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丈是什麼電影(彭至剛異於常人的地方在於他害怕開空調)
2023-07-21 16:44:00 1
本命年曹軍慶
在夏天居然會感到寒冷的男人,是什麼男人?
「假裝的吧?」
「不是,他沒有假裝。」
戒毒所所長說:「那不正常!」
他對他們反映上來的情況有些厭煩。「他在有意搗蛋,」所長說,「你們要想辦法讓局勢穩定下來。這段時間,他是所裡的煩亂之源。」
彭至剛異於常人的地方在於他害怕開空調,害怕電扇。他動不動就去把空調給關上了。這便惹起眾怒,南方的夏天,人本來就火氣大性子躁。很多人想揍他,若不是有幹警攔著,不知道揍過多少回了。又不是在他家裡,這是戒毒所。其他學員誰也離不開空調。上工時、在車間休息時、在宿舍裡,中央空調都開著。他的皮膚像普通人那樣冒汗,晶瑩的汗珠在黑乎乎的汗毛上閃閃發亮。可是他從裡到外透著寒意。整個漫長的夏季都是如此。他在宿舍裡穿著短袖T 恤,肥大的褲衩子。他的面孔和裸露在外的肌肉熱烘烘地冒著古銅色的熱氣。而在他的皮肉裡面,在他的內心裡卻是冰天雪地。他對氣溫的感受是寒冷而非炎熱。據學員反映,這是彭至剛自己所講。
因為這個緣故,他在太陽照射下,有時候也會哆嗦,就像撒尿時不經意出現的尿顫。他牙關緊咬,舌尖透出絲絲涼氣。
所長認為這沒道理:「他的感受不是生理上的感受,估計是某種條件反射。」
「他有心病。」說話的警察黑著臉。
另一個警察說:「在這裡戒毒的人誰沒有心病?」
所長對這類爭執見怪不怪:「你們要找他談,弄清情況,而不是猜測。」
彭至剛不知道幹警們在如何談論他,他擔心自己這一年會死在戒毒所裡。他很早就放出話來,言之鑿鑿地說,他肯定活不過今年。現在還是夏天,馬上就到秋天了。他對秋天的記憶跟他的童年密切相關,跟他的出生和命運密切相關。是深秋也是初冬。那般時節裡,永遠飄蕩著無邊無際的蕭蕭落葉。落葉是金黃色的,具有那種金屬般堅硬的質地。如同天空裡撒滿金幣。金幣在秋風裡彼此碰撞,叮噹作響,然後墜落大地。可是空氣像海綿吸水,像消音器,像橡皮擦,妖嬈而如春蠶吐絲那般,把金幣叮噹作響的聲音吸走。於是那漫山遍野的落葉,便只能無聲飄落。跟漫天飄雪一樣鬼魅。誰也聽不見落葉的聲音。或許只有剛出生的嬰兒和行將就木的老人,才能眼裡看著落葉,耳中還能聽到金幣和珠玉的響聲。這樣的落葉,這種景觀,植物裡唯有銀杏。彭至剛恰好就生在銀杏山谷。銀杏樹布滿了山坡和遠處的山巔。樹齡悠久得像山妖或水怪,像沉默的石頭。
彭至剛出生於十一月一日,他剛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落葉。銀杏落葉金黃一片,紛紛揚揚落向他。就像要覆蓋他。有葉子落在他眼睛上,落在他肚臍和嘴唇上。那時他聽到了悅耳的金幣的脆響。它們是遙遠的聲音,歡鬧嬉戲的聲音,從天外飄來的古老的音樂之聲。那麼寂靜。正是那種突然呈現的聲音,那種落葉的聲音,引發了彭至剛的啼哭。是落葉教會了他啼哭。一旦發出第一聲啼哭,彭至剛的耳中再也聽不到落葉的聲音了。剛剛聽到的聲音被屏蔽了,自此再也沒有聽到過。現在他知道,或許要到臨死的時候,落葉的聲音才會再度在他耳邊響起。
出生的故事也是彭至剛自己所講,他告訴同宿舍的戒毒學員們,他母親在銀杏樹下分娩了他。那天午後,太陽溫暖地照著山谷。彭至剛的母親拿了塊床單鋪在銀杏樹下面,那棵樹有部分樹根裸露在地面上。她預感到懷著的嬰兒即將出生,便把那張繡花床單鋪在樹根和落葉之上。孩子生下來,是她自己咬斷了臍帶。她還用一把把銀杏樹葉擦去身上的血跡。這個時候,彭至剛的父親並不在場。
