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的畫像

2023-10-10 16:05:59 1

1.密謀

一個女人捧著一隻精緻的紫砂壺，湊到了檯燈下。「這壺真是不錯，紫而不奼，外散鋼砂，狀若朱璣，是宜興正品貨色，用來泡茶，年頭越長，壺身色澤就越是光潤古雅，泡出來的茶也就越醇鬱芳香。」

一個男子答道：「不錯。這壺是先生十幾年前買的，一直不離左右。壺裡有一股清淡的茶香，縱使倒進白開水也喝得出茶味。」

「不錯，是很香，所以在裡面下一些別的東西，他也喝不出來。」

男子神色一變，眼睛轉了轉，沒有答話。女人將茶壺放下，取出一小包藥粉，在燈下晃了晃：「明天是高橋太君的生日，先生說好去唱戲助興的，在飲場的時候，你將它放進去，注意要做得不露痕跡。」

男子連連搖手：「不能啊，你想害死先生啊……戲沒唱完就死在臺上可如何是好？所有人都會懷疑那茶湯的。況且日本人心狠手毒……」

「嘻嘻，膽小鬼，你放心，這不是毒藥，而是……」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哦，這樣呀……好，我幹。可這樣一來，我的差事就……」女人哼了一聲：「這幾個月的生活費我給你，過一陣子，我讓先生給你謀個好差事。」

一陣風吹進門來，男人已經離開了屋子，那女人夾著一根女士香菸，一雙蔥綠色的鞋子綴著明珠，在燈下一晃一晃的。

2.偷桃

今天是高橋一木的生日，這個日本鬼子是上海閘北區警備司令，在中國多年，最喜歡中國的京戲。可由於日本人侵略中國，很多中國藝人都不再演出，退隱山林了，所以高橋十分心癢。正好他手下有個叫於少棠的漢奸，這傢伙是個票友，戲唱得不錯，這次主子做壽，於少棠非要好好表現一番不可了。

生日會場設在萬國大酒樓，戲臺下早已坐滿了聽眾。聽眾中有個叫羅森的人，是偽警察局的局長，與於少棠面和心不和，素來瞧不上他溜須拍馬。但話說回來，這於少棠唱功紮實，身段俊逸，扮相絕美，在北方一帶極有名氣，他自己組了一個小小的戲班，一來二去的倒也挺像回事。

今天唱的是於少棠的拿手戲《安天會》（大鬧天宮），他飾演的孫悟空一出場，就贏了個滿堂彩，等到「偷桃」一折時，底下眾人更是凝神屏息，生怕少看了一眼。

這「偷桃」一折很吃功夫，是整齣戲的一個高潮，為什麼呢？因為於少棠有一手絕活——啃桃。

於少棠啃桃跟別人不一樣，動作很快，嘴巴眼睛鼻子兩腮一起動，啃下的桃皮連綿不斷，一邊啃，桃皮一邊向下延伸，最後桃子啃完了，桃皮形成長長的一條，一點不斷。為了練會這手絕活，於少棠不知費了多少工夫。也正是由於這一招，把猴子的頑皮淘氣勁兒表現得活靈活現。以往每次演到這裡，戲臺下總是彩聲大作。

偷桃之前，於少棠要先飲飲場，順便活動活動兩腮。

「飲場」是以前唱戲必有的一個環節，就是演員唱累了，口乾了，不能下臺喝水，要在臺上喝，這時得有「跟包」的為演員提上水來。當紅演員都有跟包，於少棠為了擺譜當然也不例外。於少棠的跟包名叫李龍江，以前學戲沒成，但於少棠挺喜歡他，便做了跟包。

只聽鑼鼓咚咚鏘鏘，於少棠用眼睛向臺邊示意，李龍江見了，用手捧著紫砂壺上臺來，湊到於少棠口邊，讓他喝了小半壺茶。

於少棠喝完茶，接著就是偷桃的情節了。只見他雙手捧著個大桃子，左顧右盼，十分滑稽，引得臺下一片大笑。然後他便使出自己的拿手絕活，那桃子轉得飛快，桃皮長長的，直拖到地下，全然不斷。

臺下轟然喝起彩來。

一個桃子很快就啃完了，於少棠翻了個跟頭，最後一亮相，臺下彩聲如雷。可於少棠突然身子一震，雙手捂著喉嚨，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聲大叫，便倒在戲臺上。

臺上頓時大亂，後臺的演員衝出來扶起於少棠，大叫「出事了！」臺下人不知發生了什麼，紛紛站起來。

羅森皺了皺眉，一個箭步衝上臺去，推開眾人，來到於少棠身前。只見於少棠呼吸急促，面色發紅，不停抽搐。他心中一動，將手捂在於少棠心口，只覺心臟跳動過快，是中毒跡象，心中暗喜，但也不能讓人看出來，假裝著急地叫道：「快送醫院。」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將於少棠抬下去，送去醫院。

