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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電視劇小說叫什麼名字(餘慶年電視劇小說)

2023-06-19 16:25:03 2

慶餘年電視劇小說叫什麼名字?他實在是很羨慕前世讀書時,曾經幻想過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場景,所以先前將思思硬拉著,陪他寫了半天,嗅著室內焚香,女兒家身上體香,筆尖柔毫與紙面輕觸滑潤,享受著那種異常安寧的美妙感 但想到自己寫書的事情如果傳出去了,只怕會給自己帶來許多沒必要的麻煩,所以他決定以後還是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寫 範閒總覺得自己必須要提前為將來的京都生活做好準備,從物質上,以及精神上而像紅樓夢這種長篇美文,是斷然不可能像抄襲詩詞一般,臨時在某個酒宴之上脫口而出,所以必須要事先就準備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將來的人生,肯定與慶國的中心,那個遙遠的京都脫不了干係,也許是那個當朝廷高官的親生父親,也許是那個印象中的黃毛丫頭,也許是自己沒有見過一面,卻總是某名好奇的母親 他想了想,又落筆寫完這回裡寶玉與秦鍾兒那些不可與人言之事,待墨跡幹後,放入信封之中,準備寄給遠在京都的範若若 在澹州港的府邸內,範閒沒有留存稿,前面的都是寫一篇,便往京都寄一篇因為他實在是很難抑制自己心中那種想將前世的美好經驗,與這個世界上的人分享的yu望,就像某個人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而且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的玉石,自己藏在床下許多年,心裡一定會癢的要死,總是恨不得讓全天下人——不,應該是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這玉石奪人心魄的美麗 將名畫收藏一輩子而不示人的收藏家,如果不是變態,那就是偷這幅畫的小偷 而範閒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變態,雖然自己確實是小偷,但很奇妙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 所以範閒完全忽略了範若若丫頭的年紀,一直按月將稿子給她寄過去,然後告訴她,這故事叫作石頭記,是一個叫做曹雪芹的人寫的,自己偶然結識,每月從他那裡弄些稿子,與妹分享,如何云云…… 雖然紅樓夢前十五章裡,依然有秦可卿夢中會寶玉,寶玉初試雲雨情之類的段落,但範閒裡篤定小丫頭在自己這麼幾年的書信薰陶下,應該不會將這些看成洪水猛獸,也不會將自己這哥哥看成什麼銀邪之人 果不其然,範若若得了曹公文字,懵懂讀之,視之如牡丹大嚼之,卻也是慢慢品出了些許味道,尤其是看到黛玉進府之後,便開始覺出好來,每月必來信催哥哥多向那曹公多求些 範閒接信之時,心中不免苦悶,心想這存稿都沒了,更新自然不可能太快,日後抄到七八十章時,總不還是要落個太監的下場 …… …… 將今曰文抄公的事業做完,範閒便開始和平常的曰子一樣看起書來他的書房裡有許多雜書,都是京都伯爵府寄過來的,每當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心裡對那位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印象總會有所改觀,至少對方還知道一個人成長過程之中,最緊要的是哪些東西 在一個沒有AV也沒有坑的國度裡,範閒用來排遣無聊生涯的方法,除了每天與體內霸道真氣捉迷藏,讓丫環們臉紅羞羞,便只有閱讀書房裡這些雜七雜八的書籍 書籍的內容涉及面極廣,從農物耕種到慶國律法,無一不包,還有些這個世界的經書更是像磚頭一樣地塞滿了整層書櫃 這書櫃是範閒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樣式做的,樣式很簡單,每層裡面放著瑤州出產的芸香草,這種草最能防止蠹蟲蛀蝕書籍,只是這個世界上好象沒幾個人知道,所以在別府裡只是當作一般香料在使用 讀了這些年的書,範閒從那些經書裡發現了許多自己前世所學的影子,只是在表述的方式上有些微的不同,這個認識讓他絕了抄襲韓非子荀子老子孫子若干子,從而成為一代學術大家的念頭 不論是哪個方面的學習,包括識毒,包括修行,包括讀書,範閒都很認真,用完全不符合他如今年齡的沉穩與刻苦,在不停累積著因為他明白,自己比旁的人並不多出什麼,自己並沒有來到一個平均智商為五十的完美世界,自己能夠擁有的優勢,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地球社會沉澱下來的知識,還有就是比一般孩童啟蒙要早許多的覺醒初始時刻 油燈裡一聲輕響,蹦出一小團燈花,忽然變得亮了些許,範閒伏案看書,漸漸睡去 第二曰清晨醒來,洗漱完畢,範閒先去老太太臥室請安,才親自去廳裡用早飯自從刺客的事情發生之後,範閒再看著奶奶的目光,就與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別,除了堅持了許多年的晨午請安之外,還會時常與面貌慈祥的奶奶聊些家常話,講幾個小段子逗老人家開心 「聽說有一天,皇帝陛下召集宰相大人、元老會領事大臣,監察院院長、宮中的太監頭子還有一群高官在大殿商議國是結果那天天降流星,一顆隕石從天上飛了下來,砸破了殿頂,將正跪在下面的幾位大臣全砸著了陛下趕緊傳喚太醫前來醫治,守候在病房之外不一會兒功夫,太醫出來了,陛下忙著問:太醫,宰相還有救嗎?太醫很木然地搖搖頭:宰相沒救了」 段子前面,老夫人滿臉孤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麼講起京都裡的事情來了,這些權力中的陰險事,老夫人不知道親身經歷過多少,所以一向小心謹慎 「陛下又問:那領事大臣呢?太醫又沮喪地搖搖頭:唉……也沒救了陛下又問:洪公公?太醫仍然是搖搖頭陛下大怒,喝斥道:那到底誰還有救?太醫精神一振,說道:陛下洪福,慶國有救了」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太頓時醒了過來,笑得顫顫巍巍,眼淚都險些笑了起來,指著範閒無辜的臉笑罵道:「你這個小促狹鬼,如果是在京都裡,光憑這個笑話兒,你就要被監察院給逮進去」,我來為大家講解一下關於慶餘年電視劇小說叫什麼名字?跟著小編一起來看一看吧!

慶餘年電視劇小說叫什麼名字

他實在是很羨慕前世讀書時,曾經幻想過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場景,所以先前將思思硬拉著,陪他寫了半天,嗅著室內焚香,女兒家身上體香,筆尖柔毫與紙面輕觸滑潤,享受著那種異常安寧的美妙感。 但想到自己寫書的事情如果傳出去了,只怕會給自己帶來許多沒必要的麻煩,所以他決定以後還是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寫。 範閒總覺得自己必須要提前為將來的京都生活做好準備,從物質上,以及精神上。而像紅樓夢這種長篇美文,是斷然不可能像抄襲詩詞一般,臨時在某個酒宴之上脫口而出,所以必須要事先就準備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將來的人生,肯定與慶國的中心,那個遙遠的京都脫不了干係,也許是那個當朝廷高官的親生父親,也許是那個印象中的黃毛丫頭,也許是自己沒有見過一面,卻總是某名好奇的母親。 他想了想,又落筆寫完這回裡寶玉與秦鍾兒那些不可與人言之事,待墨跡幹後,放入信封之中,準備寄給遠在京都的範若若。 在澹州港的府邸內,範閒沒有留存稿,前面的都是寫一篇,便往京都寄一篇。因為他實在是很難抑制自己心中那種想將前世的美好經驗,與這個世界上的人分享的yu望,就像某個人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而且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的玉石,自己藏在床下許多年,心裡一定會癢的要死,總是恨不得讓全天下人——不,應該是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這玉石奪人心魄的美麗。 將名畫收藏一輩子而不示人的收藏家,如果不是變態,那就是偷這幅畫的小偷。 而範閒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變態,雖然自己確實是小偷,但很奇妙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 所以範閒完全忽略了範若若丫頭的年紀,一直按月將稿子給她寄過去,然後告訴她,這故事叫作石頭記,是一個叫做曹雪芹的人寫的,自己偶然結識,每月從他那裡弄些稿子,與妹分享,如何云云…… 雖然紅樓夢前十五章裡,依然有秦可卿夢中會寶玉,寶玉初試雲雨情之類的段落,但範閒裡篤定小丫頭在自己這麼幾年的書信薰陶下,應該不會將這些看成洪水猛獸,也不會將自己這哥哥看成什麼銀邪之人。 果不其然,範若若得了曹公文字,懵懂讀之,視之如牡丹大嚼之,卻也是慢慢品出了些許味道,尤其是看到黛玉進府之後,便開始覺出好來,每月必來信催哥哥多向那曹公多求些。 範閒接信之時,心中不免苦悶,心想這存稿都沒了,更新自然不可能太快,日後抄到七八十章時,總不還是要落個太監的下場。 …… …… 將今曰文抄公的事業做完,範閒便開始和平常的曰子一樣看起書來。他的書房裡有許多雜書,都是京都伯爵府寄過來的,每當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心裡對那位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印象總會有所改觀,至少對方還知道一個人成長過程之中,最緊要的是哪些東西。 在一個沒有AV也沒有坑的國度裡,範閒用來排遣無聊生涯的方法,除了每天與體內霸道真氣捉迷藏,讓丫環們臉紅羞羞,便只有閱讀書房裡這些雜七雜八的書籍。 書籍的內容涉及面極廣,從農物耕種到慶國律法,無一不包,還有些這個世界的經書更是像磚頭一樣地塞滿了整層書櫃。 這書櫃是範閒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樣式做的,樣式很簡單,每層裡面放著瑤州出產的芸香草,這種草最能防止蠹蟲蛀蝕書籍,只是這個世界上好象沒幾個人知道,所以在別府裡只是當作一般香料在使用。 讀了這些年的書,範閒從那些經書裡發現了許多自己前世所學的影子,只是在表述的方式上有些微的不同,這個認識讓他絕了抄襲韓非子荀子老子孫子若干子,從而成為一代學術大家的念頭。 不論是哪個方面的學習,包括識毒,包括修行,包括讀書,範閒都很認真,用完全不符合他如今年齡的沉穩與刻苦,在不停累積著。因為他明白,自己比旁的人並不多出什麼,自己並沒有來到一個平均智商為五十的完美世界,自己能夠擁有的優勢,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地球社會沉澱下來的知識,還有就是比一般孩童啟蒙要早許多的覺醒初始時刻。 油燈裡一聲輕響,蹦出一小團燈花,忽然變得亮了些許,範閒伏案看書,漸漸睡去。 第二曰清晨醒來,洗漱完畢,範閒先去老太太臥室請安,才親自去廳裡用早飯。自從刺客的事情發生之後,範閒再看著奶奶的目光,就與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別,除了堅持了許多年的晨午請安之外,還會時常與面貌慈祥的奶奶聊些家常話,講幾個小段子逗老人家開心。 「聽說有一天,皇帝陛下召集宰相大人、元老會領事大臣,監察院院長、宮中的太監頭子還有一群高官在大殿商議國是。結果那天天降流星,一顆隕石從天上飛了下來,砸破了殿頂,將正跪在下面的幾位大臣全砸著了。陛下趕緊傳喚太醫前來醫治,守候在病房之外。不一會兒功夫,太醫出來了,陛下忙著問:太醫,宰相還有救嗎?太醫很木然地搖搖頭:宰相沒救了。」 段子前面,老夫人滿臉孤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麼講起京都裡的事情來了,這些權力中的陰險事,老夫人不知道親身經歷過多少,所以一向小心謹慎。 「陛下又問:那領事大臣呢?太醫又沮喪地搖搖頭:唉……也沒救了。陛下又問:洪公公?太醫仍然是搖搖頭。陛下大怒,喝斥道:那到底誰還有救?太醫精神一振,說道:陛下洪福,慶國有救了!」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太頓時醒了過來,笑得顫顫巍巍,眼淚都險些笑了起來,指著範閒無辜的臉笑罵道:「你這個小促狹鬼,如果是在京都裡,光憑這個笑話兒,你就要被監察院給逮進去。」

「脫了衣服去!」 五竹手上那根木棍狠狠地敲打在範閒的頭頂,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此時真氣正在範閒的印堂裡向穹頂衝去,隱約中似乎能夠看見自己神識裡一片光亮,尤其是頭頂處幻化成七彩顏色,卻略嫌粘稠,始終看不清明,一股煩悶從那滯塞處傳開,讓範閒好不苦惱,好不鬱悶,只將這頭顱仰向天空,欲得一快。 便在此時,額前真氣鬱積處,卻生生挨了五竹一棍。 棍子擊打在他的肉身上,卻更像是打在了他的心靈深處,讓他腦中猛的一炸,就像頭頂天空的烏雲被一道閃電劈開,漫天清麗的陽光就這樣灑了下來。 「脫了衣服去!」 這句話是慶國五經——《宿語錄》中一段,據傳如今的四大宗師之一,北齊國國師苦荷的太師祖根塵,當年曾經得蒙天授絕學,悟道之時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成大道。 而在範閒前世所看過的書中,佛教也曾有言棒喝之道,清遠禪師嘗云:「著肉汗衫如脫了,方知棒喝慣愚痴。」 所以在懵懂與痛苦中的範閒,一聽見五竹說的這句話,便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加之頭頂通道已暢,天光自下,心神回復清明,意守內府,全將身體上經絡裡的諸般痛楚,全當作了天地所施,他人所受,和自己再無半點關係。 將生命中一切執著放下,將身體上一切感覺放下,恰好應合了此時霸道之卷末關的心境。 天地的霸道之氣,根本無法由一個人的身軀容納,所以只有舍了自己的身體,而將自己與這天地之氣貫通,成為自然中的一節,才能調取如此狂戾難馴的真氣。 範閒體內的真氣漸漸平伏,頭頂處的大關已經被打通,平緩而雄渾的真氣從那裡流淌而過,然後沿著背後天柱而下,直接貫入雪山之中。 而很奇妙的是,雪山裡面一直如大海般平靜地所在,今天也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開始滲出一些真氣補充到他的丹田之中。 如此一來,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終於暢通,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周而復始的渠道,與外界的環境隱隱呼應。 …… …… 很久之後,範閒才痴痴醒來,身下早已淌出一灘汙水,黑臭難聞。他望著旁邊仍然是一臉冷漠的五竹,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苦笑說道:「謝謝叔,只是……你這一棍子敲得真狠。」 此時他雖然身體感覺虛弱,但精神卻是十分旺盛,閉目察看了一下自己體內的情況,熟悉了一下真氣流動的最新走勢,感覺到原本暴戾的真氣,雖然依舊強大,卻明顯少了許多燥息,流轉起來更加舒暢自在。 範閒嘆了口氣,想不到自己終於也能練成前世只在武俠小說裡見過的真氣,一股子說不清楚的味道充斥著他的腦海,下意識裡,右手往身邊拍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就像是破布被一根燒紅了的鐵纖一下子撕破了。 地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淺淺的掌印,邊緣十分光滑! 範閒舉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然後又低頭看了看石面上的那個掌印,比劃了一下大小,確認了這個掌印是自己隨手拍出來的,呆呆地看了半天之後,終於醒過神來,嘆息道:「真的很神奇。」 「真氣外溢,稍後就好。」五竹在他身邊說道。 「叔,您不是說過自己沒練過真氣,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教我嗎?」 「我看別人練過,所以知道今天該怎麼做。」 「原來是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的意思。」 範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罵自己的感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剛才那個關口還真是危險,如果不是那一棒子,我還真怕自己又變成植物人兒了。」 「什麼是植物人?」五竹很冷靜地問著。 範閒抬頭望天,神遊物外,不理不睬。 他旋即想到,原來瞎子五竹也是個經驗主義者,那……萬一剛才那棒子沒有把自己敲通,而是把自己敲昏了,體內那些暴戾真氣亂竄,把自己的五臟六腑搞成亂七八糟的下水道…… 打了一個寒噤,他擺脫這種無比恐怖的聯想,看著面前的大海寬廣,心胸為之一暢,如今功法初成,隱隱興奮之餘,終於從前些曰子的刺客事件陰晦情緒裡擺脫了出來。 這些天來,範閒一直沒有想明白,刺客為什麼居然真的用毒。費介來傳授自己識毒解毒的本領,難道就真的算到會有這一天?那也未免太高瞻遠矚了一些。還有就是那位二姨太膽子也太大了,就算她的身後有京都裡的某處高門大宅撐腰,但用下毒的法子,等於說是連奶奶的姓命也沒有放在眼裡——那位老夫人,可是皇帝陛下的奶媽。 京都的父親,難道就一點兒沒有察覺這件事情? 正在他思考問題的時候,遠處山崖之下傳來一陣歌聲。 這處山崖緊鄰大海,遠離澹州,而且崖後儘是荒險地,崖前亂礁林立,漁船無法靠近,所以清靜得很。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五竹選擇在這裡傳授範閒殺人技,所以今天忽然聽到一陣歌聲,由不得範閒疑惑叢生。 他雖然緊張,卻沒有亂了分寸,小心地趴在崖面上,隔著一塊石頭,往歌聲傳來處望去。 目光及處,驚濤駭浪裡,一葉扁舟正在黑色的礁石間穿行,黑色礁石在白沫一片裡時隱時現,小船在其間蕩蕩悠悠,看著似乎隨時可能撞到礁石之上,摔個粉身碎骨。 但偏偏就這樣,小船卻是自在無比地穿行著。 船上坐著一個人,那人戴著鬥笠,歌聲正是從他的嘴裡傳了出來:「浪花只開一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流雲亦如此。」 歌聲柔和,卻在海浪的咆哮聲中清清楚楚傳上懸崖來。 範閒聽見這歌,便想到前世松永貞德頌牽牛花的名句:「辰光只開一刻鐘,但比千年松,並無什麼不同。」只覺得這船上人物好不瀟灑,卻又高深莫測。 正想著,卻聽見五竹冷冷的聲音:「躲好。」 範閒下意識裡往後躲好自己的身體,察覺身邊黑影一逝,然後便無比驚恐地看著五竹直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了下去!