大家問他,為什麼他母親有意選在野外分娩?這個問題彭至剛沒有回答。他母親痛恨他嗎?以至於想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就凍死他?大家紛紛這樣猜測。彭至剛對他們的猜測既不能認同,又不能反駁。他們揪住他父親不放,他為什麼不在場?他在哪裡?會不會他母親以生下這個孩子為羞恥,所以才會如此?大家七嘴八舌。有個人說:「至關重要的是,彭至剛活下來了。」
戒毒所長在聽完這個故事後,安慰彭至剛說:「你還活著,說明你母親是愛著你的。她那樣做不是要加害於你,倒可能是因為她很浪漫。是吧?你可以這樣想。」
「我願意這樣想。」
可是彭至剛後來很少說到他母親。除了分娩時的往事,他幾乎不再提她。相反,他一直在說本命年,似乎本命年才是他的兇兆。2019年彭至剛三十六歲,剛好又是本命年。他擔心這個年份他將死在戒毒所裡。
「我會得上奇怪的病,致命的疾病。」彭至剛說,在他說話時,他的脖子一會兒粗一會兒細。或者像根橡皮筋,一會兒長一會兒短。
「這沒道理,」戒毒所長說,「你的話沒有依據。」
「除非避開這個年份,」彭至剛悲觀地說,「但這不可能,沒有誰能躲過哪個他不想經歷的年份。」
他又說到,他十二歲時得過一場大病。病的名稱現在還記得,叫黃疸性急性肝炎。銀杏谷有個小診所,診所有個肥胖的女赤腳醫生。父親帶著他去看病,赤腳醫生說是感冒。給了幾片藥,叮囑他回家後按時服藥。吃了藥,幾天仍無好轉,病情還在惡化。
父親又帶著他來到銀杏谷外的鎮醫院。此時彭至剛已無法行走,四肢疲軟。父親背著他走過山間小徑。鎮上醫生和赤腳醫生的診斷意見一致,也說是感冒。開了另外一組藥,加大了服用劑量。但還是無效。隨後幾天,父親每天都要背著他往返於山谷和鎮醫院之間。
彭至剛愈加疲軟,他的手已經端不起一隻水杯。他還嘔吐。嘔吐的強度大到不僅把吃進去的每一粒食物和喝進去的每一滴液體都吐出來,而且還把他沒有吃喝進去的東西也吐出來。比如胃液,身體內部的水分,甚至他自己的內臟,好像都要一股腦兒吐出來。他嘔吐的樣子因此相當可怕,仿佛帶著歇斯底裡的滿腔怒火和不管不顧的自殘架勢。實際上他非常痛苦,到後來從他大張著的嘴巴裡什麼也吐不出來。他只是徒勞地做出嘔吐動作,就像頑固的便秘患者或一口氣喘不上來的哮喘病人。
終於,鎮上醫院的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院長十分明智地建議轉到縣醫院去看看。要不然,恐怕會丟了孩子的性命。父親剛籤完字,彭至剛就被抬到救護車上。原來他們在讓父親籤字之前,就已經從縣醫院調來了救護車。
縣醫院認為若晚來幾個小時,彭至剛必死無疑。診斷結果如前面所說,是黃疸性急性肝炎。對症下藥,很快治癒。那是他第一次去縣城,他記得救護車的汽油味令他心醉神迷。
十二歲是彭至剛的第一個本命年,黃疸性急性肝炎差點奪走他性命。在他講述的這段經歷裡,始終只有父親,看不到母親的身影。
無獨有偶的是,二十四歲他又病了一場。
這年,他在機場做安檢員。那是南方的一座機場,每天都有許多架次的飛機在此起落。他在機場做了三年,二十一歲從警校畢業就來到這裡了。他的志願本想做警察,卻只做了安檢員。但是他運氣好,幫助警方破獲了一起毒品大案。
