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一隻羊
2023-10-08 07:29:14 7
王二嫂是個手腳麻利的,拾掇好做午飯的鍋碗瓢勺,出屋到門口柴垛摟花柴,順眼一瞧有輛灰色麵包車沿著村邊開來,快到蠻子三嬸門口車吱的停下,前後門同時一開,閃下兩個男青年。那個大個穿黃色皮衣,另外一個小個子穿黑色西服,看模樣不像是本庄人,在車上抱著方向盤沒動。
二嫂有點納悶:三嬸是三叔三十年前四十歲時花五百塊錢從領回來的,三叔已過世十來年,三嬸來了半年生下的香香幾年前跟後去新疆摘棉花,在那兒又成了家一直沒回來過,村裡已經把六十多歲的三嬸當五保戶待了。今兒個來的是啥親戚?二嫂就想瞅個仔細,只見兩男青年下車沒往三嬸門裡進,幾步竄到門對面河灘地上一個大羊旁抓住羊繩,大個子順手從腰裡掏出刀子一割,小個子撈住羊後腿掂起來,兩人抬起羊向麵包車急走。
二嫂這才醒過來勁,恐怕是人們的偷羊賊:「你們幹啥哩,那是蠻子三嬸的羊!」二嫂沒有親歷過這樣事,也不知道怕,邊喊邊往跟前跑,到麵包車門口拉住羊腿往下拽,車廂裡面捆放的另一隻羊受驚咩咩地叫。穿黃皮衣的大個子白淨胖臉腳步有點亂,穿黑西服的瘦子比二嫂還麻利,搶上一步胳膊一架,將二嫂推個坐墩子,陰沉著臉牙縫裡擠出一句:「想死哩!」又朝大個子厲聲說,「上車。」然後「唿」的拉上車門,司機一加油門車飛快跑了。
前後不過幾分鐘。坐在地上的二嫂這才意識到自己力氣不中,大聲哭著喊著:「來人哪,有賊把三嬸的奶子羊偷跑啦!」一會兒村裡人都趕來了,七嘴八舌議論說:「這些壞良心的要偷咋不去後門上偷大發家,偷三五隻也不顯啥。」心存地說:「秋裡三嬸腰疼得彎不下去,搬個小板凳坐在河灘上給羊薅過冬草,待這羊像命根子一樣。」有人彎腰拉起二嫂:「我瞅見後上車那個還拿把刀,你也不害怕,戳你一下咋辦?」
二嫂屁股一扭站起來,拍拍身上泥土爽快地說:「怕也得管,蠻子三嬸是個,跟娃們可親了,自己有病不多吃藥,見天指望喝點羊奶補補身子,有時喝不完都分給挨門娃們喝了。」說話間身材瘦小、飄著白髮、開口還帶著川腔的蠻子三嬸搗著拐棍顫巍巍走出院門,聽說自己唯一的奶子羊被偷走,一口氣沒喘勻,腿一軟也往地上蹲去,二嫂忙上前去扶她。村長這時也趕到,問明情況氣憤地說:「簡直是!」隨著掏出撥打110。
位於街上的鄉派出所離二嫂們村十幾裡坡路,今天值班的是副所長王偉和民警小常、老張。四十多歲的王偉畢業就當兵,部隊駐地在大山裡,先後施工挖山洞守衛庫房六年,轉業安排到公安局後上過警校,回局裡十八年換四個鄉鎮派出所,是城裡教師。接到村長報警後王偉撂下半碗米飯,打著招呼跨進駕駛室。長得瘦高而精悍的小常說:「王所長,還是我開吧。不必御駕親徵。」王偉道:「你還一口飯沒吃,空腹駕車跟疲勞駕車差不多。」言語間老張已不哼不哈貓腰坐在後排,悄無聲息的利索與他的年紀不很協調。三人以最快速度趕到現場,簡單扼要問明案發經過、嫌疑人特徵和去向,然後順著他們逃跑的方向追去。
此處是市、縣和三個鄉的接合部,坐落成三角形,高速公路由此穿過,村村四通八達。大片麥田融入冬日午陽下淡霧,時下天冷農活不忙,今個農曆又逢單沒集,路上行人不多。
半小時後警車又轉回村,動作幹練的王偉快步進院看望躺在床上輸水的三嬸,前些年因辦身份證和給香香遷戶口三嬸知道王所長是個和氣人。王偉上前給她掖一下被頭,三嬸下頦揚一下卻無力支起頭,失神凝望著落下幾滴淚,乾癟的嘴角稍許抖動卻沒勁說出一句話。王偉是個硬漢子,過去國防施工塌方被埋沙石裡、昏死後被搶救醒來也沒哼一聲,此時胸口卻似乎被這個老人悽然無力的神態撞得轟然一下。退出院子後又到二嫂家進一步詢問詳情,二嫂邊添柴拉風箱邊仔細講述著,小常坐在小板凳上做著速記,時時被煙氣燻得乾咳幾聲。
此時,年過半百膚色黝黑的老張由村長陪著在莊口走訪。「老張,有幾天沒回來了,咋不把領上?」人群裡本來有些緊張氣氛,隨著熟人搭訕又輕鬆下來。老張原來是糧管所長,家一直住在糧管所院內,張嫂跟老張脾氣相反,是個見人先笑、不笑不說話的熱性子人。前些年村民們去排隊交糧經常到他家門口大樹下喝口茶洗把臉。知道老張這次的來意,有個手扶拖拉機司機湊過來說:「張哥,那會兒我從院裡出來,見個灰麵包一閃過去,有八成新,前後車牌好像都叫泥灰蓋住了。司機穿個毛領上衣想不起啥顏色。」老張雖然五大三粗,但早年記帳練一手好字,迅速做著筆錄。
警車返回所裡,所長和他們一起用餐。飯桌上王偉提出計劃:「小常,抓緊上內網查查,咱們市縣接合部幾個鄉鎮近期盜竊家禽牲畜發案情況,進行梳理碰撞,儘可能將附近可採用的監控圖像回放搜索,尤其注意灰麵包車。」小常放下碗擦擦嘴道:「有些難度,咱們走訪過的人都沒有看見車牌號。」王偉沉思片刻琢磨著說:「這也許正是個口,村村通都是硬化過的路面,近幾十天沒,我觀察過往的機動車,車牌上有些浮灰,但基本大白天都能看清牌號,村裡手扶司機告訴老張說車牌號一個字都看不見,不排除是故意做的手腳,這反倒形成了特徵。」「抹些廢機油吸灰厚些就成了。」老張憨聲插話,王偉接過話說:「至於看見麵包車司機穿毛領上衣,又使人記不起顏色會是多種因素造成,其中之一可能是顏色不醒目,對視覺沒有刺激,不排除黑、藍、灰等常見色,也可作為參考特徵。」王偉停頓一會兒接著說,「我和老張到周邊的北鄉和西鄉轉轉,有的村上發生案件,個別村民出於多種原因不願報警,局裡警情統計數據顯示不完整。得好好挖挖隱情、篩選一下,爭取早點打開突破口。」說完王偉用徵求的眼神看著所長,所長站起身說:「根據大家已經掌握的情況,初步認定這屬於盜搶類案件,是團夥犯罪,並可能存在連續性和跳躍式,危害性大。我馬上向市局匯報並跟單位協調配合工作,另外以防促打,跟鄉政法委和綜治辦結合安排好各村的巡防、調查,爭取發現有價值線索。」
宛市西依秦嶺北靠伏牛山,丹江、淇河、鎖河等眾多河流蜿蜒交錯而出,入漢水匯,望東海而去。別樣的沃野平川,四季分明五穀豐足,佔盡寒熱虛實天時地利。
奔波一天,又是掌燈時分,所裡幾人又湊在飯桌旁邊吃邊聊,兩葷兩素兩杯薄酒,一盆子羊雜湯熱氣騰騰,屋內寒氣驟然驅散,添助幾分話意。
所長介紹說:「走訪到灰麵包上另一隻山羊被盜的那個村子,但當時沒人看見車輛和嫌疑人,失主在門口拴羊樁前罵一陣後連警也沒有報。」聽到此言,王偉不禁想起躺在床上輸水的三嬸,心中暗自思忖,同樣失去一隻羊,人的心理承受力如此各異。
小常有些疲憊:「另外,通過一些監控錄像回放,也沒有發現有價值線索。唯一的收穫是排查出近半年來咱們鄉有幾起盜竊小牲畜案件。有個村夜間兩頭豬被盜,天亮才發現,另一個村上大白天三條狗被盜,有一戶看門的大黃狗被弩機射中後腿,帶箭矢跑回院門,狗說好像箭矢抹有麻藥,因扎得不深,狗昏迷一會兒就好了。雖然報了警但也沒看見車和嫌疑人,不知道能否併案。」
王偉說:「看情形和俺們在北鄉了解的幾起差不多,目標是小牲畜,這樣到手快且便於逃跑,估計都使用小型交通工具。」
小常接著說:「據兩個被盜豬的失主共同反映,豬圈都在院內,平時豬見人進去就哼哼,可夜間屋裡睡著的幾個人卻根本沒有聽到一點動靜,早上起來發現房門被人從外邊拴住,喊人打開後才知道豬被偷。問題是假如黑暗中摸索著使用弩機,如何保證射準又不出聲響?」
