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軍人的絕命家書
2023-09-12 23:43:05 2
石牌是長江南岸的一個小村莊。
石牌很美,從石牌望出去,仿佛此處就是「江山如畫」一詞的誕生地。它擋在長江一個急彎的尖上,距西陵峽的東口大約有二十多公裡,所有的船都要在石牌的腳下轉彎。正因為這個彎和兩岸兀立的石壁,自古以來,它就是據守長江的天險。
60多年前的中國,從湖北到四川還沒有一條可以走車的路,少有的羊腸小道也是險峻萬分,高山大嶺終於阻止了日本陸軍西進的勢頭,而攻不到重慶就斷斷不能停止中國絕死的抵抗。進攻重慶必須打通長江,打通長江必須佔領石牌。就這樣,石牌這個當時不足百戶的小村,竟成了廣闊的中國戰區最關鍵的要塞。
真是這裡嗎?60年前,一場無情地絞殺幾萬人生命的惡戰,沿長江兩岸鋪排開500多公裡的戰場,目的真的就是爭奪這個如此嬌小而溫暖的小山村嗎?
沒有人能夠想像,這個幾乎所有國人都聞所未聞的小村子,在那一刻,成了阻擋我們免受喪國之辱的大門。人們常把嚴肅的事情說成是歷史的抉擇,而歷史有時候竟離奇得像故事一樣。
小村石牌在當年一戰成名,在這場被稱為「中國的史達林格勒保衛戰」之前,日本陸軍所向之處,雖然也大多遇到過頑強的抵抗,但在日本軍隊一浪一浪的強攻之下,都是以中國軍隊的最後退卻為結局。然而就在石牌,中日陸軍並無天險阻隔,面對面廝殺,貼身肉搏,喋血拼刺,中國軍隊在數量超出自己的日本王牌陸軍面前像釘死在石頭上一樣,一步也沒有後退。
恰在三峽,中國軍隊神話般止住了敗績,是三峽成就了這支忠勇之師。
一切若有神助。六十年前的5月27日正午,石牌要塞最慘烈的戰鬥開始的前一日。石牌守軍的統帥,那位年輕的胡璉將軍卻在準備著一件與現代戰爭似乎全不相干的大儀式,他要拜天。那一天,這位將軍起得很早,軍人的直覺告訴他,血戰將在明晨。晨曦中他一連寫了五封信,五封訣別的信,我看到了他寫給父親和妻子的兩封。
「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較多,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惟兒於役國事已十幾年,菽水之歡,久虧此職,今茲殊戚戚也。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敬叩金安。」
我第一次捧讀胡璉將軍給父親的訣別書,真是受到了撕心裂膽的震撼。決戰將臨,胡璉心裡並沒有底,他清楚地知道,此一役打下來,無非成功成仁兩個結局,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這石牌已是守國的最後一道門坎,中國人退無可退了,他顯然沒打算逃跑,當然也不會投降,心存膽怯的將軍絕然寫不出如此滴血的家書來。在明知戰死的可能性更大的時候,他這樣安慰著等待喪子兇耗的父親,有兒子能為國而死,父親你應該感到至大的欣慰,靜如止水的一句話,卻是何等的血氣。胡璉當是孝子,訣別之時,他殷殷地叮囑父親要注意自己的溫飽,只要父親好了,就是在超度自己未能盡孝而且遠逝的靈魂。
我在想,自1840年始迄百年的喪權辱國,以至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正是有了這樣的忠臣孝子,才最終能與亡國滅種之災擦肩而過。臨危受命的將軍,從一開始就已打定主意要埋在石牌這塊黃土上,用一己之軀盡忠全孝。
他在訣別書中如此留話給妻兒:「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僅親老家貧,妻少子幼,鄉關萬裡,孤寡無依,稍感戚戚,然亦無可奈何,只好付之命運。」
大將臨戰,淡定如此,除了戰事,再多的情絲他也全然斬去了。
「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盡忠為宜。」
在給老父的信中,他還多少為翹首臨窗的慈父留了些許成功返鄉的希望,而對結髮愛妻,則已直截了當地交待後事,他心裡清楚,此一仗,我生則國死,我死則國生。後事只有一件,將軍告訴尚還年輕的妻子,所有的兒子長大成人,都要去當兵報國,和日本人打子孫冤家。