有個航空公司的駐機場代辦在列印紙中挖洞,將毒品藏匿其中,從廣東空運到北京。是彭至剛發現了這條線索,並報告給警方。他平時就認識這名代辦,機場很多人都認識他。代辦是個美男子,風流倜儻,愛穿西裝,頭髮上擦很厚的髮油。彭至剛不明白那麼有錢的人為什麼還要玩火自焚。
代辦毀在彭至剛手上了,鋃鐺入獄。當地報紙還發了篇專稿,披露出代辦更多的人生細節。原來他女朋友還是位電影明星,女明星的性感照片在航空雜誌上都能看到。
彭至剛立功受獎,很快就將升職。十一月一日這天,他過了個奢侈的生日。那天,他獨自去了酒吧。在酒吧裡,他先後和三個人搭過訕,兩個女人,一個男人。他只想找個人對飲,跟人分享困惑,酒錢歸他。可是三個人都沒理他,他只好獨飲。他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飲酒時他口袋裡還揣著張照片,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女明星的照片。女明星上衣敞開了大半,下擺胡亂束在腰間。
次日,彭至剛突發疾病。腹部劇痛,就像有幾十把幾百把電鋸在他肚子裡同時鋸他。他都能想像到他的肉沫和骨頭碎屑在鋸齒下飛濺的樣子。疼痛讓他暈死了好幾回。他懷疑這次可能挺不過去了,甚至一度疑心是不是酒吧裡有人在他的酒裡投過毒。聯想到他剛剛破獲的毒品大案,有人對他下此毒手也不是不可能。事後證明並非如此,只是生病。病來如山倒。「120」把他送到醫院,檢查說是胰腺炎。當然,還需要排除胰腺癌嫌疑。
這次又差點死掉了,卻又撿回一條命。
胰腺炎痊癒之後,彭至剛就辭職了。曾經的同事上司都勸他不要辭職,他堅持要辭。剛剛經歷的痛苦啟悟了他,即使掙了錢在疾病面前又能算什麼?或者像航空公司的代辦那樣,即使他掙了錢,在牢獄面前又能算什麼?這些事情不能思考,愈思考愈頹廢。他再也不想幹活了,他要歇下來。
他回到老家,回到銀杏谷。他還沒想到將來做什麼,先遊手好閒一段時間再說吧。他開始思考疾病,儘管他也知道疾病這種東西沒辦法思考,但總是會想到這上面來。兩次大病都險些要了他的命,都沒有先兆。既無先兆,也就無法防備。還有疾病的時間節點,這一想就鑽到死胡同裡去了。他鑽進死胡同,再也沒退出來。十二歲和二十四歲都是本命年,這其中有沒有規律?會不會他的劫數就在本命年?他終究會死在哪個本命年裡嗎?如果是,那麼十二年是個輪迴,是個關卡。一開始,彭至剛也認為這樣想是不是太不著邊際了。他腳下裂著個大黑洞,他拼死繃著,拼死不讓自己掉下去。
有困惑,就上網吧。他在網上流連忘返,反覆查詢。不分晝夜泡在網上,那時候,上網成了彭至剛的救命「稻草」。他從網上尋找「志同道合」者。有沒有其他人也像他這樣?有沒有另外的「志同道合」者也在黑暗中尋找他、召喚他?他點擊各種連結,搜索一些關鍵詞語、搜索關鍵字眼。頻繁造訪某些相對冷僻的網站。他在網上留下痕跡,就像流星划過夜空拖曳著的微弱光線,也像人世間倏忽閃過的跟蹤者的暗影。在他沒有找到可以託付的別人之前,別人早已據此找到了他。
接下來,彭至剛莫名其妙地被人拉進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微信群。那是個特別忙亂的時期,必不可少的甄別時期。匪夷所思的暗黑的微信群,一個接一個浮現。
最早誤入的群,是個自殺群。裡面的人相約赴死。他們把死亡描述得無限美好,公然邀約自殺時間和地點,事無巨細地商量自殺方式。
