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娃娃
2024-07-03 23:02:45 1
女人過門,陪嫁了許許多多好東西。
有繡著戲水鴛鴦的對枕,被壓在兩顆緊緊相依的腦袋下。有打磨得無比精巧的首飾盒,收著男人送給她的金鐲銀鎖。還有一對細白光潔的瓷娃娃,一男一女,對視而笑,擱在臥室的窗臺上。
從女人穿著嫣紅的喜服,遮著頭蓋,被徐徐牽入新家,轉眼一年過去了。
有一天,男人忽然對她說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做生意。女人很捨不得,但男人撫著她的腦袋說,三年之內一定會回來,會帶著滿車的金銀珠寶,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妻子。
女人留不住他,更無法讓他明白:沒有他,自己怎麼會幸福?
破曉時分,男人帶足盤纏,踏上了他的路。女人站在村口久久地張望,看著那條細長的路蜿蜒出視線的盡頭。
不知不覺,男人離開一年了。
過年的時候,婆婆在後院忙活,女人臨窗唉聲嘆氣地望著天空。
婆婆說,兒子來信了,剛剛賺回了出行的盤纏。
女人的目光抬了抬,又無力地垂下去。
婆婆搖搖頭,將心比心,哀哀地嘆氣說,你們若是有個孩子,倒也不至於這麼寂寞。
女人沒說什麼,視線對上窗臺的瓷娃娃,忽然覺得男娃娃的臉頗像她久不歸家的丈夫。
不知不覺,男人離開兩年了。
女人漸漸收起了唉聲嘆氣,挽起袖子,褪去新嫁娘的矜貴,在沒有丈夫的歲月裡努力學會獨當一面。
過年的時候,婆婆在屋裡休息,女人在後院忙碌。
婆婆說,兒子終於義來信了,說再等一年,他賺足了就回來。
女人的目光抬了抬,又無力地垂下去,落在臥室的窗臺上。
婆婆搖搖頭,忽然有些擔憂地問她的媳婦,我兒子不在,你覺得寂寞嗎?
女人擦了擦額角的汗,驀地笑著說,不寂寞,一點也不寂寞。
婆婆看著媳婦的笑容,隱隱有一絲憂慮。
不知不覺,男人離開三年了。
女人的眉宇之間再也找不到愁怨的痕跡,她總是淡淡地笑著,周到地照顧婆婆,看管著家裡的一切。
過年的時候,婆婆躺在床上歇息,女人往餐桌上擺放菜餚和碗筷。
婆婆忽然說,兒子很久沒有來信了,三年之期已滿,不知他人在何處漂泊。
女人的目光抬了抬,又垂下去。
婆婆定定地看著媳婦,問她,我兒子不能和我們一起吃團圓飯,你不覺得遺憾嗎?
女人擺好了碗筷,竟是三副。她在婆婆錯愕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拿起窗臺上那隻男瓷娃娃,放在了年夜飯的餐桌上。
女人笑了,說,不遺憾,瞧,他不是在嗎?
婆婆被嚇到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只瞧見女人憐愛地擦了擦瓷娃娃的臉。那張白皙的臉,和她的兒子還真有幾分相似。
不知不覺,男人離開四年了。
婆婆明顯發現媳婦變了。女人依舊幹活麻利,可幹完活她就把自己鎖進臥室,隔著門板,婆婆隱約聽見一陣竊竊的笑聲。
女人又變得愛漂亮了。婆婆見她翻出了四年前的那件喜服,拖著如水的裙擺在屋裡打轉兒,憐惜地說真可惜,總是不如四年前嬌豔了。
我和這件喜服,都已經老了,女人黯然地說,但,你是不會嫌棄的吧?
婆婆嚇出一身冷汗。
女人說那句話時,媚眼如絲,竟是向著窗臺上的瓷娃娃。
婆婆哆哆嗦嗦地跑去找人,說她的媳婦祓鬼附身了,整日打扮得妖裡妖氣,對著只瓷娃娃說情話。
村裡人聽了,毫不留情地點破,這哪裡是鬼附身,分明是紅杏出牆,外頭有人了。瓷娃娃只是個她寄情的藉口,她眼裡看著娃娃,心裡念著情郎呢!
婆婆恍然大悟,氣得一陣哆嗦。她悲哀地想到,兒子一整年都沒來信了。
過年的時候,婆婆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瞧著忙碌的媳婦。
媳婦的眉眼間絲毫看不到丈夫遠在天涯的悲切,反而,她始終在笑,時不時偷偷看向窗臺上的瓷娃娃。
吃飯時,婆婆說,兒子已經一年多沒有來信了。
媳婦置若罔聞,她把男瓷娃娃小心翼翼地端到餐桌上,笑著說,瞧,一家團圓,多幸福。
婆婆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說,你丈夫四年沒有回來了,你可是個死人?竟一點感覺也沒有?
女人卻施施然笑了,抬起頭,滿面桃花地回答婆婆,沒關係,哪怕以後他再離開也沒有關係了。婆婆說得對,有個孩子的話,便不會再寂寞了。
婆婆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女人於是微笑著,一字字地說道:婆,婆,我,有,孩,子,了。
婆婆猛地站起了身,用發顫的雙手掀翻了滿桌菜餚。
女人不知所措,被婆婆鎖在家中。不多久,就見婆婆帶著許多人一起擠進狹小的臥室,女人怕了,縮成一團,喊著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那些人衝進來,見女人的懷裡緊緊摟著個瓷娃娃,都不禁露出三分懼意。
村裡的老產婆一把抓起女人的手腕,搭了片刻,沉重地點了點頭。婆婆頓時變得歇斯底裡,抓著媳婦的腦袋就往牆上撞去,罵她是個下賤的女人。
女人暈了過去。
等她清醒過來,臥室裡的人都散去了。天色已經微微發亮,女人掙扎著起身,走出屋子,見婆婆正蹲在院子裡。
婆婆聽見腳步聲,並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說,你醒了?
女人怯懦地應了一聲。
婆婆低頭扇著爐火,說她的兒子離開四年了,她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他,她還以為,媳婦也是這般。
她將爐上陶罐裡的苦汁倒進碗裡。我原諒你,可是我的兒子終究會回來的,所以我必須這麼做。
女人嗅到了危險,轉身就跑,卻被從陰影裡竄出的幾個村民死死按住,他們強行撬開了她的嘴,婆婆將那碗苦汁倒進了她的咽喉。
女人的丈夫終於回來了,帶著滿車的金銀財寶,回來讓他的女人幸福。
但當他風塵僕僕地趕回家,迎接他的卻是蒼老很多的母親和女人的墳。
村民告訴他,他走了以後,女人就神志失常,將那隻瓷娃娃說成是他,還莫名懷了孩子。
男人的臉色僵了。
村民繼續說,他母親煎了打胎藥逼她喝下去,那天夜裡,村裡人都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哭嚎。第二天一早,女人流了很多血,死了。
男人沉著臉,默默無言,好似難以承受妻子出軌的打擊。
可村民說著說著,忽然神色慌張。女人死狀恐怖,好似厲鬼,衣服裡掉出細白光潔的瓷,碎了一地,有村民大膽地取出那些碎瓷片,隱隱可以拼出一個嬰兒的模樣,眉眼像極了丈夫。
男人聽了,失魂落魄地走到娘親身前,娘親的眼裡卻沒有他。
老婦人的手裡抱著一對瓷娃娃,一男一女,裙擺上還擺著一堆碎瓷片,隱隱染著血。她的目光越過男人,不知望向何處。
兒子在,媳婦在,還有個大胖孫子,一家團圓了,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