老張慢騰騰應道:「前年抓的一個偷豬的交代,他用的是幾個大饅頭,酒精泡透後蘸裹肉湯扔進豬圈,豬吃後一會兒就睡死,用鋼筆手電一照任你抬著捆著哼都不哼,不知道是不是相同的招數。」
王偉問:「失主住在村裡村外?」
小常急忙答道:「我到現場看了,都是村中間,七扭八拐的。」
「所長,你看是否明天再安排人去走訪,案發前些天莊上是否去過收活物、收廢品、賣東西的或其他外路人?有的話要提供特徵和語言。另外把本村近來消費情況有重點的摸排一下。」小常讚許道:「應該,這點沒來及問太仔細。」
王偉接著說:「還有村邊路口住戶夜裡是否聽見人、車動靜?作案是在特定空間內發生的連續行為,看能否找出他們進退之道和其他活動軌跡。」
所長問:「西鄉情況咋樣?」
老張回答道:「周邊幾個鄉基本狀況差不多。西鄉十六個村委,五十多個村,八萬多常住人口。那裡派出所專門派個民警陪俺們,村委基本走訪過一遍,近幾個月沒有這類案件。」
王偉喝口茶清了清嗓子:「明天咱三個人一塊去西鄉,一是看監控和其他資料是否能用上,二是那裡離市裡近、熱鬧場所多,順便摸摸其他情況。」
小常有點疑惑,問:「要說擴大範圍應該,可是就西鄉顯得安生些,是不是重點把發案高的咱們鄉和北鄉再深挖一下?」
老張嘴動一下沒說啥,王偉語氣平穩地答道:「深挖不能耽誤,按昨天所長布置由鄉裡配合繼續搞。更要考慮到現在交通通訊發達,犯罪嫌疑人反偵查能力增強,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水漲船高,咱們破案也要與之相適應。」
次日上午,西鄉派出所分管案件的孫所長跟王偉和老張馬不停蹄般出入於西鄉的街村店鋪、院落地頭。從街南頭加油站出來已近午時,兩鬢斑白的加油站經理招呼道:「孫所長,中午我安排,都不要走啦。」已近不惑之年的孫所長說:「謝謝老兄,這地方也不敢給你點菸,時候早著呢,事兒不等人哪。」經理介紹說:「要真留不住你們的話,給你們推薦個去處。往街北幾裡地有個聚仙居,場地寬敞,飯菜葷素齊全紅火,不少做、跑車的都在那裡歇腳。」「好,知道啦。不過做啥活都得接湊事,走著說吧。」王偉也樂呵呵應酬著,心中卻暗想,這經理老成面善,是人太實在還是幫那個飯店拉生意?
小常有個老民警帶路,幾經輾轉來到西鄉街北頭一家個體超市。小是老民警的表弟自不用多講客套話。「這是咱們自家花錢裝的,主要是防拿商品。表哥你來別說看監控,店面盤給你都中。」小老闆面色紅潤,笑著與表哥調侃,又問:「我表侄近來回來沒有,在外邊幹得咋樣?」老民警答道:「都好,前幾天又寄回來幾千塊錢說過年路上帶東西不方便,準備叫在家添置年貨。」「那可是,現在商品流通快,大城市有啥咱這很快也有。需要啥只管來咱家拿,別說錢不錢的事,省得我還要抽空送。」兩人拉著家長裡短,小常則查看錄像,他把回放時間設定在前天中午時段就開始專注觀看,十分鐘後他突然湊近屏幕,手在滑鼠上急促一點倒查又慢放,只見畫面中一輛灰色麵包車緩緩自東向西右拐,經過小超市門口,小常定格放大看後車牌,可一個字也看不見,鏡頭上唯一數字是年月日及14時10分。小常的心怦地驟跳,右手迅速從上衣口袋掏出u盤,左手撥通了手機。
王偉幾人匆匆趕到西鄉所微機室,重新瀏覽後說:「方向沒錯,從東邊過來的時間距離都吻合。」小常提醒說:「可是由於解析度低,我在相同位置相近時段仔細觀察過往車輛,車牌都有點看不清,唯有這牌一點也不清。」王偉說:「不用多慮,理論上條件完全符合為準。偵破工作中一分希望就要付出八分,不成再來。大家辛苦點,有魚沒魚都得撒一網。」小常靜靜聽著品味著。作為下崗出來的生,小常不像那些學費無憂的同齡人上學只求文憑,危機感迫使他超越學校的規定課程,涉獵多種學科。他曾選修過心理學,到所裡兩年多來,基本對所裡諸位的脾氣、性格、氣質悉數在心。唯獨跟王所長接觸越多越感覺認知不全,而這種捉摸不透也可能緣於兩人稟性近似的,或是跳不出自身發展趨向的局限,只是不同年齡階段的王偉更顯成熟和老辣。
雖然西鄉派出所已在街上安排好就餐飯店,但幾個人都願意在所裡食堂吃炸醬麵,然後就按分組計劃匆匆出發。
孫所長和老張開車往鄉北部沿路各村,更大地延伸範圍。王偉、小常和協警步行在街北片,兩個多小時過去,收穫不大,王偉潛意識覺得好像遺漏些什麼。此時覺得又有點口渴,便問:「你渴不渴?」小常答:「有點。」協警忙說:「到街口超市小老闆那兒喝會兒茶。」王偉邊走邊說:「雖說線索特徵未必準確,但用語言描述目標是不是有點不直觀?」「是有點,要不擔心跑風的話,我回所裡把圖像下載複印出來。」三人說著話回到小超市。
剛落座端起茶杯,小老闆有點緊張地對協警說:「上午表哥走後,我想想麵包車在農村不少,監控上那個車型、顏色也不算新鮮。」王偉喝口茶,掏出煙遞過去打岔問道:「謝謝老表好茶,這是幾級信陽毛尖?」「這是上等貨,你看那青綠色嫩尖都知道.」聽到誇獎超市的貨,小老闆立即興致起來。王偉問:「老表,你費神想一下,近來有沒有哪輛灰麵包車牌號經常蓋住,司機穿個戴毛領灰色棉衣?」「灰麵包車,牌號蓋住?」小老闆進入沉思中,幾分鐘後小老闆遲疑地說,「近來倒沒有,我想起春上好像有個麵包車到門口停一會兒,司機下車問賣不賣廢品?因為那天不是集又剛開張,街面清淡所以印象深,司機穿個毛領上衣顏色沒記住,灰麵包車牌號也不在意。」「他沒說是哪莊的?」「沒有,可是車是從北邊過來,他說趕早不趕晚,早飯沒吃都出來,應該不會太遠。」王偉聽完看一下小常,小常會意說:「攝像保存不到那麼長時間。」協警說:「北邊出街3公裡沿路就有黨莊和方營兩個莊,要去我領路。」王偉說:「等孫所長們回來再說吧。」突然腦海一閃,信口問道,「北邊有個聚仙居飯店在哪兒?」小老闆笑笑說:「就在方營,開業幾個月,雖說離街遠些但生意可好,我去過幾回。」「都是做生意的,你也沒看出些經營門道?」「做的不是一行,他那、桌椅、灶臺裡外三新,端菜的幾個妞都是城裡招來的,模樣俊俏又會說話。」小老闆說著話往櫃檯看一下,忙著生意根本沒留意。王偉又遞過煙不緊不慢與小老闆細扯閒拍,一邊的協警不時插上兩句,小常心裡有點詫異,王所長是早知道這個鄉情況還是進入狀態如此快,到哪裡都能跟人拉上話,這真得好好學學。
王偉和孫所長、老張聯繫碰頭後,都覺得既然派出所查車的事已經傳開,事不宜遲先傳喚排查出有輛灰麵包車的張三.黨莊村邊收廢品的張三是個機靈人,就是喜歡佔便宜常在斤兩上耍滑。這也難怪,村上搞開發把大部分地賣給開發商,錢一直沒分夠數,村民不願意還上工地打過架,好歹鄉裡領導已經出面答應繼續追要賣地錢。眼下張三的老婆帶著兩,除剩的兩畝地全指望他的生意吃喝開銷。
下午四點多飛鳥投林的時候,小常和老張走進廢品站,看著後院三間平房門口停著的灰麵包車,他們高聲喊:「張經理在家沒有?」「誰呀?」略比小常年齡大點的張三聞聲從屋裡出來。「、爸爸……」裡邊立即傳出娃們稚嫩的叫聲和婦女的叮囑聲:「襖穿上,天快黑啦,別出去跑啦。」院子冷落些,倒是恩愛的氛圍。小常心裡瞬時有些感油然而生,看看圍過來的老婆孩子,老張搭訕說:「方營磚場的老闆現在村部,窯上廢磚機想賣,見面談談價吧。」張三整天走東串西,是個沒大福沒大禍的主,聽完話毫無防備地說:「那走吧。」回頭交代句,「有正經事,我去到村部。」
