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鬼的故事
2024-09-04 10:33:10
(一)
明崇禎末年,在江西南昌(早時稱洪都)府有一富戶,其家主人姓劉,人稱老劉員外。這老員外老兩口膝下只有一個兒子,被人們順嘴稱作小劉員外。小劉員外單名一個淵,表字源長,時年剛過而立,娶了本地另一大戶白姓人家的女兒做了妻子。小兩口伉儷情深,平日裡舉案齊眉,日子過得很是美滿,唯一的缺憾是倆人成親將近十四年尚未生育個一男半女。老劉員外久盼個含飴弄孫而不得,心裡漸漸焦躁起來,有了命兒子納妾的想法。
小員外劉淵不敢違拗老父的心意,可又不願把對妻子的一腔深情分撇出半分。左右為難間,還是白氏夫人善解人意,倒來規勸丈夫,說夫君你是個讀過聖賢書的人,應該明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道理,老人家如此安排本意並非擠兌,而是善為解鈴——既承繼了咱劉家一門血脈,又成全了你的孝道,何樂不為……
劉淵見妻子如此深明大義,十分感動,勉強同意了乃父納一房妾的授命。
劉家數輩經商,家底豐厚,到小劉員外這一代富而思仕,開始讀書求取功名,可以說家襯人值,其納妾的想法一經公開,自有冰人抓著大把紅線踹爛了門檻——目標很快鎖定,臨縣一位家道中落的仕宦人家十五歲的小女兒被劉淵小員外含糊認可,即將成為劉家子輩的如夫人。
老劉員外總算舒了半口氣,接下來開始起勁催促心不在焉的兒子儘快籌備落轎禮。劉淵眼見拖不下去只好起身準備一應奉贈、人工。
正當一家上下作急急準備之際,老劉員外忽然收到了遠在京城做官的嫡親兄弟的來信,稱他家同在京師居住的叔父病篤,希望鄉裡親友能遠來探看,或許尚能目睹彌留。
老劉員外犯了難,自己顯然不可能拖著行將就木的身子跋山涉水前去慰問,兒子又正要行半幅新禮,這——還是劉淵「大度」,說爹呀,咱家的事情耽擱一時將來盡可補綴,叔公家那頭錯過了可是終天之憾呀!料來您不想落得個疏於人倫世故的名聲吧?——這好辦,兒子代您跑一遭兒得了!嗯嗯——還有,您不是一直沒顧上打發人去北面販賣那幾車藥材嗎……
老劉員外人老了,耳根子也顯發軟,竟一下子中了兒子的拖字計,略略想了想就點頭同意了。他這一點頭不打緊,有份給家裡招來了一場奇禍。
話說劉淵小員外要代父親去往京師探親兼販賣藥材,老劉員外勉強同意了。不過老頭兒滿肚子放心不下,一來兒子長到三十來歲還從沒出過恁般遠門,二來聽說北方不甚太平,西北闖匪(李自成農民起義軍)鬧騰騰地正要進犯京畿……
劉淵可沒顧及那麼多,一來圖個出門見見新鮮,散散心,解解悶兒。二來,也是主要的,那納妾的事情嘛,眼前暫時不見,心裡一時不煩。所以他搖唇鼓舌勸老父打消顧慮,答應一應雜事待他回來再說。
……
劉淵進來後宅準備行裝,捎帶著向母親、妻子辭行。兒行千裡母擔憂,母親灑了幾滴不舍的淚水,怕自幼體弱的兒子禁不起旅途的辛勞,埋怨老伴兒同意孩子出行的決定太草率。白氏更是依依難捨,給丈夫包裹換洗衣衫,準備盤纏銀兩頗勞動了番手腳。真箇是「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到白雲邊」。
劉淵安慰她倆。先請母親放心,說兒子雖幼年羸弱,但一直茯苓、人參服食個不斷的,自身都可以架火當成大補的藥材來煨了,成年以後身體不是也健旺了嗎?又寬勸妻子,說自己平日裡辛勤習練著幾招劍術的,足夠防身了,一路大可不必掛懷自身安全的。自己此去,事情辦完絕不多耽擱,立刻回奔……
就這樣,劉淵小員外身負家人的牽掛踏上了北去京師的官路。他做夢也想不到,此一去正一步步踏入了個恐怖鬼域,自己要擔許多的驚怕。
——
這劉淵小員外真的是沒出過遠門,對於旅途的艱辛以前只是想當然爾。這次真的領著幾個隨人,押著幾車藥材行走幾天後,才感到現實和想像間的巨大差異。蹭蹬途中,不光慣於受人服侍的衣食起居非復以往,一行人打尖住店每每還要勞他操心,這讓他這位平素享受慣了的公子哥很不受用,真想撂挑子折返家中。可轉頭又一尋思,這齣來都幾天了,回返不還得受幾天同樣的行路罪數嗎?況且這麼回去了總會被人嗤笑的。索性硬著頭皮繼續北上吧!
