交道,覺得這人講義氣,出手大方,嘴嚴講規矩。只要他不是給八路軍買,我還真想弄幾十瓶。」金保子一時沒了話。

不知是怎麼回事,金保子聽說還是付振庭要貨時,腦中立時顯出了付振庭那黝黑的臉龐和壯實的影子。就對劉保富說:「我可以幫你,誰讓咱倆都是井谷的人呢,一場朋友一場戲,演好演壞憑運氣。雖然我可以去兩家醫院做單子拿東西,可憲兵隊特別任務科的人逢雙日必查,平常醫院門口外也有眼線。最好在檢查日,你和井谷先生也去檢查新民衛生。」劉保富就說:「這好辦,我們每月都和新民防疫委員會檢查街巷太平水缸、清道夫、穢物運輸衛生車和店鋪之清潔。我去查保羅也是正差兒。」

十三

這天傍晚,按當地人的說法,付振庭和東家正在院子裡「一虎一豹,一蹦一跳」。其實就是一個人坐著抱攏草束,一顛一顛地往鍘刀槽上續,另一人站立,持鍘刀柄彎腰直腰鍘草。東家老翁見付振庭心不在焉,每次往刀口送草時都很擔心。又見付振庭抬起刀片不往下鍘就說,你瞎琢磨啥吶,幹這活兒可不能走神兒,去年二愣子和他爹鍘草,就把他爹仨手指頭鍘掉了。幸虧懷柔春生堂用洋藥摻中藥膏子給接上了。付振庭一聽洋藥能摻到中藥裡,心想,得功夫時還真得去春生堂打聽打聽。

點燈的時候,鄰村的一個夥計給付振庭捎口信兒,說湯河口的圍子放鬆了,湯河口郭家的南櫃、北櫃要從牛山進幾馱子燒酒,腳錢是一馱子一塊五。付振庭轉臉問東家老翁接不接。其實老翁心裡明鏡兒似的,知道付振庭願意接。就順情說:「那還不接,反正牲口在家也是個麻煩。這世道,到處都是氣人家有,笑人家無的人,只要有人見著騾子在家,準保去告官。」捎信人就對付振庭說:「那明兒一早你先去懷柔東關馬車店,貨是從懷柔走還是去牛山馱你跟僱主商量著辦。」付振庭心知,田副隊長他們制定的購取西藥計劃開始實施了。

次日晌前,付振庭來到懷柔東關馬車店,問二祥子為啥是酒。二祥子說,只是個說辭。近日有消息說,湯河口圍子裡的保長和牌甲長都不敢張狂了,大多都辭了職,日偽軍沒轍,只能放鬆。這有利我們選合適的貨。但眼下是拿貨容易送出難,路上的三個卡子不好過。你在這兒吃了飯就進城到魁星樓那兒,丁子辰有指示。說著二祥子就遞給付振庭一個卡片子,付振庭一看是新民指導部青年團區鄉聯絡員證件,有了這個證進出城就方便多了。

過午,付振庭進城後覺得時間還早,就溜達到南大街春生堂藥鋪。這是一家老字號,年輕醫師先生李耀先兼掌柜,祖上世代以治療皮膚病有奇效而著名。近年李先生讀了一些西藥書,就在配製藥丸,藥膏時嘗試加進一些西藥粉粒,效果極好,尤其是憲兵隊的兩個傷兵用過後,傷口不但沒有潰膿而且癒合極快。所以,指導部衛生科就特別允許李耀先每月可以購買兩瓶磺胺顆粒作配藥。

付振庭問李先生有沒有治療外傷的藥膏子,想買幾瓶。李先生說雖有無多。付振庭接著說,如果按先生的要求提供各類東西,能不能花錢配幾斤呢。李先生一聽,就有了緊張,一時不知道說啥好。轉瞬說,不容易,不容易,油膏子、冰片、鹽都好說,洋藥沒處買。付振庭笑著說,我是隨口一說,就轉身出藥鋪,去了城東南角的魁星樓。

十四

金保子自打民國二十七年,來懷柔開金星逸館,已近五個年頭。可她這個星只閃幾閃就沒大亮兒了。民國二十二年四月,長城抗戰後,懷柔與鄰縣全部失陷,國民黨在懷柔的黨務基本停頓。民國二十四年,殷汝耕脫離南京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時,懷柔縣雖然有一些前黨政警人員暗地有活動,還想刺殺漢奸。但到了民國二十七年六月,日軍進佔懷柔後,國民黨警政人員的活動就銷聲匿跡了。有的死心塌地投了「友邦」,有的給日軍應付故事,有的棄政教書,有的逃往南方。因此,金星館情報點的存在意義越來越小。名義上雖有搜集八路軍情報任務,但她這種地方很難出現共產黨八路軍的活動信息,金保子也就漸漸被冷落了。

儘管井谷對金保子依然庇護,但那是井谷為了迎合警備隊、憲兵隊的政治需要。所以,金保子有時想起自己在瀋陽的時光,對比眼下的懷柔彈丸小城,加之遠離親朋舊客,難免落寞憂傷。目前能深聊幾句的就是劉保富,想來劉保富和她也是一樣,身在所謂的滿洲國、友邦、國民黨、冀東政府的各種勢力中周旋已經力不從心,也沒了目標。

其實,金保子原來有目標。她深知自己在日本人眼裡就是個沒啥文化的低檔特務,早晚被扔掉或除掉。就想攢些錢回瀋陽或去旅順碼頭開個店鋪,嫁個良人了此一生。可她兩次試探著向井谷說了這想法之後,井谷都是不置可否。孤寂、無望、沒了市場的金保子,就是在這種無聊的心境下遇見了付振庭。付振庭那冷峻隨和,經多歷廣,行路帶風,語如鐘磬,言出必果的形象,在金保子心裡才是真漢子。雖然她未必把這個漢子視作可嫁的良人或想利用一番,但心裡總是毫無理由地想見他。

