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蘋果天使
2023-09-12 08:52:00 3
1942年8月的一天早晨,波蘭的皮歐特科瓦,天空陰沉沉的。凡是生活在皮歐特科瓦猶太人區的人。不論男女老少,全都被趕到了一個廣場。不久前,我的父親剛被在我們猶太人聚居區肆虐的傷寒病奪去了生命。因此,那一刻,我最大的恐懼就是家人的離散。
「不管怎麼樣,」大哥伊西多爾悄聲對我說道,「千萬不要告訴他們你的真實年齡。就跟他們說你16歲了。」
那一年我才11歲,但由於我的個子非常高,所以我可以瞞得過去。因為只有那樣,我才可以給他們做苦力,才有利用價值。不大一會兒,一名納粹黨衛軍的士兵向我走來,他上下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問我多大了。
「16歲。」我答道。
於是,他讓我站到左邊去。我的三個哥哥和其他一些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已經站在那兒了。
而我的媽媽則和其他女人、孩子以及老年人一起被他們帶到了右邊。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媽媽了。
我和我的哥哥們被送到了距柏林不遠的一個集中營,我被安排到集中營的火葬場去工作,專門負責把屍體裝進一臺手搖的升降機。一天早晨,朦朧中,我仿佛聽到了媽媽在對我說話,雖然聲音很小,但卻異常清晰。「孩子,我給你派去了一個天使。」頓時,我驚醒過來!哦,原來只是一個夢。但是,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天使呢?在這兒,只有無休無止的工作、難以忍受的飢餓和無邊無際的恐懼。
一天,我獨自一人來到帶刺的鐵絲網旁邊,刺骨的寒風冷冷地吹著,我緊緊地裹著單薄而又襤褸的衣服站在寒風裡。雖然已經在集中營裡關了幾個月了,但當我望著鐵絲網的外邊,我仍舊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隨著每天越來越多的人消失不見,過去那些曾有過的快樂的日子,仿佛是黃梁美夢一樣,我沉浸在深深的絕望之中。
正當我無精打採地走來走去時,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從鐵絲網的外面經過。她有著一頭明亮的捲髮。看到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我,她停了下來。她那充滿悲傷和憐憫的目光,似乎要告訴我說,她非常理解我此刻的心情。被這樣一個陌生人用這種目光注視著,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羞愧感,以至於我不敢正視她。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將我的目光從她那美麗的眼睛上轉移開來。
我匆匆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信沒有人發現我們的時候,我才用德語輕輕地向她喊道:「你有吃的東西嗎?」但是,她的臉上一片茫然,顯然是沒有聽懂。於是,我又向鐵絲網走近了一些,並用波蘭語又問了她一次同樣的問題。這次,她向我這邊走近了幾步。那時候的我可以說是骨瘦如柴,異常憔悴,腳上連鞋都沒穿。只用一些破布裹了幾裹。但是,這個小女孩看上去並不害怕我。從她的眼睛裡,我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她把手伸進毛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她小心謹慎地左右看了看,然後迅速地將蘋果扔過鐵絲網。我飛快地跑過去,將它撿了起來,並緊緊地抓在我那顫抖的、僵硬的手裡。那沁人心脾的香味簡直令我如醉如痴。對我來說,在這幾乎已經死亡的世界裡,這個蘋果無疑象徵著生命,象徵著愛。少頃,我才抬起頭,匆匆地瞥了一眼那個女孩。只聽她輕聲地對我說了一句:「明天我再來看你!」便飛快地跑開了。
我不敢指望她會再次來到這裡,畢竟,這太危險了。但是,第二天的那個時刻,不知是為什麼,我竟又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鐵絲網旁邊的那個地方。
在寒風中,我儘管被凍得渾身直打哆嗦,但是,我仍舊滿懷希望地等著。終於,她跑來了,而且,又帶來了一個蘋果,還有一小塊麵包。她還是那麼甜甜地笑著,迅速地將蘋果和麵包扔過鐵絲網。
這一次,我穩穩地接住了蘋果,並且,將蘋果舉得高高的以便讓她看見。看著我高興的樣子,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閃爍著愉快的光芒。我滿懷欣喜地凝視著她,在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感情油然而生,那是我從未體驗過的甜蜜。
像這樣的會面,我們一直持續了七個月之久。在這難忘的七個月裡,有時候,我們簡短地聊幾句,有時候,她只是給我一個蘋果,或者再加一小塊麵包。但是,對我來說,這200多天每天都是那麼值得期待,那麼令人無法忘懷。她就像一個拿著紅蘋果的天使。不僅用蘋果填飽了我的肚子,滋養了我的身體,而且她的善良、溫柔和美麗,溫暖了我那已經冰封死寂的心靈。從她那笑靨如花的臉上,我知道,我也照亮了她的心靈。
然而,正當我和她都沉浸在彼此的關懷和溫暖之中時,不幸降臨了。那天,我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我和哥哥將要被押送到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個集中營去。
