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季網

禁地小說資源(小說部落瘀血)

2023-06-15 17:45:35 3

1

我記得很清楚,大三那年聽到這個噩耗時,我正在自習室裡抄同學的計量經濟學作業,那幾行STATA代碼我都記得一清二楚,那是數據清理的最後一步,忽然就停下了。C確診了白血病,不太好救的那種類型。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張晨,他讓我先別往外說,因為告訴他的人也是這麼囑咐他的。但恐慌早已跌宕開來,如同你無法阻止一滴墨水在一杯清水裡的擴散、侵染。不一會兒,我的手機就被未讀信息填滿了。我走到了學校的中心湖邊,對著一地枯黃的落葉發呆,對二十一歲的我來說,要緩過來沒那麼容易。天氣很涼,我時不時就全身顫抖一會兒,仿佛一個即將報廢的發動機。第二天,我撥通了C父親的手機。

要怎麼描述C同學呢?反正別問我,我不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合適人選。

因為我早已習慣於把所有美好的形容詞往她身上堆砌。追她的人太多了,我並不喜歡湊熱鬧,就隔了這麼一段美好的距離。我們一直是朋友,彼此心知肚明。還記得分班以後,高三的一個晚自修,我把她的照片放在課桌上來激勵自己,湊巧被路過的班主任拿起來端詳了一陣,全班鬨笑。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明明都不是什麼傷心事,可為什麼想起來總有流淚的衝動。我不知道,顧不上了。一個微信群自發組建了起來,沒有C同學本人,全是認識她的高中、大學校友,陸陸續續,人數還在上升。已經沒有人能聯繫到C了,信息匱乏,或許這就是眾人要建群的原因。也不知道是誰、不知道為什麼,把群主轉交給了我。

我是在北京地鐵4號線裡和C的父親通話的,地鐵搖晃而嘈雜。

——叔叔好,不好意思,我在地鐵裡可能有點吵。

——你聽得清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和C之前是高中同學,想問一下有什麼可以幫到她的?

——好的,謝謝啊。現在情況是這樣的,你手頭有沒有紙筆?記錄一下。C現在這個急性單核細胞白血病,在緊急治療的過程中,需要大量的血小板,但血小板的血庫存量比較有限,所以希望有同學能去自發獻血,現在還需要5個單位。每人每次只能捐獻1個單位,每次化療至少要7個單位,間隔為一個月左右,所以還要挺多的。我和她的輔導員這兩天組織了系裡的同學去獻血,但獻血小板要求很嚴格,去了幾批都沒人通過。你就找一些身體健康的同學去獻血,我把她輔導員的聯繫方式給你,詳細情況你去問她。

——明白了,所以現在只有血的問題,是嗎?

——是這樣的,謝謝你們。

——我們會解決掉的,叔叔放心。

——再見。

電話掛斷以後,我隨手回了K的消息:我們一起去獻血吧,再找三個人,總共要五個,現在能做的就這麼多了。K回覆:我現在就去。我說:你不用急,冷靜一點行不行?我閉上眼睛,也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理清現在自己能做的事。出地鐵站時,K又發來了一條消息,這次我沒有理:你說我要不要去啊,要不算了?我有點怕被查出來有愛滋病。

我扛著三腳架和攝像機,輾轉於北京的各個大學,給每一位高中同學錄一段DV:致C的問候、祝福,以及追憶高中的美好時光。心情也是能否戰勝病魔的重要變量——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全都如此堅信。R是C的閨蜜,她從第一天開始哭,到我找到她時已經累計哭了二十多個小時,臉上的妝格外得濃,讓人看得心疼。而錄製視頻時,談到種種往事,她溫柔地笑了——其實所有人都會反應過來,要給別人傳遞勇氣,首先自己必須勇敢。那天之後,R就沒有再哭過了。人們在逐漸變得有力、理性、克制,其實和恐慌一樣,它們也可以彼此傳染、增幅。

我在微信群裡向二百七十四位同學複述了C父親的原話。說完之後,我戴上了耳機,沉浸在許嵩的音樂裡恢復能量。

接著,孫猛——我們學醫的女同學補充了獻血的基本知識。

首先,血型沒有要求。這次獻血走的是「互助獻血」政策,意思是我們獻出的血,都會存入血庫之中,而這會為C爭取到相應的份額。患者從血庫裡用血都是要憑份額的,她現在能取用的份額,就是我們能給血庫裡增加的份額。在此機制下,獻血與血型無關。

其次,血小板的捐獻要求雖然很嚴格,但也不至於去了二十幾個人全都不合格,原因大概率是捐獻前幾天的飲食、睡眠問題。以下要求能嚴格達標了再報名,否則就是白跑一趟:一周內沒有服藥、不熬夜、不吸菸喝酒、沒有過敏症狀、飲食清淡(無油炸、乳製品等)、體重50公斤以上、獻血前可以空腹12小時——暫且這麼多,後續再補充。

最後一點,希望大家聽從我們的組織安排。因為上海只有一個血液中心,每天的客流量十分有限,為了確保順利,先報名再等聯繫人的電話,現場也會有同學交接、協調。而且化療是長期的事,但獻血不能一次性完成,必須分批次進行——血液中心的解釋是,血液的理論保存期限只有35天,爆發式捐獻只會讓血庫運轉困難,也會影響C的取用。為了不造成任何可能的混亂與浪費,再強調一次,希望大家聽從安排。

應該是再來幾句鼓舞的話來收尾才對,但沒有人說。只有幾個零星的問題,比如,轉發推送時要不要屏蔽C本人——儘量吧,否則恐怕會影響她心情。還有,異地有沒有捐獻渠道——很遺憾,沒有,但還是感謝你的好心。

我點燃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煙,嗆了好一會兒。

C的男友對我說,他明天會再帶七八個大學同學過去,這次的成功率應該會高一些,都是身強力壯的男生。我說,高中校友這邊應該也能找這麼多,就算明天達不到數量,也不可能再他媽的全軍覆沒了吧。

募血的推送是六位同學一起完成的,我只認識其中四位,另外兩位是義務幫忙的高中學妹。半夜一點二十分,推送在高中校友會的公眾號發出,我轉發到了群裡,希望大家早晨醒來後儘可能多地轉發。多一個人看到,就多一點希望。即使孫猛已經私下告訴了我,從以往病例的統計學角度來看,C的存活率並不高——但所謂希望,本身不就是一種統計學範疇以外的邏輯與意義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對二十歲的我來說,這個詞大概足以應對世界上所有困境。

不多想了,睡了。第二天坐高鐵回上海,早晨七點就得醒,也容不得我無止境地思慮下去。

沒有人料到,第二天的進展會是這樣。

我的手機被打爆了。全是陌生人,估計也都沒仔細讀完推送,看到聯繫人電話就撥過來了。

——喂,我看到了你們這個求助的推送,不是挺急的嗎?我想報名去獻血。

——太感謝了!你先在文末連結那裡填一下表格,我們要統計人數。之後會有人聯繫你,到時候給你地址。

——但我不是你們的校友,可以嗎?