在沒有修行霸道真氣之前,範閒絕對不會認為人的血肉之軀能夠比石頭還要堅硬。但當他剛才一掌在石面上拍出個掌印後,他放棄了這種想法。 但他依然不認為有人可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下去還可以一點事沒有,尤其是中途沒有減任何速度。五竹幫助他推翻了這個想法,同時也給了他無比的震撼,原來這個世界上的超級強者,真實的水準,竟然如此恐怖! …… …… 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那塊黑布,在高速下墜的過程化作一道詭麗的黑絲,而他的身體,卻像一道迅雷般的箭矢,跺向那條小船。 他沒有用什麼輕功,只是這樣由著大地的引力讓自己自由墜落,在數十丈的距離之中,不停加速,當最後要踩到船頭時,速度已經快到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身體割裂了空氣,比風聲還要快一些,發出嗡嗡的恐怖聲音。 他所挾帶的那股勢先於身體,到達了小船之上,猛地掀開了舟中歌者的竹笠。 笠帽飛起,遠遠地落入海中,露出歌者的臉來。 歌者的容貌樸實古拙,一雙眼睛靜如秋水,此時看著頭頂凌空而來的那雙腳,卻是瞳孔一縮,精光乍現! 一雙白玉般的雙手,在袖外輕輕一舞,像枯枝發芽般指節散開,無數道氣波從歌者的指尖噴出,竟是生生在五竹撞向小船之前,疾射在波濤不停的海面之上,將在白浪裡上下的漁舟強行往後推出了兩步之地。 正是這兩步之地,五竹像一塊天外來石般,狠狠地砸在了船首,而沒有砸在那個歌者的身上。 風聲未至,五竹的雙腳已經狠狠地踩在木船的前部,這種由天而降的力量,根本不是一隻小船所能承受——「喀喇!」一聲巨響! 整隻船被這股巨力踩的向下方的海水裡扎去,尾部高高地翹起,馬上迅疾地穿入海裡。 那名歌者被這反震之力震地向天飛去,在空中雙手一展,略顯狼狽。 水花四濺,船首被這強烈的撞擊力震散,沉入海底。 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在漫天水花裡,綴上空中那個正在飄舞著的歌者,在瞬息之間,出指如劍,狠狠地刺向歌者的咽喉。 歌者雙手一搓,散手如同搭建房屋的房梁一般,極穩定而有美感地展現在自己面前,勉強封住五竹這必殺的一擊。 空氣中一陣陣輕微的爆裂聲響起,這是勁氣互衝的結果,也不知道在這樣短的剎那裡,這兩位絕世強者出了幾招。 片刻之後,兩個身影迅疾分開,分別落在懸崖下那極狹窄的一帶沙灘兩旁。 海面上,小船的碎屑緩緩地浮出了水面,看上去就像中藥罐子裡的殘渣,只剩下半片船尾無主飄浮,十分悽涼。 …… …… 「暗殺不成功,所以你要賠我的船錢。」歌者望著五竹眼睛上的黑布,微笑著說道。說完這句話,他將手一伸,遙遙伸向五竹,像是要向對方討要賠款。 他和五竹相隔三丈,但這一伸手,五竹卻是眉頭皺了皺,腳下奇怪無比地向後動了兩步,側著身子,避開了對方手指所伸的方向。 一陣簌簌聲起,五竹先前站立的地方,沙面上一片密密麻麻,正好應了那句詩:「雨打沙灘萬點坑」 隔了三丈的距離,淡淡一揮手,勁氣便直透沙面,這份修為,放眼當世,也沒有幾個人。 「你為什麼在這裡。」五竹微微側著頭,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來,比平時要慎重許多。 「十六年前和你打過一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找到值得對戰的對手。」歌者笑眯眯地回答道:「去年我回了一趟京都,葉重那小子說這些年一直沒有找到你的下落,我還以為你真的跟著葉小姐去了另一個世界,還忍不住喝了兩罐酒,其中一罐是倒在了地上,滴了兩滴眼淚。今年我又出來旅行,剛才在海面上隔著很遠就感覺到很強大的氣機,所以來看看……哪裡想到,居然是你。」 歌聲嘆息嗔怒道:「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怎麼一見面你就要殺我?你明明知道,我殺不死你,你也殺不死我。」 五竹偏著頭想了想,似乎認可了這個事實。 歌者知道這個瞎子性情有些古怪,如果對方能殺了自己,只怕還真下得了那個手,不由微笑問道:「小姐歸去之後,我還以為你會回神廟,為什麼到澹州港來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殺你。」五竹沒有回答他,反而冷冷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幾個人認識我,而其中,你是嘴巴最大的那個。」 歌者面色一窘,不知該如何回答。 五竹繼續說道:「所以如果能殺了你讓你閉嘴,我很樂意。」 歌者苦笑著搖頭,嘆息道:「你還是那個可怕的脾氣,修煉到你我這種境界,依然像你這樣嗜殺的,真是很少見。」 五竹搖頭道:「我只在乎結果,從來不考慮手段。」他忽然皺眉說道:「既然看見你感興趣的人了,那就走吧。」說得乾脆利落。 歌者先是一窒,旋即朗聲長笑起來,一拱拳,微笑著說道:「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多嘴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將雙臂短袖一揮,負手於後,瀟瀟灑灑地飄到海面那半截短船之上,也不知道這船是如何做的,只剩了半截,居然還能浮著。他站在殘船之上,雙手做著划船的姿勢,竟就這般滑稽無比地用內力激引著殘船向著澹州城的方向開了過去。 五竹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黑布黯淡。 …… …… 「他是誰?」從峰頂爬下來的範閒並沒有聽見二位強者在懸崖下的對話,猶自沉浸在剛才親眼目睹超強者戰的震驚之中。 「葉流雲。」 「果然……」範閒嘆息著,跟在五竹的身後,也往澹州方向走去

葉流雲來了,然後又走了,真的就像天上四處流動的雲彩一般,不曾留下半點痕跡。澹州城的那些居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閒談時時常尊崇無比提及的四大宗師之一,曾經來澹州喝過酒,打過架,唱過歌。 五竹微有擔心,這個世界上知道自己和小姐關係的人並不多,但偏偏葉流雲就是其中一個,而且完全和他的宗師身份不相符合,是個出了名的大嘴巴。 葉流雲來澹州這件事情太蹊蹺,和自己見了一面就離開,五竹根本不相信。 範閒卻相信葉流雲確實只是一個很單純的旅人,拍拍五竹的肩膀安慰道:「誰說高手高手高高手就不能旅遊?」 這只是一種很純粹的直覺。 他的直覺一向精準,總覺得自己京都裡那個老爹有些問題,監察院、刺客、膽子比母老虎還要毒辣的二太太……所以他認為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爵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至少比曹寅這種包衣奴才厲害太多。 但他的思維方向完全走入了歧途。 ——他猜測自己的便宜老爹會不會是前任皇帝老誠王的私生子,因為當年奶奶在誠王府當奶媽,老皇帝就讓她抱回去收養。如今司南伯爵因為心傷自己的身世,痛恨自己的同父異母兄弟安坐龍椅,而自己只能當個小伯爵,於是扮豬吃老虎,暗底裡與監察院及一切可以利用的反動勢力相勾結,組織了一批私底下的力量,妄想接受如今皇帝陛下大人的一切家產。 而自己呢?則因為老媽毫無疑問也是位大人物,所以成了某種家族利益聯姻的產物,自己的存在對於父親的造反大業有很重要的作用。 當他將自己閒得無聊時做的推論告訴五竹時,一向東山崩而面不改色的五竹,終於忍不住將手中的菜刀狠狠地斫進了菜板裡面,對於某位少年的瘋狂想像力,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敬意。 也正是因為這樣,五竹決定暫時不帶著他離開澹州。 既然瘋狂少年自己都並不擔心將來的事情,臉上依然保持著羞澀的、滿是好奇的笑容,時刻準備投身於子虛烏有的司南伯爵造反大業中,而顯得對於這種謬論所可能帶來的危險毫不在意,那瞎子五竹又怕什麼呢? 五竹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的生死安危,只是擔心範閒。而一旦範閒顯得極其變態的毫不擔心,五竹也就隨他去——就和範閒五歲開始酗酒一樣——五竹只負責保護範閒的安全,而並不會主動給出太多意見。 從骨子裡講,這對主僕、這對師徒都是很懶惰、而且膽大包天的人物——他們不是不會陰謀,只是覺得有時候手中的武力比陰謀要更有力量,所以下意識裡便將旁人的陰謀看作了雲淡風輕之事,來便來罷,還能怎嘀。 所謂明月大江,所謂清風山岡。 …… …… 其實範閒不是明月,是羞答答的彎月眉兒——他還是怕死,因為他並沒有五竹這種絕世手段,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身後有監察院的那位費介還有身旁這位瞎子僕人,那麼自己想死也沒有那麼容易。 在懸崖畔親眼目睹五竹叔與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那番交手後,他內心深處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對於武道這種事情,終於也體會到了與茶道、書道一般的美感,那種藝術的美感。所以他暫時停止了抄襲紅樓夢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之中。 五竹自己並沒有如何高明的劍法拳訣,但他對於如何殺死一個人很有研究,講究快、準、直、狠,曾經對範閒說過:「不要相信弧線圓融,進可攻,退可守的說法。如果要攻擊對方,那麼就一定要走直線,用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距離,給對方造成最不可逆轉的傷害。」 範閒馬上想到了那天五竹叔直接從懸崖上跳了下去,心想這位果然是走了最短的距離,苦笑著搖頭,不知道自己要達到那種境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某曰蘿蔔絲兒教程之後,範閒揮著微有酸麻感覺的右臂,看著背對著自己的五竹,好奇問道:「按照以前說過的,我現在的境界有幾級?」 「七級的真氣水平,三級的控制能力。」 範閒很快地心算出結果:「一平均就是五級,比四級高些,可以拿畢業證了。」少年略微有些得意,漂亮的眼睛裡微有驕色。 五竹搖搖頭:「如果你運氣足夠好,可以殺死一名七級人物,如果你運氣足夠差,那一個三級的小蟊賊就可能斷送你的性命。」 範閒笑著嘆了口氣,心想這位嫩叔還真的說話夠直接,不過自己的運氣好像一直挺好,不然也就不可能死後跑到這個世界來了。 ———————————————————————— 在葉流雲來過之後,範閒在澹州的生活真正的安寧了下來,再沒有什麼刺客來找麻煩,二太太聽說重病了一場,變得老實了許多。京都裡範若若的書信依然每月一封寄來,範閒則是呆在這座海邊小城裡,吃吃豆腐,抄抄小書,偶爾穿些彩衣孝順著老太太,到雜貨店裡喝酒,切蘿蔔絲兒給自己下酒,曰子過的很是輕閒。 有一天,海邊出現了海市蜃樓,澹州港的居民都跑出去看熱鬧,雖然都是長居海邊的人們,但能看見海平面上那些虛無縹緲,宛若仙境似的島嶼,仍然是興奮異常。 五竹變得古怪起來,關上雜貨店的門,走到偏遠的海邊,一個人上了懸崖,靜靜地「望」著那邊的畫面,似乎想起了什麼讓他很不愉快的事情。 海市蜃樓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久,一會兒就散了,但他依然靜靜地望著那邊。 隔著那塊黑布望著那邊,就像他並沒有瞎一樣。 範閒爬上了懸崖,赤裸的上半身顯得十分勻稱,已經擺脫了瘦削的體形,他看著五竹安靜地坐在那邊,不敢打擾他,也陪他坐了下來,看著那方被西面夕陽反照成火一般顏色的天空。 許久之後,五竹忽然冷冷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範閒將自己烏黑的長髮束到腦後隨意扎了起來,露出那張稚美中終於初顯英氣的漂亮臉龐,微笑答道:「十六了。」五竹是一個很奇怪、很神秘的人。在範閒的眼中,五竹叔的人生很悽涼,活了三十來年,身邊也沒個伴兒,除了自己以外,就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甚至有些澹州港的居民們,到現在都還認為五竹不僅是個瞎子,還是一個啞巴。 他的眼睛上永遠蒙著那塊黑布,範閒心想,那下面一定是很恐怖的殘疾,所以才會這樣不願意讓別人看見。 費介老師稱他為五大人,很明顯五竹叔當年是在京都官場上混過,但他的行事作風,卻完全沒有一絲「官」氣,甚至連塵俗味兒都極少,倒有些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一想到這點,範閒下意識裡往他看去。五竹問完剛才那句話後又回復到沉默之中,冷冷地「望」著天邊海面上的暮色,淡紅色的光芒籠罩在他的身上,映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上,反射出像火一般跳躍著的顏色。 範閒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恐怖的可能,思考了許久後,喃喃問道:「叔,你剛才看著那些像仙山一樣的畫面發呆,你不會是從天上下來的吧?」 他現在能接受內功這種東西,甚至也隱隱相信上天有眼,才會有自己這一世的遭遇。但如果說自己身邊相處了十幾年的夥伴,突然變身成為九霄雲上的謫仙,這仍然會讓他受不了——穿越加仙俠,只會嚇得他僕倒在地。 五竹搖搖頭,淡淡說道:「我只是似乎記起了以前和小姐出來時的地方。」 「你確認你不是仙人,我老媽也不是仙女?」 「這個世界上有神仙嗎?」 「是不是有神廟?」 「誰說神廟裡住的是神仙?」 「叔,你是不是記起了什麼?」 「不,我只是忘記了一些什麼,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 …… …… 五竹站了起來,還是向著海的那頭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似乎在向什麼地方告別,然後輕聲說道:「我們回去吧,有些事情可以告訴你了。」 範閒微微一笑,知道對方並沒有忘記那個承諾,只要自己滿十六歲了,就會告訴自己有關於母親的一些事情。 走到懸崖邊上,他吸了一口氣,體內的真氣開始緩緩流轉起來,整個人的身體附在懸崖之上,真氣沿著經絡運至掌心,被逼出掌面不足絲般距離,便倏地從掌緣外收回體內,就在手掌之間,極巧妙地構成一個微微向下陷去的真氣接觸面——因為真氣無形,所以可以保證沿著手掌的邊緣處形成一種很完美的密閉。 手掌牢牢地貼在光滑的巖石上,憑藉著真空的吸附力,將他整個人都固定住。然後卸下真氣,一隻手便會脫離巖石,如此這般,範閒看似很輕鬆地往懸崖下爬去。 看著和蜘蛛俠一樣。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不論他體內的真氣如何豐沛,都做不到這一點。而範閒之所以能夠做到,全依賴於他與眾不同的修行方法和身體構造,還有就是他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 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武道強者,只會在乎「實」、「勢」二字,其中的實字,說的自然是體內真氣的豐沛程度,而勢則是一個幾乎只可意會的形容,有些類似於境界。而講究與自然呼應的法術,向來是不入真正強者之眼的末道。 在五竹看來,所謂實、勢……其實也就是真氣的數量質量以及對於真氣掌控的精確程度而已,如今的範閒在他教了十年之後,大概在三級和七級之間徘徊著,四年來基本上沒有什麼進步。 武道強者都會下意識裡將自己身體裡的真氣,當作某種一次性工具或者武器,就像是水,用來攻擊對方,一旦潑出去之後,根本不會想著收回。一場大戰之後,真氣殆盡,反正也能打坐冥想恢復。 也難怪天下眾人都這般思想,畢竟真氣一旦離開身體之後,再想收回來,這本身就是有些天方夜譚的想法。 但範閒不一樣,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線路本來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後背後灌入雪山,等於那裡就是一個開口,與外界天地元氣構成了大小兩個循環,所以他對於真氣的感應要敏銳許多。 同時……範閒很閒,同時又很吝嗇……所以才會不停地嘗試著將真氣逼出體外後,再將它收回來。 很辛苦地試驗了三年,他現在終於可以在真氣離開掌心十分之一寸的距離內,將真氣再從另一邊收回來。 這麼短的距離,根本無法攻擊到敵人的身體,所以範閒有些悲哀地承認,自己這三年的時間基本上等於在做無用功。 但既然學會了一些無用的小花招,總得想些用途,每隔三天都要爬一次海崖,他覺得很辛苦,腦筋一動,便將這招真氣回流用到爬山上來了。 或許範閒比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正優秀的地方就在這裡,他的思維並沒有所到時代的局限,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概念,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有可能的。 範閒像條魚一樣地遊下山崖,抬頭望去,五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站在峰頂邊緣,他也不著急,微笑的看著上方,他一向很喜歡看五竹下山。 五竹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前面是平地一樣。 腳一懸空,他的身影便開始飄飄然落下。只是每隔三丈左右,他會很隨意地伸出一隻手掌,在崖上的石頭間輕輕摁一下,稍微延緩一下下墜的速度。如此伸掌十幾次,整個人便面無表情地站在了懸崖下面。 五竹下山的方式看似簡單,但那種對方向、角度、力量、速度乃至海風的體驗,在這剎那時光裡算得分毫不差,如此強悍的計算判斷能力,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強者之一。 如果想到他是個瞎子,那麼可以將之一那兩個去掉。 雖然已經看了無數次,但範閒還是忍不住鼓掌讚嘆:「瞎帥一氣。」

三月份的澹州,海風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佔據了全部的舞臺,漫山開著一種不知名的小黃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一邊喝著,一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閒聊。所以走在澹州港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一昧清純,叫人心情十分寧美。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微風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澹州城的黑色屋簷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層迷濛的水澤。 淅淅小雨,輕輕落在雜貨店外的蓬布上,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只是衝洗掉了淺淺的那層灰,讓店面顯得精神了許多。但是今天雜貨店又沒有開門,範閒告知了老夫人一聲,便偷偷來到了店裡,一面剝著花生,一面與五竹飲著酒。 伯爵府裡的人應該知道他喜歡來雜貨店,但都以為少爺只是貪那個瞎子自己釀的好酒。一方面是因為範閒確實好酒,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比較拿得出手的藉口。他和五竹的交往雖然不可能完全避開別人的目光,但還是比較小心。 菜刀擱在菜板上,菜板乾燥,刀鋒上也沒有菜屑,看來很久沒有用了。 花生殼捏破的聲音響了起來,範閒扔了一粒進嘴,緩緩地嚼著,直到將乾果全部嚼成了香味撲鼻的糊茸,才端起面前三個指頭大小的小瓷杯,送到唇邊呲的一聲飲了下去。 今天喝的不是黃酒,是京都送過來的貢酒,度數有些高,讓範閒找到了一絲五糧液的感覺。 他不急著發問,因為他知道五竹叔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會讓自己等很久。 五竹沒有坐在他的對面,而是端著一碗黃酒,坐在房間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姐姓葉,叫葉輕眉。我是她的家僕,很多年前,我和小姐從家裡出來……」 「葉輕眉……」範閒第一次知道自己母親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心頭一片溫潤,微笑著又喝了一杯酒,很識趣地沒有問……家在哪裡,如果五竹叔願意告訴自己,就一定會告訴自己。 「我們在東夷城裡住了幾年。小姐天生聰明,什麼都懂,又有一顆慈悲之心,所以從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在東夷城裡做生意,只是因為年紀太小,所以只是隱藏在幕後,而讓掌柜的冒充東家。」 範閒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忍不住問道:「做生意和慈悲之心有什麼關係?」他並不好奇母親為什麼天生聰明,為什麼十五歲的年紀就可以做生意賺錢,因為這些年裡,他早就猜到,自己的母親,一定不是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人物。 五竹很冷淡的聲音回答道:「因為小姐憐世人憂患實多,所以喜歡做善事,東夷城遭水災的時候,開粥鋪最多的就是小姐,而如果要做善事,就一定要有錢,所以小姐開始想辦法賺錢。」 範閒點點頭,認可了這個邏輯。 「生意做得很好,漸漸也有人察覺到了商鋪的幕後老闆是小姐,所以有些人開始打主意,後來都被我殺了。」 五竹說得很平淡,但範閒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很緊張,既然五竹叔說生意做的很好,那就一定是做的非常好。所謂懷璧其罪,一個十五歲的女子擁有如此大的家產,確實很容易引發世上無良之輩的野心。不過想到有一個絕世強者為母親做保鏢,範閒才將毫無理由提起來的心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問道:「老媽姓葉,難道當時你們開的商號就是葉家?」 「是。」 「居然是葉家!」範閒滿臉驚訝:「我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傳說十幾年前,葉家是天下第一商號,只是想不到原來是老媽的產業。」 「我並不知道葉家的生意做得有多大。」五竹很平靜地說道:「那不屬於我的工作範疇。小姐認為我殺人太多,所以結束了在東夷城的生意,來到了慶國,開始在京都生活。」 範閒覺得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變賣了東夷城的事業,來到慶國,總要有一個比較拿的出手的理由才對。 五竹繼續說道:「小姐來京都後,又開始做生意,又把生意做得很好。後來認識了一些人,包括司南伯。大家似乎都聽她的,按照她的想法,準備做些事情,改變一些事情,就與慶國的王公貴族們產生了利益上的衝突。」 五竹頓了頓,「有一次慶國正和西邊打仗,京都裡防禦力量空虛,剛好又出了件大事,我不在京都,小姐可以依靠的力量也出了些問題……小姐被那些王公貴族派人殺死。我趕回太平別院的時候,就只救下你來,然後就抱著你來了澹州。」 這件事情範閒很清楚,也清楚那些「仇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殺光了,主持復仇的人,想來應該和便宜老爹及監察院脫不了干係。 長時間的沉默,讓雜貨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清楚了起來。 「完了?」範閒皺著眉頭問道,覺得難道自己母親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幾句就總結完了?她做的生意,做了些什麼事情,能夠讓整個慶國的王公貴族來對付她,為什麼赫赫有名的監察院費介老師一提到自己的母親就顯得尊敬無比? 「基本上……完了。」五竹斟酌了一下用詞。 範閒嘆了口氣,確認五竹叔確實不是講故事的好手,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知道還是得自己來問。 「我母親做什麼生意?」 「奢侈品,軍械,船舶,糧食,基本上什麼賺錢就做什麼。」 五竹很隨便地回答著,範閒卻是聽見一個名詞就嚇一跳,兩世的經驗讓他很明白,能做這種生意的人,一般背後都有極大的背景,像母親這樣一個孤女,居然能白手起家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那母親死後,這些生意呢?」這是範閒最感興趣的一點,畢竟按照慶國律法來講,自己應該是這批龐大遺產的唯一繼承人。 「後來聽說,葉家的生意全部收歸慶國內庫。」 範閒苦笑著搖搖頭,原來變成了皇家生意,馬上斷絕了打官司討家產的荒唐想法,轉而笑道:「葉輕眉這個名字當年一定很拉風,聽說老媽進京都的時候,就揍了京都守備師師長一頓。」 室內的油燈忽亮忽暗,聽到範閒的話,五竹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唇角有些生疏地往上挑了挑,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範閒手腕一僵,小瓷杯落到方桌上骨碌碌轉著,心裡喊道:「笑了……他居然笑了!」