張三跟著老張往村部走,小常麻利地將麵包車進行錄像處理,孫所長和村主任進他家簡單告知後也返回村部。他老婆不放心打來問,張三都是按孫所長指點著回答的,風平浪靜沒驚動別人。見面張三定神打量著另幾個不像做生意的人的神色,自覺像矮半頭,想好的見面話也不知該咋說。孫所長先問:「張三呀,他們幾個你認識不?」張三看著黝黑粗壯的老張困惑地答道:「頭一回見,不知道咋稱呼?」孫所長又問:「你今黑還準備不回?」張三打個冷顫問:「孫所長這話是咋說?不是說來談磚機的事?」出示證件亮明真實身份講明來意後,王偉簡單詢問了基本情況,觀察陣勢心裡有了底,加重語氣說:「對不起,今天是不想驚動你的孩子們,迫不得已而為之,主要是來談麵包車的事。」「麵包車?」張三應聲拖個長腔,沒等王偉話落就有點像三嬸得知丟羊般喘不上氣,但很快回過神說:「這車值不了幾個錢,為拉廢品方便,我用分的賣地錢在舊車交易市場買的二手貨,過戶手續齊全。」王偉緊追發問:「我是問你這不顯牌號的灰色麵包車近幾個月拉過不該拉的貨沒有?你想清再回答,免得後悔。你老婆還等你回家吃飯哩。」提起老婆娃子張三想起剛才出門時的關切話語和眼前的突變,兩相對照心裡一陣酸楚,競湧起莫名其妙有些想落淚的感覺。暗自數落自己,擱不住為幾百塊錢跟小六和大個兒瞠那渾水,弄得現在心中沒底七上八下,真不划算。又想,難道真有人知道自己麵包車拉贓活?還是扛一扛再說。經過兩小時反覆交鋒詢問,張三看起來贏了,他多次陷入猶豫低谷,但又以一種極蔫的姿態爬出。
王偉憑藉多次與此類人打交道的經驗,和幾人暗中通氣後決定欲擒故縱,讓村主任陪他回家,目標是擊其軟肋,待他在溫柔中迷亂心志、氣虛自省。細心的小常低聲提醒道:「就是他沒有跑的心理準備,會不會漏信給同夥?」老張不緊不慢答道:「不像揣住大活的料,跑了跑不了廟。」王偉說:「野兔跑起來好打。」小常又一次被王偉富於冒險性的決策折服。
張三揣著傳喚證趁黑回家,按照剛才的承諾,未對任何人提及談話的事,進屋只含糊告訴老婆:「派出所和磚場來問買賣磚機的事。」飯也沒吃就睡到正屋娃們的床上,根本沒有到屋裡雙人床上睡的。生意人都喜歡合計事,外鄉幾個公安跑恁遠指名點姓到家找我,就為問幾句話都叫回來,那油錢誰出?盤纏算誰的?這夜裡張三合計得太傷神,平生第一次沒睡好覺。早上起來昏昏沉沉又不吃飯,老婆不知道究竟多大事勸不住只想落淚。張三接著盤算,不行,得找他們把事說清,可是大個兒不值得怕,小六是個不要命的,萬一他知道會拼命。但是公安善者不來恐怕也不會輕易罷休,車是自己的,如果等他們兩人先招把事推給自己豈不反而說不清?思前想後,最後張三橫橫心決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走著險棋,避開村裡人,到派出所找外鄉那個王所長去。
老張生就一對迷糊眼,可是多年瞅秤星的功夫練就好眼神。張三在派出所門口一露頭.老張隔玻璃一眼都瞄上,朝屋裡人嘟嚕倆字:「有戲。」王偉順勢一看對小常說:「做好錄音和微機輸入準備,另外調試監控設施。」
張三忐忑不安走進整潔的談話室,坐在指定的位置上。王偉想著他東張西望、躡手躡腳的模樣問道:「你來這裡沒人知道吧?」「沒有,我就是不想讓人知道。」「那就對,有話你說吧。」「王所長,我這算不算投案?」王偉知道他問話的意思安慰說:「你放心,事已經立案,只要坦白交代清楚,有立功條件,有些問題研究後可以考慮。」「事我參加了,但不是我的事。哎,我都給你交代。」小常按程序記錄基本情況後,張三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大個兒他爹是俺們莊磚場老闆,生意興旺,可他從小不安生,上中學就牌癮大又光輸,還捨得在女身上花大錢,錢不夠就偷家裡和磚場裡的東西到我這裡賣,因為給多少都不還價,所以一來二去成無話不說的。前幾個月他說有人想僱車用,引薦我認識方營的小六,見面看他眼神兇巴巴,我覺得那不是個善茬,後來聽他自己說從小爹死娘嫁人跟著他爺奶長大,因為在街上爭個賣饃攤位打架,用刀子扎傷人坐過六年。可是說好我不偷不搶,只管開車拉貨,使一回車給一回錢,幾個月跑有六七回,總共掙了七百塊錢,今兒我都帶來啦。」王偉問道:「都拉過啥,拉到哪裡?」「拉過豬、羊、雞子、扁嘴、狗和,還有糧食。」張三儘可能一樣不落,「每回都是拉到方營邊上小六住的舊院子裡,生產隊散夥分地時他爹當村民小組長,劃了六分地大的新宅院,後來生下他起名叫小祿,圖個六六大順。誰知順過頭,沒幾年他爹坐監死了,連院帶屋撇給他。他媽改了嫁,爺奶也死了有些年。現在新宅成舊院,每次貨拉到他給個百十塊運費,後來咋賣我就不知道了。」王偉給張三倒杯茶點根煙說:「不用慌,知道多少說多少,把每次拉的時間地點和經過仔細想想,儘量說清楚些。」
正午時分,市局幾個穿著便衣的年輕刑警按隊上安排,與小常同道趕到西鄉派出所,幾路人會合研究後,先後分乘三輛車疾速向北邊駛去。
懂門道的都知道,一般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抓捕應該不費啥事。在黨莊中最氣派的三層小樓裡,穿黃皮衣白淨臉的大個兒順順噹噹被帶上車。早上起床十點多鐘,大個兒吃幾個荷包蛋後在磚場門口和小六約見過,那會兒小六站在牆根對天看看,稍微有點眩暈,使他絲毫感受不到,仍然凍得把手抄在黑西服袖子裡,習慣地眨巴眼神旋四周,發現近前無人,就對大個兒低語道:「北鄉有個關係,陳茨園裡養雞戶生病,連著幾夜老伴在家熬藥伺候,沒人看場。」至於陳茨園在北鄉哪個莊就不細說了,行有行規,大個兒也就不問。大個兒悟性高,撈雞這路活兩回出馬就學會了,手輕輕伸進籠撫摸著雞身子,待拇指和食指捏住兩邊根後慢慢用勁,一會兒雞頭耷拉下來就不吭氣了。可是今裡大個兒仰頭看天說:「風緊,太冷。」推託不想去。小六投其所好,抽出手遞給他一小包錫紙裹著的白面兒勸著說:「笨鱉,走風不走月,走雨不走雪,正是好出活時候你不去?」大個兒接過錫紙包馬上來神,樂呵呵一口一個中。
大個兒他媽五十出頭,知道啥事後一邊傷心地給他交代出門注意事項,一邊哭天抹淚給正在市裡談生意的老頭打電話,老頭剛坐到酒場,朋友寒暄興頭上,聽著一聲哭訴:「你趕緊回來。」以為娘倆又生氣就把電話撂了,撂下老婆哭著還撥打。農村有本事男人的老大多是小巴結,平時低聲下氣怕事,可今是天塌的事,蔫人也有個犟脾氣。
老張配合刑警去方營的行動,嘟嚕著:「招呼好,有時候拉木鍁——大頭在後頭。」剛才在所裡碰頭時,他了解到這次任務比較輕鬆,年輕刑警開玩笑還他一句:「老張你是大頭就在後頭吧。」