當晚,金保子就帶著管帳的去了美以美會保羅醫院,找張宗禹醫師,說是要買五十瓶磺胺顆粒。張醫師說,實在不好登記,也不能一次出庫這麼多,因為還要備用日常門診。金保子說,那就買三十瓶吧,登記時就在名冊後面加十幾個人,特別任務科的要是查問,就讓他們去問井谷先生。張醫師不得已,就按金保子的話,分別開了十幾個人的磺胺藥和酒精等登記備查。金保子交了錢,又去了西大街雪琴醫院,田醫師依樣開了二十瓶。金保子回到金星館,立即打電話告訴劉保富,說剛才在兩家醫院買了五十瓶磺胺藥,已經取回,讓他準備五十塊大洋。劉保富沒想到這麼順利,手裡也沒錢,心裡有點著急,就忍不住又去瑞祥升尋問買主消息。

順子見劉保富來得有點急,怕是出了啥岔子。劉保富小聲說,黃粉子已經有了,順子先是一怔。隨後說,付老闆晚半晌已經來懷柔了,但他想知道貨的價碼,好預備錢。現在去南門外躉燒酒去了,回來我告訴他。劉保富就伸右手做了個「六」字形說,付老闆應該知道不容易,攏共五十個,就六條小魚子吧。成與不成讓他到金老闆那兒再說。

劉保富說六條小魚子,就是六根一兩的金條,當時,每兩黃金可兌五十塊銀元。雖然日偽時期,冀東自治政府極力推廣使用日本控制的中國聯合準備銀行發行的貨幣,但民眾不敢用,仍使用察哈爾銀行紙幣,而上層社會在交易時更會直接使用金銀等硬通貨。

十五

入夜,街上巡更的見一個馱著酒簍子的驢馱子,從南門裡往北走,上前詢問時,趕腳的說給一個姓付的老闆送燒酒。巡更的打開兩個酒簍塞子一看,確實是酒,酒香四溢,也就沒再說什麼。酒馱子來到南大街,往東不遠,就拐彎進了春生堂後院,院裡的人卸了簍子,趕腳人就牽著毛驢原路返回了。

春生堂後院,除了李先生和付振庭,還有一個人。這個瘦小的年輕人,也就二十出頭。下午付振庭來到懷柔城東南角時,這個年輕人上前就問,這裡不是有個魁星樓嗎,怎麼只有磚頭不見樓呢?付振庭知道這問話是原來的聯絡口號,就回覆說,我只知道金星館,金星館裡也沒有金星。隨後兩人進了一家小酒館,喝了一壺酒,吃兩盤菜,說了幾句話,相約晚上見,就各自去了。原來這個年輕人的職業是懷柔西門外新民農場的一個勸農員。喝酒時雖然沒說幾句話,但付振庭就知道這人了不起,有學問。他向付振庭傳達了丁子辰的指示後,就順手把一張新民報推給了付振庭,報紙下就是裹著紙的小魚子。

晚上付振庭從金星館出來,就直接去了春生堂。勸農員正和李先生聊醫者,仁之大也,術者,愛之博也。看來李先生已經答應幫助配製藥膏了。

現在,磺胺粉、豬板油等全齊了。李先生親自用鹽水熬煉豬油,隨著水幹油清,在油溫由熱變涼過程中,根據油的涼熱,李先生一瓶瓶打開磺胺粉,均勻加入油中。直到後半夜油脂才變溫涼,李先生拿出兩個處理過的豬尿脬,三人小心地將七八斤油脂分別灌進兩隻豬尿脬封閉後,慢慢放進兩隻酒簍。最後,勸農員挽起袖子,把手伸進酒簍,輕輕將油脂囊壓平在簍底,又用長於簍寬的竹板條,順進酒簍彎成弓形箅住。李先生說,得放在我的儲藥地窖裡,才能凝成藥膏。

清晨,勸農員幫付振庭從地窖裡把酒簍抬出後,就在藥店開板時從櫃檯前門出去了。付振庭一直待在後院,寸步不離酒貨。天大亮後,二祥子拉著騾子來到春生堂時,付振庭正一手拿著李先生買來的大油餅,一手端著豆腐湯又吃又喝。付振庭見牲口來了,急忙把手裡的半個油餅使勁塞進嘴裡,鼓著嘴,用手比劃著把騾子順過來,示意二祥子抬酒簍。然後二祥子就牽著騾子走出後院,在店前門等付振庭。付振庭穿好衣服,又在櫃檯拿了李先生準備的幾盒藥丸子出了店門,與二祥子一個前頭拉騾子,一個後面跟腳,向東門走去。

就在經過金星館後牆時,付振庭被金保子叫住了,這次金保子後面沒有別人,她也沒一驚一乍地喊。只說:「付二爺早呀。」付振庭仍怕她糾纏,腳步沒停,說:「早,金老闆早。」但金保子還是向前緊走了幾步大聲說:「付二爺,等一下,有兩句話,我想讓你再來時給我帶點東西。」不得已,付振庭只得停下。

在離東門崗不遠處,金保子略顯悽然地小聲說:「過分水嶺後有股黑風,二爺可別著了涼。」付振庭的心一緊,這才注意到金保子兩眼,並沒有挑逗的眼神,神態也不輕佻。付振庭說:「謝過金老闆。」就追著馱子向門崗走去。門崗哨兵看到了金保子與付振庭說話,看了看證件,就放行了。出城後,付振庭並沒直接往東北方向走,而是與二祥子牽著騾子,回了東關馬車店。付振庭不直接上路而回馬車店,並不是故意以輕鬆無事來示敵,而是還要預備衣食乾糧和傢伙。到了馬車店,二祥子打了一筲水飲騾子,付振庭就拆開藥盒子,把一顆顆蠟封的藥丸子,裝進一個小布袋,再塞進褡褳。

這時,付振庭想起了剛才金保子說路上的黑風。江湖上的黑風,專指有目標的路劫者,可金保子不應該知道這一帶的杆子和大幫。再一細想,可能是保安隊或警備隊的人,但保安隊和警備隊要是知道我這事,也不必等我上路再動手,在縣城就辦了。雖然沒想出個頭緒,但還得加點小心,自己帶的東西太貴了,付振庭心裡說。