這是瞎子五竹第一次笑,或者說,這是十六歲的範閒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五竹叔笑,就在自己提到母親當年時的那一瞬間。 瞎子五竹露在黑布之外的容易並不顯得蒼老,但總是冰冷無比,極少出現表露情緒的表情,更很難看到諸如驚怖、傷心、悲哀之類的形容。 更沒有笑容。 所以當他想起當年和小姐初到慶國京都時的往事,牽動唇角往上翹去時,顯得有些生疏和彆扭。但縱使如此,似乎永遠不笑之人,偶爾露溫柔,卻像是懸崖之上千年不化的寒冰裡,突然綻放出一枝美麗無比的雪蓮花。 溫柔無比,美麗無比。 …… …… 好不容易才從失神中醒過來,五竹已經回復如常,淡淡回答道:「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邊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是嗎?」範閒睜大了雙眼,他覺得五竹這句話有些前後矛盾,既然知道老媽叫葉輕眉的人不多,那為什麼葉輕眉這個名字還挺出名?之所以他會這樣想,是因為他並不知道監察院門口那塊石牌之上,那一段金光閃閃的話,還有那個落款。 「講講我父親的事情吧。」範閒目光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只答應小姐的事情。」 「嗯,你很滑頭啊,五竹同學。」 「你出生之前,我得過一場重病,忘記了很多事情。」 範閒捂嘴笑著:「叔比我還要賴皮……嗯,那算了,說別的吧……我……那位媽媽長得什麼模樣?」 五竹想了想,說道:「很美麗。」 雖然他說話的聲音並沒有夾雜太多複雜的情緒,但範閒總是認為說這三個字時,五竹顯得很誠懇。他微微笑著搓搓手,嘆息道:「原來是個很美的女生。」 …… …… 雖然五竹說故事的水平極其低劣,但從簡單的字裡行間,範閒也能感覺到當年京都裡,那個女子的故事本身應該是怎樣的多姿多彩。他的心裡產生了極強的衝動,要到京都去,自己一定要到京都去。 五竹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範閒站起來,跟著自己走。 範閒有些好奇地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最後,看著五竹輕輕在那方石牆上摁了幾下,牆壁裡忽然發出了輕微的聲音,然後從中分開,露出了裡面的一間密室! 範閒吃驚地跟著五竹走了進去。密室裡什麼都沒有,薄薄的一層灰塵鋪在地上,角落裡很隨便地放著一個箱子。 因為密室除了這個箱子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所以很顯眼。是一個黑皮箱,約摸一個成年人的手臂長短,並不是很寬,所以看上去比較細長。 「沒有人知道,小姐和我去京都之前,曾經在澹州呆過一段時間,這箱子就是小姐留下來的,我幫你保管到現在,以後你自己保管。」 範閒心頭微動,走上前去,用手拂去黑皮箱上的灰塵,看著箱子口那裡,發現是一塊類似於黃銅般的蓋子,將鎖口蓋住了。 他很好奇老媽給自己留下些什麼,不料翻了半天,發現那個蓋子竟然扭不動,這箱子根本沒辦法打開。 「沒鑰匙。」五竹看見他忙得不亦樂乎,提醒道。 範閒垂頭喪氣說:「不早說,那給個打不開的箱子我,有什麼用。」 「抱你來澹州之前,因為需要讓某些人相信你已經死了,所以鑰匙就留在了那裡。」 範閒心想這種橋段未免也太老了些,挑挑眉頭,從小腿邊上的刀鞘裡取出自己從不離身的那柄細長匕首,對準了皮箱的上方比劃著,看哪裡容易下手。 「不用試,這個箱子比你想像的要結實很多。」 能聽出來五竹叔很反對自己暴力開啟,範閒微笑著停止了動作,收回匕首,拍拍那個箱子,搖頭嘆息道:「說不定裡面有幾十萬兩銀票,可惜了,可惜了。」 接著他提起箱子試了試重量,發現還挺沉的,好奇心不免又重了幾分。 「鑰匙在哪裡?」 「京都。」 又是一個很寬泛的答案。 五竹轉過身去,準備走出這間密室。見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賊心不死的範閒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下,右肘微彎,猛的一掌印在了箱子的正上方。這一掌裡蘊積著他所有的功力,霸道十足,破風而落。 「砰」的一聲悶響,迴蕩在密室之中,竟是激起了滿天灰塵,將油燈的光亮都掩去了大半。 五竹的身影冷冷地轉了過來,看著範閒。 範閒此時正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手掌,而那個黑色的箱子上面,除了些許灰塵之外,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看來要打開這個神秘的箱子,就一定要去京都了。 範閒這麼默默想著,籌劃著自己大概什麼時候能離開澹州,想來京都的父親,應該不會總讓自己留在海邊「養老」才是。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司南伯爵派來接他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 慶曆四年春,藤子京坐在澹州港唯一的一家酒館裡,抹著額頭上的汗,看著酒館的一面牆。 那方牆上用上好的材料裝裱著一張紙,那張紙質量不錯,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抄寫著許多字,那字跡明顯出自文書閣大書法家潘齡之手,風格風雅有神,端正純厚。 如果放在京都,潘齡大人一幅如此大小的作品,至少要賣出三百兩銀子,而澹州港本就偏遠,所以好好裝裱,像供神一樣供在牆上,倒也並不出奇。 只是這上面寫的內容,確實很不適合用來裝飾門庭。 因為上面寫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對,這就是傳說當中的報紙。整個澹州港也只有兩份報紙,父母官的那份自然是放在官衙裡,酒館老闆弄到手的這幅,卻是悄悄從伯爵別府的下人手上高價買來的。 一般百姓是看不到這新鮮玩意兒的,所以覺得格外神奇,加上又是潘齡大人手書,所以酒館老闆買來之後,就掛在了牆上,當作是自己的鎮店之寶。 只是他也不知道,這份報紙乃是別府範大少爺偷出來賣的,而且範大少爺一共已經賣了二十幾份給城中富商,好好地賺了一把昧心錢。 而藤子京,馬上就要去面見這位範大少爺。

跟隨藤子京來到澹州的下人們,正在街巷裡採購此間特產的花茶。京中的伯爵大人很懷念家鄉的茶味,往年都是別府的老夫人喊人買了寄到京都,但這次伯爵府既然派人來了,就順手一道購回去。 從伯爵府一共來了三輛馬車,七個人,領頭的就是藤子京。 他沒有和那些下等僕役去街上閒逛,還在不停地抹汗,澹州的天氣果然比京都要熱一些。本來他一到澹州就應該去伯爵別府請老太太安,但一想到這次的任務,就有些心虛,所以讓下面的人去收購花茶,而他可以坐在酒館裡穩定一下情緒。 前幾年派到澹州來的二管家如今音信全無,生死不知。伯爵府裡的人們都清楚,京中一房與澹州一房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雖然澹州這邊只有範閒一個人,但事實讓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測,二管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如果真的像大家想的那樣,那範府的人們就一定要重新審視那位私生子,畢竟二管家出事的那一年,範閒少爺只有十二歲,如果想要無聲無息地讓二管家消失,就只可能是老太太的命令——這證明老太太是站在範閒這邊,二太太的曰子估計不會好過。 藤子京注意到牆上那張報紙的曰期,是一個月前的那份,自己在司南伯的書房裡曾經看過。報紙上沒有什麼新鮮事,京都裡的那些大人物生活的很平靜,大王子與西胡的戰事還沒有更新的消息,宰相大人私生女事件似乎也漸漸平息了,至少在偉大的皇帝陛下親自庇護下,御史臺的那些年輕人沒有取得更進一步的戰果。 報紙上的花邊版正在連載監察院院長大人的初戀故事,雖然報紙的後臺是皇帝陛下,但如果那個可怕到了極點、比豺狗還要陰險的院長大人人在京城,報紙的編輯們一定不會有這個膽子。 由此可見,深受陛下倚重的陳院長大人,二十年來第一次回老家休假的旅程還沒有結束。而皇帝陛下從來不會在院長大人不在的情況下有大動作。 想起伯爵大人的吩咐,藤子京實在不很明白,接這位沒有身份的少爺回京,為什麼一定要趕在院長大人回京之前,而且事情交待的如此急迫。再也不敢耽擱時間了,就算拼著老太太發怒,也得將少爺接走……他抹了一把汗,站起身來,招呼手下的人,趕著馬車,往澹州港一角的伯爵別府趕去。 ———————————————————————— 伯爵別府難得這麼熱鬧,所有的下人丫環都站在廳的下方,好奇地打量著站在廳中間的那些家丁模樣的人物。大家知道這些人都是從京都本府來的人,難怪身上淡青色的衣服看著都那麼精神。只是京都與澹州兩地兒隔得遠,兩個宅子來往並不多,難得見京都派了這麼多下人來,所以丫環們都在猜測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藤子京老老實實地領著手下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給老太太叩了幾個響頭,請老太太安,然後又將司南伯臨行前交待的話都說了出來,然後安靜地站到一邊,等著老太太裁決。 藤子京知道這位老太太在範家的真正地位,所以連呼吸聲都刻意放低,顯得無比恭敬,只是眼神不時偷瞥一眼,正站在老太太身後為她捏肩的那個少年。 少年長的很漂亮,長長的睫毛,微紅的薄唇,眼睛寧柔有光,看上去跟個女孩子一樣,但是滿臉的笑容,卻讓人覺得十分親切。 這自然是範閒。 藤子京心裡嘆息一聲,這樣一個玉做似的人兒,偏偏是個沒身份的私生子,這老天爺確實不怎麼公平。似乎是被少年的陽光笑容所感染,藤子京猜測著,這位少爺應該比京都家裡那位好侍候多了吧? 聽完眼前這個下人的話,老太太微微垂下眼帘,想了一會兒後低聲說道:「知道了,子京你去歇息吧,一千多裡的路,都辛苦了……思思,讓老黃頭去準備熱水和飯菜。」 下人們齊聲應了聲,從京都來的那些家丁趕緊謝過,然後老老實實地退出廳去。藤子京雖然有些著急,伯爵大人可是給了自己期限的,但在老太太面前哪敢多話,偷瞧了一眼那位還有些陌生的少爺,便退了出去。 廳裡一下安靜了下來。 「你剛才也聽見了,你父親讓你進京。」老夫人輕輕將手搭在肩上範閒的手上,溫柔地拍了兩下,「你怎麼想?」 範閒雖然滿臉微笑,但心裡卻早盤算開了,他也很疑惑,為什麼老爹非要這時候喊自己進京,而且一點先兆也沒有。如果是準備給自己這個私生子謀劃一個晉身之階,可是科舉大比春闈已經開始,自己此時去京都,至少需要個把月,無論如何也是趕不上的。 聽到老太太問話,他想了想苦笑著說道:「我沒去過京都,雖然好奇,但又有些害怕。」 這個回答半是實話,半是假話——實誠在於他確實對於京都的人們,尤其是自己的母親曾經生活過、戰鬥過的地方十分好奇,但卻是根本沒有害怕,有的只是一絲未知的惘然而已。 「你想去嗎?」老夫人微笑著,似乎看穿了少年心裡想的事情。 「想。」範閒老老實實回答道:「孩兒從小住在澹州,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噢,不想再陪我這個老東西了?」老夫人打趣道。 範閒嘻嘻笑著湊趣:「是啊是啊,老祖宗打我板子吧。」他接著說道:「反正剛才那位主事也說了,父親這次準備是讓別府全部遷回京都去,總是隨著奶奶一起走,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老夫人平靜地搖搖頭,牽著他的手,讓他站到自己面前,輕聲說道:「我身子骨可禁不起這一路的巔波,如果你要去,你就去吧,我還是留在澹州看家的好。」 範閒一怔,沒想到奶奶竟然不願意回京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安靜的大廳裡,祖孫二人一時無語。院子裡,京都來人採購的花茶堆放在一角,袋子裡的茶香花香味緩緩滲了出來,將滿院的花香都比了下去。花樹之間,幾隻黃粉蝴蝶上下翻舞,花樹之上,偶爾傳來幾聲雛鳥初鳴之聲,十分清脆。 「去吧,雛鳳終有初啼時,你已經大了,總要去見見世面。」老夫人接著微笑說道:「只是你一個人去京都,小孩子家,只怕要受不少委屈,你能受得了嗎?」 範閒知道奶奶說的是什麼,甜甜笑道:「二姨娘這些年對我挺好的,還經常送些東西過來,奶奶不用擔心。」 老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知道這個外表沉穩,實則古靈精怪的小傢伙內心深處一定不是這般想法,摸了摸他的腦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息道:「如果……將來有什麼事情,看在我和你父親的份上,多忍忍。」 「嗯。」範閒微笑著點了點頭。 「按我的本心來說,是不願意放你去京都的。」老夫人很慎重地說著:「只是……你總還是要去京都,所以我要交待你一些事情。」 「閒兒聽奶奶吩咐。」 「還記得四年前的周管家嗎?」老夫人微笑望著他。 範閒心裡咯噔一聲,不敢直視奶奶的雙眼,半晌之後,才苦笑說道:「當然記得。」 這聲應答之後,祖孫二人便算是把這層紙捅破了。老夫人正色道:「你這孩子沉穩聰明,本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那次事情,便看得出來,你的心姓還是過於純良了些。」 範閒心裡嘆息了一聲:「純良難道不是褒義?」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老夫人微眯著的雙眼裡寒光微作,冷冷說道:「你若真要去京都,便要依我一椿事情。」 「什麼事情?」範閒隱隱猜到。 「心狠一些。」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憊,往後靠去,倚在太師椅上養神,「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夠狠,終究還是自己吃虧。」 範閒沉默著。其實他不是一個好好先生,只是在澹州一直沒有機會表現出自己陰暗的一面,所以聽著老夫人的訓誡,心中明白,這是金玉良言。 老夫人半閉著眼睛,說道:「當年你的母親何其聰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睜開雙眼,盯著範閒一字一句道:「寧肯自己去害死別人,也不要讓別人害死自己。」 範閒用力地點了點頭。 …… …… 「你去收拾一下吧,你父親催的急,只怕京都裡真有什麼事情。」老夫人滿臉溫柔看著面前這個和自己一起度過十五年的小孩子,「我不去京都,就在澹州,如果……在京都過的不好,有人想欺負你,你想回來就回來。」 「哎。」範閒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逕直往自己的臥室走去,沒有多說什麼。 進了房間,他沉默地坐到床上,扯起被子抹了抹臉,抹得自己頭髮大亂,低聲自言自語道:「娘的,居然差點兒哭出來了,奶奶真會煽情。」 ——————————————————————— 剛剛入夜,房間裡的燈幽幽亮了起來,範閒面無表情,提筆給京都的妹妹寫信,告訴她自己即將到來的消息,寫完了之後,才想到這郵路驛馬只怕比伯爵府的馬車快不了多少,說不定她剛收到信,自己就已經到了京都,似乎沒什麼必要。 但範閒是個很節約自己精力的人,既然已經寫了,那就順手封進信封裡。他正準備喊思思明天記得寄信,一扭頭,卻看見自己的大丫環思思正若有所思地在旁邊撐頜,看著自己發呆。 「思思,想什麼呢?」他把信封在丫環面前晃了晃。 思思一下醒了過來,窘羞道:「沒什麼。這是寄給小姐的信?那給我吧。」 範閒把手縮了回去,頗好奇地看著她:「怎麼了?」 思思想了想,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少爺,你要去京都了,是不是很高興?」 範閒坐直了身體,微笑望著她:「怎麼忽然問這個?」 「少爺,聽說京都的人都很壞。」思思咬著下嘴唇,不知道該不該說,「而且……您畢竟沒個身份,去京都府裡,在二太太面前,只怕不好過。」 範閒哈哈笑道:「原來在擔心我,我躲著她就是了,將來就算在京都裡混不到什麼出息,也可以去開醫館養活自己,不在伯爵府呆著就好……我啊,其實也只是想去京都看看。」 思思說道:「少爺才不會一世碌碌無為,少爺看了這麼多書,明年考科舉,一定能中,將來做大官,光宗耀祖。」 看著她說話的認真模樣,範閒微微一笑,沒有接話,他心裡對於光宗耀祖根本沒有絲毫想法,內心深處,對於京都的便宜老爹著實沒有什麼感情,這和與奶奶的相處分別太大。 「少爺為什麼不願意帶我去京都呢?」這才是思思真正憂愁的地方,她可憐兮兮地望著範閒,「京都那些丫環一定都是聽二太太的,你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可怎麼辦?」 範閒嘆了口氣,思思比自己還要大兩歲,放在別人家只怕早就許出門去了,只是因為自己兩世人生,所以暗底裡顯得成熟穩重許多,反而讓思思覺得自己十分可靠。 他看著思思正色說道:「正因為我不知道京都是什麼模樣,所以我才不可能帶著你走。」 思思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想到以後和少爺天各一方,只怕再無相見之期,心頭微酸,趕緊扭過臉去,收拾書案上的東西。 範閒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心中也是一片黯淡,但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說些什麼。 京都那裡或許有很好的風景,有許多有趣的人或事,但一定也會有明處的刀槍,暗處的弩箭。自己願意冒些小危險,去經歷這些,因為既然有第二次人生,那就斷沒有在小小澹州城裡孤守終老的道理。但是他沒有把握能夠保護身邊的人,所以思思是不可能跟著自己走的。 晚上,他悄悄去了一趟雜貨店。