身材瘦小的小六特靈,多年的使他性格有些沉默,已經三十出頭的他,爺奶死後孓然一身,入獄前後經歷和無本經營行當使他養成敏感易怒、冷酷絕望的炎涼心態。跟大個兒的臥室比,小六還是房子低接地氣,此時隔著屋、院兩堵牆就察覺著腳步聲不對勁,爬窗瞧時又發現異樣身形的人已到家門外。大事不好,他關上門拉開,左手掀起黑色西服裡的毛衣往懷裡揣上一包東西,退半步左腿一弓腰一擰從後窗翻出去,在後牆一個豁口一晃身影就了。
年輕的刑警們聽到後牆外亂響,趕過去只見守在牆外轉悠的老張不哼不哈已將小六摁倒,攥住小六兩上臂,厲聲低沉吩咐道:「快搜他腰。」年輕刑警掀起小六毛衣,只見匕首斜插鞘內,牛皮紙包裹的兩根雷管頭上耷拉著一截導火索。刑警一邊慢慢取拿一邊說:「虧你老張,要不真懸了。」
老張抓住小六朝停車地方走去,邊走邊想起剛才小六被困住時將手裡打火機伸向腰間的驚險一幕,嘴裡又嘟嚕說:「多大事?你小子年紀輕輕想死哩,還不想跟你搭伴上路。」小六聽著想死這兩字耳熟,只是現在被結結實實箍在老張身上不能動彈,嘴裡蹦出幾個字:「咱們沒話說。」就呼哧呼哧喘著氣再一聲不吭。
王偉根據掌握和交代的情況決定跟小常、孫所長帶著張三回家取行李並做個交代。進到屋裡,見家裡沒啥取暖設施,張三的大妞上學不在,三歲小娃臉蛋凍得紅撲撲揚著手高興地喊:「爸爸回來了!」老婆眼裡含著淚替張三擔心但不知詳情。張三儘量平淡地說:「我得跟領導們去,不行生意先停下,你招呼好娃們,忙不過來把咱媽接來住。」「這個月電費還沒交哩。那你到底去哪,啥時候能回來?」老婆抱起娃問。王偉知道張三剛退還贓款,看著眼前情景勸解說道:「他跟我們去,你放心。孫所長一會兒給你詳細說,隨後有啥事你給他說,能招呼的他會招呼。」說著王偉從上衣袋掏出二百塊錢遞過去說:「你先把電費交上。」他老婆猶豫地看看他,張三一句話不說拿起行李扭頭跟小常出了屋門,這時他老婆才接過錢道聲謝。快到車前沒人的地方,張三突然撲通跪倒在地說:「王所長,我不是沒良心人,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的恩德。」小常從側後將他攙起,王偉說:「別不好意思,就當你借我的。但你放心只要好好配合辦案,俺們會依法妥善對待你。」
電話得知剛才村裡執行任務的情況後,特意強調直接將人送看守所羈押訊問。三輛車一會兒就到西鄉派出所門口停下。這時有個衣著入時笑容可掬的中年人快步從所裡走出,孫所長忙說:」鄉綜治辦劉主任來了。」劉主任迎著王偉,說:「這不是王所長來了,快到屋裡坐。」王偉看著來人眼熟,好像在市裡政法系統大會上見過,又一時認不準,就隨著孫所長稱呼道:「不客氣,劉主任,今有急事改天吧。」劉主任看看幾輛車低聲道:「剛才黨莊我姨家表姐夫來電話,他辦磚場手裡二百萬家業,娃們上當受騙跟人出去偷羊真丟面子。咱們懂得依法辦事,該咋辦咋辦,絕不姑息。」王偉說:「啊,是這,還是劉主任深明大義。」心裡怔一下,但很快平靜下來,這種事見多不怪。劉主任笑著對啟動車的王偉說:「抽空常回來,改天我和孫所長去看望你。」其實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講明其中關係,因此已經很滿足。
大個兒先是暈暈乎乎被公安的突然行動驚呆,從被帶上車到現在一直沒醒過勁,對他而言這陣勢有生以來頭次遇見,他不知道怎樣反應,仍舊呆若木雞。看見遠門表舅在派出所門口跟車上公安笑著說話,大個兒才慢慢回過點神。想想自己這年把子樣的經歷,他和小六本不是一條船上行舟人,也算不是冤家。元宵節酒後在市裡一家洗浴中心的房間玩,突然有個小個子拿著一把刀踢開門,進去逼住他說:「借幾個錢。」大個兒剛想動,刀尖已觸到衣服,大個兒想,好漢不吃眼前虧,破財消災吧。於是定定神甘拜下風說:「哥,借幾個你說,多了我也沒有。」「借一百。」聽完話大個兒差點沒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哥你把刀拿開,我給你二百。」原來小個子在門口交完店錢只顧盡興,事畢沒錢付小費,才出此下策。
大個兒家裡有兩部大貨車、一部奧迪轎車,可是他媽知道他貪杯好醉整天出事,死活不叫他摸車。這天連吃帶玩又被劫,出門帶的二千塊錢幾個鐘頭就花完,坐錢也不夠,他只好擠上車回鄉裡。到西鄉街頭下車時跟人碰了個趔趄,他媽的,在城裡受驚到家門口誰敢叫板?大個兒罵罵咧咧正要發作,定神一看該邪,原來又是剛才那小個子。小六如果平時遇見潑頭被罵恐怕又要習慣地伸手摸腰,可是今天兩人剛一條河裡洗過澡,竟鬼使神差誰也沒再發作,幾句對話後一塊兒進了酒店。大個兒油腔滑調、的角兒見多了,但發現小六性格不同,說話行事發狠、利落,話語不多卻敢說敢做。推杯換盞酒酣耳熱原來鄰村,飯後大個兒買單。第二天又給小六拿五百塊錢讓他跟著進牌場壯壯士氣,誰知手氣背時,幾圈下來五千塊進去一壺沒開,最後想撈回來時才發現錢包空了。小六眼尖瞅出有人打通張,便心裡有數,本想散場後單獨去敲幾個,後來看大個兒輸光,於是心一急,腰裡刀子又一拔,手脖上青龍刺青一亮,陰沉沉撒眼一瞧,沒說一句話硬是震住了臺,最後不光一分沒掏還嚇走一圈人,樂呵呵把一桌面上錢收回。
這以後兩人又結伴出入風月場所,凡遇見俊俏女人小六總是原形畢露,因他天生自卑猥瑣所以畢恭畢敬讓著大個兒。大個兒覺得遇見小六真是該鼓處鼓、該塌處塌如魚得水越發離不開。本來大個兒是算計好利用小六的,可是時日已久他自己沒有道行和定數,從半年前義字當先應邀頭回闖蕩去偷雞開始,大個兒逐步品嘗作案前後緊張刺激,跟後來又學會吸毒一樣上了癮.他不同於張三,很少伸手問小六要錢,想要的東西家裡都能滿足,就圖玩個順心高興。隨著幾個月合夥弄到手的豬、羊、狗、糧的增添,今個兒就稀裡糊塗暈暈乎乎由陪著坐到車上。雖然大個兒表面跟張三同樣悔喪,但心底裡不怯場,因為他也會合計,雖然還在讀中學,可早晚得出門,自己是頂梁柱,父母有幾百萬家業,自己幫忙送到小六家院子裡的貨值不了二萬塊錢,大不了叫家裡多賠多退多交罰款罷了,在村裡街上多少回惹禍生事,有時別人打罵到家最後還不都用錢擺平,誰能給錢慪氣呢?這回本來事不大應該沒有事,蹲幾天號子練練膽子出去也能擺擺譜,苦短本來就應窮盡百味,常聽小六說蹲過號子的人膽子圈兒都不一樣,再結拜四方朋友入個夥,遇事刀子一拔、刺青一亮、一桌子一圈子誰敢不服。
隔窗望去,喧鬧的城市漸漸沉寂,市局大樓法制科辦公室裡,王偉和刑警隊長還精神抖擻地向在座的兩男一女諮詢案情。牆上掛鍾時針又過去半小時,已近退休年紀的副科長起身忙著沏茶添水。
主管副局長提出意見說:「我認為,在系列盜竊案最後一起犯罪行為實施過程中,即使大個兒使用刀具是出於割斷繩索的目的,但是嫌疑人小六推倒婦女並使用恐嚇性語言已構成對人身的,符合侵犯雙重客體的標準,因此應當定性為是準確的。」副局長的執意除了依據客觀事實外,還深藏一點自己難於壓抑的情緒因素。他的老家也在農村,前年一個夜晚,他發現家中兩頭牛被盜,打110報警後沒等民警趕到,自己先拿上棍棒手電出去追趕,追至鄰村三岔路口時發現自家的牛,便和幾個偷牛人廝打起來。最後牛被追回來,但他哥被偷牛人扎了兩刀險些丟了性命。由於各種原因該案仍在偵破中,成為副局長難以壓抑的隱痛,多年工作往來,他表情裡未明確顯示出來的怨憤。