十六

就在付振庭拉著騾馱子上路不久,新民指導部衛生科、警備隊特別任務科就開始了縣城商鋪逢雙日的大檢查。整個一上午,檢查人員從東街到西街、東門、西門裡外,對所有的商鋪、藥鋪、飯鋪、雜貨鋪、車馬牛羊店,進行了梳篦式清查。對洋火、洋燈、棉花布匹、跌打損傷藥無一不按進銷帳冊清對;對住店人員從事何業,何處來,何時去的登記簿也須一一過眼。

當一行人查到保羅醫院時,警備隊特別科的人就在禁藥登記冊上發現了問題,一個特務叫來張宗禹醫師,手指點戳著記錄用藥者代號,問怎麼回事。張醫師沒法回答,只是諾諾地看著劉保富和井谷總務長。井谷過來一看,就有了怒意,也用手指使勁兒戳著冊頁上一列列毛筆行楷,轉問劉保富怎麼回事。劉保富就一時傻了眼。井谷見劉保富面色緊張呆滯,更加生氣,大勁敲著名冊,提高聲音說:「這兩個字到底什麼意思?」

就在所有人都十分緊張的時候,劉保富卻瞬間反應了過來。原來井谷問的不是那一列列匿名者,問的是「暑」字。由於張醫師暑字寫得鬆散,又是豎列草書,井谷就看成了「日、者」兩個字。後面那些「暑甲、暑乙、暑丙」,在井谷眼裡就變成了「日者甲」、「日者乙」。

劉保富急忙把井谷引到店堂一角的桌前坐下說:「井谷老師,井谷老師您聽我解釋,您聽我解釋。這是暑字,酷暑的暑字,並不是有辱大日本帝國的『日者』」。

劉保富邊說邊用手指在桌上寫寫畫畫。接著說,「老師您的漢學造詣精深,您當然知道中國自古至今都講究避諱。暑者,通署,也就是官署、衙署、警署的署。今懷柔之縣署,警署的上下各員,多是平南、平東之人,他們在剿共滅黨,力推新民教化時與新民指導部和大日本友邦軍隊,互相提攜,共創滿中日共榮,頗有效勞。但這些人士,多無家眷,且不致力修身,時有寂寞,以致偶爾問柳於巷,且染不潔之疾。暗自尋醫多不見效,而醫院西藥雖效,可必須登記,如果實名,必然傳出,不但官儀掃地,更會影響新民教化之指導,所以患者命醫師變通處置。醫師無奈,為方便記憶和避諱,就以暑代署,標註甲乙以便區別,實無日者之意。」

井谷聽著,聽著,嘴角就微微有了笑意。他的笑是覺得漢語、漢字真是有意思,越想越有意思。想著,想著就忘了主題,站起來揮揮手,就往外走。其他人也不知道劉保富到底和井谷說了些啥,反正覺得井谷很高興,大家也就跟高興地去了。劉保富用小聰明,造成井谷馬虎,以達到掩蓋事實的做法,在中國北方民間稱為「打馬虎掩」。劉保富這個馬虎掩打得很勉強,也就蒙蒙一時犯暈的井谷。其實,當時在場的一些漢奸都知道保羅和雪琴醫院肯定在偷偷銷售禁藥。但多數人即使知道,也不去點破。何況也沒啥直接證據,弄不好會得罪很多軍政要員。

懷柔縣日軍憲兵隊(李祥繪)

李祥繪

新民醫療問事處的一個人卻不這麼想。這人是個半瓶子醫,投靠日本後,被安排在問事處,每月掙著八塊錢的薪水,頗為自得。如果為了生存,安於現狀,自得其所也可理解。但他不滿足,還要積極立功,他沒事就搜集自己職責以外的事,漸漸就發現了劉保富不大對勁,好像正在瞞著主子暗掙錢。由於職業關係,這人對禁藥早有關注,近日他影影綽綽感覺到劉保富像是在倒賣磺胺顆粒。他很想去舉報,但無實證,自己和警備隊,新民會的上層也說不上話,後來想到了金保子。就在昨晚,他聽一個打更的說,有人往城裡馱酒,心裡覺得不尋常,就去了金星館。見到金保子,把這些天知道的點點滴滴全說了,並請金保子向井谷總長匯報。

金保子一聽,嚇了一跳。這次她參與倒騰磺胺顆粒,不是為自己掙錢,好像也不是為劉保富,而是莫名其妙地幫了付二爺,事已至此,已無可挽回。於是,金保子對來人說:「你一點證據都沒有,我怎麼去說?要是有據可憑,趕明可以代你去說,你要是立了功,升了官,得了獎可別忘了我,這功勞可得有我一半兒。」那人連說;「那自然,那自然。」金保子問他下一步行動,他說:「明天就去口外在那個奸商必經之路等貨馱子。既然在懷柔地面不好搜,也沒把握搜到物證,就在口外滿洲國地面搜。琉璃廟的卡子,是滿洲國熱河省灤平縣的收稅卡,我就在那地兒,捅他一下子,不怕他不露餡。」金保子聽後就說:「好,好,但你可得保密,走漏了風聲可不得了。」

金保子知道,幫人幫到底,殺人殺到死的俗話。如果金保子不繼續幫付振庭,自己早晚也會出事,現在幫他人也就是在救自己。第二天一大早,金保子就在金星館附近等到了付振庭,告訴他路上有黑風。

十七

付振庭仍然是走孤臺寺、範各莊。這兩個卡子,都在縣城附近,一般情況下,近在縣城的卡哨對出城方向的行商或腳力都不怎麼檢查。鄧各莊的卡子檢查稍嚴,大水峪卡更不用說,這是懷柔正北最後一個卡子。