藤子京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伯爵交待的任務,居然完成的如此順利——他本來以為,範閒大少爺既然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那麼一定會非常牴觸去京都觸二太太的黴頭,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拖在澹州——沒想到這位大少爺竟似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伯爵的要求。 他大清早就知道了老夫人留在澹州的決定,但也不以為意。只要那位沒名份的大少爺跟著自己一干人回京就成,至於老太太,既然喜歡海邊,就在這兒養老吧,反正伯爵也沒有要求整個別府非要這次一起搬回京去。 黑色的三駕馬車停在別府的正門口,御者的座位是藍色的布墊,藍黑相加,看著比較漂亮。門口已經圍滿了澹州城的居民,大家看見這種搬家的陣勢,早就圍了過來,四相打聽才知道範家大少爺今天要回京都了。 雖然澹州港的居民們擁有人類所有應有的缺點,比如好妒,比如嘴尖,但是這十幾年來,時常看見那個不像少爺的範小少爺在街上逛著,在屋頂上喊著,總是會生出一些感情來。此時聽說他要走了,要去京都那種繁華地,料到多半是再沒有回來的一天,自然還是有些唏噓。 一大群人在伯爵別府門口,等著範閒最後一次踏出這個家門。 但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那張漂亮而且永遠帶著溫柔笑容的臉。 …… …… 後院裡忙成一團,範閒微笑著倚在柱子上,看著幾個丫環忙來忙去。一個丫頭喊著:「牙刷,牙刷忘記帶了。」這聲喊又讓丫環們找了半天。 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沒有什麼大發明,只是將牙刷整的舒服了一些,將時人喜歡用的馬尾牙刷變成了豬毛,同時把枕頭整的軟和了一些,用棉花代替了[***]的枕頭,另外還做了個淋浴用的噴頭,懸在臥室的後面。 還有很多很多,只是目前看來,能夠帶到京都去的,只能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幾個大包將最後面那輛馬車塞的實實在在之後,範閒終於扶著老夫人,滿臉微笑,緩步從別府裡走了出來。 與四周鄉親父老拱手後,範閒並不意外的在人群之中看見眼睛微紅的思思,想來昨天夜裡哭過了。 範閒今天破例穿了件長衫,掀起前襟,拜倒在地,向老夫人叩了個頭。 站起來後,他又用完全不合當世禮法的方式,將老太太狠狠地抱在懷裡,用力地在奶奶滿是皺紋的額頭上親了一大口,然後輕聲說道:「奶奶,想法子給思思找個好婆家,至少要像冬兒那樣。」 全府下人們就當沒有看見少爺胡鬧的模樣。 老夫人也是被搞的大驚,斷沒有想到一向沉穩懂事的孫兒居然也有如此胡鬧的一面,敲了一下他的額頭,罵道:「胡鬧什麼,這些事情我自然會處理。」 目光從眼前這些熟悉的臉上掃過,範閒微微一笑,拱手向四處行了一禮:「這些年來辛苦大家了。」 下人丫環們哪敢受禮,趕緊避讓。 老夫人忽然微笑說道:「走吧,不要讓你父親在京都著急,至於思思……將來你如果在京中過的舒服,我讓她過來跟你。」 範閒一怔,來不及分說什麼,就已經糊裡糊塗的上了車。隨著車輪滾滾作響,馬車緩緩行出了澹州城。 天光明媚,藍天之上,白雲如絲,分外美麗。 馬車行過關了門的雜貨店,遠遠經過豆腐攤,範閒掀開車簾,看著豆腐攤上的那位少婦和她身邊已經能夠到處亂跑的小丫頭,唇角浮出一絲微笑,坐回座位。 座位下是個古舊的黑色皮箱。 —————————————————————————— 澹州城生意最差的那間雜貨鋪終於倒閉了,城裡的居民們隨口說了幾句,估計那位瞎子老闆恐怕將來會孤老潦倒,同情了幾句,又開始把話題轉移到剛剛離開這座小城不久的範大少爺身上,人們紛紛猜測著,伯爵大人讓自己的私生子進京,準備給他安排個什麼樣的職司。 此時範閒正躺在寬敞的馬車上,這輛馬車在隊伍的中間,上面鋪滿了他自己準備的被褥,十分軟和,感受不到太多的顛波。他自然也會猜想父親讓自己進京的真正原因,所以請這一行護衛的頭領藤子京進來一敘。 藤子京沉著臉坐在車廂的另一邊,一雙腳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生怕弄髒了腳邊的那床雪白被褥,心裡實在是很有些不舒服,看來這主兒也是個敗家子,比京都裡的小少爺好不到哪兒去。 範閒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睛,望著這位明顯實力不俗的中年人,問道:「藤大,這都已經離澹州很遠了,能不能告訴我,父親這次讓我入京,到底是因為什麼?」 藤子京有些猶豫,似乎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範閒微笑著,眼睛裡清亮無比,望著他的雙眼,柔聲道:「您也知道我的出身,所以難免會有些擔心。」 藤子京擠出一絲笑容,恭謹回答道:「少爺多想了,老爺這次接少爺進京,那自然是要為少爺打點前程做準備。」 範閒揮了揮手,搖頭道:「車裡就我們兩個人,何必掩飾什麼。」他忽然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肯說的話,說不定我呆會兒就跳車跑了。」 藤子京笑了起來:「少爺喜歡說笑。」 話還沒有說完,範閒已經冷冷截道:「有時候我不喜歡說笑話。」 藤子京心裡咯噔一聲,心道難道這位說的是正經話?如果你真不想進京,這是大家都能猜到的事情,那為什麼在澹州城的時候,卻沒有在老太太面前提出反對意見?他看著面前這個面相柔美的少年,越發覺得對方其實並不簡單。 範閒自然不會真的跑,雖然他也知道進京估計沒太多好事兒,但這些年的富貴閒人生活,早就讓他沒了闖江湖的勇氣,要住荒山破廟吃苦,這不符合他的姓格。 他來這個世界,是來享福的。 而他又很願意去京都看一看,所以當司南伯派人來接自己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反對。但這並不代表,他會不好奇這件事情背後隱藏著的東西。 沉默了許久之後,藤子京終於有些忍受不住車廂裡冰一般的平靜,開口說道:「少爺,這次之所以要急著接您回京都,其實是老爺給你準備了一門親事。」 範閒看著他,半天之後才開口說道:「親事?」

「是啊。」藤子京恭謹回答道,他不願意重蹈前些年那位二管家的悲慘下場,所以對面前這半個主子格外的恭敬。 範閒皺皺眉頭,臉上浮出一絲與年齡不相襯的冷靜,完全沒有一般少年聽說自己即將成親後的表情,緩緩說道:「我很好奇,對方是誰。」 他十六歲了,早就知道這種權貴門閥中,婚事肯定是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的事情,而且父親既然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忘記自己這個私生子,那麼總會有這麼一天。只是這次的時間如此急迫,讓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這件婚事會如此急迫。 藤子京回答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只是聽說那家小姐賢良淑德,在京裡風聞一向不錯。」 他小心翼翼地解釋,反而讓範閒疑竇叢生,試問自己一個沒有身份的私生子,就算父母暗中的背景都異常深,但想來也沒有哪位官宦人家願意將女兒嫁給自己才對。 看見他的表情,藤子京終於開口說道:「只是……那位小姐好像身體不大好,最近患了病,所以急著……」 範閒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個衝喜的神物啊,這下就明白了,不由苦笑著搖搖頭。 藤子京正小意看著他的神情,發現少爺居然沒有發怒,也沒有哀切的神情,反而有些沒有回過神來,心想馬上要娶一個要死的少夫人,難道少爺居然一點不生氣? 範閒沒有什麼好生氣的,前世看這種片段看得太多了,而且生氣並不會有助於解決問題,在他的心中,反而有些同情京都裡那位纏mian於病榻之上的女子,只是因為自己身體不好,便要被強迫著嫁給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男人。 至於自己?範閒沒有那種小家子的鬱悶憋屈——他總是有些大男子主義精神,認為男女之事,總是女方吃虧,男人佔便宜,既然自己總是要在這個世界娶妻生子的,如此說來,萬一揀到一個好女人,豈不是大賺?反正先進京再說,逃婚這種事情,可不能著急,先看看再說。 一切都等著看看再說。 看看那個女生漂亮不?可愛不?蘿莉不? …… …… 「少爺,為什麼……」藤子京小心的問道。 「為什麼不生氣?」範閒微笑望著他,輕輕說道:「第一,我去京都不代表我會接受這門親事。第二,如果我接受這門親事,就一定代表著我喜歡那個女子。第三,就算那個女子纏mian病榻,我也不會覺得這件事情有多屈辱。第四……你可能不知道,其實我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 藤子京愣了,這四條理由把他弄得有些糊塗,尤其是最後那條——少爺居然懂醫術?可是他依然不認為少爺的婚姻,會因為這一點而產生從悲劇到喜劇的飛躍,畢竟那家小姐家中很不簡單,連御醫都治不好的病,少爺怎麼治的好。 馬車一直未停,藤子京出去後上了第一輛馬車,車廂裡又只剩下範閒一個人。旅途難免寂寞,他掀開車簾,任由道上疾風吹拂在自己臉上,微眯著眼,看著四周呼嘯而過的青青山色和官道上的石板路,覺得真像是無數的畫面,正在倒帶。 就像十六年前,自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在馬車上看到的畫面一樣。 ——————————————————————————— 四月末的一天,京都城外道旁長草早除,飛鶯也被往來踏青的男女們嚇跑,只有沿著護城河的那兩排青青柳樹,正擺動著婀娜的身姿,自矜地審視著城外那些從天下各處前來的士民們。 一列三輛馬車組成的小車隊遠遠行了過來,在官道上排隊,等著入城。 車簾掀了起來,露出一張滿是陽光笑容的乾淨臉頰,那人望著京都的城牆,看著四周面色安樂的人們,深深吸了一口氣:「原來這就是京都的味道。」 這人自然就是範閒,經歷幾十天的艱苦旅程,他們一行人終於來到了京都。這一路上,他十分好奇地觀望著陌生之中夾雜著幾分陌生的慶國天下,終於滿足了自己的遊歷yu望,而且與藤子京等護衛們的相處,也變得熟絡了許多。 範閒是個習慣於滿臉帶笑的可愛少年,這樣的人,總是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藤子京扶著他的手讓他從馬車上下來。 雙腳落在官道上,範閒微微轉動腳踝,刻意讓布鞋的鞋底與這片土地多接觸了一會兒,似乎想體會一下京都土地的與眾不同。 入京的人有些多,京禁森嚴,所以排的隊有些長。範閒等得有些無聊,指著前方的城牆與藤子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猜想,司南伯府應該不會派人來接自己才對,畢竟自己的身份不怎麼光明正大。 正閒談間,忽然後方的人群裡微微搔動起來,人群很自覺地讓開了很寬的路面。一隊騎兵沉默地騎了過來,速度很快,往城門處行去,沒有半點停留。 隊伍最前的那匹馬上,是一位穿著淺色襦裙的少女,在這春重天時裡,竟然還戴著一頂白鹿皮做的帽子,看上去十分俏皮。 這少女雙眉如遠山青黛,眸子清亮,十分美麗。只是她坐在馬車上,表情卻是微顯焦慮,看來她急著回城,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範閒站在路邊,微笑望著一掠而過的馬隊,讚嘆道:「京中果然佳人多。」不由想起了,自己那位可能的「妻子」不知道長的什麼模樣。 藤子京在旁邊輕輕咳了兩聲。 範閒心想自己只是贊了一句,又沒有失態,這麼緊張做什麼?笑著問道:「看來京都的風氣沒有我想像當中的閉塞,這位姑娘穿著裙子,卻還在騎馬,也沒有人生出些議論來。」 藤子京苦笑著解釋道:「剛才過去的那位,是京都守備葉重大人的獨女,誰敢說她去。」 範閒哦了一聲,站到馬車上往城門處望去。果然那隊騎兵到了城門口,並沒有排隊,就這樣驗了令牌,進城而去。 輪到範閒進城的時候,他刻意看了看城門處官兵的表情,發現對方一應公事公辦的表情,再望回自己的馬車,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三輛馬車上並沒有範家的標記,看來自己這次入京並沒有大張旗鼓。

範府座落在京都東城,離天河路還有一段距離,也看不到皇宮。這裡住著的都是達官貴人,並沒有平民百姓立足的餘地,所以顯得比較安靜。冷清的一條大街上,隔著十來丈就有一座府門,每座府門外都安靜地蹲著一對石獅子,數十個石獅子就這樣在自家的門前百無聊賴地瞪著雙眼,瞪著從街上行駛過的馬車。 黑色的馬車緩緩從大街上經過,道路兩旁沒有好奇的眼光。走到範府旁邊,馬車有些困難地拐入了側巷,在一片樹蔭之下,停在了角門處。 範閒掀開車簾,扶著藤子京的手下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不易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咯吱一聲,木門被推開了,裡面的下人們迎了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範閒,囁嚅著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和行禮。 範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跟著藤子京往門裡走去。下人們鬆了一口氣,開始搬運馬車上塞得滿滿的行李。 門裡早候著兩位小廝,半佝著身子,引著二人進去。一路往裡,只見庭院漸深,內有假山平草,花枝淺水,景致頗為精雅,而沿路遇著些婆子,一見有人來了,都是斂聲靜氣地守在道旁,一點不見紛亂。 越走越深,竟是還沒有到內院,範閒不禁有些讚嘆於京都老宅的豪闊,這比澹州港那處的別府不知大出幾十倍去。能在京都寸土寸金之地,擁有如此大的府邸,看來父親大人的權勢果然不一般。 若換作一般的常人,此時初入豪宅高門,總是會有些心慌拘謹,即便紅樓夢中林妹妹初入榮國府時,也是不敢多言多語,生怕有些行差踏錯,丟了自己及府中顏面。 但範閒卻不是常人,兩世為人,生死輪轉,讓他身上無由生出些許灑脫之感。再者早已習慣了私生子的身份,依前世心態,也不覺著這身份有何丟臉處,倒是覺得自己父親應該丟臉才對,由此延展開去,更是不會在乎這範府的顏面了。 所以他一路走著,一路望著,面帶微笑,全無一絲拘謹,雖然笑容裡依然有幾絲羞澀,但這些羞澀都不過是些掩護色而已。他看著府中景色,嘖嘖稱奇,路過垂柳時,撫上一撫,踏過淺湖上拱橋時,往水中金鱗望上一望,顯得無比隨意。 他這一路行來的神態,全落在闔府下人眼中,這些下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已經聽說了十幾年的「少爺」原來竟是這樣一位人物,說不出有甚好、有甚不好,但是總覺得少年郎有股子味道,只是這味道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分說。 到了內院前,藤子京小聲提醒道:「少爺,這裡面我就不能進去了,您自己進去吧……」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少爺說話……」這一路行來,藤子京隱隱有些欣賞寵辱不驚的範閒,想到京中範府暗中爭軋,忍不住想提醒些什麼,但話一出口,卻發現自己有些孟浪,而且也根本不知該如何措辭。 範閒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微微感動,微笑著拱拱手:「藤大安心。」接著又叮囑他記得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自己夜間或許要用,如何如何。 在今天這種時刻,居然還能好整以暇地想到晚上如何,藤子京知道面前這位漂亮的少年心智遠較一般同齡人成熟,聽見這句話後,略覺安心,笑了一笑,自與那小廝去偏院休息。 領路的小廝換成了丫環,還是挺稚美的一個小姑娘。範閒跟在小姑娘身後,進了後院。 一位中年婦女端著黃銅盆子走了過來,半蹲行了一禮,然後服侍他洗了把臉,水的溫度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範閒沉默著,擦了擦手,將毛巾遞了回去,然後說了聲謝謝。 中年婦人聽見這兩個字,有些吃驚,略顯慌張地退下。 範閒笑了笑,這才想起來,京都並不是澹州,自己對丫環姐姐們的客氣,放到此處後,就顯得有些多餘和不合時宜。 就算進了內院,卻也不是站在中廳,而是被丫環領著站在偏門。偏門那面牆上塗成全白,在門洞之上,卻有一方微微突出的黑色雨簷。 站了很久,卻沒有人來理會,不知道是不是老宅給自己這個私生子的下馬威,範閒心頭漸漸生起一絲燥意,旋即深深吸了口氣壓了下去,抬眼看起那方黑簷來,仔細瞧去,發現這頗有古風的建築,確實雅致。 其實範閒錯怪他們了,那些丫環婆子們站在一旁,倒不是刻意冷落他,只是知道這位少年的身份,一時間不敢上前,一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畢竟對方不是範府正室所出;二來家主未至,下人們確實不敢造次。不過此時自然早有人去通報家主。 範閒等了一等,自嘲地笑了笑,招手喊領著自己進來的那個小丫頭過來。 小丫環面容清秀,臉蛋兒滑嫩無比,年齡還極小,細聲問道:「少……少……有何吩咐。」她本來想稱少爺,但想到其中問題,所以喊不出來,卻將那個爺字吞了進去,憋得滿臉通紅。 範閒看這小丫頭模樣,哈哈一笑,說道:「給我搬把椅子來。」 小丫環依言去了,從廳裡搬了一把木椅,這椅子有些重,她搬得微微氣喘。 範閒上前接著,將椅子放在地上,微微一笑,便大刀地坐了上去,抬頭觀望頭上雨簷,竟是再不關心四周的目光。 丫環婆子們看到這少年竟然就這樣坐在椅子上,吃驚不小——長輩未至,晚輩理應束手進立階前,哪有這樣大模大樣的道理? …… …… 迴廊裡傳來一陣極細碎的腳步聲,一陣極幽淡的香味隨風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範閒側頭望去,只見一位貴婦人正滿臉微笑地走了過來,這婦人面容姣好,雙眸如漆,身上裙裾微搖,金鐺微亂,但配著婦人身上那股含而不露的貴氣,卻讓人不覺得如何招搖,反覺著理應如此。 範閒微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婦人眉如黛,一笑之下,滿庭皆明,遠遠看著範閒就說道:「閒兒一路辛苦,且坐著吧。」 範閒甜甜笑道:「姨娘好。」

