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打我吧
2025-01-17 05:15:09
1.
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同人:
上午好!
今天,我很不幸作為一名研究「校園暴力」問題的專家而站在這個講臺上……
哦,對不起,我知道正確的開場白應該是「很榮幸」,但我確實不感到榮幸,只覺得不幸。因為我曾親身經歷過校園暴力,並且深受其害。
那個孩子叫竇翱,竇娥的「竇」,翱翔的「翱」,名字是好名字,但讀起來就像「豆啊」一樣……
2.
竇翱就像一塊被水泡過的大發糕一般,總是給人一種爛糟糟的感覺,爛糟糟的頭髮,爛糟糟的膚質,還有一雙永遠不會與人對視的、爛糟糟的眼睛。我總覺得他身體裡蘊含著一種奇怪的、難以言喻的能量,這種能量可以化神奇為腐朽,把他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爛糟糟的。
「擠豆豆去!」每天上午的大課間,竇翱都會被班上的男生擠到牆角,「主犯」是蔡宇,「從犯」則每天不同。除我之外,班上其他男生都曾參與其中,樂此不疲。他們將他到擠到牆角,不打他,不罵他,更不會扒他衣服羞辱他,他們就是擠他。
「一!二!三!擠!」四五個男生興奮地高喊著,或用手,或用肩膀,或用胳膊肘,或用腰胯,用力將竇翱擠向牆角,像是要將他擠進牆縫裡去,也不知道他們能從這種莫名其妙的野蠻行為裡獲得什麼樂趣,反正我是無法理解。
竇翱呢?
每每這時,他總是抱著頭,躬著身,逆來順受。他的神情裡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憎惡,當然更不可能樂在其中,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沉默著,任憑擺布,然後等待結束。其實,他又高又胖塊頭很大,若鼓起勇氣豁出去和蔡宇他們打一架,也不見得沒有勝算;或者,他若肯叫疼、肯求饒,他們也許不會擠得那麼沒深淺。
但他永遠都默默地扮演著一個稱職的沙袋,一聲不吭。久而久之,大家習以為常,「擠豆豆」就變成高一·C班大課間的例行娛樂,就算報告給老師也沒什麼用,畢竟受害者本人都毫無怨言,而且又沒有傷筋動骨也沒有誰受傷,老師只會認為這是男生之間的玩鬧,就算有點過分,頂多也是批評幾句就不了了之。
況且,那時候的孩子不像現在這麼嬌貴,打打小架一類的事時有發生,並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坦白說,我雖然很看不慣蔡宇他們的行徑,但卻從未打算挺身而出。我只是一個借讀生,父母花了巨額的擇校費把我塞進這所學校,絕不是讓我來惹是生非的,我只想安分守己地讀完高中,然後順利考入大學。何況,我也不喜歡竇翱,爛糟糟的,為了一個討厭的人而去犯眾怒,不值得。
後來有一天,竇翱特意等在我回家的路上,他紅著臉,晃著密密麻麻的黑鼻頭,低聲問我:「何坤,你為什麼不欺負我?」
「我為什麼要欺負你?」我詫異於他的語氣,仿佛我不欺負他是一件天理難容的事。
「假如一個壞蛋殺了人,他把所有的目擊者都變成了共犯,唯有一個人潔身自好不肯順從。你說,他們會怎麼對待這個『獨善其身』的人?」他始終盯著我鞋面,好像我的臉長在鞋上似的,「你從未欺負過我,我很感激。但是,你卻將因你的好心而被其他男生排擠。所以,請你打我吧,當著他們的面欺負我吧,這是我保護你的唯一方式!」
他抬起頭慌亂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又迅速將目光扎進泥土裡,語無倫次地解釋道:「電視劇裡不是常有那種情節嗎?地下黨為了掩護身份,不得不忍痛在敵人面前殺死被捕的同志。我願意為了掩護朋友而犧牲,所以你就放心大膽地欺負我吧,我絕不會怪你!」
「朋友?」
他點點頭,低頭摳著手指,那種略帶羞赧和窘迫的神態似曾相識,我記得某部外國電影裡,有個猥瑣的變態也時常露出這樣的表情。可轉念一想,他之所以站在我面前,大概也是出於善意吧?也許是因為太孤獨了,所以才會忍不住把從未欺負過他的我,想像成了朋友。並且,他為了保護我這個朋友,寧願犧牲自己。可是……這算什麼狗屁邏輯?他為什麼要感激我?僅僅因為我從未欺負過他嗎?我只是沒有做不該做的事而已!難道只是這樣就足以令他感恩戴德了?他到底把自己看得多卑微?難道在他心裡,已經把被人作踐這種事當成了理所當然?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像他這麼自輕自賤的人?
我細細咀嚼著他話裡的意思,然後斬釘截鐵地說:「我決不會欺負你,你也沒必要感激我,更不需要保護我!」
「對、對不起……」竇翱低著頭,周身散發著一種令人生氣的、沒骨氣的負面氣息。
「你又沒有做錯什麼,幹嗎要道歉?!」我忍不住大聲喊道。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我的意思是,反正我也已經習慣挨打被欺負了,就算多你一個也沒關係,」說著,他撩起校服,只見肥膩的白肚皮上爬滿了傷疤,新舊不一,有些已經變成淺淺的舊痕,有些則剛剛痊癒,還有幾個正在結痂,紅潤潤的,似乎只要稍微用力傷口就會裂開。
「是蔡宇幹的?」
竇翱搖搖頭,又說了聲「對不起」,然後耷拉著肩,像一隻沮喪的灰熊,漸行漸遠,消失在小路的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