王偉知情並深有同感,於是接著話說:「此類犯罪雖然單起案值不等可是危害大,群眾深惡痛絕。」
刑警隊長補充道:「不少嫌疑人心氣浮躁,動輒傷人,其中經常有盜竊轉搶劫的案件發生。」
年輕的女法制科長聽完表述,用商討語氣說:「影響惡劣是依據相關在量刑幅度內可以考慮從重的條件之一。但我仔細查閱卷宗發現,在後次犯罪實施中,嫌疑人小六供述使用的是侮辱性語言,從而否定當事人二嫂指認的恐嚇語言,此為案件定性的關鍵情節,而同案大個兒供述當時只顧往車上裝羊沒有聽到,這對證人所指也極為不利.綜上所述,嫌疑人犯罪行為在主觀上更多存在企圖逃離現場的故意性,客觀上未對受害人造成直接傷害的事實。因此我建議是否可暫以盜竊犯罪嫌疑定性。」
副局長聞聽面有幾絲不悅,說:「不愧是法律系畢業高才生,面面俱到。」他之所以這樣稱呼,因為女科長的當兵時同他是戰友,女科長大學畢業考入公安局後,被分配在農村派出所工作七年,後來還是副局長根據其個人表現和工作需要提議將她調回機關。
王偉這時不知怎地又想起三嬸輸水的一幕,表示異議說:「雖然沒有直接造成傷害,但我覺得其行為已構成對人身權的侵犯是顯而易見的,另外還有犯罪前科的問題。」
女科長聽完話謙和地笑笑說:「我僅是說暫定,局裡都知道王所長辦案鑽勁是有名的,一隻羊挖出一串案確實令人,視案件辦理情況的變化再論吧。」
副局長沉思一會兒聲調緩和地說:「案件下步偵查階段一是要嚴格依法辦案,力求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二是要注意擴大戰果.深挖餘罪,努力更大範圍地消除社會影響:三是要注意執法過程的人性化管理,對不同工作對象均應體現服務精神。當然最終定罪只能根據查破情況、依照罪刑法定原則由法庭依法判決。」
王偉接著詳細匯報了張三主動到所坦白交代,為案件打開突破口的細節,以及孫所長掌握的其照料孩子,現在生病臥床的情況。經過討論後一致同意對張三變更強制措施,執行監視居住。在對灰色麵包車的認定討論時,女科長著重提出不屬於作案工具的屬性以及可予以退回的法律依據,但同時表示必須依法沒收其非法所得,至於用於退賠還是隨卷移交,在會上沒有進一步明確。
號裡的日子對不計生死的小六來說沒啥不適也並不陌生,不同的是以前在這裡主要是端端正正靜坐反省,每天兩次到放風場轉轉透透氣.現在人性化管理寬鬆多了,隨時可在放風場晃晃,幹點輕體力活,獄內食品、日用品供應花樣也多些。只是小六幹活不習慣又沒多餘的錢,在外邊掙著花著,有時胡吃海喝、沒有時困幾天想法再掙,過一天是兩晌,從沒有考慮存錢備用的事。這天看見號裡有個闊主買回幾包餅乾,小六想去宰他點,擦肩而過時右膀子一抗,順勢往左一歪閃個踉蹌說:「想死哩,抗老子!」誰知那傢伙看著歲數不大,卻是個不吃素的,開口用酒泡透的沙啞腔還道:「你他媽瞎眼狼亂撞!」小六順手往腰裡摸去,這才想起地方不對,對峙一會兒看看對方塊頭只好認。這時,旁邊有個年歲大些的老號走過來和事勸說:「算了算了,都在遭罪,別太認真。」隨後走到小六跟前拉扯兩句客套話,又套近乎小聲問:「老弟,我一會兒報告買東西,捎點啥不?」小六有些不習慣別人關心自己,不服氣地擰著脖子說:「這地方能有啥,擱外頭哪天不暈不算數。」老號順著說:「那是那是,看著老弟都像有道行人,算咱們有緣做個朋友,給你帶包餅乾算了。」「你是犯啥事?」小六稍微有點舒坦,問道。老號神神秘秘回答:「我是會計師。為錢,替經理扛的事,他在外邊基本跑平了,是緩刑,過幾天就出去。」小六說:「活人有幾個不為錢,啥時候使上老弟儘管說話。」話沒說完小六臉上就有點不自在,老號打眼細瞧,緊追一句:「中,出去見,瘦死駱駝比馬沉,到時候我設宴接風,飯店盡你挑。」小六片刻無語後神色黯然,剛點熱的情緒像被潑上涼水,有點沮喪,低聲隨一句:「誰知道他媽的能不能出去?」老號驚詫地問:「咋,事還不小哩?」小六心裡一動封口說:「算了,今脫鞋明天誰知道穿不穿,走著說著吧。」
大個兒的媽聽村裡人說張三回來了,馬上跑家去看,見面沒問張三的事,淨問的是大個兒。張三從離開家就沒有見過大個兒,就一口一個不知道。另外出來時保證過案上的事隻字不提,說不對還得回去,那房子再好也不想久住。大個兒媽哭著跑回家跟老頭大吵大鬧,老頭好像心裡有愧,啥話沒說開著奧迪車往鄉裡駛去。
農村與城市比較,村民報警意識明顯不強,這裡邊有不知道、不方便、不好意思、不指望等多種因素。王偉們所裡分配來了三個警院實習生,幫助工作經受鍛鍊。幾天來,他和小常、老張把重點放在配合刑警隊破案上,奔波於城鄉路途,訊問、調查、取證忙得團團轉。這天下午三人來到西鄉所,準備就小六贓物銷路再做深入調查,他們認為訊問中小六交代的攔順路車拉到市內賣掉的說法靠不住。
孫所長在辦公室跟王偉幾個人研究案情個把鐘頭,一包煙空了,小常有點受不了,起身把窗戶開個縫,給各位倒上茶,告誡說:「茶宜煙不宜,都要愛惜身體,這是本錢別做賠了。」
老張不抽菸,還是在糧庫養成的嚴禁菸火習慣。王偉覺得有些睏乏,站起來走幾步岔開話題對孫所長說:「近來都忙啊?」孫所長答道:「今年安排我重點抓技防,鄉直單位的閉路監控系統,旅館業、商業報警系統需要技術評估,還得籌措資金。」王偉笑笑說:「你多上幾年學還好些,我現在明顯感覺文化底子薄誤事,新增業務適應慢。去村裡機會也少,得到群眾直接反映線索就不多。」孫所長理解地答道:「技防得上,傳統基礎工作模式更不能鬆手。有時信息不靈原因多方面,個別舉報人沒有個人利害關係根本不反映,另外對線人管理不,調動不起積極性或者缺乏保護措施也是原因。」孫所長拿起杯子喝口茶清清嗓子,好像想起什麼,「說到這我想起個事,前幾個月有人往所裡打電話,好像反映俺們鄉有飯店收贓貨的事,但沒說清楚就掛掉了.所裡很重視,專門安排人在街上摸排過,監控也看了,沒發現啥情況。再後來打舉報人電話,想約見面核實線索,機主卻矢口否認。王偉考慮著說:「舉報人否認舉報的事也常見,找到號碼重新全面調查一下?」「可以。」孫所長答道。
王偉向局領導進行匯報請示後,小常和孫所長迅速趕到市局技偵部門,通過對該手機舉報時段進行通訊軌跡查尋,找到本鄉三個通話人。幾個小時過去,老張駕車與幾人匆匆返回辦公室,孫所長稍微有點激動說:「情況有些變化,舉報人死了。」王偉忙問道:「什麼時間,原因?」孫所長喝口茶說:「他家屬說是三個月前中午,因為酒後開著旋耕機犁包穀地,摔倒受傷,當時地裡沒人搶救,流血過多致死。農村生產事故常有,沒報警就埋殯了。」小常接著說:「據死者家人反映,舉報用的手機是死者在地攤買的便宜貨,人死後就停機了。經查原機主遺失手機後,兩個月沒有補辦號碼,其中有一次可能與死者聯繫歸還,協商未成後才去補辦。原機主根本不知道舉報的事。」片警補充道:「俺們去問死者情況他家裡還說,人過世已經百天了,謝謝政府還來過問。」王偉神色凝重,沉思著說:「關注現在媒體報導,大小意外倒也時有發生,只是……」老張深有同感:「只是他死得有點蹊蹺。」王偉轉過話頭說:「雖然他家人沒報警,也不確定屬於案件,但生死攸關之事,隨後還是再慎重核實一下。」幾人正在議論時,有人輕輕敲門叫道:「孫所長在屋沒有?」