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腐之鴰
2024-04-08 12:05:05 1
舊時,某段時期,各處有薦舉年輕才俊之風,被薦者往往是鄉裡的大孝子或品行高尚之人。每年由各鄉保舉一名,經過篩選,最後縣署敲定一個名額,時人稱此為「新孝廉。」
中者,可以每月領取米錢,縣署以此激勵縣民,多行善舉。
這年,監縣的新孝廉將從兩人中選出,一位叫馮塘,另一個叫劉墨風。馮塘幼時和劉墨風住在一條街,後來,隨母遷居隔壁鎮。這次也是巧了,都成為新孝廉候選。
馮塘是個鄉塾先生,自幼失嚴,生性孝順,半耕半教維持生計,頗為辛苦,若這次能選中孝廉,月奉可輕鬆養活母子倆。當他聽說家境優渥的劉墨風也在候選之列,便頗有些微詞,此閒職於劉墨風而言,可有可無,但於馮塘來說,絕對是雪中送炭。
縣署將他們兩人事跡造冊相較。
幾十天過去,仍無結果。
縣民一會傳言馮塘會中,一會又傳言劉墨風必是今年新孝廉。每聞風吹草動,馮塘必會憂慮一番,擔心選不上。
戰戰兢兢又過了些時日,馮塘越發急躁。
一日,忽聽得劉墨風從馬上跌下,心裡一喜,道,若劉墨風摔死了,豈不是沒人跟我爭了?
此念甫生,登時嚇了一跳,搖頭道:「我馮塘做事磊落,怎麼就生出此等惡念?」
悻然無語,良久。憶起昨夜被一窩老鼠吵得睡不著,也是為了消遣,就掘地翻牆,忙活半天,覓到洞穴。一邊打哈欠,一邊燒了壺滾燙的熱水,一古腦全倒入老鼠洞裡。裡面傳來陣陣慘叫,七八隻大大小小的老鼠,爭先恐後鑽了出來,慌不擇路,全都進了馮塘事先準備好的木籠裡。
馮塘拎著籠子走到院外水塘,把耗子全部浸死,倒出來,看到其中一條肥肥大大,心裡厭惡,一腳踢遠,罵道:「碩鼠,碩鼠。」
薰風一吹,馮塘困意更甚,倚在樹下,打起盹來。
不知過了多久,傳來爭吵聲。
馮塘恍恍惚惚,睜開雙眼,但見有兩人,一個灰衣男子,一個黑衣老者,相互推搡,吵吵鬧鬧,見馮塘醒了,拉拉扯扯,要馮塘評理。
瞧得眼生,馮塘問他們是哪裡人氏,兩人都說是馮塘鄰居,馮塘心忖道,「這倒是奇怪了,我何曾與他們為鄰。」又聽得兩人聲音俱是破鑼一般,十分刺耳,更加疑惑。
那灰衣男子說住在西邊,黑衣老漢說住在東端,中間隔著馮塘家。剛才有一頭山豬跌到水塘淹死了,水塘跨三家,而這隻山豬也是吃飽撐的,從東邊跑過來落入水塘,掙扎很久才死,豬屍到了西邊灰衣男子家門口。黑衣老漢說這豬是從自家門口落水的,理應歸自己所有,灰衣男子則辯稱山豬是死在他家門口的,當然是他的。
兩人誰也不服,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繼而拳腳相向,驚醒了正在休憩的馮塘。
馮塘瞧瞧旁邊的豬屍,鼓鼓囊囊,發出陣陣惡臭,心想,這豬都腐爛了,兩人卻喜好這口,就沒好氣道:「既是無主的山豬,大家又是左右鄰居,分了豬不就成了?」
哪知,兩人異口同聲道:「不行,不行!你也是個糊塗鬼!」掉轉矛頭指責馮塘,說他想出這麼個臊主意,是不是也想分一杯羹?人人稱讚的馮先生,也是徒有虛表罷了。
馮塘口拙,只得搖頭說道:「兩位請了,一堆腐食罷了,你們也太瞧不起我馮塘了。」
這一回嘴,兩人登時破口大罵。
馮塘哪裡受得了,腦袋嗡嗡直響,饒是捂了雙耳,罵聲也好似針尖一般,根根刺腦。
忽地一驚,忖道:「我隨母親遷此十幾載,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兩位,他們無論言行舉止,都不像常人,難道是什麼邪穢?」越瞧越覺得兩人可疑,主意拿定,拎起旁邊的扁擔,一記橫掃。
「呱,呱」兩人吃痛慘叫,滾出老遠。
這時馮塘一個激靈,醒來,卻是一夢。
卻發覺自己手裡真有一根扁擔,再瞧那兩位鄰居,竟變成了一黑一灰兩隻老鴰,而他們相爭的山豬,卻是方才浸死又被踢出老遠的耗子。
兩隻老鴰,兀自呱呱亂叫,卻也撲騰不起來,顯然被扁擔打傷了。
「怪不得聲音如此刺耳難聽,原來是兩個扁毛畜生。」馮塘啞然失笑,它們只看到了這隻死耗子,吵鬧爭食,卻沒有瞧見不遠處還有七八隻哩。
想到這裡,驟然一驚,「馮塘啊,馮塘,你還在笑話這兩隻食腐之鴟,你自己又何嘗不是?昔時未入選孝廉時,日子雖是辛苦,卻也心平氣和,自從得知成為候選者之後,每天焦躁不安,時時想著惦著這微末小利,聞得劉墨風墜馬,竟然心生邪念,盼著他死……」
頹然盯著那兩隻仍在聒噪的老鴰,搖頭嘆息。
而後,謁見縣署老爺,聲明退出新孝廉之選。眾人不解,問他何故,他只推脫德性不足,不敢妄求。
最終劉墨風成了一縣新孝廉。
哪知沒過兩日,縣署緝捕了一名慣偷兒,這位梁上君子招了不少沒頭的案子,說至酣處,把劉墨風也屙了出來。原來選孝廉時,劉墨風聽說馮塘是他的對手,極有可能會高自己一籌,他不願放過這個名利雙收的好機會,於是買通偷兒,要其想辦法將馮塘除去。偷兒原本計劃把磨好的砒石撒入馮塘家的水缸,不過,還沒來及辦,忽聞馮塘主動退出,於是這對主僱才罷了手。
堂上老爺聽罷,趕忙差人拘劉墨風來,數番審訊,劉墨風招供。
傳至馮塘耳裡,馮塘駭得幾乎跌倒,沒想到劉墨風如此不堪,外表光鮮,暗地卻僱人來謀害我,也幸好我一夕頓悟,辭退不再參與,由此保全了母子性命,可謂險之又險。
「一個小小的孝廉,就爭得頭破血流,幾乎喪命,再往上瞧,那廟堂裡的食祿諸眾,卻又不知從多少屍海中才能奪得補服朝冠。」馮塘抹了把額頭的汗,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