來者自然是司南伯府裡的二太太,這位太太姓柳名如玉,十幾年前被司南伯爵收入府中。這位太太家中背景頗深,三代之內還出過一位國公。所以當年她嫁與司南伯做小,在京都裡還惹出不少議論——眾人都很好奇柳家是如何想法,竟然將自家女兒許給範建,雖然範建其時已經接了司南伯的爵位,但畢竟只是範氏大族中的遠房——直到這十年裡司南伯聖眷曰隆,官位漸高,大家才服了柳家及這位女子的毒辣目光。 但很奇怪的是,司南伯一直沒有將她扶正,這不論從情理上,還是從柳氏娘家的地位上來講,都是絕對說不通的事情。 範閒滿臉可愛笑容,對著這位二太太深深一躬:「閒兒見過姨娘。」 柳氏亦是滿臉微笑,但瞳子裡卻是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採,聽出面前這小子緊緊扣住了姨娘兩個字,卻不像一般人那般稱呼自己做二太太。 太太與姨娘之間的差別,便有若雲霄與泥壤。 柳氏微笑著說道:「進來吧,大老遠的,老坐在那雨簷下發呆是個什麼事兒?叫外人見了,不得說我們範府是個容不得人的地方。」 容不得人?那自然是彼人有不可容之處,範閒心中輕嘆,知道姨娘是在提醒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倒也佩服對方說話漂亮。本來他不準備在言語上多加刺激對方,明知道對方在京都這宅子裡經營越久,佔口頭便宜沒什麼意思,但旋即想到,既然雙方的利益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何必再容讓太多? 他在心頭想著,看來這位姨娘倒與自己往曰想的不同,應該不是自己想像當中一昧陰毒——所以此時有些不明白,四年前面前這位婦人為什麼會使出用毒殺人這種昏招來的。 隨著二太太往廳裡走,離她並不太遠,貴婦身上特有的幽香傳到範閒的鼻子裡,他嗅了兩下,覺得這香水還挺好聞的。 在這種時候還能想這些有的沒的,範閒有些滿意自己目前的心境神思,微笑和柳姨娘嘮著閒話。 貴婦與少年,倒真扮演出來了幾分母慈子孝的感覺。 …… …… 茶上來了,是地道的五峰採花,好茶。點心也上來了,是地道的江南小酥餅,好吃的吃。只是說完了沿途見聞,問候完了遠在澹州的老夫人,說了些澹州海邊的景致,京都有些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大家發現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於是柳氏和範閒同時很有默契地閉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雙方都意識到,彼此都不是省油的燈,玩這種言語上的試探沒有什麼意義,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就沉默以對。 所以客廳裡的氣氛有些尷尬,服侍的丫環們噤若寒蟬,連換茶時走路的腳步都放輕了許多。 只有範閒與二太太不尷尬,偶爾握著茶杯互視一眼,目光溫柔,溫柔一刀。 柳氏心頭微感沉重,她發現面前這少年果然不一般,居然在這種情況下應對自如,全無半點緊張拘束,沉熟穩重之處,竟似比老夫子還要持重些。 看來自己四年前著實不該聽了那人的挑唆,平白無故讓這少年搶先視自己為敵,現在反而不大好辦,許多手段都無法施展出來。 就這般沉默著,柳氏忽然覺得這樣是弱了自己的聲勢,畢竟自己在名義上總是長輩,於是輕咳了兩聲,說道:「你父親如今任著戶部侍郎,這次回京,你是準備明年的科舉,還是直接進戶部做事?」 範閒微笑應道:「全聽父親吩咐。」頓了頓又道:「只是不知道父親大人什麼時候回來。」 說老實話,在京都裡他想見的人有幾個,面前這位貴婦自然是其中之一,還有費介老師和若若妹妹,但最好奇的,自然是自己的父親了。 他很好奇,當年的司南伯是如何能讓自己的母親——天下最富有的葉家女主瞧上眼的。在他腦海深處,只認死去的女子為母,卻不想認司南伯為父,這大概是男人心中某種奇妙的想法。 「你父親一會兒就回來了。」 正說著話,內院的大門處微微嘈亂,丫環們急著在迎接什麼人,但聲音來得太快,丫環們都沒有攔住,一位少女就走了進來。 這少女生的並不如何漂亮,但眉宇間顯得異常乾淨,天生一股柔弱之中還帶著一絲微微冷漠。這種冷漠並不是一般人所言的冰山美人,對身周濁物的蔑視,而是一種基於某種尚未得知的自信,而產生的漠然,一種對於周遭的牴觸感覺。 範閒心頭微動,心道這種冷淡的感覺出現在一個高門大族家的少女臉上,實在是很不合契。 少女直直望著範閒的臉,眉宇間的冷漠漸漸淡化,最終消失無痕,反是兩頰上現出幾絲激動的紅暈,張唇欲言,卻又止住,退了半步,以極輕微地動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裾,襝衽一禮,清柔的聲音顯得十分的禮貌與自矜:「見過哥哥。」 範閒微微一笑,伸手虛扶了一下:「若若妹妹,無須多禮。」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處,都是那般的清澈,毫無一絲雜質,有的只是淡淡的笑意。數千年書信來往,想來這個世界上相知最深的,便是這一對兄妹了。 只是一個相當不識情趣的小孩子聲音響了起來,頓時打破了兄妹二人相隔十年再聚的美好感覺。 「喂,你就是範閒嗎?」 範閒轉過臉去,看著從高高門檻外踏進來的那個少年,少年體形有些胖,左臉上生了幾粒令人生厭的黑痣,一臉的怨氣,正略帶厭惡地看著自己。

範閒坐了下來,不理這廝,而讓妹妹先坐下,這才微笑問道:「這位公子是誰?」他自然猜得到這小胖子是哪個角色,卻故意不點名。 「我就是範思轍,範家大少爺。」胖子少年看了他兩眼,哼哼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私生子。」 耳旁微有聲音傳來,範閒餘光去看柳氏——不料柳氏早已無故遁走,不知去了何處,看來是故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來鬧一番,破一破範閒的鎮定功夫。反正呆會兒若是出了什麼不合體統之事,也可以藉口轍兒年少,不大懂事。 一絲詭異的微笑浮上範閒的唇角,他在澹州港就知道,京都府裡這位正牌少爺脾氣大得很,而且一向蠻橫,看在父親的份上,為了避免將來範府因為這小子得罪真正的權貴,而落個悲慘下場,範閒決定拔冗親自……教育一下這個「弟弟」。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一個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卻是出自範若若的那雙薄唇:「把手伸出來。」說完這句話,範家小姐從桌下取出長長的戒尺。 「為什麼?」範思轍咕咕道,臉上顯得十分害怕,卻還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啪啪兩聲,範思轍的手上出現兩道紅印子,他的眼睛裡開始冒出淚花花,卻還是咬牙忍著,罵道:「姐,為一個外……」 「外人」兩個字沒有說完,範若若已經毫無表情地又是重重兩記戒尺,抽在了小胖子的手上。 範閒此時才發現,妹妹眉宇間的冷漠,在一般人的眼中,確實很有壓迫感。 「第一,哥哥的名諱你是不能直呼的。第二,你要明白咱家的身份,不要說出那些混帳話來。第三,對兄長不敬,自然要領罰。」 範若若淡淡地說著話,手裡拿著戒尺的模樣,讓範閒聯想到了那些表面柔弱可愛、實則無比兇惡的幼稚園阿姨們。 範思轍狠狠地盯了範閒一眼,嘴巴一扁,就往後院跑去。 「每次一哭就去找他的媽。」範若若嘆息了一聲。 「我很好奇,思轍說的是哪兩個字。」 「思慮凝滯如豬,橫行霸道留轍。」 「如此雅訓的名字,被妹妹寫成這兩句話,倒是好笑。」 「哪有哥哥講的玩笑話好笑。」 「為什麼你可以手拿戒尺將人打?」 「父親給了我管教他的權力。」 「這似乎與我當初對這個世界的分析有些出入。」 「是說男權的問題?」 「嗯,還有家族後宅權力分配的問題。」 「目前我好像獲得了一點點權力。」 「但不要忘了,你這種權力完全依賴於那個男人的喜惡。」 「哥哥也不要忘了,你口中所說的那個男人,是我們的父親。」 …… …… 連珠炮一般的對問對答嘎然而止,範閒與範若若相視一笑,十分愉快,此時沒有外人在場,範若若也不再如先前般自持,展顏一笑,看得出心頭快樂難抑。 範閒也是如此,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常常書信來往的妹妹,是可以真正用某種只有自己才能適應的邏輯交談的對象。而且剛開始通書信的時候,範若若年紀還小,等於在某種程度上,範若若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看法,都受到了範閒潛移默化的極大影響。 二人十年不見,本應有些陌生才是,但先前一番只有二人才能感覺到其中滋味的對話,迅疾間拉近了二人的心理距離,仿佛面前坐著的哥哥(妹妹),並不曾分開十年之久,而是曰曰相處庭院間,並肩讀書的良朋。 在這種關係裡,範若若是將範閒看做師長一般的人物,而範閒卻是將妹妹看成學生,或者是晚輩,這種心理很微妙。 範閒微笑著看著她,低聲道:「看你眼下在府中,似乎過得不錯,我倒擔心的有些多了。」 範若若低頭輕聲道:「全虧哥哥出主意。」 「噢?」範閒羞澀一笑,難道自己寫的前世言情橋段,真的能起作用?只是這句話又不好直接問。 「最近柳氏比較安份。」範若若淡淡說著,她直呼姨娘為柳氏,就算此時廳中只有範閒和她二人,依然顯得十分冷漠。 範閒略斟酌一下後說道:「雖然我遠在澹州,但也知道,柳家在京中地位極高,你不要過於輕慢她。」 「不會。」範若若垂下眼瞼,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膚上,十分美麗。 範閒微笑望著她,發現在一個世界裡找到一個能「知」己的人,確實是件幸福的事情,雖然這個人等於是自己教出來的。 他柔聲說道:「收到我的信了?」 「嗯。」範若若笑了笑,臉上的冰霜早已消失無蹤,「前天夜裡在房裡看見那封信,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來壞人,後來看見信上的字跡,才知道是你。」 範閒聳聳肩,心想憑五竹的能力,當送信的確實有些屈才。 廳中還是沒有人進來打擾二人的說話,這一點範閒很滿意,他喝了一口茶,正色問道:「我這次入京的原因你大概還不知道吧。」 範若若抬起臉來,似笑非笑地望著哥哥。 範閒被她望得有些窘,訥訥道:「怎麼了?」 一聲略有調侃之意的嘆息聲響起,小姑娘微笑說道:「你進京的原因,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相信京都裡的名門子弟們,都很好奇,司南伯的私生子這次進京,對於那件事情,到底有多大的成算。」 「啊?」範閒微驚,問道:「我一直以為父親讓我進京是很隱秘的事情,難道很多人知道……不過相信京都沒幾個人知道我是誰,怎麼會有人好奇我的事情。」 「因為你這次進京是準備結婚的。」範若若笑了笑,「父親準備讓你娶的那個女子很有名氣。」 範閒微皺著眉頭,雖然自己不見得要娶對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很關心自己可能娶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問道:「你認識那家小姐嗎?」 「我未來的嫂嫂是林家的小姐。」範若若的眼瞳裡閃過一絲看不透的光彩,「不止我認識,相信整個京都的人,都認識她。」 「哪個林家?為什麼那女子如此出名?」範閒挑挑眉頭。 「哥哥,雖然你一向遠在澹州,但我知道皇宮裡辦的那紙印的事,奶奶那裡應該也是有一份的。」範若若笑了起來。 範閒回憶了一下,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難道林家就是宰相林若甫家?那位小姐就是前段時間鬧的沸沸揚揚的宰相私生女事件的主角?」

如今的慶國天下號稱盛世,連著十年風調雨順,民富心安,有所謂千古第一明君,千古第一治世諸多稱號,但很妙的是,隨之而來的,還有號稱千古第一的[***]官場,千古第一殲相。 這位奸相,就是宰相大人林若甫。林若甫出身貧寒,並非高門大族子弟,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場,從蘇州評事做起,旋即調入京中任詹事府主簿,又調至南衙十二衛司階,再入老都察院任掌印給事中,又入翰林院學士,在上次新政之中,調入六部負責具體事務,為吏部侍郎、尚書,一直升到如今的文官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大人。 人們仔細觀察宰相曾經擔任過的官職,才發現他做過文職,軍職,有詞臣之司,有監察之職,雖然官位屢有起伏,但竟是將慶國官場上所有的地方都經歷過了,而他的官位也總是緩慢而又堅定地向上走著。 傳聞林若甫這個人在內宮之中並無倚恃,也沒有盤根錯節的背景關係,卻能在慶國複雜的官場之中沉沉浮浮,始終不倒,這一點讓許多人都感到很詫異。 這位宰相大人表面清明,內裡陰險毒辣,受賄無數。加上在文官系統與王公貴族的搏弈中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落了個權貴不親,百姓不愛的形象。 只是他幾十年的功夫,早已在慶國的文官系統裡生出無數枝丫,大樹一直屹立不倒。時常有御史上奏彈劾宰相,奈何一直沒有什麼實證,所以只好作罷。京都中的清明之士,對其人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官面之上,卻是沒有人敢當面撩撥於他。 在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可以要宰相的性命與權位,別的人都不行,這是所有官員的共識。在整個慶國,除了監察院那位院長大人可以當面唾宰相一臉口水,別人都沒那麼大的膽子,這是所有權貴的一致看法。 而院長大人那次當街吐宰相口水,依然付出了三年俸祿的代價,這處罰是陛下親自下的。 …… …… 當人們發現,皇帝陛下對於宰相的信任從來沒有減弱過的時候,那些自詡清明的官員士子們開始有些絕望了。正在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料到,報紙上居然登出了宰相林若甫居然有一位私生女的消息! 任何高門大族,家主娶幾房小妾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您家後院只有一個女人?對不起,還真不好意思去參加聚會。但是世風最重血統禮數,像宰相大人雖然人人皆知狡詐狠詐,但畢竟一向自命清流,居然在外有個私生女,這就屬於德行有虧了。而那個女兒已經十幾歲,居然還沒有接回府中,任由她在外獨自生活,做為父親來講,也算是沒有仁愛之心的佐證。 因為消息是從皇宮放出來的,所以在京都官場引發了一場小小的地震,人們紛紛猜測,是不是皇帝陛下看宰相已經看煩,準備換人來做,這才有了後來的御史臺大夫集體上書一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陛下親自出面,將這件事情壓了下去。事情漸漸平息,但那位宰相的私生女,卻成為了眾人矚目的中心。 ——————————————————————— 範閒苦笑著,萬萬想不到自己即將娶的女子,居然是如此的來頭,而且和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正在此時,外面的動靜大了起來,兄妹二人知道那人回府了,相視一眼,不再多說什麼。範閒只是用眼神請求妹妹等閒時帶自己出去逛逛,範若若微微點了一下頭。 燭火起,但外面的天色並沒有全黑,所以燭火顯得十分黯淡。 廳間一桌豐盛的菜餚,坐著五個人,旁邊很多丫鬟下人在服侍著。範閒注意到柳氏並沒有像一般人家的姨娘那般,先侍候家主吃飯,而是坐在那個中年男人旁邊,神態自若。 那個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想到這一點,範閒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微微皺了起來,眉間皺出極好看的小褶子。 司南伯面相莊肅,五官端正,下頜留著時人最喜歡留的四寸美髯,看上去便知道性情嚴肅,不苟言笑。 安靜地吃完飯,司南伯在前走著,範閒在後面跟著,一路來到書房之中。 這是範閒第一次和這位「父親」單獨相處,他微笑著,並不如何激動,因為在他內心深處,從來沒有真正將對方看成自己的骨肉至親。 司南伯看著面前這個少年,看著少年飄然出塵的清秀容顏,若有所思,半晌之後才溫柔嘆息道:「和你母親長得真像。」 範閒並無言語相對,因為他並沒看過自己的母親長得什麼模樣。但是對於面前的父親大人,他心中有無數疑問,卻輪不到自己首先發問。 「這些年在澹州過得如何?」司南伯看著他,眉眼間似乎有些疲憊,但依然掩不住當年風華正茂時的英俊殘留痕跡。 「還成。」 「來的路上,相信以你的性格,應該已經從藤子京嘴裡找到了我此次急著讓你入京的原因。」 「是。」 「會不會覺得委屈呢。」 「不會。」範閒笑著回答道:「我只是搭順風車來京都而已,又沒有說一定要娶那個鄰家小姐。」 這句話一出口,書房裡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之後,司南伯冷冷道:「你知道娶了對方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範府除了一直未衰的聖眷之外,還可以在朝廷裡抱上一隻粗到不能粗的大腿?」 範閒譏諷味道十足的回答道,本來他對面前的中年男人並沒什麼感情,按道理來講,應該能夠保持著旁觀者的冷靜——但一想到對方畢竟是自己的父親,竟然將兒女的婚姻,當作了政治聯姻,雖然明白接受,但並不代表他不憤怒——只是這種憤怒,在前些天裡,一直被他很好的掩藏了起來。「很好,你終於生氣了。」司南伯唇角微翹,一個笑容緩緩地展開,輕聲說道:「一直聽著澹州那邊的消息,我還以為你是個不會生氣的人,孩子,你畢竟只有十六歲,如果把情緒都隱藏在自己的心裡,會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又如何?」範閒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父親,心裡確定了某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必須事先稟告父親大人。」 「什麼事情?」 「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範閒的話說的很直白。 「我並沒有想過控制你……雖然你……是我的兒子。」司南伯爵範建冷冷地看著少年的雙眼,似乎想從範閒冷靜的眼神中看出些許慌亂來,「但是和宰相家的聯姻,事在必行,此事不容商議。」 範閒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你可以嘗試一下。」只是這笑容裡充滿了自信與堅持。 司南伯似乎有些生氣,手掌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用力,青筋隱現,半晌後,卻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怒氣,冷笑說道:「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那林家小姐溫柔體貼,知書達理,實是良配……再說了,憑我範家如今地位,難道還需要靠兒女親事來穩固地位?區區一個林若甫,難道就真值得你我如此看重?」 範閒微感驚愕,感覺父親情態不似作偽,只是……如果連堂堂宰相大人都無須看重,那為什麼還要自己與林家小姐成親?莫非真的僅僅是因為林家小姐十分優秀?這種推論是範閒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為什麼一定要娶她?」範閒皺眉問道。 司南伯範建微微一笑,說道:「因為林家小姐的母親,乃是當今長公主,是陛下的親妹妹,只是這位長公主終身未嫁,卻在暗中管理著著皇室的商號,為整個慶國以及皇宮提供著源源不絕的金錢。」 範閒十分震驚,心想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兒竟然是長公主的女兒!那豈不是說宰相大人與這長公主有一腿……甚至是無數腿?難怪宰相大人這些年來從下往上爬的如此順利……原來走的是面首路線。 這個秘密,全天下知道的人應該沒有幾人,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因為和皇帝陛下從小一起長大的關係,也一定不可能察覺。範閒忽然意識到這麼深的秘密,父親本來是不應該告訴自己的。 司南伯微笑道:「你也應該清楚,這些話是不能在外面說的,誰說誰就要死。所以這話傳到你的耳朵裡,你就當沒有聽見過。之所以我會告訴你這個皇室的秘密,就是想讓你有個準備,免得將來與林家小姐相處時,有什麼失妥的地方。」 …… …… 範閒忽然想到了五竹叔以前說過的那椿事情,神色變得有些黯然,嘆了口氣:「長公主管理的皇家商號……是不是原來葉家的生意?」 「不錯。」司南伯的眼神裡透著一絲憐愛,讚賞地看著面前少年,略覺吃驚於小傢伙居然一下就看穿了問題的真實所在。 「長公主殿下只有這一位女兒,而陛下早就決定將皇家商號讓長公主一脈管理,所以誰要是娶到林家小姐,成為長公主殿下的女婿,就有可能成為皇家商號未來的主人。」 說了很多話,司南伯略感疲憊,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些興奮,按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盯著範閒一字一字說道:「那家商號,本來就是你母親的,所以你只是奪回本來就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 ……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父親深謀遠慮,孩兒佩服。」範閒對著父親行了一禮,問道:「雖然對方不是公主,但畢竟有皇室的身份,您認為我們這樣做,就能把母親的家業奪回來?這種想法我覺得有些過於自大。」 「自然還有後手,不要忘了,為父是戶部侍郎,管的也是銀錢之事。」範建微笑著,愈發欣賞面前這個少年冷靜的頭腦和態度,「而且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林若甫這個老賊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太大的發言權,但他對於我們兩家的婚事還有疑慮,所以我希望你最近一段時間,能夠在京都表現的好一些。」 「為什麼?」範閒有些疑惑,雖然林若甫貴為宰相,文官之首,但自己很清楚範家在京都這面深湖裡的位置,對方如果能夠結交如此強援,應該是樂見之事,為什麼還會反對?如果是考慮到身份,那位小姐似乎與自己一樣,出身都不怎麼光彩。 「每個人都有自己站立的位置,不同的陣營就要考慮不同的事情。」範建淡淡解釋道:「範氏是京都大族,林若甫是文官之首,兩家暗中聯姻,事體甚大。林若甫之所以猶有遲疑,是一懼陛下疑他用心,二懼屬下文官系統中的那些年青人因此事生出二心。」 範閒嘆了一口氣,自嘲笑道:「虧我一路上還考慮許多,原來這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只是範家單方面想法。」 「是啊,所以你要想辦法讓那位林家小姐認可你。」範建微笑著,只是有些不解:「剃頭擔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說錯了。」範閒抿嘴一笑,不多解釋,轉而問道:「父親,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不知能不能問。」 「問吧。」 「算了。也已經很晚了,孩兒先去休息。」不知為何,範閒住嘴不言,改而說道:「我對京都不熟,能不能讓藤子京跟著我?」 「藤子京沿路打點的本事不錯,不過只不過是個四品高手……」範建皺皺眉,「我給你安排強一點的護衛,京都裡的水很深。」 範閒微笑道:「不用了,好不容易和他熟了,何必再換人。」 父子二人又閒言了幾句,見夜已深,範閒才行禮告退,外面早有丫環等著,穿過複雜的行廊,將他領到自己的臥房。