——無所謂的。

——好!那我填完表格,再給你打電話。

——不用給我打了,不好意思,我現在有點應付不過來。

推送裡放了四個聯繫電話,我刻意把自己的排在了最後一個。不知道前三位同學的情況如何。

——我是上海第三人民醫院的醫生,也是她的X大學校友嘛,剛看到你們這個獻血小板的說明有點問題啊,你最好補充一下:血小板每7天再生一次,上海這邊每28天可以捐獻一次。然後,獻400cc全血可以代替一個單位的血小板,獻過全血的人三個月後可以再獻血小板、半年後可以再獻全血。一般不合格的原因是轉氨酶超過50,和熬夜有關,你們多找不熬夜的人去。不過,後續治療還得看血小板檢測數值的變化,不是用得越多就越好的,可能會導致注射無效,你們在哪個醫院啊?再去找醫生問清楚。

上午九點,推送的閱讀量是三萬三千,我已經不再點開朋友圈了,因為翻多久都是同一篇推送和同一句話。兩小時後,現場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一位Y大學的大三女生沒有報名,一大早自己來了血液中心,已獻血成功,1個單位的捐獻證明已交到了校友會同學手裡。只知道她姓王,其他什麼信息都沒有留。

中午十二點,在後臺報名的人數是一千四百。人們在備註欄裡努力爭取被我們選中的機會——「我是校運動會三千米長跑冠軍、三項全能金銀牌、上海高校馬拉松暴走王。」「我當過三年兵,身體素質沒問題,讓我先去。」「我常年血小板超標10%,希望可以幫到這姑娘。」「我每年都獻血小板,一定可以成功!請務必聯繫我。」

我們都不知道這位素不相識的Y大學軍旅生是如何辦到的——下午兩點半,他已成功捐獻了2個單位,交給了校友會。我囑咐後臺的同學:一定把他的名字和電話找出來,完事以後,我會去和他結拜兄弟。

失敗的還是佔多數,不過在我下高鐵之前,已經有6個單位的捐獻證明遞到了C父親手裡。現場,血液中心的護士對人群喊了很多遍:你們都明天再來吧,明天再來!我發現就是從這一天——我抽菸的第二天起,我愛上了抽菸——騎車抽、聊天抽、洗澡也要抽,一抽心神就穩,靈魂也會暖起來。

傍晚,K從現場發來了消息:我發現C的男友長得和我好像啊。我心情好,回了一句:真的嗎,敢不敢拍張照片發來看看?K也許是在忙現場協調的事,過了好久才回覆:而且我突然發現,我好像有超能力了。我說:別轉移話題,來張照片。K說:但我沒法控制它,情況有點複雜。我說:沒事,過幾天來找你,到時候給我演示一下。K說:我試試吧,麼麼噠。如果是平時,這種無釐頭的聊天就終止了,不過那天我還是接了下去:早點回去休息吧,今天最累的是你。K沒有再回復了。

化療第一階段需要的血小板份額已集齊,深夜兩點半,我們發送了第二篇推送:一是補充與糾正一些獻血須知的細節;二是告知大家份額已達標,不用再去血液中心了,在後臺報名即可,下一階段開始時會再通知大家;三是無以言表的感謝,短短的四個字「謝謝大家」,包含了一切。孫猛提議不發這篇推送,因為只要還有人去獻血,就算C不用,也會有其他病人用,這樣可以持續造福社會。我拒絕了,有必要向關注此事的人們公布進展。第一篇推送的閱讀量已達到了十四萬,夜晚,依然有氣勢洶洶的電話打過來,我就耐心地重複說過一遍又一遍的回答。上午打來的大都是大學生,深夜的就複雜了一些,比如,有一個自稱某某科技公司的CEO希望給C捐巨款,我說,現在獻血就可以,他們家沒說要捐款。CEO突然插嘴:給我兩張C的照片。我掛掉了。有一對農民工兄弟心急火燎地打過來,說很想幫助C,抽他們多少血都可以。我解釋了很多遍後臺報名的事,可他們還是操作不來,最後才明白,原來是他的手機不是智能機,不支持該軟體格式。我重複了他留的手機號,他才放心地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早晨,一個聲音健朗的老人打過來,介紹自己是1979屆的高中校友會主席後,直奔主題,讓我拿紙筆記錄一下。像武俠小說裡的情節那樣,他給了我三個救命錦囊,讓我看時機來用:

——第一個號碼,鍾時洪,我們1968屆的校友,前華北醫院院長,所有調動醫療資源的問題就打這個私人電話,你記下來沒有?第二個號碼,李智明,我們1987屆的校友,上海東方觀察時報主編,你要擴大影響力,需要媒體圈的資源就去找他,記下來沒有?第三個號碼,周小平,我們1987屆的校友,我國著名作家、詩人、編劇,現在人還在德國,過一陣子他有空了你就打給他,都記下來沒有?

——全記下來了,第三個怎麼用?