還有預言群、佔卜問卦群、病友群等。所有這些群都是有等級的。許多群戒備森嚴,需要人介紹。需要多重驗證,有各種驗證碼。彭至剛到後來都不記得他最初的介紹者是誰,不記得都是些什麼人把他拉進這些群裡。他只知道,肯定有過介紹者,有過引路人。只是他後來忘記了,而且他不應該只有一名介紹者。因為他被拉進了很多群,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怎麼辨認他的。但是他又被很多群踢出來了,被那些群拉黑了。當然嘍,他自己也退過很多群。他發現被他們弄錯了。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實在說不清楚。反正他跟他們不是同路人,於是就退群。這段時間快有半年,他漂移在各種微信群裡,不停地進進出出。
直到某一天,他才穩定下來。他退出所有群,只在一個討論咒語的群裡安營紮寨。這個群的名稱不叫咒語群,而是叫「溫馨提醒群」。「溫馨提醒」是個溫和的詞,以此冠名比「咒語群」要體貼得多。群裡所有人都自認為是被下過咒語的人,是被詛咒過的人。因此,都知道自己的命運,或者都知道自己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將會發生什麼。群裡瀰漫著陰森森的氣息,沒有真正的提醒,只有咒語。
他們當中,有人相信自己被規定了壽數,怎麼活也活不過被規定的那個歲數。有人認定將在什麼時候一貧如洗,或者相反,將在什麼時候飛黃騰達。賭運。情感。生死。劫數。突降災難或是巧遇到各種不同的人或物事……有人相信此生不能和另外的某個人在一起。有人則相信輸贏早有定數。五花八門,每個咒語都有一個特殊的日子。知道自己的未來,遠比不知道更恐懼。很多人在描述自己被詛咒的事情時,都滿懷著恐懼。
群裡,有人在尋求咒語術和咒語解除術。尋求毒藥和解藥。毒藥即是怎樣在別人身上下咒語,怎樣詛咒別人,解藥則是怎樣解救被詛咒的人。還有這種「術」嗎?但是群裡不準發廣告,不準以贏利為目的兜售奇門邪術。每個人都想得到答案,尋求幫助不被禁止。很多人為別人支招,相互支招。
彭至剛說到他的故事,很多人都參與了討論。他們說,他的源頭在他母親那裡。他母親在野外分娩,把他生在銀杏樹下肯定是有原因的。
「要弄清原委,你就得找到你母親。」
可是彭至剛的母親早就不在了。
「她死了。」彭至剛說。
那就成了謎,永久之謎。
某個命定的特殊日子,擴大到某段特殊時間,怎樣把它剔除出去,或者躲讓過去,或許比找到彭至剛的母親更為重要。但這僅僅只是一廂情願的理論,屬於推論,只限於紙上談兵。說起來容易,其實不可能做到。
群裡所有人都在求救,彼此安慰,卻沒有切實可行的辦法。
過些時候,又會有某個新人進到群裡來。有新人進來,隔三岔五也就會有某個故人離開。
更多人在私聊。兩人捉對私聊,或是三幾個人再建個小的微信群。小微信群依附著大微信群,就像炒股大戶下面自建的「老鼠倉」。人們在大群裡公開聊是一種面目,私聊則是另一種面目。所有人都是匿名者,無需公布現實身份。
彭至剛沒有被拉進「老鼠倉」那樣的小微信群,他有自己的私聊對象。第一個固定和他私聊的人,名字叫黑貓。沒有人知道黑貓的性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籍貫。但是群裡所有人都知道黑貓將死在三十一歲,死在三十一歲這一年的農曆三月初一這一天,並且他將死於墜樓。