羅森大叫一聲：「後臺的人誰也不許離開，誰趁機開溜的話，就是有重大嫌疑。」他對毒藥極為了解，知道下毒的方法無非兩種，入口和入血。於少棠並沒有受傷，所以肯定是毒從口入。以發作情況來看，絕對是烈性毒藥，而且一定是在幾分鐘前進入於少棠體內的，這段時間裡，於少棠只飲過一次場，喝了幾口茶水。他衝進後臺，看到了李龍江。

李龍江幾乎已經傻了，呆呆地捧著紫砂壺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死人一樣。甚至連羅森從他手裡接去紫砂壺都沒有感覺到。

羅森打開蓋子，向裡面輕輕嗅了嗅，沒覺出異常，大喝一聲：「你給他喝的是什麼？是你毒死了於先生！」李龍江這才醒過神來，連連搖手，踉蹌後退，早有幾名大兵將他按住了。羅森將紫砂壺一揚，問道：「你是不是一直背著這壺？除了你，沒有誰能有機會下毒。」

李龍江百口莫辯，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放了藥，可這藥，這藥不是……不是害人的藥。」羅森喝道：「跟我走，到了警察局再細細問你。」

哪知李龍江嚇得渾身發抖，仰天喃喃念叼了幾句，突然瘋了一般衝出後臺，向臺下猛撲下去，腦袋撞上一個桌角，立時撞得腦漿迸裂，死在臺下。

羅森將紫砂壺託在手裡，嘴邊露出一絲苦笑：他媽的，於少棠這傢伙，死就死吧，偏要在我眼前。我的差事又來了。

3.尋兇

幾十名日本兵簇擁著高橋一木跑過來，高橋一臉喪氣，不住地搓手嘆息。他一眼看到羅森，便要他立即調查是誰下的毒。

羅森要手下找了條狗來，將紫砂壺裡的小半壺水都灌進狗嘴裡。過了片刻，那狗還是活蹦亂跳，只不過嘴裡嗚嗚直響，居然叫不出聲來了。

「也許是啞藥！」羅森心裡嘀咕著，這種藥只會壞了嗓子，絕害不死人。可於少棠卻是明明白白地中了毒。那麼毒藥應當不是下在茶水裡。

到底下在何處呢？羅森突然想起了一樣東西，跳上舞臺四下尋找，終於在臺案下找到了一顆吃剩下的桃核。他小心地用刀片切下一些果肉，放在一小塊毛玻璃上，用隨身帶的白毛刷蘸著水輕輕刷了一遍，然後又用打火機在那塊毛玻璃下方炙烤，等到上面的水分全部揮發掉後，留下來一些黃色粉末。

羅森將這黃色粉末放入水裡，又找來條狗灌下。這次，那狗沒過幾分鐘便倒地死了。

羅森暗道：「原來兇手是將毒藥注射到了這個桃子裡，於少棠啃桃之時，便將毒液吞入。那好辦了，看誰動過這桃子，就一定是兇手！」羅森問演員們：「你們誰動過桃子？」演員想了想，都說沒人動過，於老闆買了好幾個桃子，用木盒子鎖著，放在後臺口，他自己在化妝間勾臉，那盒子誰也沒有打開過。

羅森一怔：「於少棠買了好幾個桃子？」演員點頭：「不錯，於老闆每回演這戲都買好幾個桃子，怕開演前被人吃了就鎖起來，等到演戲時再打開盒子隨手拿一個，別的桃子就送與大家吃了，幾年來都是如此。方才於老闆啃完桃，我們就把餘下的桃子分著吃了。」

怪事！兇手隔著盒子下毒，居然知道於少棠要拿哪一個桃子。難道說那麼湊巧？不可能，絕不可能。羅森想不出要領，便又問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一名演員說：「局長，我想起來了，今天開戲前，於老闆的朋友武周來找過他，還給他畫了一幅畫。」

羅森道：「武周？天南畫館的武周？」那演員點頭。羅森知道武周是個畫家，在上海灘有點名氣，但脾氣極孤僻，平時不與人來往，沒想到他與於少棠是好友。

羅森想了想，吩咐把武周找來，另外要他務必拿上今天畫的畫。羅森問那演員：「武周畫的什麼？畫畫的時候你們可曾在旁邊？」演員道：「畫的是於老闆的猴裝扮相，我們都不在旁邊，當時化妝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沒過多久，武周來了，還帶著一幅剛剛完成的畫作，正是於少棠扮好裝的樣子。臉譜十分漂亮，頭上那頂鑽天盔更是黃燦燦地發亮。

羅森單刀直入地告訴武周於少棠中毒的事，武周十分吃驚，連連搖頭，嘴裡喃喃地說：「真的發生了嗎？好狠的心……」羅森一怔，問他什麼意思。武周低聲告訴羅森，於少棠的夫人沈若曾不止一次向自己透露對丈夫的不滿，於少棠為了顯示忠心，一年中有八九個月不在家，總在警備司令部裡公幹，撇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孤寂得很。有一次，沈若對武周發下狠話，寧可嫁一個窮光蛋也不要這樣的丈夫，她真恨不得於少棠死在外面。