——隨便怎麼用,不用也可以。

我至今也沒有理解這句話的含義,那個號碼當然也沒打過。交代完以後,他激動地向我普及了我們高中的許多歷史知識,諸如抗戰時期的貢獻,出過幾個奧運健將,為國爭了多少光,出過哪幾個院士,還有東南亞某國的國家領導人,小時候就是在我們這兒讀書。

——百年老校了!上海人的驕傲。

我把前兩個電話發給了C父親,他撥通了第一個。兩天後,C轉院到了上海治療白血病

最好的醫院,並換了一個主治醫生——孫猛用「不得了」來描述他的行業內地位,並說,這就是最好的條件了,能做的我們已經全做了。我其實有些困惑,終於還是開口問她了:我們這算不算插隊啊?她說:就是插隊,幸好我們有這個速度。為此,我沉思了一整個下午——會不會有其他病人因為我們的插隊而喪失了活命的機會?如果我們沒有這些高中、大學的社會資源,是不是就和其他病人一樣,再急也沒用,只能聽天由命、節哀順變了?可我又是如此強烈地想讓C活下去。這一矛盾在逐漸軟化我的行動能力,幸好其他運營的同學並未受影響,她們只覺得幸運。

第二天下午,C的輔導員打來電話,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接近失控。

——現在的情況是,已經有記者找到我們這邊了,我們X大學的領導也在高度重視這件事。你怎麼會讓Y大學的同學來獻血啊?這樣顯得我們校方對此毫無作為一樣,現在我們有很大的社會壓力,我讓你現在說話了嗎?我現在就問你,這捐獻成功的6個份額裡有沒有X大學同學的?你怎麼會不知道?他們沒留聯繫方式嗎?有哪幾個你不知道的?以後你們有什麼動作要先和我溝通,找誰去獻血要經過我批准,聽懂了沒有?C是我們系的同學,我們有責任和義務去幫助她渡過難關,但我們現在很有壓力,我服了!你從今天起,每天給我匯報一次情況,就打這個手機號,我記住你了。

這一通電話把我打傻了,畢竟我的一生中從未出現過類似的情況。我的處理或許也較為幼稚——我沒有再理她了。畢竟我從小到大就只是個混混,領導之類的於我如浮雲。本來就是你們做不好的事,我們來補救,我們也不全是你們學校的,怎麼管那麼寬呢?當我過了兩天在X大學找老同學錄DV時,和著名地頭蛇李山同學聊到了這通電話,他的反應才讓我逐漸理解,許多時候容忍並非美德,憤怒才是。才二十出頭的年紀,何苦壓抑憤怒。他仰頭大喊:人怎麼可以這麼low啊,這種事都要站出來邀功的啊?那要是C死了你們負不負責?一群官僚,你當場罵回去啊?我說:我只說了一句話——現在最重要的難道不是C同學血小板的問題嗎?李山搖了搖頭,擺了擺手:C他們班的輔導員我知道,博士一直沒畢業,就住在我們宿舍八號樓六層,我幫你去噴她,她的事你不用管了。

在上海的第五天,所有事務基本處理完畢,我已買好了回北京的火車票,得回去收拾爛攤子了。孫猛的電話打來了,電話的那頭竟然是C——C住在只有醫護人員才能進的無菌病房,按理說手機也是不能用的,孫猛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喂?C嗎,好久不見。

——現在也沒有見呀。

——我解釋一下,我完全不知道孫猛會讓我們通電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有點突然。你還好吧?反正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就告訴她。

——我知道的。

——一切都順利嗎?

——我不知道,感覺自己像一個深山裡的老巫婆,要抓好多年輕人過來,吸他們的血。

——沒事的,我也吸了。

媽的,我在說什麼?說得跟吸了毒似的。

——我是說,你就好好休養,其他的別想太多。我錄了很多視頻,有很多老同學想對你說的話,我剪好了發你郵箱。

——謝謝,我很開心。

——你要不把手機還給孫猛吧,我的眼睛快要流汗了。

——孫猛出去了,不在我身邊。

——我有點累,我可能不太適合現在陪你聊天,不好意思。

——這一個星期裡,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我非常害怕,我也知道沒人理解得了。好像每個人都變得一樣了,都站在我再也夠不著的地方,什麼都搖搖晃晃的,一點也不真實。你的聲音也好不真實。

——你錯了,我現在非常真實,就像一條真理。

——你好像還是老樣子,你要一直開開心心的。

——C,你一定會康復的,我說的。

——好的。

——你要記牢了,其他的別亂想。

——會的,已經記在小本本上了。

——好,放鬆一下吧,要不給你講幾個高中的八卦?

——嗯,孫猛。

孫猛和她的手機一起離開了病房,我在人行道邊緣的一個消防栓上坐下了。那個傍晚,我正在去最後一個飯局的路上,老夥計們都拋下期中考在烤肉店裡等我了,而我卻不想再移動一步,就只是在寒風中呆坐著,讓陌生的人群划過我。低著頭,雙手疲軟地穿過口罩兩側,讓口罩形如手銬。有一些絕望要在飯局之前獨自消化掉。有一些沒說出口的話,要默念幾遍以防遺忘。我呆坐了至少二十分鐘,起身後才恢復如初,抵達飯局。

默念其實是無效的。絕望也不必消化,因為它可以幫助我看到更多的東西,而我必須看到更多——這都是很久以後,我才有的體會。

故事還在繼續。

但那一通電話就是我最後一次聽見C的聲音。

2

二十四歲那年,K自殺了。

行動之前在朋友圈發了一套九宮格,地點是他家的廚房,沒開燈,一切都發生在昏暗的陰影裡。燒炭、割腕、安眠藥,三者並用以確保萬無一失。他還發了一個文檔,密密麻麻地交代了六條原因,末尾是加粗的兩行字——「請不要責怪任何人」以及「謝謝各位對我的厚愛」。三天後,當我讀二遍時,注意力逐漸轉移到了文檔的格式上——為什麼它的字體、行間距、小標題、加粗符號和當初給C募血的推送一模一樣?難道他是有意找出來、參考那一篇的嗎?