付振庭拉著騾子走近鄧各莊哨卡一看,執勤的基本還是前幾天那幾個小子。心想這次沒有老魏,不會再節外生枝了。但那幾個偽警見是前幾天與老魏過卡的那個人,就嗤嗤地笑,一個人上前把酒簍塞子拔下,看都沒看又塞上。其中一個小子壞笑著小聲說,還應該搜搜他身上有沒有花片子。付振庭聽了就拉下臉假裝生了氣,拉上騾子就過卡北去了。

大水峪卡是必須檢查的,這裡不但有保安隊哨兵,也有常駐大水峪的警備隊、憲兵隊的日本人。付振庭心想,這兒是一道鬼門關。此前他已準備好了一袋沒有藥盒的中藥丸,應付檢查,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一旦失敗,只能奪槍,搶藥,闖關。雖然成功的機會不大,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付振庭拉著馱子走進河谷。前面不遠就是明朝修築的大水峪關,無論明清還是民國,這個關一直被使用。順著河灣拐過一處山巖後,付振庭就看到關門處聚了三四十個軍警哨兵,心裡就有了最壞的準備。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朝關門走,走近才知道,原來是保安大隊三排長趙驥騰率隊自神堂峪巡哨至此。趙排長見到付振庭並沒避嫌,就打招呼說:「付老闆幹啥去呀。」付振庭就說:「最近皇軍允許部落有限開放了,今天給湯河口部落裡的郭家店送馱子酒。」

趙排長就一手拿起馱子上的褡褳,翻看裡面的東西。看後又遞向駐大水峪日軍警備隊的哨兵。那個執勤哨兵見趙排長檢查過了,也不好再接,就揮揮手,意思是不看了。這時,趙排長又拔下酒簍塞子,順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兩三尺長的荊條,伸進酒簍攪了攪。最後,趙排長一邊塞蓋酒簍一邊對付振庭說:「抱歉了,抱歉了,認識也得檢查。」然後回過頭看了一眼卡哨,那哨兵就移開路障,付振庭就牽著騾子過了卡。

付振庭北過石門山,峪道河,一刻未停很快就到了分水嶺腳下。趕著馱子過分水嶺很不容易,不但山高嶺大,那些盤繞在山腰上的小道,就像有人從山頂扔到山腰的一團亂繩子,尤其是雨季之後,很多小道都被雨水衝斷,形成無數大大小小的缺口。人畜稍不小心,就有跌下山谷之險。付振庭喘了口氣,開始從馱子後面,用肩膀頂著騾子後胯攀山。如遇小道斷口過長,付振庭只好搬些石頭填上,以免騾子閃跌摔倒。付振庭心想,不但要保護好藥膏,這兩簍牛山燒酒也是傷員最好的洗傷藥,儘量把酒藥都送到。

一個多鐘頭後,付振庭與騾馱,終於安全攀到分水嶺梁頂。牲口和人大汗淋漓,那頭騾子不停地發抖。付振庭真想歇會兒,但不行。騾子在劇烈運動後,不能靜止不動,付振庭提了一下綱繩,開始下山。

付振庭在山脊上向前走,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個穿灰短袍的人在路邊石上坐著歇腳。由於剛才爬大梁,付振庭幾乎忘了金保子的分水嶺有黑非風的暗示。但前邊這人很白淨,根本不像賊人或杆子之類。這時,那個人爽聲打招呼說:「老闆上貨啊?」付振庭回說:「是給湯河口圍子裡的老闆上貨。」那人就說:「我也去湯河口部落,正好搭伴說閒話兒。」

付振庭沒接話,把騾子綱繩搭在騾背上,自己跟在後面,讓騾子在前面自主尋路下山。那個灰衣人就起身背上布袋子,追了上來。

到了山下,前面的河灘路雖然亂石嶙峋,但人畜可以並行,比起盤山小路好走得多。灰衣人上來問付振庭,平常都跑啥買賣。付振庭就說,看見啥能幹,就抓一把,沒啥準譜,你是幹啥的?灰衣人就說,自己是個走方郎中,四處混口飯吃。付振庭說,原來是位先生,怎不在城裡開個藥鋪,坐堂看病多舒服。那人就嘆氣說,開藥鋪少說也得兩三百塊大洋,沒那大的本兒呀。我聽說關外的一些部落鬆了些,就想到這邊幾個部落轉轉,興許能掙幾個子。

兩人一路走著,說著就到了後山鋪。付振庭心想,自己並不是到湯河口,但怎麼才能甩開這人呢。這人雖不像打劫的流匪,他要是日偽特務呢?這時付振庭突然聯想到了金保子的話,金保子知特務並不知匪。想到這裡,付振庭就對灰衣人說:「咱在後山鋪歇歇腳,要不就在這兒住一宿,明天再走吧。」

灰衣人就說:「這秋天長日的,離天黑還早著吶,要住也是住琉璃廟合適。」付振庭就說:「是,是,要住也是住琉璃廟合適。」兩人過了後山鋪繼續向前走。此時,付振庭覺出這個人確實有點像關內出來的特務,但又不像是警備隊或憲兵隊的。因為,如果是普通行旅之人或賊匪,多會選擇山鄉野店,花費少,易逃脫。只有官家人才喜歡住在有軍警的地方。

就在兩人走到距琉璃廟不到兩三裡的時候,付振庭站住了,他想再試探一下。灰衣人就說:「快走吧,前面就到琉璃廟了,過了卡子,或歇或住都行。」付振庭見對方挺著急,就說:「反正也快到了,人不歇,牲口也該歇歇了,要不你先走一步。」付振庭就從馱子上把褡褳包拿下來,搭在肩上,坐在了路邊的石頭上,那騾子就低頭啃食路邊短草。其實付振庭的這個動作,是在展示「褡褳」的重要性。灰衣人無奈,說:「別介呀,我哪能先走呢,歇兒,歇兒。」付振庭半眯著眼看到灰衣人雖然也坐下了,但他的坐相絕不是放鬆休息。這時,付振庭已經肯定了這個人很可能會在琉璃廟卡子利用那裡的警察哨,滿洲軍對自己進行詳細搜查。想到這一層,付振庭站起來說:「這位先生,喘口氣就行了,趕緊走吧。」灰衣人立馬站起來說:「走吧,走吧。」