「戰爭勝利後,留贛抑回陝自擇之。家中能節儉,當可溫飽,窮而樂古有明訓,你當能體念及之。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茲留金表一隻,自來水筆一支,日記本一冊,聊作紀念。接讀此信,亦勿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匆匆謹祝珍重。」
讀過這二封信,我久久不能做聲。這兩封短短的絕命家書,可以讓多少人真正理解什麼叫義薄雲天。
料理完自己的後事,將軍依古例沐浴更衣,他換上嶄新的軍服,在太陽最高的時候,著人設案焚香,親率師部人員登上鳳凰山巔,這位絕死的年輕將軍虔誠地跪拜在蒼天之下。
胡璉琅琅誓曰:「陸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謹以至誠昭告山川神靈,我今率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鬼伏神飲,決心至堅,誓死不渝。漢賊不兩立,古有明訓,華夷須嚴辨,春秋存義,生為軍人,死為軍魂。後人視今,亦猶今人之視昔,吾何惴焉!今賊來犯,決予痛殲,力盡,以身殉之。然吾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忠誠,吾人於血戰之際,勝利即在握。此誓,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正午。」
想一想60年前的那個場面,每一個男人都會熱血奔騰,那個年代的中國,有多少家庭的父老妻兒孤苦無依地盼望著,盼望著真有一堵牆,能擋住那似乎在自己的土地上像洪水一樣肆虐的血色的日本軍旗,胡璉們用血肉之軀挽起了這道城牆,這道牆遮擋著尚未被戰火摧殘的半壁江山。
血戰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展開,竟日廝殺的兇險與殘酷,遠非親歷者之外的人可以講述的。只知道敵我雙方都以不惜生命為代價摧奪著石牌前沿的陣地時,戰區總司令陳誠上將曾給胡璉打過電話,詢問「守住要塞有無把握?」也許戰況緊張到不容細說,胡璉據說回了一句:「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參戰的老兵回憶說,在石牌陣地,曾有三個小時聽不到槍響,那時候當然不是在睡午覺,那仗打到不能打槍了。日本人一群一群地衝上來,中國人迎頭撲上去,攪在一起,用刺刀拼。
我曾經聽和日本人拼過刺刀的老軍人講,日本軍隊拼刺很厲害。用武士意志和三八步槍武裝起來的軍隊,上刺刀和退子彈是一個戰鬥命令,日本陸軍在戰鬥相持階段決勝的法寶,就是用冷兵器決輸贏。面對那樣的一群軍人,除非你決心必死,否則斷無取勝的機會。
而今天的這群中國軍人恰是決心必死的。他們拜過天了,他們發了誓,除非死,絕不讓日本人打過去。對天發誓就是對祖宗發誓,中國人是不欺騙祖先的。我相信,那三個小時的拼刺,是日本陸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遭遇的最大規模的白刃戰。我不知道在幾萬把刺刀的鐵血相搏中,雙方誰死人更多,但戰爭的結果是,日本人輸了。
中國軍隊頑強地守住了國門石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胡璉,成為了在石牌最有名的將軍。他的英名從此流傳在三峽沿岸,就像關羽和張飛。歷史真是眷顧三峽,兩千年前就給這塊土地送來了那麼多的大英雄,使這道從高山中噴湧而出的峽江當之無愧地獲得了民族忠勇之源的殊榮。三國之後,三峽上下的戰火停息了很多很多年,也恰在沒有烽煙的歲月裡,這道殊為峻險的三峽成了詩人和散文家們的天下。二十世紀的石牌之戰再為忠勇之河續寫了鏗鏘之史。祖宗留下來的是一條鐵血長河,這條河是不可能被外人辱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