我回復了一堆急切的打聽:幸好他媽媽提前下班回家發現了,搶救很及時,目前還在醫院,已脫離生命危險。

張晨去醫院幫忙,發來了一段小視頻:K躺在擔架上裹在被子裡昏睡,吸氧、打吊針,臉龐消瘦、慘白,呼吸微弱得如同植物。

要描述印象裡的K,其實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簡言之,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數學總是隨便學學就能考最高分,是最早保送Y大學的那一批。手遊也基本都能打到區排名前十,所有新遊戲都是一點就通,還會用編程來算牌。沒架子,沒追求,開玩笑沒底線,所以就聚集了一大批像我這樣的狐朋狗友。一個值得深交的兄弟。高二有一個星期五,宿管在我們上課的時候翻了所有人的衣櫃和抽屜,收走了一堆手機和桌遊,他是最憤怒的那一個,用紅筆在左右臉頰上寫下「畜生」二字,站在教師辦公室裡抗議。教導主任路過就笑:「他畫的什麼東西啊?」我勾著他的肩膀回了班級,女同學們就笑,他吼道:「笑你媽啊?我們都是畜生啊。」

大三那年抑鬱了,這可比白血病複雜得多。休學了兩年。復學後,思維能力大不如前,期末考試全掛了,輔導員就找他過去進行了輔導:Y大學的本科規定最多只能讀六年,你已經是第六年了,沒法再重修了,所以現在建議你自己退學,否則就是學校開除你了,傳出去對你不好。

自殺就發生在退學的三個月後。

得知他出院後,我撥通了他的手機。

——還好吧?K,有空聊一會兒?

——有什麼好聊的,我不是都在朋友圈裡寫了嗎?你讀過了沒有。

——我現在沒法請假回上海,還得再過幾個月,到時候來找你。

——不是啊,你讀了沒有?你有辦法反駁其中任意一條嗎?

——你在家裡嗎?

——我在家裡,所有親戚都過來了,不讓我出門。你到底讀過沒有?我要說的全在那裡了啊!

這不是我讀過的第一封遺書,可能也不是最後一封,但可以確定的是,它是我讀過的最虛偽的一封——不是說他無意求死、有意欺騙他人,而是他已在無意中把痛苦的真正根源深埋了下去,用一系列手法掩飾得面目全非。簡言之,現在的這個人不是K。

——原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啊?那你說,我以前為什麼要拼命考我們的高中?因為我從初中就知道,自己這一輩子的目標是為人類的知識進步做貢獻——基礎科學,數學或物理。但我進了Y大學以後才發現,我學的專業全他媽是垃圾!讀下去也沒有意義!活下去也沒有意義。你讀過劉慈欣吧,有一篇《朝聞道》,你能反駁裡面科學家的自殺行為嗎?

——我記得你高一高二高三分別說過三個理想,遊戲開發師、偵探小說家、企業家。你不可能忘了。

——我現在覺得很無聊啊,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劉慈欣說了——

——別扯大劉了,行不行?

——憑什麼,你真有思想就反駁我,你憑什麼不讓我說?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你不可能不理解,這樣下去,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那些讀職校、讀二本的人活著有什麼意義?就一點欲望而已,純粹地浪費生命,還不如死了,我們本來就和他們不一樣!我是為了理想才考到Y大學的,身邊也都是這樣的同學,她們都是人中龍鳳,我很敬佩。我就是為了拓展哪怕一丁點人類的知識邊界而活著的,你明明可以理解我的痛苦,高考之前我們聊過的,你忘了嗎?你墮落了嗎?

——你最近還去按摩店嗎?

——沒去了,太貴了。

——K,媽媽還好?

——她就一天到晚罵我,說我是一直打遊戲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她聽到了,我故意說給她聽的,給你聽聽她在喊什麼——

電話裡沒有聲音,沒過幾秒,他就掛掉了。

我太想罵他了。

不回復他了,他發來的文字反而越來越多,電話裡的竟還只是個開端。他還發來了自己的詩,讓我儘早回復讀後感。我對胡言亂語不感興趣,只是掃了一眼,看到的全是諸如此類的詞彙——人渣、畜生、悔恨、天使、報復、罪惡。有不少注釋,引用的全是近期糟心的社會新聞,可以推斷,手機的瀏覽器早已成為他看世界的唯一途徑。我竭力控制住自己,因為我更想罵他了。我的緩兵之計不知道能緩到什麼時候。深夜,R撥通了我的手機,開口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啞了,白天明明沒說多少話,聲音卻已疲憊到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了。

——K現在什麼情況,你聯繫上了嗎?

——沒有生命危險了,但情況有點複雜,他的朋友圈你看——

——我沒加過他好友。我問你,K和你說起過C嗎?

——沒有,和C有什麼關係?

——什麼叫「和C有什麼關係」?

R的聲音本來就細,現在她幾乎開始了尖叫。

——你能不能搞清重點,現在最重要的是C啊!為什麼男生都這麼幼稚?K寫的遺書、他跟你說的話、他對心理醫生的坦白裡——任何地方,有沒有出現過有關C的蛛絲馬跡?這不是在寫小說,也不是在拍電影!K已經瘋了,他現在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K現在沒有任何行動力。

——你還不知道,是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全世界都瘋了。

——那我告訴你吧,K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騷擾C,已經到可以報警的地步了,他都找到她家裡了!他進了C的臥室,只說了一句話:你能把口罩摘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臉嗎?你能想像嗎?他一直盯著C喘粗氣,C對門口搖頭,她爸媽看出端倪了,就說要吃晚飯了。根本就不是真的想留他,他非要留下來吃晚飯!C在房間裡吃的,聽到他在客廳裡嗓音特別大,說一些下流的東西——什麼顱內高潮的方法,什麼做電擊治療失憶了,在電腦裡翻出好多沒看過的黃片,還說了好多遍——得白血病的是我就好了,如果她死了,我也會一起死——惡不噁心?C的爸媽脾氣都太好了,我會讓這種瘋子直接滾出去!還有你也記住了,不可以在C面前提『白血病』這三個字——她現在好不容易接近康復了,但那時候的回憶還是會傷害到她,一絲一毫都不可以有,她把住院兩個月聽過的歌都全刪了!C是特別敏感的女生,不可以讓她再遇到這種事了,K要是對她再有什麼——

——我怎麼記得K高一高二高三分別喜歡過三個女……

——不要再說了。

——好。

——和你也打一個招呼,C也早就屏蔽你了,她現在不能接觸負面信息。你沒覺得,你在朋友圈裡轉發那些東西很影響別人心情嗎?轉發一下很有意義嗎?你覺得批評一下社會問題很高尚、很懂,是嗎?那你怎麼不去批評K呢?我不需要理解K為什麼對C有那麼強的執念,反正我已經問過心理諮詢師朋友了,他要是有傷害他人的行為,警方可以直接介入,不需要通過監護人就能把他送進去——精神病院就是為他這種人開的。我知道他是單親家庭,他媽也不管他,那總得有人管吧?你清醒一點。

——我下次找他聊。

——你什麼都沒聽懂。電話掛斷後,我還算冷靜,駕輕就熟地吞了一粒褪黑素來壓一壓驚。真正把我驚醒的是半小時後C發來的消息——在我們四年空白的聊天記錄裡,她寫下了濃墨重彩的第一筆。

他自殺了為什麼沒有死?我還是很想活下去的,無論如何請不要讓他再接近我,謝謝!