這是黑貓自己在群裡的公開講述。如果「爬樓梯」去翻閱群裡從前的聊天記錄,就可以查閱到黑貓的基本檔案。大體上就是前面提到的這些。因此,黑貓在群裡頻頻被人告誡,千萬不要從事高空作業。不去樓頂觀光遠眺。儘量遠離窗戶。他已經三十歲了,正在靠近三十一歲的那個日子。
但是私聊的時候,彭至剛發現,黑貓跟他講了更多別的事情。那是彭至剛在「溫馨提醒群」裡度過的最為安詳的日子。黑貓對他的信任和知無不言是一劑良藥,至少暫時安撫了他們共同的恐懼。
黑貓是個童工,十歲就開始在外打工、流浪。他十四歲時就已長成大人了,外表上像個壯漢子。高大,強壯。那年,他在祖籍湖北廣水的一個老闆手下做建築工。他做著和成年人一樣的工作,卻只能拿人家一半的工資。比如成年人一天拿兩百塊錢,老闆只給他一百塊錢。因為黑貓的身份證押在老闆手上,老闆說從實際年齡看他只能算童工。
「是童工,為什麼要我做成年人的工作?」
「因為你的身體已經是成年人的身體。」老闆理直氣壯地說。
即便如此,老闆仍然在過年時拒發他的工資。黑貓忍耐了整整一年的怒火,終於在這天爆發了。他用抬水泥板的粗木棒狠狠打在廣水老闆的腰上,就像伐木工手持利斧砍伐一株鐵硬的古樹。黑貓記得他一共狠揍了五下,老闆的腰被打斷了。
老闆倒在地上,黑貓接著把一輛翻鬥車開上316 國道。他將翻鬥車停在道路中央,自己也爬到翻鬥上,仰面躺在那裡。
316 國道因為這次討薪事件被堵了近五個小時。警察抓捕黑貓並傳喚了老闆。黑貓被拘留十五天,正在病床上接受治療的老闆則答應支付黑貓應得的薪水。
這件事黑貓跟彭至剛私聊時,講過好幾次。這大約是他最為體面也最出風頭的事情。黑貓愛他的母親,像動物幼崽愛動物母親那樣愛她。他把討來的薪水如數交給獨居在小鎮上的母親。而他的惡棍父親已在監獄裡被關押了十六年。
討薪那年,他父親還沒出來。一年後,父親剛出獄即杳無蹤跡。母親懷疑他去了東南亞的某個小國家,繼續在國外作奸犯科。
這些私人性質的交談,在群裡無法看到。
黑貓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群裡出現了,也沒有和彭至剛私聊。人們猛然意識到時間好像已經過了農曆三月初一,黑貓已過了三十一周歲了。大家開始相互打聽他的消息。
這時,黑貓開口說話了。說話的卻不再是那個黑貓,只是那個網名。
黑貓說:「我不是黑貓,我是黑貓的女朋友。黑貓已經離開大家了,對不起我說晚了。」
現在才知道,黑貓那個名字的後面是他的女朋友在說話。先是沉默,集體沉默。然後所有人在群裡點燃蠟燭,集體點燃蠟燭。
黑貓女朋友接著敘述那天發生的事情,她說:「農曆三月初一那天,我陪著黑貓,我們守在家裡。打定主意哪兒也不去,也不接聽電話。晚上十一點半,我們認為沒有問題了,還有半個小時這一天就將過去。黑貓提議出去吃個宵夜慶祝一下。我同意慶祝,但我故意磨蹭,我又是化妝又是描眉。出門時已到了十一點五十分。我拒絕坐電梯,堅持從十樓走下去。」
「我的錯誤是不應該讓黑貓走在前面,我應該讓他走在我的後面。」
她在這裡打上一排流淚的表情。
彭至剛說:「那不是你的錯。」
很多人像接龍一樣跟著說:「你盡力了。」
「黑貓剛走到外面,從樓頂跳下的一名自殺者正好砸在他身上,他當場氣絕身亡。」
黑貓的女朋友看了眼手機,據她說,還有一分鐘這天就過去了。
她說:「無論什麼結果,都要在這個群裡告訴大家。這也是黑貓死之前交代的事情,我要幫他完成。」
三天後,群主把黑貓這個名字從群裡移出去了。
彭至剛失去了一名隨時可以私聊的朋友。黑貓女朋友補充講述的故事,為他的人生畫上了句號。