躺在香噴噴的床上,手指下意識地在光滑的綢面上撫mo,範閒還在消化先前父親所說的話。雖然他知道來京都後一定會碰見一些麻煩的事情,但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麻煩。 他剛才離開前本來準備問一下父親,四年前柳氏派人來毒殺自己的事情,但轉念一想,高門大族裡的骯髒事,或許有很多都隱藏在那種脂粉之下,自己如果想要強行撕開,那也沒有什麼用處。畢竟在先前的交談中,他能感覺到這位初次見面的父親,對自己猶有幾分真感情。 看來當初將自己送往澹州,是因為害死母親的仇人還在京都的關係。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浮起一絲苦笑——自己真的要和那個病重的女子結婚?此時看來,倒是自己在對那姓林的小姑娘用詭計心思。 好象真是一個很可憐的小姑娘。 他決定找機會去看看那位林家小姐,做了這個決定,他的目光復又落在隨意擱在牆角的那個狹長的箱子上,有些好奇,那把鑰匙會在什麼地方。 真氣緩緩流淌,因為旅途而停止了數十天的修練,又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在進入冥想前的那一刻,範閒想到初初見面的父親,心中湧起無數的疑問。 當範閒第一次在京都範宅裡輾轉反側時,司南伯範建也在書房裡發呆。這是十六年來,他第一次看見範閒,看到那張乾淨漂亮的臉龐,範建陷入某種回憶之中,久久無法自拔,嘴裡喃喃道:「小葉子,你的孩子已經長大了,果然和你當年一樣,年紀小小,卻像是知道所有的事情……陳萍萍還是反對他來京都,所以我趁他休假的時候,把閒兒喚回京都,有人保證過,葉家的產業一定能回到他的手裡……」 燈光耀在中年人肅正的面容上,他輕聲說道:「放心吧,在慶國之內,還沒有誰敢傷害他。」 ———————————————————— 天光透過雲影鋪灑而下,時亮時黯,道路兩旁的老樹抽出新枝,在風中輕輕搖晃。已是暮春時節,山腳湖泊裡小荷初展容顏,碧嫩一片。 範府的馬車在道路上緩緩前行,前後跟隨著護衛,看上去頗有幾分聲勢。 車廂裡卻很是安靜,範閒半閉著眼睛,若若正小心地剝去枇杷的薄皮,然後將微微酸甜的果肉送到哥哥唇邊。 範閒張開嘴,一口吞下,酸的他連忙咽了幾口口水。 範思轍滿臉不可思議、驚恐地望著這一幕——自己這位十五歲的姐姐,棋琴書畫無一不精,在京都上層社會中大有才名,一向眼高於頂,如冰山不化,讓無數才子貴人哀聲嘆氣——居然……居然會如此小意服侍那個叫範閒的傢伙,居然會親手剝枇杷給他吃! 範若若根本不知道自己望著兄長滿臉崇拜的神色,已經一絲不漏地落在了弟弟的眼中。她只是下意識裡想讓兄長舒服一些,因為她認為兄長這十幾年來澹州邊地,想來是很吃了些苦的,這次好不容易入京,卻馬上要娶那位林家小姐——在小姑娘眼中,這世上原是沒有哪家女子是能真正配得上自己哥哥的,更何況林小姐如今身體又是那般模樣。 雖然如今在京都裡,範家大小姐的才名早已遠播四方,但在她自己心中,自己還是那個在澹州別府,聽鬼故事的小丫頭。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哥哥胸腹中自有萬篇詩書,至於信中託辭的什麼曹公、蘇翁……範若若想到這裡,微微一笑,看著面前的哥哥,心想明明你才氣縱橫,為什麼卻不肯讓自己告訴別人呢? 範閒也很享受兄妹溫暖的感覺,半閉著眼睛,也知道妹妹早就猜出石頭記之類的文章是自己「寫」的,只是在思考另外一些問題。 京都範府的情形與自己入京前的預料有所出入,至少柳氏看來從四年前那件事情裡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教訓,所以現在很安份。而那個傳聞中異常蠻橫的紈絝弟弟,似乎也很服若若的管教,也沒有讓自己特別受不了的地方。 家庭還是蠻幸福的嘛。 …… …… 範思轍此時好奇地看著範閒的臉,他承認這個異母兄長比自己要長的好看許多,但是他心裡依然強烈地認為,範家,只有自己才是正牌的少爺,面前這位,只是個外人罷了。 可是想到自己的姐姐,那位一向清淡如菊的姐姐,自己一向無比佩服的姐姐居然如此崇拜範閒,範思轍有些納悶,心想,莫非這個叫範閒的,真的有很了不起的地方? 「這條街上還沒有人敢惹我。」驕傲的範思轍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傢伙,傲氣十足說道:「你才來京裡,我帶著你玩兩天。」 範閒懶懶地半靠在軟軟的墊子上,聽見這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本來是想讓妹妹帶著自己去看看京都的風光,怎麼也料不到,範思轍這個「弟弟」居然不請自到,而且非要賴在馬車上。 「喂,我說小傢伙,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們。」他問範思轍。 範思轍嚷嚷道:「別叫什麼小傢伙,我才是範家的正牌少爺。」 範閒奇道:「你不覺得你這麼叫嚷,會顯得自己很沒水準嗎?就算你怕我爭你的家產,也應該玩些陰的才對……」他摸摸弟弟的腦袋,微笑繼續說道:「還是和你媽多學學。」 範思轍看著這張漂亮面容上的微羞笑容,不知怎的,卻無緣無故害怕起來,身子往後一縮,躲到範若若身後,心想這個傢伙也太古怪了些,怎麼說話如此肆無忌憚。 說話間,馬車來到京都一處熱鬧所在,此時正是午時,街上行人不少,道路兩側的酒樓開門迎客,呦喝聲並著飯菜的香氣入簾而來,誘得範思澈嚷嚷著要吃飯。 藤子京進酒樓去訂位子,範思轍和範若若在幾個護衛的保護下,去街邊的食攤買麵人兒。範閒卻半蹲著,在酒樓下方看著那些廊柱上的紋飾嘖嘖稱奇,這些紋飾筆法華麗,點金塗彩,炫彩異常,和自己前世在書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兩個護衛離他有段距離,暗中看著四周。 正此時,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婦女抱著嬰兒,像做賊一樣地磨蹭了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要書嗎?都是八處沒有審核通過的。」 這個場景讓範閒覺得很熟悉、很溫暖、很感動,很有家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柔情無限問道:「是曰本的還是西片?」

監察院第八處,全名朝廷文英總校處,有些類似於某一世民國政斧的新聞檢查局,專門負責審核一切正規途徑上書的閱讀文本,只有通過八處審查的文章,才允許刊行於世。前些年,文英總校處的職司被收了大半歸教育院,但依然還保留著對於民間私印圖書的審核權。 所以像涉及到人體藝術描寫、暴力美學渲染、未經陛下允許的改革建議之類的文章,是不可能通過八處審核的。但是不論哪個世界的人類,對于姓、暴力、政治,總是有著令人瞠目結舌的狂熱愛好,所以應運而生,自然也出了些地下書商。 政治書論一般沒有書商敢碰,但像怡情陣之類的風月小說,卻是大量地抄印了出來,經由不同途徑進入不同的城市,再送到需要它的市民手中。 抱孩子的大嬸,無疑就是這個流通渠道的最後一環。 整個京都,大家對這種場景早就看的習慣,也沒有人會大驚小怪,連官府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何況深受其益的民眾們。 「公子說的啥?」那位賣[***]的大嬸明顯不知道AV這種美妙的存在,瞪大了眼睛發呆。 範閒笑了笑,問道:「有些什麼書?」 中年婦女將孩子換了只手,從懷裡掏出一本約摸八寸見方的大開書,書頁全紅,看上去裝禎確實不錯。範閒只是有些讚嘆,抱著一個孩子,這樣大一本書放在衣服裡,居然沒有折壞書角。 「最近京都最流行的小說。」中年婦女神秘兮兮說道。 範閒接過書來,自然不會將對方的故作神秘看在眼裡,微笑著翻開一頁……然後臉色頓時變得十分精彩。 這書封面並沒有名字,扉頁裡卻寫著四個大字:「*」。 再翻一頁,便看見以下文字:「誰知這媳婦兒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渾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 範閒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一眼便瞧出這是何書,這自然是自己抄給妹妹的紅樓夢。扉頁上那段文字,出自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一節,講的是多姑娘的故事。 那中年婦女以為這漂亮小哥心動,低聲笑道:「這只是文中一節,精彩的還在裡面。」 話說前世之時,範閒常年躺在床上,身體不便,自然不方便勞煩護士妹妹給自己翻黃色小說看,所以只好將紅樓夢這節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全憑這多姑娘「書中玉姿」讓自己的大腦告了無數番消乏。 今曰在京都鬧市之中,忽然看見這段熟到不能再熟的段落,怎教範閒不大吃一驚,感慨連連,只是不明白,明明只有自己與妹妹知道的紅樓夢,怎麼就已經印成書,開始在大街上面開賣了。 連價也沒有還,範閒取出銀錢付帳,一點也不心疼,這些銀子都是在澹州的時候賣報紙得來的,用的豪奢爽快之極。 待那中年婦女滿臉歡笑走開後,範若若才領著範思轍來到酒樓前,範思轍的手裡沒有面人,卻捏了個糖人兒在舔著。 「剛才做什麼呢?」範若若微笑問著兄長。 不等範閒答話,範思轍已經一臉冷笑譏嘲道:「我看見了,他在那女人手上買了本書,也不知道避一避,在大街上買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範若若微微一怔,不知道怎麼回事。範閒此時心裡卻想找個地方問問妹妹,所以也懶得與小子說道,正好藤子京出樓稟報說包廂已經騰出來了,範閒便一拉若若微涼的小手往樓上走去。 範思轍一愣,舔了口糖人,趕緊又跟了上去。 酒樓的人很多,三樓卻很清靜,只是包廂也早訂滿了,看來藤子京能搞到一個隔間,能力確實不錯。範閒覺得自己找老爹要了他來,確實是個很正確的決定。 坐到桌邊,範閒看了一眼眼睛正骨碌碌轉的範思轍,微微一笑,也不避他,將手上那本紅頁書籍遞到妹妹手中。 範若若微微皺眉接了過來,只翻開扉頁,眼睛裡便出現了吃驚的神色,再翻了幾眼,更是震驚,趕緊回頭緊張解釋道:「哥哥,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範閒笑了笑,安慰道:「我又沒怪你。」他早就猜到,妹妹一定會將自己抄寫的紅樓夢訂成冊子,而且一定會忍不住給自己的閨中密友分享,只是心想,若若的閨中朋友,想必都是王族大戶之家的小姐,就算稍有流傳,也沒有傳到世面上的道理。 直到今天在街上看見這本紅樓夢,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依然是低估了盜版商的強悍程度。 ———————————————————————————— 範若若回憶了一下,想起了一椿事情。去年她才將前面的六十八回紅樓夢全部訂在一處,正擱在自己的閨房裡用硬木壓著,偶爾有一天,靖王爺家的柔嘉郡主來府裡閒敘,偏巧看見了這書,拿起來後便再也不肯放過,說是要帶回府去。 但在範若若心頭,這是哥哥心血之文,怎敢放到府外,萬一有所遺失怎辦?所以任由柔嘉郡主如何苦苦哀求,甚至是發起了脾氣也沒有答應。最後還是靖王妃想了個辦法,讓王府裡的女官過來抄了幾天。 事已至此,範若若也不好再做阻攔,便由她去了。誰知這本書一傳十、十傳百,竟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暗中在各王公府邸間流傳著。 然後又流傳到了市面上。 「沒有人知道是我寫的吧?」範閒接過書,翻了翻,發現作者名寫的是曹雪芹,略覺安慰。 範若若自責道:「哥哥視名利如浮雲,我不慎將這書流傳出去,已是大錯,哪裡還敢透露這書出自你的手筆。」 視名利如浮雲?範閒尷尬笑著,揉了揉妹妹的腦袋,卻發現自己不慎將小姑娘頭上的髮式弄亂了些,趕緊道歉,又開解道:「我既然寫了出來,自然準備讓世人去看。」想到先前出的銀子,又有些肉痛,嘆息道:「只是沒料到居然讓盜版商人吃了頭啖湯,可惜了白花花的銀子。」 兄妹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小二開始上菜,所以便住嘴不提。 正此時,二人卻同時注意到範思轍突然從安靜中掙脫出來,望著範閒的眼光有些震驚,口齒有些不清,羨慕道:「那本書是……你寫的?」

聽見這句話,範若若才想起來,自己與哥哥的對話全落到弟弟的耳朵裡,不知道小傢伙如果告訴柳氏之後,會不會給哥哥帶來什麼麻煩,範若若臉上的冷淡之色全轉成了淡淡的擔憂,看了範閒一眼。 範思轍的眼光已經從震驚變成了些許佩服。 「怎麼了?」範閒詭異地笑望著他。 範思轍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看似柔情無限,實則無限冰寒的目光,哆嗦著說道:「我只是很驚訝,這書是你寫的。」 範閒有些訥悶:「你看過這本書?」 在他的印象之中,前世時的人,如果在十二歲時就會看紅樓夢,愛看紅樓夢,那麼長大後一般都會變成文青或者是欺騙女文青的流氓。 「沒有。」範思轍趕緊搖頭:「看過一些,很沒勁。」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稍微掙回了一點面子,頭也抬得高些了。 「只是先生看過,說……」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先生很是讚嘆,說這作者詩筆有奇氣,胸腹有塊壘。」 這是兩句很高的評語,範閒並沒有臉紅,微笑說道:「所以你很佩服我?」 「我佩服先生。」範思轍想了想:「而先生很喜歡看你寫的書。」 忽然間他的眼睛裡發射出一種貪婪的目光,羨慕道:「而且我雖然不看,但知道現在市面上,這個書稿是分卷賣的,每卷可以賣到八兩銀子。」 他點點頭,再望向範閒的目光就有些注視偶像的感覺:「隨便寫幾個字就能賺這麼多錢,真是厲害……我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姐姐這麼崇拜你。」 「我沒有賺這個錢。」範閒隨意糾正道,心裡卻覺得怪怪的,對方對自己的感觀有所提升,居然不是因為自己的滿腹詩書,卻是因為自己寫的東西能掙錢。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等於是慶國皇帝陛下的財政私人管家,遺傳所致,難怪這小傢伙似乎天生就有一份對於銀錢的狂熱喜愛。 範思轍搓搓手,狂熱道:「可是只有你能寫,將來如果你願意掙這份錢,我可以入股。」 範閒嘆了口氣,發現面前的弟弟其實還是挺天真的,只是可惜自己與他之間有利益衝突,雖然自己其實並不見得會對範家的家業有何想法,奈何柳氏的想法卻已經是根深蒂固了。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決定嘗試一下某種事情,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兄弟,有些悽慘的結局能避免最好還是避免一下。 「你還沒說到底為什麼跟著我,難道今天不用上學的嗎?」範閒心思已定,所以有興趣和這位異母兄弟聊些閒話。 範思轍年紀雖小,但卻不是草包,知道自己剛才流露的些許意思讓對方比較高興,所以堆出可愛笑容顫聲答道:「因為……媽媽說……哥哥能幹,所以讓我多陪哥哥玩玩,受些薰陶總是好的。」 範閒心裡嘆息了一聲,心道裝可愛這招,天底下估計沒有人比自己用得更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玩了起來,真可謂是範門裝羞,孔門論語。 他心裡明白,範思轍跟著自己,一定是柳氏的想法。但對方應該沒有必要對自己示好,就算察覺到了父親並沒有把自己僅僅當成利用品看待,也沒有如此莽撞的道理。 飯菜上來了,範閒動筷如風,在盤間一掃而過,筷尖奇準無比地每盤夾了些送入嘴裡,全不在乎身旁妹妹弟弟瞠目結舌的表情。 舔舔嘴唇,細品一會兒後,範閒點點頭:「京都的飲食確實不錯。」 範若若十分秀氣,隨意吃了些就停箸不食,半側著身子認真看那本紅樓夢。席上只有範閒和範思轍在大快朵頤,範思轍越吃越鬱悶,心想小爺我長得比你胖多了,怎麼吃的卻沒你多沒你快。 範若若越看眉頭皺得越厲害,發現這書商出的紅樓夢與自己房中的那份並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扉頁前頭故意將多姑娘那段話摘抄出來,只怕會讓京都看過此書的人們,都以為紅樓夢乃是一誨銀之書。 範閒看見她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氣什麼,微微一笑將筷子擱在魚盤邊上,說道:「這只是一種營銷手段而已,有什麼好生氣的?」此時兄妹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範若若隱約猜到營銷手段是什麼意思,而範思轍則是聽得糊裡糊塗。 「比如一本書,人們在買之前,肯定會先翻翻講的是什麼,所以這前言、序、跋、楔子之類的東西,一定要清晰明了,不見得要求說清楚全書的內容,但一定要引起別人的興趣。」 範閒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妹妹你生氣,是因為這個無良書商,將多姑娘那段擺在最前面,而這段明顯不能說明這個故事的整體風格,反而容易讓一般百姓產生一種誤解,以為這故事是個風月故事,對不對?」 範若若睜著眼睛,點點頭,心想如此噙之齒香的文字,被當作那種骯髒物來賣,難道還不應該生氣? 「可是書商是一定要這樣做的。」範閒看著妹妹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果讓我來做,我要比他們做得更過分。這一卷是十回,那就應該寫十個回目印在扉頁上,每回目下面寫幾行最誘人的話,如此方能讓看客們心中癢不能撓,只好將書買回家細細翻看。」 「比如什麼?」 「比如像多姑娘這種。」 「那這回怎麼寫?」範若若已經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微笑著指著書上一處,是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這回講的是葬花前事,斷斷找不出來讓人臉紅心熱的辭句。 範閒嘻嘻笑道:「既然有豔曲二字,當然好寫,換成是我,就用裡面那段……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痴痴的……正看到落紅成陣。」 「然後再把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鬼混,痴痴,落紅這些字眼全數描紅。」 範若若低頭一想,發現果然如此,本是些隨意話語,但這般一組合,再加上回目上的豔曲二字,不免給人生出些暇想來的空間來。 她的臉微微紅了,低聲道:「原來哥哥常做這種不正經的事情。」 範思轍卻在一旁聽呆了,豎起大拇指道:「大哥,你實在是太有才了。」 範閒噗的一聲,將嘴裡的茶全部噴了出來。 正此時,外廂卻傳來一個極為高傲的聲音:「哪裡來的妄人,滿心銀邪,居然敢稱有才?」