目光向下移動一個對話框,便是K晚上發來的最後一句話。

我是個廢物,我只會傷害自己,不會傷害別人。

關機了,我誰都不想回復。

為什麼我的每個同學說話都這麼震撼人心呢?

果然,我失眠了一整夜。請了一天假,第二天竟也完全睡不著,我很久沒有遇到這種情況了。我承認,我已無法獨自消化體內愈演愈烈的混亂。歸根結底,我所知甚少——我必須找知情人聊一聊。

趙書宇是K的高中室友,X大學的哲學系研究生。

——沒有沒有,我當時完全不知道K的精神狀態有那麼異常,而且是他一直逼我,我過了至少一個禮拜才給他的,我本來以為他是給C寄禮物,完全沒想到他後來直接去她家裡了。他之前和我聊過很多,非常瘮人,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哈——他那時候讓我千萬別告訴你,因為他怕你聽了就從北京過來找他,他就沒法完成自殺計劃了。他從年初開始就在做一些告別的準備,給很多人送禮物,我當然對他說過別這樣,但他已經懶得理我了,說我們的思維不在一個層次上。他在地鐵上說話特別大聲,說那種東西都沒顧忌的,旁邊人都逃到別的車廂了。你是知道我的,我肯定盡力了啊,能勸的我都勸完了。K沒有受過系統的哲學訓練,所以基本都是瞎扯,沒法和他真正地辯論什麼,誰都說不過他的。好了哈,我現在還得繼續趕我的論文。我覺得你可以讓班裡的女生都知道一下,強調一下K的危險性,留個心眼吧,別完全不知情。

孫猛在讀醫學博士,通話時她正在急診處值夜班。

——K是不是擅自斷藥了啊?我知道他之前住院治療過四個月,如果他聽從醫囑、持續服藥,應該不至於到現在這樣。抑鬱就是心靈的感冒,需要精神科的專業治療,都是很正常的事。反正現在也不用糾結於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只是病了而已,誰都有可能發病,我也可能,你也可能,我記得統計數據應該是6%吧——我知道你覺得數據意義不大,但數據永遠可以讓人冷靜下來。你知道嗎,一般來說,醫護人員是不能有太強的共情心的,因為周圍人的情緒很容易被病患拖下去——你也得多注意一下自己的精神衛生。其實歸根結底,我們聊太多也沒用,還是得找專業的精神科醫生,真的別太操心了。如果一個人墜下去,總會有社會的網託住他,要相信現代醫學,辦法總比困難多。如果你的生活實在很受影響,就退出來好了,你的聲音已經有點躁狂了,和平常差別很大。

張天霞在英國讀工業設計的博士,她是K至少追了兩年的女生。

——情況我了解了,其實還好,沒有多震驚。現在主要是在評估他對C有沒有危險行為的可能性,是吧?前一陣子他有找過我聊天,我把記錄都發給你。我最近比較忙,沒和他聊太多,沒感覺什麼異樣,他一直是這樣的吧?瘋狂也談不上,只能說是——幼稚?我其實也不是很了解他。你可能不知道他在Y大學的狀態,他在大二就是一個眾所周知的stalker了,在校園論壇上被掛過,現在應該還能查到。我不介意啊,過去很久了,其實也不算什麼吧。一開始是寫情詩,塞滿了我的宿舍郵箱。然後是送花束,一下課就在教室門口堵我,一路跟到寢室樓下。我說得相當明確了,如果你有跨線的舉動,我們連朋友都做不了。但他好像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說話的時候很激動,卻並沒有看我的眼睛。他會把紙條綁在石頭上往我們寢室窗戶扔,這個行為被宿管處分過。他還帶小音箱來唱過歌,可能是沒怎麼準備?放的歌他都只會唱其中的一兩句。很難理解他,他被其他寢室的女生罵了很久才走。他在大學裡好像沒多少朋友,一直是一個人,不怎麼說話。他對我就——兩個月左右吧,後來放暑假就消停了,我知道他休學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吧,沒事,還有需要隨時都可以找我——C的話,真的很久沒聯繫了,她的情況你應該去問R。

已經問夠了吧。

我坐在公司的工位上,回想這一切,又不可自拔地陷入了一種傷感的疲憊。有一個問題我始終沒想明白——為什麼偏偏又是我被架在這個位置上?我絕不明智,更不專業,責任感也一般而已。無論是C還是K,我都還沒回復,他們也沒有發來新的消息——或許我此刻抽身而出,也並不會影響什麼?一段話本來就沒法代表一個人,冷卻一段時間,說不定就過去了。

對,可以讓故事自己結束了。

這就是我的最終判斷。

它的確快要結束了。

3

二十八歲那年,我寫了一篇名為《淤血》的小說。

原型都是我的高中同學,認識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來。小說裡,我給C取名為叢倩,K為李凱,我是第一人稱敘述者程曉楓,其餘不重要的名字全部用大寫的英文字母代替。小說從為叢倩募血開始,到四年後李凱自殺身亡收尾,其中的許多對話都是我記憶裡的原話,我儘可能地把它們當作歷史保存了下來。於我而言,小說並非憑空抓取,而是更接近於一種經驗的重組,來達成一種全新的暗示關係,提供一些新的認識。不必給小說加碼,期待它可以改造世界之類的;也不必覺得它只是一陣風,吹過就沒了。我相信它還是有一些神秘的意義的——我因此可以繼續談論它。