琉璃廟自古就是個山地小鎮,交通咽喉。現在這裡設有治安卡和稅卡,灤平縣在這裡設有警察分所,有警官、警士十二名,駐了一個小隊的滿洲軍,另有四名稅警。付振庭到了卡門,從褡褳裡主動掏出良民證,過路帖,警察哨接過去一一查看,並問馱的是油還是酒。付振庭就說是酒,一名稅警上前,打開酒簍塞,低頭看了看,聞了聞,就說,酒稅百斤一吊,如果使灤制錢,一吊166個,如果使關內製錢,一吊是155個。證件驗證過後,付振庭從褡褳裡掏制錢的同時,也從前面警察的臉上,看出自己身後的灰衣人或在使眼色或是在做手勢。

突然,稅警身後的一個哨警,一把就將付振庭手裡的褡褳拽了過去。隨後就從裡面拽出了個小布袋,伸手就掏出了幾個蠟封藥丸,展在付振庭面前說:「這是什麼?」付振庭低聲說:「是我從懷柔藥鋪買的藥。」哨警問:「什麼藥?為啥沒有藥盒子?」付振庭說:「藥是黃天再造丸,我買了藥以後,馬車店的一個夥計說,這藥盒子上有『黃』字。還說凡是帶黃字的藥都是禁藥,不如把盒子扔了,我就拆了。」

這時,一個警官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吩咐剛才問話的警察:「拿把刀來,把這些藥丸都切開,看看裡面到底是啥。什麼『再造丸』,就是夾心,夾餡的違禁貨。」刀拿來之後,就在臺子上把藥丸蠟皮敲開,切藥丸子。連切了十幾個,也沒見違禁物品。這時,付振庭就說:「老總,行行好,別切了,真的是買的藥丸子。我現在知道了,因為自個兒不識字,就上了別人的當,也許是人家和我開玩笑,我就認了真,拆了藥盒子。您都給切了,立馬就硬幹,就糟蹋了。」

切藥丸的警察剛要停手,沒想到付振庭身後的灰衣人搭了話,說:「讓人家都切開看看,心明眼亮,這些如果真的是藥,也糟蹋不了,回頭到了湯河口,有二兩蜂蜜,一兩蜜蠟,我就能把藥丸全封上。」這時,那個切藥的警察聽了灰衣人的話,索性不切了。一揮手說:「交了稅趕緊走吧」。付振庭急忙把那些切了和沒切的藥丸子抓進袋子,拿出一串制錢遞給了稅警,轉身拉上了騾子,就走過了檢查卡。灰衣人似乎對著哨警揮了揮手中的一張片子,也過了卡。還沒出琉璃廟街時,付振庭回頭對灰衣人說:「你不是說要住琉璃廟嗎,你就住下吧。我得走,人吃馬餵加上住店錢,我支應不起。」灰衣人說:「你要是不住,我也不住了,還和你搭伴走,不過,到湯河口得天黑。」

付振庭不再說話,拉著騾子徑直向前走。付振庭走了七八裡,他知道灰衣人一直在後面跟著。過了安州壩,在往前就是鞍子嶺了,付振庭心想,這個漢奸還沒死心,他是想到了湯河口之後,利用日本人再次搜查。想到這裡,付振庭就停了下來。回頭說:「先生,你先走也行,等會兒也行,我歇會兒,到河邊喝口水,再飲飲牲口。」說著就拉著騾子下了路坎兒,向河邊走去。付振庭讓騾子喝上水,自己跳到河邊一塊半鋪炕大的石頭上,撩水洗了洗臉,捧喝了幾口水。這時,灰衣人跟著來到河邊,也跳到河石上和付振庭搭訕。付振庭看著水面沒有回頭,就在灰衣人跳向河石的瞬間,付振庭在水的倒影中看到了他腰間別著的手槍。

天漸漸暗了下來,灰衣人沒話找話說:「你真不應該拆那些藥盒子,你一拆,人家崗哨就懷疑藥丸子是假的,裡面肯定夾了東西,搗多大亂呀。這也難怪,沒有文化,不識字就是耽誤事。」付振庭靜靜地看著眼前一丈多深的河水說:「是,不識字就是耽誤事。」然後反身問灰衣人說,「你會水嗎?」灰衣人一邊撩水洗手,一邊說:「不會。」付振庭就把右手在褲腿上擦了擦說:「不會水也不好,不會水就會耽誤你活著。」灰衣人一愣,付振庭的右手已經準確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說:「你這找死不等天亮的漢奸,我給了幾次活命的機會,可你就是想去見閻王。」沒等灰衣人的饒命倆字說全,付振庭手腕子一擰,小臂向上一翻,肘部順勢一頂,隨著一個不大的水的潑濺聲,被掐住脖子的灰衣人頭部朝下落水,河水瞬間嗆入心肺。

十八

付振庭拉著騾子從河邊回到路上,距離任務地越來越近,他打著騾子,自己小跑,片刻不停。他要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趕到鞍子嶺。

當付振庭接近鞍子嶺溝口時,他看到了兩個戴著破草帽的人趕著一頭驢迎面走來。

這時,西邊山脊的曲線還嵌著一絲微紅。路邊這條古稱鞍子嶺河,後來稱琉璃廟河的河水拼命向北去迎接那日夜不息的湯河白水。這時對方的一個人唱起了小調:「白河的水呀,白白地流,一流流到湯河頭,湯河頭呀放黃木,賣了黃木,買頭牛。」付振庭聽了這個小調,心裡高興極了,他知道這是四大隊湯河口遊擊隊的人。付振庭也扯開嗓子唱到:「天河的水呀,壩上來,妹看哥哥放木排,哥哥撐篙好身手,莫學水去不回來。」