範家兄妹們選的酒樓叫「一石居」,是京都裡面排得上號的富貴去處,所以每到午時,總有些富豪官員,才子佳人,來此地把酒而談,只是不知道那些才子從何處掙的銀錢,那些佳人又如何肯拋頭露面——總之三樓清淨,若沒有相應的身份,是斷然上不來的。 正因為人人都知道,這一石居的三樓,能坐在桌邊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反而極少發生什麼衝突矛盾,畢竟京都說小不小,但官場隱脈,暗相交雜,誰又知道誰和自己背後的真正關係呢? 剛才出言駁斥「範閒地攤刊物論」的,卻是位地地道道的才子,姓賀名宗緯,一向極富才名,很得京中士人激賞,所以骨子裡未免傲氣了些。前些日子,賀宗緯在朋友處看著那本紅樓夢,雖然對其中意旨大為不滿,也不以為書中詩詞有何出奇處,但依然十分佩服作者這數十萬字的細膩功夫。 今曰來到酒樓上,三杯兩盞黃酒下肚,正是微醺之時,卻聽到隔壁廂房裡有幾個不懂事的年青人對紅樓夢大放厥辭,他心頭一怒,便喝出這句話來。 正好此時,範氏三人已經吃完了飯,正在喝茶閒聊。聽著這句話,範思轍一想到自己先前誇的海口,想到對方指責範閒,也是落了自己面子,不由大怒。他出身範氏大族,高貴無比,向來橫行街裡,哪裡肯受這些酸腐秀才的閒氣,一掀帘子,便躥到了三樓的大廳之中。 範閒心想自己初入京城,還是低調一些的好,用眼神詢問了一下妹妹。範若若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微笑著搖搖頭,示意範思轍應該不會太過分。 這一兩年,範思轍的年紀漸漸大了,在範若若的耳提面命之下,也變得懂事了少許,在街上打砸搶的遊戲基本絕跡,所以她才會如此放心。 範思轍衝入大廳,眼光極準地將賀宗緯從眾人中挑了出來,一步三搖,走到那書生的面前,哼道:「剛才那句話是你說的?」 「是又如何?」賀宗緯膚色偏黑,面部輪廓突出,看上去有些醜陋。他看見裡間有人衝了出來,就知道自己那句話得罪了某人,只是看著這權貴子弟的囂張模樣,熱血一衝,冷冷說道:「小小年紀,說話如此沒有教養,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來的。」 這位賀才子雖然在京中交遊頗廣,但和年僅十二歲的範思轍卻沒有照過面,所以膽氣很足。 範思轍本只準備罵兩句,聽見「教養」二字,就想到母親平日裡對自己的責罵,大怒喝斥道:「你這傢伙,又是誰家的潑貨!」 他此時早已忘了姐姐平日裡的教誨,跳起來便往那人的臉上扇去。 賀宗緯萬萬料不到在一石居如此清雅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如此橫行霸道,倉促間往後退了一半,躲過了這記耳光,頭上的青巾卻扯散了,模樣看著有些狼狽。 與賀宗緯同桌的都是些頗有聲名的才子,更有一位尊貴人物,見此情形,不由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範思轍冷哼道:「小爺便是王法。」說完這句話,便捏著拳頭鍥而不捨地往賀宗緯身上砸去。 忽然間,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握住了範思轍細細的手腕! 範思轍只覺得自己手腕間被一隻燒紅了的鐵箍箍住,痛入骨髓,不由地一聲叫了起來,罵道:「還不來幫忙?」 他的護衛意欲上前助拳,不料卻是人影一晃,胸腹處被印了兩掌,慘然退了回去! 擰住範思轍手腕的,正是桌上那位面相陰沉之人的護衛,這名護衛面相尋常,雙眼裡卻是精光斂中微露,顯然是高手。 「將這小孩子扔開,別打擾了宗緯兄的雅興。」面相陰沉之人吩咐道。 那名高手一振臂,範思轍便像只小雞兒一樣被扔了出去! 範閒本來以為範思轍頂多與人爭吵幾句,哪裡知道轉眼間,竟然事態嚴重到如此程度。但想到弟弟年幼卻是霸道蠻橫,雖然若若說最近已經有所收斂,但看剛才仍然擺脫不了小小紈絝氣息,所以心想讓他小小吃吃苦頭也無所謂。 但他斷然料不到對方之中竟然有位高手,而且這位高手下手竟然如此狠辣,這一拋之中竟然隱藏著暗勁,如果不好,便是斷骨吐血的下場——就算範思轍行逕再如何不堪,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用這種手段,也未免過份了些。 不知如何,範閒已經來到了門外,手腕一抖,已經拎著了範思轍的衣領,然後整個人借勢一轉,右手順時針一擰,讓範思轍在自己的手下轉起圈來。 一圈,兩圈,三圈……範思轍的身體停止了轉動,睜著一雙餘悸未消的大眼睛,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範閒鬆開手,苦笑著將猶自頭暈的思轍交給範若若,踏前一步,看著那位精光內斂的高手,柔聲說道:「舍弟年幼冒犯,但閣下下此重手,未免也太過了些。」 與那才子同桌的幾人冷哼一聲,不好如何說話,畢竟對方說得不錯。只有那位面相陰沉的年輕人略帶幾分自矜地飲著酒,正眼都沒有看範閒一下。 而賀宗緯扶正頭巾後,自覺狼狽不堪,再看面前這個年青人的漂亮容顏,卻無來由地一陣憤怒,似乎覺得對方的微笑都十分可惡,恨恨道:「如此頑劣子弟,稍施薄懲,有何不可?」 範閒沒有理他,只是溫和笑著看著那位高手,然後往前踏了兩步——那位精光內斂的高手先前看這位少年公子哥一手擰腕畫圓消勁,不由感覺對方有些深不可測,微一皺眉,竟是示弱般地隨著範閒向前的腳步,退後兩步。 二人兩步一移,便把身後戴著滿紗的範若若的身形讓了出來。 範若若在京中才名頗盛,樓中這些人早就耳聞大名,有幾位還曾在郡王府詩會上遠遠見過,當中更有些高官子弟認識,眾人一驚之下,隔著一段距離向她見禮。 與範閒對峙的那桌人,此時才知曉先前那個鬧事孩童的身份,不免有些惴惴,而賀宗緯看見範若若後,卻是神色微變,似乎想說些什麼。

藤子京從樓下趕上來,看見這場景,眉頭微皺,湊到範閒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範閒這才知道,對方是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如今的宮中編撰,薄有才名的郭保坤。 面相陰沉的年輕人看見範若若後,眼神裡露出一股極令範閒厭惡的神情,說道:「我道是誰家子弟如此霸道,原來卻是司南伯家的子女。」 司南伯範建向受聖眷,但畢竟官職只是個侍郎銜,正四品而已。而且一般的官宦子弟,也根本不知道範家在隱秘處的實力。 範閒本不想將事情鬧大,畢竟是範思轍先動的手,而且不管怎麼說,對方最開始說話的那位似乎是紅樓的「粉絲」——但他聽見這種不鹹不淡的撩撥話,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位郭保坤父親官位極高,自己又是宮中編撰,與太子交好,所以養成了個狂妄目中無人的姓子,一瞧見傳聞中冷淡如霜的範若若,便有些邪火,冷笑道:「真是可笑,區區範府中人,就敢以權勢壓人,真是有辱斯文。」 他向以文人自豪,刷的一聲打開手中摺扇,倒有幾分瀟灑利落勁。 旁邊的那幾位文士正自惴然,想到得罪了司南伯,不知如何處理,此時一聽郭保坤如此說法,趕緊紛紛附和,搶先給對方扣好一個仗勢欺人的帽子,全然不覺自己有什麼做的不妥的地方。 只有引發事端的賀宗緯反而變得沉默了起來。 「斯文?」見對方竟是言語逼人,毫無息事寧人的兆頭,範閒聽見這二字,回話中終於忍不住帶著幾絲嘲弄之意。「讀書人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看你們這些所謂才子,大白天的不在學院讀書,卻跑到這一石居來飲酒作樂,志在何處?斯文又在何處?」 這桌人除了郭保坤外,其餘都是大有才名的書生,一聽這話面上勃然變色。 有書生喝斥道:「休想仗著你範家權勢,便如此言語放肆!」 範閒微微皺眉,本來還覺得己方並不如何理直氣壯,但看見這些書生嘴臉,不由一陣反感,說道:「諸位說範家以權欺人,在下不敢自辯。倒是諸位自己坐在這桌上,與當朝尚書之子把酒言歡,倒真是不懼權勢,清高自矜,實在佩服佩服。」 這溫柔話語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樓中眾人一時安靜了下來,與郭保坤坐在一桌那幾人大怒,正準備辯駁一二,郭保坤更是將扇子搖了兩搖,準備開口教訓一下這個年輕人。 但範閒的性子其實有些古怪,他表面溫和,但是一旦不高興之後,也很喜歡讓別人不高興,而且不喜歡給對方還手或是還嘴的餘地,務求一擊中的。 所以他根本不等這位尚書之子開口,就指著郭保坤手上的扇子微笑說道:「初來京都,見諸賢終曰玩樂,瘦成皮包骨頭,還要拿把扇子扇風,難道就是所謂風骨?那這種風骨,在下是萬萬不敢學的。」 郭保坤出入皇城,與太子相交,哪裡受過這等閒氣,怒極氣極,將手中的扇子收了回去,狠狠地敲在桌子上,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慶國國朝武治之後,尤重文風,年輕士子遍布京都上下,這一石居酒樓上,少說也有七八成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哪個沒有拿扇子的「惡癖」? 此時聽著範閒夾槍夾棒關於風骨說了一番話,不止賀宗緯那桌人齊齊勃然大怒,就連三樓中其餘的人也站了起來。 範閒其實只是一向對所謂才子很不感冒,偶有所感,加上他二世為人,行事自然灑脫無拘一些,所以脫口而出。但此時見酒樓之中氣氛異常,他才明白自己似乎犯了眾怒,卻也沒有什麼好害怕,微微一笑,四處抱拳一禮。 不知為何,看見這個年輕人滿臉燦爛陽光般的微笑,本來有些氣的士子們,覺得氣就消了一大半。 可是郭保坤的氣沒有消,咬牙切齒地將扇子往桌上一扔,發出了動手的信號。 ———————————————————————— 文人相輕不過是嘴上功夫,而這對峙的兩邊卻恰恰都是高官大族子弟,所以便有些危險的氣氛開始在空氣中飄浮。 藤子京冷冷地盯著郭家的那位護衛高手,隨時準備出手護主。 啪啪兩聲響,兩個人影重疊在了一處!拳風四起,惹得樓中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們驚呼了起來。 京都豪貴爭鬥,向來是下人護衛出死命,主子在一旁看熱鬧的無聊遊戲,極少有人會將火燒到自己身上來的。 但範閒卻和那些權貴子弟很不一樣,當藤子京與郭家的高手護衛拼在一處後,他悄無聲息地遁身而前,於漫天雨點般的招式之中,尋到了一縱即逝的某個空白處,直直一拳頭伸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後,本來眾人意料當中的慘烈廝殺到此嘎然而止。 範閒收回自己的右手,笑眯眯地站在了原處,就像是沒有動過一樣。 郭家的高手已經蹲到了地上,鼻梁已經被那一拳打斷,鮮血流了出來,眼淚也流了出來! 範閒很滿意這一拳頭的效果,費老師教得對,打斷那個地方,這種疼痛是連九級高手都無法忍受的。 郭保坤眼見自家最得力的高手護衛,竟然被一拳頭打成了小狗般蹲到了地上,大驚失色,指著範閒顫抖著聲音說道:「你們……居然以眾欺寡!」 範閒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心想打架這種事情,當然是要一起上的,自己又不是混江湖的無聊俠客。他一牽身後若若的手,理直氣壯地便往樓下走去,卻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先前的舉動,完全不合這個世界上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

樓中眾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大家見過,但堂堂大族子弟親自下場卻沒見過,就算有人運氣好,見過這種罕見場景,估計也沒有見過如此光明正大以二敵一的戲碼。 就連藤子京也有些鬱悶,雖然自己比郭家那名高手要弱不少,但少爺弄這一出,卻是讓自己也很沒面子。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想到先前看似滑稽的場面——少爺居然能看清如此繁複的局面,並且……那一拳看似胡鬧,實際上力量和角度卻是準確到了一種很恐怖的程度——他再望向範閒的目光,此時就多了一絲敬畏與驚嘆。 在眾人的目光護送下,範氏一行人正要下樓,樓角一間雅座被人推開,幾個人推門走了出來,想來是聽見外間爭執後,出來看熱鬧的,其中一位滿身貴氣,衣著華麗之人看見範若若後,眼睛微亮,走上前來,行禮道:「若若妹妹今曰有閒出府,倒是少見。」 來人面相英俊,濃眉清目,鼻挺唇薄,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範若若微驚行禮道:「世子居然也在。」接著趕緊將範閒介紹給對方,範閒沒有想到這位便是與自家交好的靖郡王家的世子,寒暄了兩句。 靖郡王與範家向來交好,所以對對方的家庭頗有了解,範若若一介紹,郡王世子馬上猜到了範閒身份,不由微感吃驚。 他見範閒言談中不卑不亢,骨子裡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自信,偏生面上的微笑卻是如此溫暖可親,不由覺得十分舒服。 便在此時,那位宮中編纂郭保坤也過來給世子請安,又有閒雜人等將郭範兩家先前的小衝突在世子耳邊說了一遍。世子聽後,大感興趣,對範閒問道:「兄臺似乎對讀書人有意見。」 「人人皆可讀書,人人皆可是讀書人。」範閒向世子行了一禮,回答道。 在他的心目中,沒有這個時代的階層劃分概念,也不認為念些八股,便成了超脫工商俗流之輩:「我也讀書,怎敢對讀書人有意見……只是……」 他微笑繼續說道:「我對所謂才子很有意見而已。」 此話一出,樓中眾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想看這個使黑拳的高門子弟又會有什麼新鮮說法,連郡王世子也極有興趣地請教道:「兄臺為何看不起所謂才子?」 郡王世子還算有禮貌,但是由於範閒並沒有正式的認祖歸宗,所以在這種場合裡也只好稱兄臺而不提其餘,至少沒有提到他的姓氏。 範閒很理解這個社會裡的規矩,並沒有絲毫生氣,微笑解釋道:「之所以對才子有意見,是因為覺得如今風氣大謬,讀書人似乎只要肯多去去青樓,就成了才子。這才子的味道,只怕脂粉味太多,書卷氣太少,於國無益,倒是讓那些婦人掙了好處。」 這話雖然有些尖酸,卻不是如何毒辣,倒有些像在說笑。 郡王世子打了個哈哈,酒樓中人也哈哈哈哈,這椿事便算揭過了。畢竟在別人眼中,這個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的範家少爺,似乎與郡王世子有幾分交情,而郭保坤那方,打架似乎也不是範閒的對手,罵架也不是對手,只好恨恨作罷。 靖郡王世子邀範閒入內飲酒,範閒託辭回府婉拒,只是訂好了後日再途的活約,範家一行人便下了酒樓。 甫出酒樓,將要上馬車之前,那位名叫賀宗緯的書生卻趕了下來,望著範閒的雙眼,很誠懇地說了一聲謝謝。 「所謝何事?」範閒微笑問道。 賀宗緯笑著答道:「我向來自號蔑視權貴,並以此自矜,今曰閣下一語點破,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只不過是喜歡這種感覺而已,骨子裡依然是脫不了那些俗套的。」 範閒微微皺眉,覺得此人姿態變化的也太快了些。 雖然他並不喜歡這個貌似耿直的讀書人,但畢竟衝突的起由實際上是對方為自己這個「紅樓夢作者」打抱不平,所以笑著開解道:「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怯懦的那部分,只不過往往需要某些事情將這部分逼出來,這,便是所謂儒袍下面的小。今曰在下也是胡謅,還望兄臺不要見怪。」 「儒袍下面的小字?」賀宗緯似有所思,醒過神來,又是深深向範閒身旁的範若若行了一禮,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上樓。 範閒瞥見這黑皮書生的臉似乎有些發紅,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滿臉揶揄的看著身邊的妹妹,哪知道範若若臉色平靜無波,就像剛才那個黑臉書生根本沒有來過一般。 知道賀宗緯只是單相思,範閒也沒有多少同情,在他的計劃之中,自家妹子將來要嫁的夫婿,不見得要入侯拜相,但一定要自己妹妹喜歡才行。 ——————————————————————— 範閒離開後,郭保坤、賀宗緯那一桌文人面上無光,也離樓而去。一石居三樓開始漸漸恢復了平靜,只是各桌的客人還在議論先前範府的那位少爺,都說從來沒有聽說司南伯家還有這麼一位人物,都在猜測是範小姐的表親還是什麼。 靖王世子自然知道範閒的身份,只是也不可能去和房外那些閒人說道,倒了杯酒自己緩緩飲了,幽幽嘆道:「都說太子喜好文學,常與清流交往,如今看來,他交往的這些人之中,連個像樣的人才都沒有。」 一位幕僚在旁斟酌少許後說道:「那位賀宗緯是曾文祥的學生,明年科舉是一定中的,不知道這人如何。」 靖王世子搖搖頭:「這位賀宗緯才氣是有的,但稟姓卻……」他其實先前在廂房內就聽見了外面的對話,此時想到聽到的那句風骨之評,呵呵笑道:「風骨確實差了些。」 幕僚也在一旁笑道:「那位範大人藏了十幾年的私生子,倒著實有趣。」 靖王世子拍拍手中扇子,正準備贊上一贊,忽然想到先前範閒揶揄人的話語,趕緊將扇子放回桌上,笑道:「那郭保坤仗著家中父親權勢,自己又與太子交好,所以不把範府放在眼裡,這等庸鈍之輩,居然還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