K在募血現場給我發過一條消息,說自己有超能力了——我印象非常深,就把它作為虛構的原點。

第一個想法是,李凱可以通過視線讓另一個人的情緒與他保持一致。即使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影響也會即刻生效。他讓現場所有的志願者迅速冷靜了下來。獻血成功後,他又讓所有醫生毫無緣由地激動了起來。他試圖通過實驗來找出這一現象的科學原理,毫無意外地失敗了。程曉楓支招用墨鏡封印它,李凱照做了,仿佛一個盲人。他說,只有當有人需要他時,他才會摘下墨鏡,他只想用它治癒人心。他終於走進了叢倩的臥室,然而,這一切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他毫無理由地開始感到恐懼——叢倩害怕他,他便也開始害怕自己。不到一分鐘,他竟然開始痛恨自己了。他逃回了家,驚恐地發現身邊的所有事物都在盯著他——牆壁的斑點、檯燈、桌子、凳子、鏡子……你以為它們都是沒有感情的嗎?你以為它們每天都很平靜嗎?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它們的,他開始被強加的、永無止境的渺小感、壓抑感、恥辱感撕扯,劇烈得就像李凱這個名字被扯成了「LIKAI」的五個字母。

他無法再見任何人了,無論是誰影響誰,他都無法再冒這個險。他把自己鎖在漆黑的房間裡,終於有一天,找到了解決辦法。他割開了自己的手臂,鮮紅的血液與他凝視彼此,沒有任何感情。這是他唯一的、不可思議的平靜。他想要血泊佔領自己全部的視野。

我是個廢物,我只會傷害自己,不會傷害別人。

我討厭這個想法。

歸根結底,我討厭寫抑鬱這一題材。因為我並非親歷者,充其量只是一個旁觀者,這種似懂非懂的寫法本身會對許多人構成一種冒犯。毫不光榮的冒犯。這篇寫完以後,我應該就不會再碰類似的題材了——除非哪天我自己也成了親歷者。我把這五千多字撕了下來,扔進了垃圾桶。換一個思路吧,我能不能去奪回一些輕盈與美好?

第二個想法出來了。

李凱對程曉楓說,自己做的夢會以某種形式在第二天成為現實。他夢見了自己是一個俠客,在古鎮被一大夥黑衣人追殺,在一個斷橋處無路可逃,忽然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輕功其實只是踩在十八個隱形的印度人肩上奔跑。聽完,他立刻施展輕功,逃出了重圍。程曉楓問他:所以,你第二天飛起來了嗎?李凱說:不是,但我們學院來了一個印度考察團,我數了一下人數,正好十八人。程曉楓要掛電話了,李凱接著說:募血的前一天,你知道我夢見了什麼嗎?世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血海,我是最後一個人類,在遊泳尋找一條鯨魚。我聽見它的聲音了,我和它相依為命。程曉楓說,這個夢很普通。李凱很生氣,認為鯨魚的形體十分光滑,對應了叢倩因為化療掉光了頭髮。從那一天起,他的夢開始了連載。一周後,李凱望見血海的岸邊有一座都市,一座悽涼的死城。他上了岸,站在最高的樓頂,四面沒有牆壁,天空布滿血色的烏雲,他發現每一座樓都是骨頭。骨頭的囚籠。鯨魚的聲音原來是他自己發出來的,這也不是自己的夢,他在叢倩的夢裡。程曉楓收到消息時正在漱口,有一點牙齦出血,就問李凱,是不是也和他的夢有關?他的夢還在繼續。下一次的地點在北歐,他和叢倩在一座石橋下避雨。叢倩在等他的男友,他們約了一起去坐潛水艇,附近的山間有一座湖。李凱一句話都說不出了。一切都太接近現實了。雖然眼前的女人金髮碧眼,戴著口罩——但他知道,她就是叢倩。

他自殺了為什麼沒有死?我還是很想活下去的,無論如何請不要讓他再接近我,謝謝!

兩人裹在被子裡沉思,面對面,下著雨。一股巨大的悲哀把夢終止於此。這一回,程曉楓聽得饒有興致:然後呢,現實裡發生了什麼?李凱說:還不確定,但我很不放心,打算去探望她一次。程曉楓說:可以的,這個劇我追了,更新了告訴我。而程曉楓再也沒有聽過李凱的夢了,因為他不再做夢了——據他所說,每一次睡眠都像死了一樣,他只有死亡這一個夢了。程曉楓說:說明你睡得很香,大部分人都很羨慕你。小說到這兒就結束了。

我同樣把這五千多字撕了下來,丟進了垃圾桶,還不自覺地喊了一句:我操練——

本來是要罵一句髒話的。

我被自己的口誤逗笑了,那就當作是寫作的操練吧。休息一周再繼續好了,不必著急,因為世上不存在寫不完的小說,我也不是一個會中途放棄的人。

我已從北京跳槽回了上海,一切都自在得多。

我回來後,第一個想到同學聚會的是孫猛——不是以往小團體的小聚會,要搞就搞一個全班規模的大事件。她號召我去號召大夥,我猜應該組不起來,能來十幾個人就不錯了。我把新建的群二維碼發在了班群——願者上鉤,進來選時間地點。我們班總共有四十九人,不到一小時,就已經有二十三人進群了。好多同學整整十年沒見過了,群聊逐漸開始沸騰。

當天,我們在一家人氣火鍋店的包廂裡,李山第一個舉起了酒杯:別說我們這一屆了,整個學校這麼多年,聚會一下能來三十個人的班級,就只有我們了吧——這很難得,我前兩天還在隔壁六班的聚會,十個人最多了吧。我插嘴:下次把六班也喊過來,一起搞。李山揚起眉毛:你說的,就等你這一句話!我指著他:我說的,我說到做到。聊得很熱烈,和世界上所有聚會一樣,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更新八卦,優先級總是高於懷舊:誰結婚了、誰去哪裡工作了、誰分手了。終於聊到了C,是張天霞問的:她現在怎麼樣了?不出所料,所有人一齊看向了我,幸好我早有準備:有誰知道嗎,我和她又不熟,以後別再問我了哈。李山拍了拍我的左肩:C這個人其實挺婊的。我也拍了拍他:怎麼說話的,不會說就不要說。我讓服務員把啤酒換成了白酒:今天誰都別想逃了,開車的也得喝。我聽見了趙書宇的角落裡細聲地討論,不知道在說誰:他現在過得好嗎,他消失得已經夠徹底了。孫猛低頭為大家剝了一大盤小龍蝦。