不久,群裡又新進來了一些人。其中有個新人名字叫吉姆吉。吉姆吉剛過兩星期,就填補了黑貓留下的空缺。他像個獵人,在這個群裡捕捉目標。他主動加了彭至剛。在他們剛開始私聊時,吉姆吉就說,他妻子多年後將會愛上她小學時教過的某個學生。
他說:「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吉姆吉的妻子是小學老師,她所教過的小學生實在太多了。他怎麼防也防不過來。
「那麼,你的職業是什麼?」彭至剛問道。
「沒職業,」吉姆吉說,「我是個放貸的人。」
有些人天生就會被人信任,長著一張被人信任的面孔,吉姆吉就是這種人。在臘月的那幾天裡,他站在通往小鎮的路口上。鄉下人拿著家人一年打工攢下的錢,紛紛到鎮上的信用社去存款。他們手上拿著的錢有幾千一萬的,有兩三萬的,也有四五萬的。吉姆吉笑呵呵地遞煙給他們抽,問道:「是存活期呢還是定期?」
「定期,當然存定期。」
「定期?一萬塊錢一年定期的利息是多少啊?」
「多少?兩百多吧。」
「給我吧,」吉姆吉說,「放我這兒,我一年給你八百。」
「真的嗎?」
「真的。」
於是都把錢給吉姆吉,回到村裡的人還相互轉告。「不存信用社了,給吉姆吉吧,給吉姆吉利息高。」
一傳十,十傳百,十鄉八裡的鄉下人都把錢存到吉姆吉這兒。聚少成多,吉姆吉總能籌到很多錢。那些散戶能拿到八百塊錢利息,已經很高興了,卻不知道吉姆吉把錢貸給另外的人能拿到三四千塊錢利息。錢在他手上就像雪球,越滾越大。最瘋狂的時候,吉姆吉錢多到必須到處找人放貸。若不能把錢放出去,一卷卷鈔票滯留在他手上,就像冬眠的蚊子,毫無用處。
他說,有一次四個人在打麻將。其中有個人錢輸光了,打電話找吉姆吉借錢。吉姆吉給他送錢去,給另外三個人的面前也分別丟下一捆錢。那幾個人都說:「有錢,不是贏錢了嗎?我們不需要借錢。」
吉姆吉每人扇一耳光,說借錢給你是給你面子。跟彭至剛說到這裡,吉姆吉一口氣敲下十幾個哈哈大笑的表情。那是他的得意時光。
彭至剛問:「他們乖乖接了你的錢?」
「乖乖接了我的錢,還要照規矩付利息。」
「那個輸光了的人,找你借錢是託吧?」
「不是託,我只是順便多做了幾單生意。」
可是,吉姆吉隨後捲入了一宗詐騙案。據說經偵大隊辦理這個案子的警察,也是他妻子小學時教過的學生。他的案子很簡單,證人都還活著,取證容易。他被判了三年徒刑。吉姆吉說是警察陷害了他,對他的處罰比他應受的處罰大了很多。
他從監獄出來,更恨警察了。他承認,他妻子教過的小學生太多了。現在他們都是成年人,有很多是警察。他不知道到底哪個男人和他妻子有染。他妻子是個和氣的女人,有點賣弄風情。年齡雖大了,身材還沒走形,招搖的胸部散發著女人和母性的誘惑。
正是這時候,吉姆吉開始吸毒。
「恐懼是我面臨的難題。」吉姆吉在和彭至剛私聊的時候告訴他,他克服的方法就是吸毒。他直言不諱地說,快感和幻覺可以消解恐懼。
彭至剛不久就退出了溫馨提醒群,他在吉姆吉那裡感受到了深度危險。吉姆吉更像是一個教唆者。他說吸毒是對抗恐懼的方法,但是他並沒有在群裡公布這個方法。只是私聊時巧妙地透露給彭至剛。在群裡,除了彭至剛,吉姆吉是不是還在和其他人私聊?彭至剛想想就覺得後怕,這種可能性不能說沒有。那麼,吉姆吉是什麼人?也是求救者嗎?顯然不是。他會不會是個毒品販子,潛伏到溫馨提醒群裡來的目的不過是引誘人吸毒?他是個毒品經銷商嗎?杜撰自己的故事,說什麼妻子將和她曾經的學生私通,不過就是個幌子而已,目的是在群裡找人私聊,以此推銷麻果?