靖王世子身為皇族,自然知道當今陛下與範家的情份。他略有些出神,耳旁聽著幕僚說道:「只是那位範閒匆匆入京,今曰便在酒樓上……不說太露鋒芒,也嫌孟浪了些。」 靖王世子揮揮手道:「年青人,有些衝勁總是好的……」他說話的口吻,似乎根本沒有自己也才二十出頭的自覺。 想到那個範家少年臉上親切的笑容,世子唇角泛起一絲欣賞的微笑,「更何況範家眼下正在籌劃那椿婚事,如果範閒太過低調,也不大妥當,想來今曰之後,京都的人們都會知道範家多出了一個漂亮乾淨的少爺。」 忽然間他醒過神來,一拍額頭笑道:「當初請你當幕僚時便說好了,只準幫我參謀風花雪月,我那父親是個不理朝政的閒散王爺,我這做兒子的,一定不能不肖啊。」 「來來來。」他招呼著桌上的人開始飲酒, 桌上眾人趕緊應著,心裡卻想著,如果您真的甘心做個閒散世子,那為何與範家關係如此緊密,又為何與二皇子如此親近? ————————————————————————— 上得馬車,一路安靜,過了一會兒,範若若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範閒好奇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範若若撫胸微喘,平息一陣後說道:「又想到哥哥先前那句話了,真真是刻薄的狠。」 「哪句話?」範閒本就覺得今天在酒樓上說的話太多了些,完全違背了自己低調的做人原則,大覺不妥。 「就是那句——一個個終曰玩樂,瘦成皮包骨頭,還要拿把扇子扇風,難道這就是所謂風骨?」範若若學著他的口氣說著,忍不住又抿唇笑了起來。 範思轍也在一邊傻笑著,但發現車廂裡另外二人並不怎麼理會自己,有些訥悶。 範閒苦笑道:「風骨這種事情是極好的,不過卻不是屬於讀書人的專有物。先前一見著那些所謂才子看天仰脖撐鼻孔的模樣,便心中不爽,一個個飽食終曰,只會清談誤事的傢伙,有種就別去考科舉去,別和那位郭編纂坐一起——權貴這種事情,要不然就打倒它再踩兩腳,光憑擺出個造型來,實在是很沒有什麼前途。」 聽見這句話,範若若又忍不住笑了出來,自家兄長說話的語氣,與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大概也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吧。 「剛才靖王世子在旁邊,哥哥說話一定有所顧忌。」範若若很想知道,哥哥對於這些讀書人真正的看法。 「沒有顧忌,只不過語氣上溫柔了許多。」範閒微微笑著說道:「我並不牴觸青樓這種地方,也不認為才子就不能上青樓。但一向覺得,瓢客就是瓢客,如果上了青樓還要充才子,就和立牌坊的婊子一樣,虛偽的狠。」 範若若微羞說道:「哥哥說話也太粗魯了些。」在她的心目中,自家兄長才真正稱得上是位才子,這話豈不是將他自己也罵進來了? 範閒哈哈笑道:「反正又沒外人。」他忽然正色望著妹妹說道:「丫頭,記住了,嫁誰也別嫁才子。」 若若終於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的表情,啐道:「胡說什麼呢?」 「那個叫賀宗緯的,如今在做什麼?」 範思轍在一旁搶著回答道:「太學的學生,出身貧寒,但是據說是集賢館大學士曾文祥的學生,一向有些小才名,做的幾句詩詞……大家估計明年科舉的時候,至少是三甲。」 範閒皺皺眉,對妹妹說道:「這人看似忠厚,但其實很能忍,很能演,我不喜歡這種姓格的人,你以後要小心一些,儘量不要來往。」 範若若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在她的心目中,範閒是兄長是老師,更是自己最能倚靠的對象。 範閒在想那個叫賀宗緯的黑臉書生,對方既然已經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如果想投靠高門大族,應該有很多選擇,如果不是因為妹妹的關係,那他先前沒必要跳出來——想給自己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唇角微翹笑了起來,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發現自己的身份,發現自己在若若心中的地位,這個所謂才子,看來果然不簡單。 轉頭瞄見正趴在車窗望外看的範思轍,範閒的心感覺到微微涼意,對若若說道:「呆會兒你和他先回府吧,我在京都再逛會兒。」 範思轍從車窗處收回頭來,臉上有些茫然。 範閒看著他的臉,想到自己十二歲的時候,便開始面臨著暗殺,又想到對方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就被拖入到這些很險惡的事情之中,不由嘆了口氣說道:「你才這麼小點……唉,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範思轍有些畏懼地往姐姐身後躲了躲,他向來膽大,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見範閒臉上溫柔地微笑,就有些害怕:「你在說什麼?」 範閒本來以為這次酒樓上的衝突,是眼前這個小傢伙故意引出來的,以讓自己在靖王世子面前暴露出極為不好的一面。要知道靖王府的意見,對於將來範府的家業繼承,總會起到一定作用——因為酒樓是他選的,而且事情也是他惹起來。但這時看範思轍臉上茫然的神情,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莫非今天酒樓上的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事故? 馬車緩緩地前行著,範閒知道今天隨著自己兄妹出來的六個護衛中,至少有兩個人是柳氏的人,便沒有再說什麼。 範若若一直平靜著,低頭無語,心裡想到家裡這些事情,微感煩悶。 馬車到了範宅門口的大街上,若若領著弟弟回到府中,而範閒則是繼續他的京都一曰遊。本來範若若要和他一起去,但他想到呆會兒要做的事情,只好笑著拒絕了,又看了範思轍兩眼,開口叮囑不要將紅樓夢的事情說出去,只是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聽他的話。 藤子京坐在馬車裡,看著自己的小主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藤子京便認定了自己跟著這位十六歲的小主人,一定會非常的有前途,也許是因為澹州的春天確實容易讓人產生美好的想像,也許是這一路來被面前這個年輕人感染了,也許是兩個人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 範閒想了想,撐頜問道:「我向父親要了你來,估計在短時間內,你沒有什麼機會出頭了,可別怨我。」 藤子京笑了笑,恭謹回答道:「少爺不是尋常人,跟著少爺,自然會有好處的。」 範閒笑道:「我又哪裡不尋常了?先前酒樓上,還不是如一般的無知少年般四處亂噴口水。」 藤子京揣摩著他話裡的意思,小心回答道:「少爺,您猜的我明白,我認為這件事情和小少爺沒什麼關係。」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外面的清風入簾無聲,令人心神為之一爽。範閒看了藤子京一眼,溫柔說道:「我也希望這件事情和他沒有關係。」

一路之上,範閒都安排藤子京在自己這輛馬車上,所以這些話本就沒有避他,皺眉道:「也太巧了些。我剛入京都,怎麼也不會和人起衝突,結果思轍一天都跟著我,然後酒樓衝突之時,靖王世子又恰巧在酒樓上,這種巧合很難解釋。」 藤子京笑著說道:「小少爺這個人或許蠻橫是有的,但肚子裡著實沒有什麼壞水,這種事情,二太太是斷不敢交給他來辦。」 他接著說道:「二太太就這麼一個兒子,偏生讀書不成,學武不通,天天只會混吃混喝四處招搖,所以二太太很瞧不起自己的兒子。」 範閒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兒子扶不起來,所以柳氏才會對我下手如此毒辣……這當媽的,似乎都很倔。柳氏……她是想讓外界的人都以為範家的私生子只是一個無能的紈絝子弟而已。」 藤子京說道:「其實您或許不知道,只要小少爺出門,總是會弄些事情出來。所以二太太讓他跟著你出門,根本不用安排什麼,自然會讓你陷入紛爭之中。」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跟著他在外面招搖,自然會變成世人眼中的紈絝。」 「不錯。」藤子京微笑道:「二太太的想法很簡單,但似乎也很奏效。」 範閒哈哈笑道:「這柳氏很有些意思……居然就認了思轍是盤墨汁,乾脆大傢伙混個一體黑,有意思有意思。」 「只是沒想到靖王世子也在酒樓上。」藤子京應道:「少爺先前處理得妥當,雖說言語間似乎得罪了一些讀書人,可是但凡書生,總是有些孤傲之氣,京都中人或許認為少爺狂妄,總比認為少爺是個無能之輩要強上許多。」 「造輿論真的有這麼重要嗎?」範閒笑著說道:「範家真的是個香餑餑嗎?柳氏真的頭腦簡單到像個單純的女人嗎?」 他望著藤子京說道:「這都是我的問題,但其實都不是我的問題。」 藤子京好奇的問道:「少爺,那您的問題在哪裡?」 範閒愁苦著他漂亮的臉:「我的問題在於,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我沒過門的媳婦兒長得什麼模樣,是不是真的病得要死了。」 ———————————————————————————— 馬車停在了天河大街側向的一個巷口,往遠處望去,各部的衙門還在開門辦公,各式建築飛簷如鳳,翹指天際,最遠處,一個方方正正毫無特點的房子,正杵在那裡,看上去陰暗的厲害。 範閒沒有讓藤子京跟著自己,雖然似乎對方已經下定決心把前途壓在自己這個少爺身上,但是範閒自認不是宋七力,沒有收伏人心那種本事,畢竟他是父親的親隨——所以有些事情還是不會讓他知曉的。 在一家賣糖葫蘆的攤子前確認了監察院的方位,他買了一根,邊咬邊往那邊走去,把自己牙酸得快掉了,直呼過癮。 路過一家書局,他走了進去,四處瞄了一瞄,發現都是些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經史子集,將店員招了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有沒有石頭記?」 店員臉上浮現出詭異的微笑,也用極低的聲音回答道:「客人隨我來。」 也不怎麼避人,就在正廳旁邊的一個小隔間裡,店員取出一套書,遞給範閒。範閒接過來一看,和今天早些時候在那位大嬸手裡買的版本一模一樣,滿意地點了點頭,交割銀行款。 「書先放著,等會兒範府來人取。」先前那本已經讓妹妹帶回府了,這幾本擱在身上也嫌重,所以範閒準備呆會兒讓府裡的下人來取。 店員為難道:「是哪個範府?」 「司南伯府。」範閒心想難道還有很多範府嗎?他還真不知道,範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只是個偏房,只是最近十幾年因為老太太的緣故,風生水起,這才成了範氏大族裡最出名的一家。 店員恭謹應了聲,將書包好後存在櫃檯處。 範閒又隨意問了問幾句這書賣得如何,得到答案之後,惡向心頭生,在腹中將那盜版書商好生詛咒了一番。店員見這位客人買了書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只好滿面堆著笑與對方聊些閒話。 就在這一問一答間,範閒的耳尖不易為人察覺地動了動。 他一面與店員微笑說著話,一面將真氣緩緩運了起來,耳力頓時變得更加敏銳,頓時從書局安靜的環境裡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聲音。 兩個與一般民眾不同的呼吸聲。 呼吸聲極其綿長悠遠,很明顯是身具真氣的人物。範閒知道這應該是父親派來保護或者監視自己的人手,皺了皺眉。 店員見這位客人忽然皺眉,雖然覺得這漂亮年輕人皺眉頭也是很漂亮,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 從書局的後門穿了出來,範閒確認後面的兩個跟班應該被自己成功甩脫了,他有些微微得意,心想年幼時跟費介學的那些東西,除了用毒之外,像反跟蹤之類的本事,終於派上了用場。 隨著人群在天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行走著,張望著街道兩旁的建築,這些建築古色古香,尤其是建築之前,道路兩側各有一條平緩的流水,如果要從道路到那些衙門裡去,還需要踏過那道流水之上的小木橋。 流水平緩如鏡,倒映著小橋的影子與道路上青樹伸到水面上的枝丫,看上去十分幽靜美麗,偶有遠處桃花叢被風吹落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緩緩行走著。 他在道旁行走著,眼光看著腳下的落水流水,唇角泛起愜意的笑容,來京都幾天,總是要想些複雜的事情,和自己體味這次人生的初衷著實有太大差距,而且腦子也有些累。此時被京都春景清心一番,頓時覺得精神好了許多。 來到監察院門口,看著這幢青石灰巖修成的樓,範閒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衙門也太難看了些,和周邊那些古色古香,流簷靜壁的建築太不合調——但一想到費介那張實在不咋嘀的臉孔,他無奈地承認了,果然是什麼人配什麼樓。 走進樓去,範閒有些奇怪地發現四周經過的官員和「路人」一般的人物都看著自己,或者說,是用很奇妙的眼光看著自己。 他小心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確認沒有什麼可以引起別人注意的地方,才抬起頭來——但四周好奇的目光依然沒有半點變化。

拉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書吏,看著對方那張死氣沉沉的臉,範閒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緊張,但又有些親切,似乎找到了費介老同志的那種特有味道,甜甜笑著打了個招呼:「你好。」 那張死氣沉沉的臉的主人,也和監察院樓裡其餘人一樣,用很奇妙的眼光看著範閒,半晌之後,才說道:「你好。」 這兩個字說得有點兒生硬。 範閒咽了一口唾沫,微笑問道:「實在是冒昧,只是……為什麼大家都要盯著我看。」 那人笑了起來,露出慘白的牙齒,他發現這個有著微羞笑容的年輕人很有意思,反問道:「如果在一個從來沒有陌生人進來的地方,大家忽然發現了一個陌生人,你說,大家難道不會盯著他看嗎?」 範閒恍然大悟,接著又是滿心不解,問道:「這裡不是監察院衙門嗎?朝廷機構,難道從來沒有陌生人來辦理公務?」 那人指指門外,好心地解釋道:「你看看那邊。」 範閒看了一眼,發現監察院門口沒有什麼人,而那些行人也是隔得老遠便繞到街那邊行走。 那人笑了起來,笑容顯得有些恐怖,兩頰的老皮都皺到了一處:「京都人向來是躲著我們衙門走,至於公務,我們監察院從來不辦公務,只辦院務,而陛下明旨,院務不允許其他六部衙門牽涉其中,所以我們與其它的衙門向來沒有什麼來往。」 範閒苦笑道:「原來如此,看來我還真是個莽撞的擅入者。」 那人好奇問道:「你不知道我們監察院是做什麼的?」 範閒應道:「大概知道一點。」他畢竟是監察院第三處的費介大人門中弟子,對於監察院的職司還是了解一些。 「那你還敢就這麼闖進來。」那人聳聳肩,「一般人都會把這裡當成成人間的閻羅殿。」 範閒無奈笑道:「可能是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閻羅的原因?」 那人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很好很好。」 範閒衣服下的右肩皮膚生出些許小雞皮疙瘩,覺得這人說話的口氣,怎麼像是孫二娘在拍案板上的那些傢伙? 「有什麼事兒需要我幫忙嗎?」那人微笑著。 範閒馬上覺得對方變成了前世洋文的飯店前臺,他搖搖頭,祛除掉這種不合時宜的走神,袖中指頭捏了一塊碎銀子塞了過去,禮貌問道:「請問費介在嗎?」 那人愣了愣,張了張嘴,卻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緊接著,範閒便發現對方的神情不再是先前的滿不在乎,而變成了恭謹之中帶著一點畏懼:「您找費大人?」 說這話的同時,他指頭極漂亮的一彈,將範閒塞過來的碎銀子彈回範閒的袖中。範閒眉頭一挑,知道對方這一手看似簡單,但實際上漂亮得很,至少在手上功夫浸淫了十幾年,才會如此準確,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看似尋常的監察院官員,竟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範閒點了點頭,承認自己是來找費介的,然後注意到那人使勁地擦拭著拍過自己肩膀的右手。 「費大人不在。」那人很有禮貌地回話,很隱蔽地往後退了幾步,與範閒拉開了一段距離,「費大人去邊郡督察。」 範閒一拍腦袋,這才想起聽藤子京說過,監察院院長這次回家省親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依費介老師的懶人脾氣,唯一能管住他的上司不在,他自然也要溜走。 向那人告了饒,便準備離開。離開之前,範閒忽然笑眯眯問道:「閣下叫什麼名字?」 「下官王啟年。」這位叫做王啟年的監察院官員,看見這個面帶微羞笑容的年輕人敢一個人跑到監察院來,還敢直呼費介大人的名諱,心想對方一定不簡單,所以自稱下官。 範閒知道對方聽到自己找費介,便下意識裡把自己和毒藥之類的危險存在聯繫了起來,所以才會又擦手,又後退的。他微笑望著王啟年:「如果費大人回來了,麻煩您通知他一聲,就說……他的學生來京都了。」 費介的學生?王啟年這個時候已經有了剁掉自己右手的衝動,暗罵自己自己喜歡東摸摸西摸摸的性格,咳了兩聲應了下來。 —————————————————————— 走出監察院的大門,天上的陽光隔著道路兩旁的高樹灑了下來,無數片樹葉的影子包裹著範閒的全身。他往西走了一段路,坐在了流水旁邊的欄杆上,雙手撐在身體的旁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一群,一時間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他不想回範府,雖然那裡有個溫柔可親的妹妹,但一想到柳氏、父親、還有那個本應該天天開心讀書,現在卻被迫著與自己競爭的小胖子,他的心頭便有些不舒服。 屬於他的東西,他會勇於爭取,不會放棄。 但範閒其實還真的不大清楚,在這個世界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畢竟他曾經有過另外一次生命的體驗,與這個世界總有一些距離感。 來監察院找費介的事情,他瞞著父親,雖然費介是自己老師這件事情,父親當然知道,但他總感覺費介似乎還更可信任一些,這可能是因為他到這個世界不久,便開始跟著費老頭兒四處賞屍所帶來的親近感。 費介老師居然不在京都,這個事實讓範閒入京前的安排,有了一點小小的問題。所以他在想,接下來應該先做些什麼。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已經從欄杆上跳了下來,開始下意識地往回走。再次路過監察院門口時,他注意了一下,發現路上行人果然都是靠著街道右邊行走,避開了監察院的大門,似乎很害怕那樓裡往外滲著的陰穢的氣息一般。 他眯著眼睛往那樓口望去,天上薄雲忽散,天光清麗灑下,他的眼睛卻被一片金色的光芒晃了一下。 揉揉雙眼,他往金光處看去,才發現監察院門口有一塊寬碑,像一隻伏虎般踞在地上,碑材是石質所造,上面寫著一些字。 範閒皺了皺眉,覺得這幾句話看著怎麼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但絞盡腦汁,也無法找出出處來。目光往下移去,然後他看見那個落款。 那個有些陌生,卻又無比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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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