王怡到了,高調地坐在了我右前方的空位,我對她舉起了酒:王怡,你現在這麼漂亮了?她斜眼沉默,不情願地拿起酒杯,做了個樣子便放下了。我自己幹了。我說:我想抽菸了,不習慣的現在可以迴避一下了。孫猛說:你別再抽菸了啊。周楠說:給國家多交點菸草稅唄。我說:不抽菸幹嗎,買保險啊?我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繼續喝酒,一邊喝一邊聽,不要以為我會錯過什麼——比如這一句:班聚還是得讓沒底線的人來組織。我說:那下次你來組局吧,這事兒我永遠都不會再幹了。她改口:只是說話沒底線哈。李山調侃了一句周楠的男友,被周楠回敬:他肯定比你厲害吧,說不定比在座的男生都厲害呢。我說:不知道就別亂說了。最後一位同學錢圓到了,我們鼓起了掌,她剛坐下,身旁的周楠就忍不住問:錢圓,你現在在哪?錢圓的笑容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眉頭微皺:什麼在哪,我在這呀。周楠繼續問:哎呀,在哪工作?錢圓說:在上海工作呀。我高喊一聲:很好,喝酒!再喝了兩杯,我就聽不清稍遠一點的對話了。趙書宇和女生們聊到了減肥,我一連吃了好幾口肉。

我忽然想哭,忽然想把人生重來一遍,忽然不想說話了,不知道為什麼。孫猛帶了相機,抓拍了我的這幾個忽然。有人對我說:你北漂了那麼久,嘖嘖,太不容易了。我反問他:沒有容易的事,你看火鍋容易嗎?我拍桌,質問眾人:你們覺得火鍋容易嗎?王怡嘀咕了一句:小丑。喝完了酒,有人對我說:你在用藍牙耳機通話嗎,怎麼感覺你注意力不在這。我點了點頭,李山笑著搭話:酒量退步了,蠻好的。

我搖了搖頭,一定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只想舉起高傲的酒杯,讓即興演講任意飛翔:別說我們這一屆了,我是說,在整個學校、這個時代的同齡人裡,我們都是最棒的(此處應有掌聲,由此順利過渡到下一章)。但我只是提一個可能性,不一定對——會不會已經有人失去靈魂了?(此處會有人打圓場)不要打斷,胡說八道就是我的工作。因為我在試圖理解每一個靈魂的時候,只感覺到了封閉,一切都太自洽、太健康、太正確了。我們都走在截然不同、但萬無一失的道路上,美好的未來正在奔湧而來——但有沒有可能,我們理解的實在是太少了,所以有病的其實是我們(到這兒,我應該已經失去了大部分聽眾)?我們應該想想靈魂是什麼(趙書宇會用柏拉圖的《斐多篇》來附和,不要給他機會),你活著到底要的是什麼,別以為有錢了就什麼都有,別以為生活只有眼前這一點可能性,所以一切都沒有選擇——悔恨、苟且、自私、殘忍,統統都不是必然的,把眼球都挖出來好好去看看,互相批判,這才是人活在世上真正需要的友誼(我雙眼含淚,酒杯騰空升起)。乾杯,為了我們無法理解的一切,還有我們的幽默感——還有易烊千璽、王源、王俊凱——許嵩、徐良、汪蘇瀧(五月天的《乾杯》,背景音樂響起來)——所有收攤了的愛情買賣,所有孤獨而美麗的夜晚,所有天使、暴風雨和英勇的海盜——乾杯(沒有人會聽懂,但每個人都會幹杯,雖然誰都不會醉)!我們在人間互相拯救,不要忘了乾杯。

當然,我什麼都沒有說。我已經累了。

記得快散場時,錢圓坐到了我身旁的座位,我很想敘舊,卻已醉倒在桌上,說不出話。我們只是在嘈雜中默默地對視、微笑,和十年前一樣默契。或許她也會同意的吧——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K在三年前的冬天自殺成功了。

據說,第二天的追悼會很潦草。

午後,他向成人高復班請了半天假,打的回了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異樣。沒有發朋友圈,也沒有留下文字,仿佛只是想睡一個久一點的午覺。過去了三年,關於他,能說的所有話都早已變得微不足道,甚至連這個事實本身也一樣。小說之所以還在寫,就是抱著這一樸素的想法——沒有一個人、一件事、一段歷史是微不足道的,哪怕它早已隨時間自然冷卻、消逝,所有人都只記得一個模糊的大概,我仍然得讓死灰復燃,哪怕這需要一點超能力。

過去生病受了你很多幫助,現在我恢復得越來越好啦,不用擔心。值此辭舊迎新之際,想再次對你表達感謝。祝新的一年生活愉快,未來一片光明。

班聚後一個月的元旦,我猝不及防地收到了C的消息,這是十年裡我們的第二條聊天記錄。我猜測,應該是她聽說了我在聚會時的異常表現。我的回覆與她一樣正式、嚴謹,也就是說,我們一樣會擁有一片光明的未來。

沒想到發出後不到一分鐘,她的電話打來了。

——你現在回上海了嗎?

過去十年了,我依然在為我聽到她聲音時不由自主的緊張、羞怯和激動而痛苦。她在我靈魂裡刻下的條件反射清晰如初。

——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很難過,我不想讓我們之間有任何誤會。

——我有點不理解,C,怎麼這麼突然?

——我知道你在寫什麼。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你在說什麼?

——因為我做了一個噩夢。

——夢不重要,我不是很想聽。

我其實太想聽了。我本以為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現在她扯什麼都可以。

——K還活著。

——如果這就是你說的噩夢,那我們可以掛電話了。

——可你還沒掛。

外面開始下雪了。細碎的雪花緩緩飄落,我推開窗,伸出手感受這冰冷。

——我正在寫東西,情緒不大穩定,你可以儘快講完。

——其實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吧,用不了多久,我們可能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也許吧。

——你在寫小說,對吧?