「退群是明智的。」彭至剛在戒毒所裡跟戒毒所長說,他在那個群裡得不到幫助。所有的求救都是徒勞無功,他應付不了那些隨時出現的私聊者。
自從退了群,彭至剛懼怕本命年的症狀卻在不斷加重。這是另一種病態。或者說原本就有的病態沒有減弱,倒是被強化了。他所聽到的諸多故事像有毒的汁液注入他的想像,還有他的夢境。很多時候,他都像是在做夢,做夢比醒著更可怕。
所長認為彭至剛的問題是把時間弄混淆了。他的時間是顛倒的錯亂的。他根本搞不清聽到的故事哪些在前面,哪些在後面。也不知道他對本命年的恐懼是在聽到的故事之前,還是之後。
在彭至剛的講述中,時間過於混沌錯亂。
「你得把時間理清楚。」所長說。
但是彭至剛堅稱,他是在三年前的夏天開始感受到寒冷的。他記得當時的情景,炎熱令他寒徹骨髓。兩年前他開始吸毒。至於說吸毒是不是受到了吉姆吉的影響,彭至剛堅決予以否認。
他說,他吸毒另有原因。
幾個月前,彭至剛參加朋友的婚禮。這撥人和另一撥人發生摩擦,當街鬥毆。警方把兩撥人帶走調查。彭至剛在鬥毆事件中沒有動手,可是他認為朋友這一方是有道理的,不應該被帶走。於是他追到派出所大發雷霆,拍打桌子,指著警察的眼睛說他們辦案不公。警察帶他先去驗尿,結果是陽性。
「如果我不去派出所討說法,我也到不了你這裡。」
「你很特別。」
「我把時間理清楚了。」
「那是後面的時間,是臨近現在的時間。」戒毒所長說,「你前面的時間還是混淆的、錯亂的。」
這個夏天,彭至剛在戒毒所的表現非常不好。在沒人揍他時,他會主動找茬,跟人打架。他已經跟好幾個人打過了。他抓人臉,咬人鼻子。每次打架都是因為空調,人家要開,他要關。所裡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關他禁閉,延長他的戒毒時間。
所長很惱火,分別派出戒毒所裡的副所長和教導員去和他談,都不管用。所長看過他的資料,聽了他們這些人報告上來的情況,決定還是親自和他聊聊。
彭至剛和所長閒扯,所長不加阻攔,由著他扯。
他說:「我可以再和你說說黑貓的故事嗎?」
「黑貓是誰?」
「一個不在世的人。」
黑貓在跟彭至剛私聊時告訴過他,他說詛咒他的人,正是他自己的母親。彭至剛聽到這個消息,就像早晨剛剛起床,有人拿著一塊黑鐵突然砸在他頭上,他眼前發黑。
「你能相信這是真的嗎?」他問所長。
所長說:「你繼續說。」
這是黑貓所講的故事,農曆三月初一是他父親強姦他母親的日子。父親是個惡棍,三十一歲則是他當時的年齡。父親入室搶劫,洗劫了屋裡的所有財物,並強姦了時年十九歲的姑娘,還企圖將她殺死,拿刀劃爛了她的臉。他想勒死她,勒著她的脖子長時間不鬆開。母親能存活下來是個奇蹟。事後證明,她活著也是父親的惡夢。在他作案時,她咬掉了他一隻耳朵。而且,她還清晰地記得他的面孔。
後來她對警方的縝密講述,幫警察破了案。
這位姑娘,就是黑貓的母親。
可怕的是一個月後,她懷孕了。她不能允許自己懷上一個罪犯的孩子。她怒不可遏。一個強姦她並準備殺死她的男人,卻在她身體裡播下了生命的種子。她得知懷孕的消息後,在第一時間詛咒了腹中胎兒。
她指著自己的腹部,信誓旦旦地說:「不管是男是女。你都將在三十一歲,在那一年的農曆三月初一那天死於非命。你將死於墜樓。」
黑貓的母親說得斷斷續續,顯然是邊思索邊說出來,卻又說得斬釘截鐵。
與其說她在詛咒尚未成形的黑貓,不如說是在詛咒他的惡棍父親。但是,事實上還是詛咒了黑貓。詛咒剛一出口,黑貓的母親就後悔了。她「啪啪啪」打自己嘴巴,她要取消剛才說的那些話。
身為母親,說出那樣的話太惡毒了,她不配做母親。餘生的所有日子,她都在對著自己嘮嘮叨叨,像個神婆。
所長陷入了沉思。
彭至剛力圖向他證明這個故事的合理性,聲言黑貓是他曾經的朋友,他們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私聊。但是所長撫著他的肩頭說:「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彭至剛趕緊打斷他說:「這個故事當然是真的。」所長接著說:「我是說如果是真的,黑貓的母親其實還有一個選擇。」