口號歌對上之後,那兩人就迅速走過來說:「可見著你了,我倆等你兩天了。」說著三人急忙轉入鞍子嶺溝,在一山彎死角,他們把兩隻酒簍抬捆到驢馱子上,一個遊擊隊員對付振庭說:「這一帶是湯河口和琉璃廟警區交界,兩邊巡哨隊都很少來。一會兒我們直接把酒藥馱進科汰溝,傷員們都在溝堖的達子廟那邊,離這兒還有二十多裡地,我們得趕緊走。」付振庭急忙從褡褳裡掏出那小袋中藥丸說:「把這個也拿上,是治咳喘的好藥,村裡人誰要就給誰吧。」一個遊擊隊員接過藥袋說』「我們隊長已經安排你今晚住在鞍子嶺西溝,一切都沒問題,你直接去就行。」說完,兩個遊擊隊員就護著驢馱子涉水河東,消失在河灣的夜色裡了。

這天,湯河口遊擊隊安排付振庭住在鞍子嶺溝財主王玉環家,王地主不敢怠慢,預備的吃喝不賴。但付振庭一整宿都沒睡踏實,付振庭不是擔心地主和敵特謀害,而是因為一個事兒想不明白。

付振庭有個習慣,他每完成一次任務的當日,都會把執行任務時的細節捋順一遍。夜裡,他想到了丁子辰,想到了勸農員,還有保安隊趙排長,這些人都應該是組織的人。二祥子,順子就別說了,都在隊伍上一塊堆兒幹過鬼子。那金保子呢?她不就是個鴇子嗎,還應該是個偽滿特務。不可能是組織的人呀,組織總不會安排她幫我去完成任務吧。可她不但是我完成這次買藥任務的關鍵人,她還及時暗示我路上會有特務跟蹤。細想起來,如果沒有金保子的暗示,沒準自己真的會被暗算了。真是奇了怪了。難道她也在組織?付振庭搖了搖頭。就是從這天起,這事兒就在付振庭腦子裡一直纏繞不去。

2022年4月15日 海澱

走筆虛實頌英豪

——王海中篇紀實小說《豐灤密》編輯絮語

閆國強

作者王海把《豐灤密》定義為一篇中篇紀實小說。那麼,紀實小說的定義又是什麼呢?紀實小說是在搜集事實材料基礎上加以概括、提煉、藝術虛構而寫成的小說。「這種小說是現實主義小說發展的一個分支,同時也受到新聞、報告文學發展的影響但比報告文學有更多的藝術加工;它屬於小說品類,但又比虛構小說更注重生活事實。」它的紀實特徵是使用真實存在過的人物為主人公,真實發生過的事件為故事線索;它的小說特徵則是以虛構的細節塑造人物性格,完善故事情節。

小說《豐灤密》以三段式(並非作品章節)的架構,講述了抗日戰爭時期民主政權豐灤密聯合縣的真實故事,作品交代,當時的「懷柔城,就像一片荒山野林子。聚在這裡的滿洲軍、友邦軍(指鬼子)、民國暗殺團、八路軍,還有不知投誰好的杆子大幫都是虎豹狼群」。在如此複雜的環境下,八路軍遊擊隊偵察班長付振庭勇闖懷柔火車站,繳獲敵人武器,殺死日本憲兵隊長。

三天後,付振庭又以石匣城「義合號」二掌柜身份來到懷柔東關馬車店找到交通員順子,通過縣城裡的商人牽線撮合,從偽懷柔新民會指導部青年訓導所所長手中為八路軍購買並運送武器彈藥;數日後又順利通過前往北部山區的數道敵人封鎖線並制服盯梢跟蹤的漢奸特務,圓滿完成組織交給他的為北部山區我遊擊隊傷員運送藥品的任務。小說在一系列情節的展開中,表現八路軍戰士大智大勇、無畏困難、不怕犧牲的英雄品質,展示出抗戰中對敵鬥爭的複雜性,塑造了不同身份、不同心理、不同表現,各有性格的鮮活形象。

小說是虛構的藝術,需要作者在不違背生活真實的前提下,通過豐富的想像填充細節,詳細描寫主人公在故事情節演進中的動作、思維以及行動中的背景和環境。虛構是小說的靈魂,是小說創作區別於其它寫作最顯著的特徵。「所謂虛構,就是小說家為了使小說反映出來的生活比實際生活更強烈、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更真實,依託合理的想像所採用的一種藝術手段。」小說《豐灤密》所敘述的故事線索來源於《懷柔革命史》等史料。

但是這段歷史的記載對於創作的價值僅僅是為作者提供了付振庭闖車站、奪武器、殺鬼子的史實。翻遍懷柔史料,對這一事件的記述大多都是寥寥數語,每本書裡僅僅30個字左右,而小說的展開描寫卻用了2600字之多。懷柔史料對於付振庭事跡的記述雖然用筆簡略,但是勇闖火車站的人數倒有三種說法,最普遍的說法是「五區偵察員付振庭,與另外兩名偵察員化裝成老百姓混進火車站,打死兩個日本鬼子,奪得手槍一支」;第二種說法是「偵察員付振庭帶一名戰士打死了憲兵隊長,摘走了『花牌擼子』」;第三種說法是「7月,王振東派偵察班長付振庭(蓮花池人)大白天隻身到懷柔火車站奪下日本憲兵隊長的手槍,並將其擊斃。」作者為了表現付振庭孤膽英雄的形象,採用了第三種說法,在還原歷史的基礎上,運用豐富的想像,真實反映了懷柔抗戰史上充滿傳奇色彩的一幕。

作為中心人物的偵察班長付振庭雖有勇有謀卻也不失魯莽。在執行混進懷柔火車站偵察敵人部署情況的任務時,在敵人憲兵隊長近身後忘記自己的任務,在鬼子密布的環境裡,用老十團偵察排常用的「手別子」招式,隻身一招制敵,搶到了敵人的槍枝,「付振庭拔槍在手,順轉槍口的同時,拇指一頂,保險打開,他也不管槍聲不槍聲,對著鬼子的腦袋就是兩槍,隨後跳起,逆著來路,衝向東邊的鐵絲網。