第二天,當我見到她時,我的心幾乎都要碎了。良久,我才強忍著悲傷,說道:「明天,請不要再給我帶蘋果來了,因為,我就要被送到另外一個集中營去了。」說完,我就立刻轉過身,飛快地逃離了,連頭都不敢回,因為,我怕她會看見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就這樣,我離開了那位給我帶來蘋果的小女孩,而我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按照納粹的計劃,1945年5月10日的上午10點,我將被送進毒氣室處死。那天黎明,周遭還是一片寂靜,我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然而,上午8點鐘的時候,集中營裡突然發生了一陣騷亂。到處都是喊叫聲,在穿過集中營的每一條道路上,都擠滿了奔跑的人群。我也連忙跑出了營房,找到了我的哥哥們。原來是蘇聯紅軍解放了這座集中營!倖存的人們歡欣雀躍,奔走相告。
那個給我帶來蘋果的小女孩是我能夠得以倖存的關鍵。在這幾個月裡,她的身影無時無刻不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正是她的仁慈拯救了我的生命,在我絕望的時候給了我希望。記得我曾經夢見媽媽說過要給我派來一個天使。這個天使真的來了!
戰後,我輾轉來到了英國,在那兒,我獲得了一個猶太人慈善團體的資助,並且接受了電子學方面的培訓。沒過多久,我又移民到了美國,開了一家自己的電器維修店。至此,我才終於安頓了下來。
一天,我的朋友斯德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最近我有一個約會,女方還有一個波蘭的朋友。你看我們搞四人約會怎麼樣?」
幾天之後,我們開車去接他的約會女友和另一個姑娘蘿瑪。蘿瑪是一名護士,她非常善良,也非常美麗,尤其是那一頭閃亮的褐色捲髮以及那一雙閃爍著生命活力的綠色杏仁形的眼睛,讓我一見傾心。返回的時候,我和蘿瑪一起並肩坐在了後排的座位上。就像其他那些倖免於難的歐洲猶太人一樣,我們都清楚在我們之間還有許多我們都盡力避免提及的話題。但是,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提起了。
「戰爭期間,你在哪裡?」蘿瑪輕聲地問道。「我在德國的集中營裡。」我答道,那些可怕的記憶頓時又浮現在眼前,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她說:「那時候,我們一家藏在德國的一個農場裡,那兒離柏林不遠。我爸爸認識一位牧師,是他幫我們搞到了雅利安人的證件。」
我轉過頭,注視著蘿瑪。只見她正凝視著遠方,仿佛陷入了對往事的深深的回憶之中。
「怎麼了?」我問道。「哦。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蘿瑪說,聲音突然變得非常溫柔,「你知道嗎?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住在一座集中營的附近。集中營裡有一個小男孩。他是一個囚犯,有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去看他。我每次都會給他帶一個蘋果,把蘋果從鐵絲網上扔過去,他就會非常高興。」
哦,上帝啊!她竟然也那樣幫助過一個男孩!多麼驚人地相似!「那他長得什麼樣?」我迫不及待地問。
蘿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他的個子很高,很瘦,皮包骨似的。很難描述我們對彼此的感覺——畢竟,那時我們都還很小,而且,我們沒有說過什麼話,只是有時候簡單地聊上幾句——不過,儘管我們話不多,但我敢肯定,那裡面卻滿含我們對彼此的愛。可是,後來,他被押到別的集中營去了,我想他很可能被殺死了。」
聽著蘿瑪的述說,我的心仿佛就要從胸膛裡跳將出來。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激動地問:「那,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天,那個男孩對你說:『明天,請不要再給我帶蘋果來了,因為,我就要被送到另外一個集中營去了。』」「對呀!」蘿瑪疑惑地看著我,聲音顫抖地問道,「你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因為,我就是那個小男孩啊,蘿瑪!」我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說道。
頓時,蘿瑪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而我也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我們又看到了我們目光背後彼此的心靈,又看到了我們曾經彼此深愛過的親愛的朋友,而在我們之間,從沒有停止過愛,也從沒有停止過思念。
在那幾個月的時間裡,在那艱難而又危險的戰爭年代裡,命運讓我們初次相遇,並且,在我們雙方的心裡種下了愛的種子。如今,當我們再次相見的時候,那愛的種子才萌出新芽,開出了美麗的花朵。在我們這近50年的婚姻裡,我們共有兩個孩子三個孫子女。並且,我再也沒有讓她離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