孫所長聞聽說:「是劉主任。」然後應聲道,「在。」自上次與其見面後,王偉側面得知劉主任為人正派,群眾口碑好,工作有魄力,對公安工作一向大力支持。隨即起身開門說:「你好劉主任,正要去拜訪你。」劉主任進屋一陣寒喧,交流了一下近段的工作情況,然後放慢語氣說:「另外有個情況你們掌握一下,因為這件事我不便多說。剛才大個兒他媽電話裡說,兩口不知道從哪打聽到他兒子在你們鄉偷羊的事,就在自己磚場民工中找熟人領著給受害人賠錢去了。」眾人都有些意外,沒有做聲。王偉考慮著說:「劉主任,咱們是自己人,我簡單說幾句,大個兒不單是在俺們鄉偷一隻羊的事,案子還沒結,究竟多少事只有他自己有數。你再開導他父母,現在都是依法辦事,不會冤枉他兒子。至於私下賠錢的事最好先免了,刑事案件不是民事糾紛,稍有不慎難免沾上包庇嫌疑。你說是不是?」劉主任連聲附和說:「我也覺著不妥,電話勸不住,這會兒可能快到了。」王偉前思後想,上午所長電話還提到受害人村裡情況變化,現在擋不住又有這一齣戲,真是天津麻花全擰一團。事已至此也罷,王偉告訴劉主任:「他們自己做事自己承擔責任,去受受也好,只是別再發生其他意外。」劉主任觀察王偉說話口氣,商量著說:「要不我再攆去勸勸。」說完沒等別入表態快步走出。
二嫂在三嬸門口站著幫忙,看見從一輛黑色小轎車下來穿戴闊氣的老兩口問:「你們是啥親戚?」老頭答道:「遠親。」「有多遠,咋沒見來往過?村裡把她當五保戶照顧呢,現在你們可以出些殯葬錢了。」農村婦女說話實在,領路來的民工這才搭上話:「二嫂,人家就是來送錢呢,別問恁多話。」隨著一陣嗩吶奏響悽哀的聲,三嬸院裡幾個幫忙的人點響短短一串小鞭炮。小院老樹幹枝的驚飛鳴叫,好像替死者不平。
平臥門板上的三嬸花白頭髮,有幾縷散亂垂下,顯然無人顧及梳理,瘦小僵硬的身軀依然裹著青布舊衣。近段時間操勞奔波,又擔心傷面子的大個兒父母不知怎地,真的哭起來,尤其大個兒媽哭得極為傷心,人到難處逢悲情,於人於己她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情。這場面是他們在上路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然而天意作成,反為情景中人。二嫂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快言直語道:「三嬸是叫偷羊的給氣死的。」話裡掩飾不住心中的憤懣,因為那個坐墩子到現在骨還有點酸溜溜的餘感。老兩口在門口把兩千塊人情錢交給趕來招呼的村長,自我介紹是西鄉黨莊的,跟死去的三叔是久未往來的遠親,其他啥也不說執意離去。在半路上遇見慌忙趕來的表弟,沒等劉主任開口,老頭就告訴他:「不跑了,不再為這事操心,政府願咋辦咋辦。」大個兒媽抹去眼角淚說:「全當政府幫助俺們管教他,我想開了,判幾年比現在這樣混幾年強。」
看守所長及時電話通知王偉,羈押嫌疑人小六有病,經初步診斷其胃部有腫瘤。王偉一行很快就趕到看守所查驗病情,了解號裡表現和所裡採取的獄偵措施進展情況。看守所長拿出照片和病歷診斷書,道:「他有兩天水米未進只喊胸口痛,獄醫開的藥不吃,住所檢察室對此情況非常重視,請示主管局長和刑警隊長批准後,帶他到醫院初步檢查拍照,發現胃部有明顯的病灶陰影,懷疑是腫瘤,需要進一步觀察診斷治療。」旁邊的管教民警接著介紹說:「獄中偵查情況進展不大,耳目已經貼靠上但不出活,基本和你們訊問調查中掌握的情況差不多,但他確實存在重大作案嫌疑,曾在獄內耳目面前多次流露出身負要案的跡象以及絕望心態,只是狡猾得很,沒有道出有價值的線索。」王偉肯定地說:「能夠進一步證明情況就是工作成績。初入號內戒備心理強,不宜操之過急,妥善使用耳目,日久待其意志鬆懈,疏於防範時擇機進行。謝謝你們配合。」看守所長笑笑說:「別客氣,我們也定的有任務基數,支隊政委還要求制定具體考核指標,下一步還要繼續加大力度,合力攻堅爭取早日突破。」王偉接著說:「我跟局領導再請示一下,明天咱們一塊兒去給他複查病情,不要說是嫌疑人,就是未執行的死刑犯也要保護其合法權益,體現人道主義。」
次日難得晴天,灰濛濛的霧靄已被晨曦微光穿透,路面清晰起來。早班交通高峰,車水馬龍,一派市井喧鬧。趕在早餐前,王偉親自駕車押解小六早早來到醫院。同行的看守民警和小常左右相伴、寸步不離,老張跟在後邊警戒。不知怎的,小六一接近老張,昨夜狂躁的神情立即安靜下來。王偉先拿著病歷袋預約專家會面,老專家剛進診療室,看著王偉急不可耐的表情,慢悠悠問:「你就是王所長,帶的患者是誰?」王偉誠懇地說:「患者是昨天來初診的在押嫌疑人,據我們掌握情況,他病得很突然,加上昨天看完片子說了一句:「要是那病的話,吃麥不吃豆,快得很。」可能患者心理壓力很大,昨天夜裡在監號就用頭撞牆,企圖。我們工作量很大,壓力也大。想請教一下,這種病前期都有什麼症狀?另外請你幫忙看一下片子,我們什麼也看不懂。」專家一邊認真看片子,一邊回頭看著王偉的表情心想,這種有點學者樣的警察不多見。
「其實以現在醫院的條件,這類病一般比較容易診斷。」專家反覆觀察了幾分鐘片子說,「有點疑問,一般病灶輪廓邊緣較為模糊,這個病例較特殊,邊緣呈現清晰整齊的不規則幾何形狀,不排除有異物的可能性,等會兒再拍個片子做個胃鏡檢查,有必要時取樣化驗。」聽完專家診斷解釋,王偉沉思,是真的有病還是自殘詐病行為?如果是他吞下了異物,那會是什麼?號裡湯勺是有數的,石塊可以用來劃破動脈,屬于禁物,號內又有監控,很難做到吞下異物詐病。沉思良久,突然像是又回憶起什麼,道過聲謝走出門,跟老張低語幾句又找到保衛處,商洽後幾人走進空調房間,老張命令小六:「安全檢查脫下衣服。」小六打個顫沒動,老張走近喝道:「別叫費事!」小六慢吞吞動手脫下西服,王偉聲音低些說:「專門給你找個暖和房間,不會讓你感冒,上衣全部脫下。」當小六脫下內衣後,立即暴露出後背中間用膠水粘貼結實的一片煙盒內層錫紙,難怪沒人發現,這種行為躲在被窩裡就可以獨立操作。王偉如釋重負地說:「小六,近來長能耐了,快穿上衣服。想從寬只有老實交代,少耍花招。」小六表情不自在地冷冷答道:「咱們沒話說。」
折騰一會兒已經十點鐘,到所裡不趕頓,回去的路上王偉讓小常買些油條,幾個人在車上吃著。小六失去偽裝的價值,也不客氣地大口吞吃,王偉提醒道:「我回去給所裡說,特許你帶進去下頓慢慢吃,不然會撐出毛病的。」小六聽完話答道:「帶進去就輪不到我吃了。」「可還是慢點吃,我們可以等你吃完再走。以後你在號裡也不要亂吃別人的東西。」自從打交道後,小六第一次認真地看王偉,平生脫韁野馬樣的小六心裡咯噔一下,公安裡邊或許有好人:但奸詐的心理引導他隨即又想,也可能怕我死了沒口供。管他怎樣反正前邊路是黑的,於是嘆口氣,無意道出了長期隱藏心底的一個疑惑:「我不會亂吃,我爹興許就是這樣死在號裡。」王偉曾了解過嫌疑人的基本情況,此時更擔心把剛露頭的鳥再驚回窩,於是不露聲色,也不追問。愛琢磨的性格使他得出判斷這件事也許確有隱情,像小六吃今不想明的習性,牢記多年的事很可能對他的人生影響較大。