」付振庭雖然安全脫險卻也受到了組織的批評。他在後來幾次執行任務的間隙,回想此事時都沒有把自己當成「英雄」自命不凡,內心反而表現出幾分後怕,「當行至懷柔火車站南還沒過鐵道口時,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奪槍的『懸事兒』。嗯,還真是有點懸,那個被我別倒在地的鬼子,怎麼沒大聲叫喚呢,這事有點邪性。他要是一喊,一百多步之外的哨兵肯定能聽見,等大撥敵人發現他們隊長在我手裡,即便不敢開槍,我也難脫身,弄不好只能同歸於盡。邪性!這鬼子咋就沒叫喚呢?」

在作者筆下,付振庭沒有《封神演義》裡二郎神楊戩的「張手雷」,也不會土行孫的地遁術,更不會像抗日神劇演的可以「手撕鬼子」,作者沒有刻意拔高,把主人公描寫成哪吒一樣深懷絕技的神仙任務,也不是創作「仙人者,或竦身入雲,無翅而飛;或駕龍乘雲,上造天階……(《太平廣記》)」的神話故事,而是在現實主義的描寫下真實刻畫了付振庭這一人物有血有肉、無異於常人的豐滿形象。

小說中,付振庭二進懷柔縣城,正趕上被他擊斃的鬼子「榮歸故裡」。付振庭看見了漢奸胡知事正站在懷柔城牆上大講「以期剿共滅黨之徹底,實現中日滿之共榮」的歪理,以付振庭的性格或讀者的期待,這正是付振庭幹掉這個漢奸的絕好機會,而這次他卻沒有魯莽行事。在與地下黨員順子等人接頭後,他又謊稱自己是在與山裡土匪武裝(杆子)做生意,經過一番互相試探的鬥志鬥勇後,他順利從有著一堆漢奸頭銜的偽懷柔新民會指導部青年訓導所所長、鬼子聯絡員的劉保富手中購得彈藥,經過偽裝闖過敵人數道封鎖線,完成了任務。

隨著對敵鬥爭的尖銳,付振庭鍛鍊得越來越成熟,而敵人也變得愈加狡猾奸詐。付振庭要執行的第三次任務是要把得來不易的藥品隱藏得天衣無縫,以便通過敵人的層層關卡的檢查,他和戰友「用鹽水熬煉豬油,隨著水幹油清,在油溫由熱變涼過程中,根據油的涼熱,李先生一瓶瓶打開磺胺粉,均勻加入油中。直到後夜油脂才變溫涼,李先生拿出兩個處理過的豬尿脬,三人小心地將七八斤油脂分別灌進兩隻豬尿脬封閉後,慢慢放進兩隻酒簍。」

付振庭要經過敵人的層層哨卡,還要一人一騾經過敵人製造的「無人區」,翻過一座座高山,涉過一道道河流。「北過石門山、峪道河,一刻未停很快就到了分水嶺腳下。趕著馱子過分水嶺很不容易,不但山高嶺大,那些盤繞在山腰上的小道,就像有人從山頂扔到山腰的一團亂繩子,尤其是雨季之後,很多小道都被雨水衝斷,形成無數大大小小的缺口。人畜稍不小心,就有跌下山谷之險。」險阻面前,付振庭想著的是儘快完成自己任務,「不但要保護好藥膏,這兩簍牛山燒酒也是傷員最好的洗傷藥,儘量把酒藥都送到。」

正當付振庭孤身一人「寂寞」地行進在漫漫山谷中的時候,一個灰衣人成了他的旅伴。在敵我難分的情況下,付振庭只好與灰衣人相伴而行。此時的付振庭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魯莽漢子,在與灰衣人的周旋中,他既要保護好騾子馱的藥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要對付盤查的敵人,還要想辦法摸清灰衣人的底細並想辦法不動聲色地甩掉這個饒舌的人。當來到鞍子嶺下的河岸,「付振庭看著水面沒有回頭,就在灰衣人跳向河石的瞬間,付振庭在水的倒影中看到了他腰間別著的手槍。」

普通百姓是不會「腰間別著手槍」的,接應而來的遊擊隊又沒有接頭暗號,付振庭決心要除掉這個跟蹤而來的漢奸特務。

「天漸漸暗了下來,灰衣人沒話找話,說:『你真不應該拆那些藥盒子,你一拆,人家崗哨就懷疑藥丸子是假的,裡面肯定夾了東西,搗多大亂呀。這也難怪,沒有文化,不識字就是耽誤事。』付振庭靜靜地看著眼前一丈多深的河水說,『是,不識字就是耽誤事。』然後反身問灰衣人說,『你會水嗎?』灰衣人一邊撩水洗手,一邊說,『不會。』付振庭就把右手在褲腿上擦了擦說,『不會水也不好,不會水就會耽誤你活著。』灰衣人一愣,付振庭的右手已經準確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說,『你這找死不等天亮的漢奸,我給了幾次活命的機會,可你就是想去見閻王。』沒等灰衣人的饒命倆字說全,付振庭手腕子一擰,小臂向上一翻,肘部順勢一頂,隨著不大的水的潑濺聲,被掐住脖子的灰衣人頭朝下落水,河水瞬間嗆入心肺。」

整篇小說的敘述語言都像這段描寫一樣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小說的人物語言,也是獨具特點和與眾不同,方言、熟語、江湖切口,作為接頭暗號的地方小調:「白河的水呀,白白地流,一流流到湯河頭,湯河頭呀放黃木,賣了黃木,買頭牛」;包括對密雲縣的連音稱呼「悶縣」,現在還保留在老年人的日常口語中;對子彈的稱呼「子麼」,則是形象地把子彈分為彈頭、彈殼而稱「子母」的變音……這一切,在作品裡都運用得自然得體,為作品增加了可讀性和地方特色以及鄉土氣息。

中篇紀實小說《豐灤密》的歷史背景是真實的,其故事就發生在80年前的懷柔大地上。其中所展現的地理環境和懷柔縣城的諸如保羅醫院、東關馬車店、瑞祥升、南大街春生堂等鋪面字號是真實存在過的。即便火車站外付振庭藉以藏身的葦塘也是真實存在過的。小說中出現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不下十餘個,這些歷史人物大多採用了真實姓名,從而突出了作品的紀實風格。