正在這時，醫院傳來消息，於少棠毒發不治。醫生檢查過，他的嘴唇上，口腔中，食道乃至胃裡都有致命的毒藥。羅森馬上吩咐人去於少棠家，將沈若找來問話。

武周得聞於少棠死了，怔怔地盯著手中的畫，難過地道：「想不到，這竟是我為他畫的最後一幅了。」

4.殺夫

片刻之後，沈若便被人帶到現場。羅森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事發經過，厲聲喝問：「你是不是想毒殺丈夫？」

沈若吃驚地搖搖頭，說：「我讓李龍江在茶水裡下的不過是啞藥，我只是不想讓他再唱戲……想讓他在我身邊。少棠是我的一切，我決不想失去他的，相信我……」

羅森看了武周一眼，武周跨上一步，大聲道：「可那次你明明對我說，希望少棠死……」沈若道：「那只不過是氣話，我當時太生氣了，才會那麼說……」

武周氣憤地道：「胡說，完全是狡辯！你說下的是啞藥，誰能知道啞藥裡是不是摻著別的？」

羅森道：「我可以證明，方才我已經試過，那的確是啞藥。」武周看了沈若一眼，不說話了。沈若突然像發了瘋一樣拉住羅森：「請你一定要找出兇手，我求求你……」羅森冷冷地道：「我正在找，可如果有個女人在我耳朵邊上吵鬧，我可什麼都找不到了。」沈若馬上閉嘴不言了。

羅森問武周道：「你給於少棠畫畫的時候，周圍有沒有人？」

武周說沒有。於少棠在勾臉的時候需要絕對的安靜，所以當時化妝間只有他與於少棠兩人。他靜靜地畫畫，於少棠靜靜地勾臉。於少棠的妝扮好了，他的畫也畫完了。

羅森雖然心機靈巧，卻也被這個案子弄糊塗了。兇手是如何隔著盒子將毒下到桃子裡的呢？若是事先下好毒，為什麼單單於少棠拿到的桃子有毒而別的桃子沒有呢？羅森只覺得頭上那柄懸著的利劍馬上就要掉下來了，連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案子都破不了，日本人是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的。

武周似是看出了羅森的為難，將他拉到一邊，輕聲道：「局長，您是不是覺得這案子很蹊蹺？」羅森哼了一聲：「在上海灘，還沒有什麼案子能讓我感到蹊蹺呢！」武周賠笑道：「當然，當然，那以您看，是什麼人毒殺了於先生呢？」

羅森說不出話來了。武周嘴邊露出了一絲冷笑：「既是毒藥，當然就有下毒的人，這還不簡單明了？」羅森眼睛一翻：「你是說……」武周道：「有人已經承認下藥了，既然如此，交差還算難事嗎？」

羅森臉上現出了可怕的笑容，拍拍武周肩膀，道：「你說得對……」他來到沈若身前，吼道：「你說你下的是啞藥，誰可以證明？」沈若戰戰兢兢地說：「李龍江可以證明……」羅森冷笑：「李龍江已經畏罪自殺，如果真是啞藥，他為什麼要自殺？」

沈若的頭上已嚇出了汗珠，結結巴巴地說道：「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毒藥，我可沒指使他殺人。」

羅森哼道：「你以為騙得過我？李龍江是於先生的跟包，於先生死了，他的飯碗也砸了，誰會傻到自毀前程？」沈若說不出話來，嚇得暈了過去。

羅森吩咐將沈若帶回警察局看押，對著武周笑道：「武先生，多謝您的提醒，改日請你喝酒。」武周遜謝了一番，答應了。

5.真兇

回到家，武周將那幅畫像攤在桌子上，一邊看一邊冷笑。他的眼睛直盯著那頂黃燦燦的鑽天盔，心中暗笑：都是一群蠢豬，沒有一個人對這畫像產生懷疑，國畫的用料，為何會呈現出如此亮燦燦的金黃顏色？

事實上，正是武周用自己的智慧殺死了這個漢奸。

他用的什麼方法呢？當然是下毒。可毒並不是下到桃子裡的，於少棠對自己的桃子看得很緊，也是怕別人在裡面下毒。但有些事看上去挺難，其實只要有縝密的計劃，還是可以成功的。

武周作畫的顏料中有一種叫藤黃，有劇毒，今天在作畫的時候，他趁著於少棠不注意，用畫筆蘸了藤黃，伸到於少棠勾臉用的黃色油彩盒子裡去攪了攪，如此一來，便有不少藤黃進了油彩中，也有不少油彩被塗到了畫作上，所以畫像上的黃色才會如此鮮豔。

而於少棠所勾的孫悟空臉譜，在嘴唇的地方是黃色的，這樣一來，他便將毒藥塗在了嘴唇上，無論拿起哪個桃子啃吃，都會將嘴唇上的藤黃吃下去。中毒也就不可避免了。

「是不是很簡單？」武周輕蔑地一笑，隨手將於少棠的畫像撕了，扔進廢紙簍裡，然後看著牆上一幅偽政府官員的合影，其中一個人正是羅森，他點點頭，道：「下一個，可能就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