監號內的大個兒進去兩天心裡就開始懊悔不已,最初的闖蕩心態早到九霄雲外,營養過剩的油氣也消散得快,臉上就沒舒展過。剛進號學著派頭低三下四叫哥們,卻被哥們把黃皮衣換穿了,現在身上的布衫是那種二十元的地攤貨散發著一股子酸氣,家裡拿來的新厚被子晚上也被別人蓋。那天他實在受不了,剛鼓足喊聲「報告……」不知道誰眼疾手快把被子蒙到他頭上一頓亂捶,監控探頭又照不到,看守聽見動靜拿著電警棒進號卻沒人反映情況,隨後做個集體訓誡了事。大個兒何時受過這等委屈,想哭都不知道咋流淚。哎,一隻羊抵倒漢,每次提審時忍不住直掉淚,本想擺擺譜該扛的扛著,誰知到後來比張三交代的還積極主動,朝思暮想的是快點離開這地方,哪怕回到黨莊磚場進熱窯裡給爹媽搬磚都行。而為這一隻羊外邊發生的事他想都沒想到。
林子大啥鳥都有,無遠慮必有近憂。小六跟大個兒不同,他裝病的目的並非不適應這裡的生活,而是盼著儘快熬過偵查階段,矇混過關。到檢、法、司那三關小六都不驚,就是案偵之地不可久留。小六從醫院押解回號後,有人取笑道:「肚疼到王營,王營有個好醫生,又是掐、又是擰,看你鱉娃疼不疼。」小六聽了不吭聲。他沒想過為這一隻羊派出所會動恁大勁,這事他自然不怕,但那件撕攪不清的事,弄不對勁就得栽上,老張領刑警到家時自己判斷失誤差點搭上命。還好,進來提審幾回都沒沾邊。照射下,小六還是冷不丁打個顫。冥想之中只聽鐵門「譁啦」一聲響,看守民警對上邊武警高喊聲:「進人。」有個馬大滿臉鬍鬚的壯漢胳膊攬著鋪蓋走進號裡。「小子,給接一下行李。」看來是個回宮的,到這兒一點都不怯場。小六現在脾氣磨塌了不少,伸手幫他將行李接了。按規矩最新進來的人要睡在大鋪邊上緊靠衛生間的地方。
「誰的卷挪挪地兒,我就睡這裡。」這漢子奪過鋪蓋隨便一扔,正砸在鋪中間小六疊得方方正正的薄被子上。小六也來得晚,但他門檻熟,進來就幫幾個號頭洗衣服,被特許睡在中間,剛才拿被子時小六就忍著氣,這一砸一吆喝他的無名火立即騰起來,半聲不吭伸手習慣地摸腰,摸空後順勢一推,那漢子不防撲通倒地。那漢子也是練過把式的,爬倒在地卻兩腿一剪,倒把小六結結實實撂倒,隨後起來仍罵罵咧咧不依不饒,小六吃了虧準備反擊,這時又是老號上前圓場說:「算啦,我快出去了,跟我調調地方。」說著拿起自己的行李,搬到衛生間邊上。糾紛平息下來,小六嘴上不發一言,心裡對老號多次照料心生敬意。午飯時兩人離得近,小六把饃掰給老號一半算是謝了,老號沒接,小聲說:「老弟,他比你高半頭,該忍就忍著,好漢不吃眼前虧。」小六脾性乖,吃將不吃激,剛熄的火又起了,眼裡寒光一閃說:「麥秸垛高壓不死老鼠,要是擱外邊敢把他做了。」心底深藏不露的憂愁又翻騰起來,再不往下說一句話,碗裡剩口飯也撂下,心事重重地隔著放風場鋼筋網格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吃過午飯,老號勤快地打掃衛生,將塑料垃圾桶堆滿放在號門口.今天輪小六倒垃圾,但看出他實在沒幹活,老號就主動幫忙。過一會兒,民警打開號門喊聲:「倒垃圾。」老號順手掂起往外走去。在垃圾箱拐角處,看守所長與老號低聲交談幾句,老號便快步返回,望著未及關上的門,戀戀不捨地說:「外邊天大真美啊!」
小六心事重重站在牆角。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小六他爹原本為找個老婆和他姨夫擱夥去四川,兩人成了挑擔關係。從中嘗到甜頭又加上十裡八村有市場,他爹當上村民組長後經不起他姨夫勸說,競也入夥幹起了中轉人。事發後為親戚面子一個人扛下來,因拐賣罪被判刑三年,就在快被送去服刑的前幾天,小六的姨夫去探監時偷偷帶個燒雞,肚裡沒多少油的小六爹趁看守不留意暗裡貪吃,回號裡沒等天黑就往廁所跑幾趟,自己害怕違規受罰不敢報告求醫,號裡人嫌臭把他的鋪蓋放在鋪邊水泥地上。等天快亮時,號裡值坐班的用腳碰碰他,人快硬了,拉到醫院後診斷屬於細菌性痢疾虛脫致死,當時誰也沒有疑問就火化了。爹死沒過周年,小六的媽就改嫁了他姨夫。小六他爺臨死時告訴他個,懷疑他姨夫買通看守暗裡下藥,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誰也無奈。小六稍大些後偷跑到姨夫莊上問他媽,他媽矢口否認說小六爺冤枉他姨夫。小六不依不饒與母親爭吵,被打一頓。小六噙著淚離開了生母,從此在這個世界便再也無牽無掛。模糊念頭形成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可以出賣、公安裡有壞人,小六在極端矛盾的心理中漸漸長大,缺失教育、關懷和使他心理畸變,陰暗情緒無處宣洩,有時不自覺地憎恨社會、仇視所有人,用不斷犯罪、傷害他人來社會尋求滿足。
王偉和小常的工作使小六封凍已久的心有幾絲開化,但又為捲入那件撕攪不清的命案陷入無盡的煩惱和自責。
王偉和小常穿著便裝,由西鄉土地辦主任帶隊,拿著捲尺、標杆,一起走進方營聚仙居飯店,店裡胡老闆笑容可掬,親自在大廳招呼客人:「今天主任帶隊,肯定是重大任務。」主任答道:「市裡領導們重新勘察方營賣出土地的邊界,早上忙到現在,趕緊招呼好。」「好哩,屋裡出來上茶。」說著胡老闆掏出香菸遞讓。裡邊走出兩個面容姣好的小姐,一個倒茶,另一個遞上菜譜。數尺之距,王偉等到對方全無戒意時,才用眼睛餘光打量著胡老闆。此人五十多歲,身材高低胖瘦與自己相仿,圓臉盤、面色紅潤、滿臉堆笑,鬆弛油潤的嘴部顯示著生活的閒適安逸,唯一與這張臉不協調的是流滑的眼波裡散發著某種警覺。小常在觀察環境後也很自然地看著胡老闆,心中揣測,這是個心機極重又靈活善變的生意人,城府較深,內涵不露,與人熱糊卻別有所謀。
飯菜很快上齊,王偉邊吃邊重複工作日不的紀律,又大聲問土地辦主任已賣土地的使用情況,是否符合政策規定。吧檯裡邊的胡老闆多次親自過來添茶勸菜,不停誇讚:「現在這樣的廉潔作風,實在難得。」其間小常起身到後院衛生間方便,回座後幾人很快散場離去。
王偉謝過幫忙的同行回到派出所辦公室,孫所長開始介紹情況:「根據工商、稅務統計,那飯店每個月毛利潤十萬左右,純收入估計四萬元左右,僱有、夥計和小姐固定人員共八名,三男五女,月開工資兩萬多元,在鄉裡飲食行業也算紅火。另外他還在河灘投資沙場生意,每月分紅收入一萬左右。」「怎麼沒有見老闆娘?」王偉問,孫所長答道:「老闆娘在城裡車站附近經營旅館,很少回來。他本人過去是鄉中教師,後來因問題受處分停薪留職,改行經商已有八年。」小常聽著做著速記。
看守所長又打來電話通知王偉,在押嫌疑人小六因急病送往醫院,現在急救室治療。旁邊小常提醒道:「不會又是哪出戲吧?」王偉冷靜思考後說:「他知道沒用,應該不會。走,抓緊到醫院。」在急救室門口,值班醫生說明了情況:「因重感冒未進食,導致脫水造成休克,剛肌肉注射過,正在吸氧掛水。沒有危險。」小六隨即被轉入特護病房,看守民警在旁邊守候。他醒來時王偉還沒有離開,倒了杯水扶起他慢慢喝下去。然後掖掖被角,沒有再問什麼。小常從外邊拿著餅乾。蛋糕走進來,小六平時那種帶有野性的眼光變得無神。王偉回頭低聲告訴看守民警:「注意遵醫囑,不要隨便進食,除醫務人嚴禁接觸他人。」然後看了小六一眼,和小常走出病房。