小說《豐灤密》塑造的主人公付振庭孤膽英雄的形象,不由得會使人聯想到紅色經典《林海雪原》裡楊子榮、《烈火金剛》裡的肖飛等人物。但是,細讀之下卻絲毫沒有模仿痕跡、雷同之感。這正是小說《豐灤密》的成功之處。

在成功塑造主人公付振庭的同時,小說在次要人物的塑造上也沒有草率行事。狡猾奸詐的青年訓導所所長、漢奸劉保富,商會會長黃維東,膽小謹慎又唯利是圖的黃老闆等人物都各具特色、惟妙惟肖。

就算僅露幾面的人物也是寥寥數筆就把人物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比如「堡壘戶」鄭家大媽對子弟兵的關照愛護是通過一隻「一大么碗醬紅醬紅的燉雞肉」,是「來不及吃晚飯」戰士急著出發「從瓦盆裡抓了些小米飯裝進布袋子」時,鄭家大媽擔心戰士沒有菜吃,讓他們「撒點鹽,撒上點鹽」的細心關切。中國民間俗語中向來有「老太太三件寶,外孫、雞窩、老棉襖」的說法,戰爭年代,由於敵人的封鎖,食鹽是老百姓生活裡難得的奢侈品。小說正是以鄭家大媽毫不吝嗇地拿出自己家中可說最寶貴的家底兒給予了子弟兵,表現了抗日軍民的魚水深情,一位革命媽媽的形象也瞬間高大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鄭家大媽在作品裡僅露過兩面,而戰士小斌子則僅出現了一個裝米的動作,如果把這兩個人物刪除,似乎絲毫不影響作品的完整。但是此二人的設置卻並非累贅。鄭家大媽的作用已分析在前,小斌子裝米的細節則在調動著讀者的想像:在付振庭的任務之外,豐灤密的大地上一定另有一場長途奔襲(需要帶乾糧)的激烈戰鬥(戰士去得多)。作品的留白之處製造出的遐想空間,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快樂;作者巧妙的設置,節省了筆墨卻增加了作品的厚重。

再比如電話局修理師傅老魏:在藉助修電話線的機會,運送子彈出懷柔過鄧各莊卡子時幾個偽警查良民證,搜出了金寶子給付振庭的「花片子」後,「付振庭搶回了自己的良民證,老魏騎上驢一直罵,還瞪了一眼付振庭,繼續趕路。路上,付振庭只管耐著性子,聽老魏指桑罵槐地數落著有傷風化的絮絮叨叨。」表現出老魏看不慣「有傷風化」的事,並把付振庭誤會成了一個尋花問柳的嫖客的厭噁心理,透露出老魏這一人物幹著「偽事兒」卻心地正直的普通百姓的性格特徵。

「任務很重,』『順子接著說,『一旦遇有不測,付振庭同志,請你保證不涉及老黃一家,他一個普通小商人,冒著危險為咱們做了那麼多事,咱們得有良心……』付振庭把臉轉向窗戶,兩手緊緊攥成拳頭說了句:『我是在組織的。』」不僅表現出順子和黃掌柜的私人感情,更表現出以順子和付振庭為代表的共產黨員,在危險面前首先考慮群眾安危的擔當精神。

小說的結構也有突破與創新。按照大多數常規性寫作習慣,在構思運作一部小說時,一般作品都是在前半部分鋪墊再鋪墊,把最精彩的高潮放在最後,隨著高潮的落幕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而王海小說《豐灤密》卻把第一個高潮放在了小說的開篇,進入情節就是奪槍、除鬼子的激烈場面,毫不拖泥帶水,頗有電影大片的風範。

另外,小說在懸念的製造方面也有可圈點之處。幾次任務的領導者丁子辰究竟是誰?組織的成員都有誰?既留置了懸念,也符合戰爭年代複雜形勢下黨的地下工作的紀律原則。「那金保子呢?她不就是個鴇子嗎,還應該是個偽滿特務。不可能是組織的人呀,組織總不會安排她幫我去完成任務吧。可她不但是我完成這次買藥任務的關鍵人,她還及時暗示我路上會有特務跟蹤。細想起來,如果沒有金保子的暗示,沒準自己真的會被暗算了。真是奇了怪了。難道她也在組織?付振庭搖了搖頭。就是從這天起,這事兒就在付振庭腦子裡一直纏繞不去。」

王海說,為了寫作《豐灤密》這篇小說,他「查找材料、構思情節、走訪老戰士準備了多年……」十年磨一劍,我們終於讀到了《豐灤密》這部小說,懸念的設置,也會在讀者的「腦子裡一直纏繞不去」吧?懸念讓我們對小說《豐灤密》有了期待,或者在作者續寫豐灤密乃至懷柔的故事的時候,這些答案才能為我們一一解答吧?

小說《豐灤密》是一篇難得的懷柔革命戰爭題材的作品。在懷柔的創作中,此類作品可能不是第一篇,但確實屬於鳳毛麟角。在懷柔,有記載的懷柔籍革命烈士就有千餘名,但付振庭並未在這千餘人之列。

可以斷言,像付振庭一樣早年投身革命最後默默無聞地終其一生的英雄還有很多。可今天我們能搜尋到的較詳細記錄這些革命者事跡的文字並不多,僅見的有油印本《懷柔英烈傳(第一輯)》小冊子《家鄉革命英烈傳》《三渡河鄉革命故事集》等,所記述的英烈相加尚不足70人,更多的為國捐軀者僅是一張長長的表格。他們參加革命前後的心路歷程、他們在戰場上的無畏精神、他們捐軀時的壯烈場面;他們對真理和信仰的執著,對祖國和人民的忠誠,正需要我們用文學的筆觸使他們鮮活起來,為浴血奮戰、換取和平的那些可親可敬的人立傳,以賡續紅色血脈,弘揚革命精神,並讓後人永遠銘記於心!

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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