——我的日常自娛自樂,怎麼了?

——一般來說,你筆下的人物是無法意識到自己身處於一部小說裡的,對吧?他的性格、行為、命運,對他而言都是自然而然的,他不可能承認作者的存在,除非作者這麼去寫。我在想,如果作者告訴了一位筆下的人物呢?如果我們就是他筆下的人物呢?

——那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生與死、愛與恨,一切都是虛構的一場夢罷了。

——對。

——但我們只有眼前的一個現實,C,這種想法很危險。

——可是我在夢裡都聽得一清二楚,我真正的生命停在二十五歲。

——所以說,夢不重要。

——K都告訴我了,他是照著現實寫的,但我的去世他無論如何也寫不了,所以我活了下來。

——你的意思是,我們都在K的小說裡。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

——不,很聰明,很有趣。

——他說,他心裡有鬱結,寫下來會好一點。我們的大部分對話都是照搬現實裡他聽到的,現實裡的我已經不在了,關於我的所有記憶也越來越稀薄,他在努力延長我的生命。

——無論在什麼小說裡,我們都仍是自己的作者。

——他對我道歉,因為他不是很了解我,所以只能側面描寫我。我打斷他:你怎麼證明?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他說,沒法證明,也不重要了,他現在十分疲倦,只想在寫完之前和我正式告一次別。我問:你寫完就要吞藥自盡了嗎?他說不會,他要去喜歡別的女生,寫別的故事了。

——作為一個夢,邏輯是不是太嚴密了。

——所以我醒來了。我還有問題,可突然意識到——這是給誰的問題?這是不應該存在的問題。只感覺自己墜落了很久,剛剛落地。我哭了一整個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和什麼告別,而它已經結束了。

——C,你不能再想K的事情了,會出問題的。

——我知道這很不可理喻。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們都是一個作者筆下的人物,那我寫的小說豈不也變成他寫的了?光這一點,我就無法接受,所以這是不可能的。

——最不可理喻的是——

——是為什麼過去了整整十年,我還如此強烈地喜歡你,C,時間是一種錯覺嗎?哪怕我們沒說過幾句話,幾乎是陌生人,我甚至覺得你這人很有問題,只想對你敬而遠之,我還是這麼喜歡你——我瘋了嗎?不論我經歷了多少事,認識了多少人,即使是現在,你隨便下一個毫無道理的命令,我還是願意立刻去做。我不知道這一股痛苦的激情到底哪來的,我也靠近不了你。你不要說謝謝,也不要問我為什麼突然告訴你,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我們之間的所有話都說完了吧,C,還有別的事嗎?

——我不知道。

——那再見了。

——我們的世界為什麼這麼殘酷?如果不是一個作者有意的安排。

——再見了,好小說不會沒話找話。

電話掛斷後,雪下得更大了,夢境一般的景象。

把窗關上,坐回到我溫暖的桌前,點了一根煙。

我發現自己其實誰都不了解,無論是C還是K,我已離他們太遠。我的茫然之中空無一物。

小說會在今年完成,其他的什麼都無所謂了。

,
同类文章
 陳冠希被曝當爸爸 老婆維密超模露點照觀看

陳冠希被曝當爸爸 老婆維密超模露點照觀看

6月12日,有網友曬出陳冠希和秦舒培為女兒舉辦百日宴的照片,陳冠希抱著女兒盡顯父愛,身旁站著秦舒培和家人。網友還曝陳冠希女兒名字是Alaia,此前秦舒培曾多次被傳懷孕及在美國生產。去年陳冠希秦舒培曾同逛嬰兒用品店;今年1月有網友偶遇秦舒培,稱其肚子凸起;今年4月有爆料稱秦舒培已誕下女兒。秦舒培是90
 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 電車之狼尾行系列你喜歡哪個?

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 電車之狼尾行系列你喜歡哪個?

工口遊戲,很多人應該都聽說過,工口遊戲其實就是日本遊戲產業裡面一些尺度較大的遊戲,我們也都了解日本的遊戲行業是很發達的,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一些涉及大尺度的色情遊戲,工口遊戲就是這個一個類別的,下面讓我們來盤點幾個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一、性感沙灘那個被碧撥蕩漾清可見底的海水圍繞的
 韓國十大被禁播的女團MV 尺度太大令人慾罷不能(視頻)

韓國十大被禁播的女團MV 尺度太大令人慾罷不能(視頻)

韓國的女團是一直是以性感而聞名,不僅在韓國有一大批的粉絲,就連中國和歐美國家也有一大票的粉絲,小編自然也是韓國女團粉絲大軍中的一員,看過韓國女團MV的人都知道,一向尺度是非常大的,各種誘惑性的東西看得欲罷不能,然而也正是因為尺度太大而遭到禁播,下面就讓我們一起去看看那些被禁播的MV。一、Stella
 莫菁門事件始末 因愛生恨散布大量豔照

莫菁門事件始末 因愛生恨散布大量豔照

莫菁門事件是發生在2010年廣西柳州的一次「豔照門事件」,那時候時下流行各種門事件,而廣西柳州莫菁門事件之所以能引起網絡上極大的討論,就是因為網友認為發帖者的行為已經超越了道德底線,莫菁門事件中究竟有什麼愛恨情仇呢?莫菁門事件:莫菁,女,廣西柳州人。2010年11月,一名柳州女子的不雅「豔照」在網際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是香港著名的女藝人之一,曾經還獲得1989年香港小姐的冠軍,可以說是一位老牌的港姐代表,曾經也有演過三級片,網上曾經有一種對於她的說法是「萬人騎」,說的就是她的感情經歷十分豐富,交往過很多任的男朋友,最後都沒有一個好的結果。陳法蓉介紹:陳法蓉,1967年10月28日出生於香港,祖籍江蘇宿遷,中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是中國最傑出的女聲樂家,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的夫人,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表姐,大詩人徐志摩的表妹,看到這麼多人的名字你一定會驚嘆,而在網上曾有流傳蔣英與李雙江的婚外情事件也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蔣英與李雙江是真的嗎,讓我們一起去揭秘事情的真相。蔣英簡介:蔣英生於1919年9月7日,浙江海寧人,中國最傑出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