乍起急風驟雨,瞬時雲過天晴。三十出頭的小六自打記事起第一次住院,像坡上真還經得起折騰。值班醫生診斷準確,第二天小六就被允許返回看守所繼續服藥治療。兩天後元氣基本恢復,大約因為環境磨礪,他收斂些狂野,增多了幾分憂心,直到在訊問室見到王偉、小常又開始有些茫然。
訊問按照常規程序進行,問答中案情並無太大進展,王偉毫無焦急表情,也沒有嚴厲呵斥,點上煙分一支語調平靜地說:「小六,你考慮過沒有?你設身處地想想,自己實際在什麼位置?」小六面無表情地說:「王所長,你們對我不賴,我心裡有數,可都知道這是看守所,恕我無法。」王偉笑笑,輕蔑地說:「你想偏了,出去到社會上能拉只羊給我們報恩?」王偉的問話制約了小六的隨意並刺痛了他,一陣無言,室內靜悄悄的。王偉隨即根據全部掌握到的相關情況,突然加快語速發問:「你講、守規矩是吧?但你懷裡揣著別人的罪行不露,尤其是替心黑手辣的人隱藏秘密,這樣就把你自己放在十分危險的位置。你希望相安無事,可他隨時會為自己安全而滅口做掉你,黑道人心險惡、暗算無常,你應該知道吧?」小六滿臉茫然不知所措,王偉單刀直入、振聾發聵說道:「你爹在天恐也不希望你不明不白毀於壞人之手,你想是不是?」小六不知道王偉他們掌握自己多少情況,話語全部意思雖未盡吃透,可印象模糊的父親死因有疑確實困惑他多年。病癒之體頓時周身冷汗滲出,直覺手腳冰涼,呆若木雞竟長時無語應答。小常看無法記錄便起身拿出提包內兩套衣物,走上前說:「這是王所長自己出錢給你買的衣服和襪子。」小六雖然久經心如死灰,但對近段時間王偉們對他的關心不能不無動於衷.王偉冷眼細察小六接過衣物,話鋒陡轉:「今天就問你到這裡,回號冷靜想想,有些事躲過初一,怕是躲不過十五。我作為旁觀者提個醒,自己掂量好,路漫長你還想摸黑走,世上沒有後悔藥。籤個名字。」王偉的話入理有力,沒有責備,卻語重心長又恰如其分。
內心極度矛盾、思慮重重的小六思前想後,心底最後一道防線被突破,急不可耐辯白道:「王所長,不是我不交代,有的事說不清啊。」王偉站直身說:「你只要如實交代,我們會依法查明,不枉不縱,如有立功表現,可作為減輕條件上報,張三就是例子。」小六聽罷此言,像被撞般退步坐在凳子上,懊喪地說:「他招惹的是禍,我招惹的是命啊。」
胡老闆的父親出身書香門第,由於原因六十年代初家道變故,與其母離異,年幼的胡老闆隨父親回原籍方營務農。恢復後考名校,畢業後為盡孝道主動要求回到鄉高中教學,所帶畢業班年年升學率居市裡前列,家裡牆壁貼滿獎狀,桌上放著獎盃,學校每年獎勵幾百元。但他慢慢發現學校換的幾任領導雖然文化不高,很少執教,卻整天香車佳人出入高檔酒店和休閒會所,公款,心中漸生不平。一次因他父親生病去向借用學校的小車,校長笑笑說:「用完記著加二百元油,你是教育界先進人物,要注意形象,公私分明。」他低頭算算進城一個來回,租車還不到一百多元,便問了一句讓自己後悔多年的話:「你們家裡經常用車,出油錢不出?」說完看看校長由驚到怒的神色,扭頭租車去了。後來他就變了,在學校複印卷子高價賣給,又發展到私自估出升學試題倒賣,被校長嚴厲訓斥扣發補助,一怒之下提出停薪留職。在家一段時間後開始下海經商,一路坎坷,近幾年突然發達起來。
對胡老闆採取的強制措施異常順利,因為他壓根兒沒有離開此地的念頭,也沒有反抗的準備。以他的如意盤算,沾惹小六盜牲畜的事可用罰金擺平,大不了運作權力部門的同學,判個緩刑還是有希望的,最後打算三年以下徒刑,在減刑上再做文章。如果虛驚一場逃離此地,苦心經營的一切就什麼也沒有了。雖然曾為周五的死多次深夜驚醒,但憑他對相關法律的研究,認為此事沒有絲毫證據,小六又不可能交代,即使有人懷疑也沒有一點蛛絲馬跡,這就叫天衣無縫。城裡旅館一旦犯事可以全部推到老婆身上,何況到現在為止,警察們毫無動靜,所以胡老闆根本紋絲不動,憑著自己多年積累和海外組織關係以不變應萬變。
現代信息科技的應用以及多種偵查手段交替並行,胡老闆收監後二十多個小時,在第二次案情研判會議上,根據多個相關部門協助和多警種偵查的進展,分管局長首先通報主要案情:「經過對其初期投入、固定資產、流動資金、經營狀況、消費、支出狀況等全面調查了解,發現其明顯存在收支不平,大筆資產來源不明。對其八年來經商軌跡進行排序、篩選得出以下事實結論,該胡經商前三年,主要以經營的小旅館為主,其名下全部資產僅五十多萬。與其初期投入資本三十萬比較,三年淨增值二十萬,根據工商、稅務核實基本屬於正當收入。而該胡曾以經商考察為名申請出國到過東南亞某地,據有關部門掌握,他出國期間參加了某個新成立的國際性商業組織。回國後兩年內資產迅速淨增百分之五十,遠遠超過申報收入,實際資產達到一百多萬,而對金融流通領域調查未發現有外部合法資金注入。距前次出國三年,該胡再次申請旅遊獲準,到某國參與原加入組織召開的會議,回國兩年後即現在其名下全部資產已達三百多萬,包括市內的旅館、西鄉的聚仙居飯店、三沙場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八年內刨除其有據可查的正當盈利淨增二百多萬外,另有一百多萬資產來歷不明。」
一位支隊長起身嚴肅地說:「據有關部門對其加入的國際性商業組織掌握的情況,該組織在多個地方有活動點成員,且在個別地方已滲入政府職能部門和醫療食品領域。通過製造重大事故和有害食品形式從中非法牟利,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導致腐敗。該組織的背景和歷史淵源尚待進一步調查。」
分管局長接著道:「有關部門已對該組織的非法活動展開全面深入調查,上級領導對我們近段偵破工作給予充分肯定,突出成就是通過一般刑事案件的偵破,將一個跨國組織非法活動的隱蔽網絡勾勒顯現,這是超值效益。」
上了年紀的老張連日奔波,坐在牆邊多少有些疲憊,分管局長看他一下招呼道,「老張,是不是睡著了?」小常笑一下說:「他生就是迷糊眼。」老張站起身答道:「局長就是說把沉底的魚給趕上水面吧。」屋裡響起輕聲,市局領導也微笑一下講道:「就現已掌握的該胡的情況,根據其多次參與盜、銷犯罪活動、市內所屬旅館為犯罪團夥提供落腳點的事實,並有故意殺人嫌疑、重大經濟犯罪嫌疑,情況較為複雜,因此決定暫以參與有背景的犯罪組織活動嫌疑立案。」局紀委書記清清嗓子,補充道:「據城區刑警隊查破涉及旅館落腳犯罪團夥案件掌握情況,有個別民警涉及受賄和瀆職犯罪嫌疑,將移交有關部門立案查處。」市局領導接著講:「上級領導高度重視該案辦理情況,選調多個警種成立專案組,並決定王偉、小常為該組成員。王副所長,有什麼話要說嗎?」王偉憨厚地笑笑:「服從組織分配,用部隊話說,打起背包就出發。多少有些意外的是,當初接警上案件只是為一隻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