「什麼選擇?」
「打掉胎兒,一切都來得及。」
「我沒有這樣想過。」
「黑貓也沒有這樣想過嗎?」
「沒有。這個很重要嗎?」
「我只是說也有這種選擇。」
「可是黑貓確實在那個日子裡死於墜樓。」
「黑貓之死,是你親眼所見嗎?」所長這樣問彭至剛。他儘量不讓自己的問話流露出憐憫意味,因為那樣的話很容易讓彭至剛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
「不是,我沒有親眼所見,但那是黑貓女朋友講出來的。」
「好吧,那麼你見過黑貓的女朋友嗎?或者你能確認,那個虛擬的名字後面,就是黑貓的女朋友?」
彭至剛這時語塞了:「我什麼也不能證明。」可能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選擇在銀杏谷的一棵銀杏樹下面生下他,他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這場談話沒過多久,十月就結束了。
十一月一日,戒毒所長安排了一場聚會。他把部分學員與幹警請到會議室。會議室裡的燈關著。投影儀在天花板和四周牆壁上打出全景圖。剛從禁閉室走出來的彭至剛看到了漫山遍野飛舞著的銀杏落葉。視頻演示出的光影效果十分逼真。彭至剛恍惚之間感覺不是置身在室內,而是置身於蒼茫大地之中,恍惚又回到了他的故鄉銀杏谷。這是怎麼回事?所長是從哪裡弄來的圖像?
辦公室主任說:「所長也真是費了心。」
嗬,這不就是彭至剛出生地的景象嗎?到處都是銀杏樹,哪一棵樹才是他的出生之地?彭至剛自己也說不出來。
這時燈亮了。復明的燈光碟機離了樹與落葉,驅離了另一個季節。
桌上擺著一盤碩大的蛋糕,在蛋糕的中心位置上插著三根大蜡燭,周邊則插著七根小蠟燭。小蠟燭像七星拱月那樣圍著大蜡燭。上面還懸著張卡片,卡片上寫著:「祝彭至剛先生三十七歲生日快樂!」
原來,戒毒所長在為彭至剛過生日。
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彭至剛臉漲得通紅,跟著腦袋也漲得通紅。他悄悄跟所長說:「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三十六歲了,你怎麼給我過上了三十七歲生日?」
「跳一歲嘛,」所長笑著說,「有些學生可以跳級,你在我這兒,我就給你做主,也跳上一歲吧。」
「還可以這樣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彭至剛想著,這樣的話不就把本命年跳過去了嗎?太出其不意了,什麼「躲讓」,什麼「避開」,所長的創意一下子就把問題解決了。彭至剛心裡眼見著有一隻鳥飛走了,一群鳥飛走了。現在他心裡光禿禿的,就跟冬天的樹枝一樣。
「可是,」他又說,「今年你就給我過了三十七歲生日,那我明年的生日還怎麼過呢?」
所長想都沒想便朗聲說道:「明年你再過,還是過三十七歲生日。很正常的,不是可以閏年閏月嗎?你當然也可以閏個生日。為什麼不行?我建議你閏吧,明年再閏個三十七歲的生日。」
所長是個霸氣的人,他說什麼是什麼。
在他們圍著吃蛋糕的時候,所長獨自離開了。有些事情可以當作遊戲,其實也不一定是遊戲。是啊,就看你怎麼面對。那麼說到面對,到底在面對什麼呢?誰又不是在面對?所長的眼眶有些模糊。繼而他又悻悻然想到,等會兒要不要繼續把彭至剛那小子關進禁閉室?或者,是不是可以考慮提前把他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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