於是一行人一路走下去,頗為艱辛。等到穿過河南地界時已經足足走了倆月有餘。這時他們發現,官道上開始不斷迎面碰見些南下的流民。這些人拖兒挈女,一個個衣冠不整,面目張皇。攔路一打聽,說前面來了流匪,劫村奪寨的,這些人都成了難民,是要向南邊逃避的。
劉淵哪經過這個,結結實實吃了個驚嚇。可他到底經驗淺薄,心存僥倖地認為流匪行跡難測,不一定會被自己迎頭撞上,與其使得自己一途艱舛成了冤枉白跑,不如試探著繼續往前行走。與匪群打個交錯,落個有驚無險通過或有可能哩。
憨人竟有傻福,他們一行人戰戰兢兢地繼續走了二百大幾十裡路沒見到流匪蹤影。大夥暗自慶幸。不過他們也暗暗驚心於鄉野間流匪過後的殘跡,真是「幾處殘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呀!
眼見天色快黑下來了,前程旅宿還成了問題,且往前走著再說吧!
大家默默、急急地趕車向前去。誰知越往前走景物越荒涼,一個個鎮店顯然已成了「陰風無人之墟」。道旁荒冢累累,無人收埋的屍骸也越見越多,以至於漸成堆壘,臭氣撲鼻中只見成群的烏鴉在其間跳來跳去,聒噪不絕。在西山如血夕照下,這簡直是地獄裡才應有的景象。
劉淵心裡忐忑不安,催促隨人加勁趕路,千萬在天色黑透前要找到個合適過夜的所在。
大夥又一氣走了十幾裡路,眼見遠處樹的輪廓在愈來愈暗的天色下都看不清了,都有點心急,開始左右瞧看,想實在不行找個略能遮擋風寒夜露的角落將就一宿算了。
正在這時,有個眼尖的跟隨突然叫了一聲:「前邊好像有人唉!」大家齊齊望去,果然,前邊路的轉彎處有個白影在晃動,好像是個人在蹲下又起來的。
大伙兒來了精神,想著一大白天連個活人影子都沒瞧見過,這回可碰見個喘氣的了,過去照個面兒,若是本地方人,哪怕問一問前途路徑也好呀。於是急急趕了過去。
等來到那白影近前,發現果然是個活人蹲在路邊,正守著一具死屍。那屍體胸前血肉模糊,顯然早死多時了。那活人正守著它啜泣,聽聲音該是個女子。
劉淵和隨人納悶,湊過去詢問女子家在哪裡,這麼晚了為何孤身一人守著個屍首,難道不害怕?
女子起先很警惕,張望他們一眼就埋下頭再不敢抬起。漸漸地,大概聽話頭覺得這些人不像壞人,便略略抬起頭答了幾句腔。
女子告訴劉淵和隨人,自己和腳下死了的那個人是姐弟,前兩天和父親一道離開家鄉逃避流匪,誰知倆人中途和父親走散了,雙目如盲地來到了這麼個不知方位的所在。她把兄弟安頓在腳下這塊地方去尋找食物,轉了一遭兒,空手而歸,卻發現兄弟早被什麼野獸襲擊死掉了……
女子不及說完又開始放出悲聲。
劉淵心下慘然,寬慰了女子幾句,無非人死不得復生,娘子還是想得開些好。雖卿兄弟不幸遇難,但娘子得以保全完身也是不幸裡的萬幸。說得女子漸漸止住了悲泣。
接下來,劉淵犯了難,不知道該如何打發眼前這個落難女子。就此把她撂下掣身走開吧,亂世兇兇的,她一個弱女子難說不會遭遇啥不測;帶她一道走吧,實在關礙男女大防。這——
他猶豫再三最後一咬牙,嗨!大丈夫行事,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住自家良心即可!大不了效仿那宋太祖行事,也來一回千裡送京娘罷了!
想到這裡他詢問那女子有何打算。女子好像窺見了他的心思,顫聲說奴家如今家破人亡,逃命期間又經歷幾番禍患,心膽已碎,方寸早亂。既有緣分與尊客人相逢,今後際遇全憑尊客人鋪陳了。
話說到這份上,劉淵只好決定帶上女子一道趕路。他命人埋葬了女子的兄弟,找了些水讓女子洗淨了身上在翻動屍體時沾上的血汙。又給了她些吃的。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黑透了,連一點星光、一絲月痕都沒有。從人點起了幾把松明,深一腳淺一腳繼續摸索著往前挨。偏偏這時天空突然傳來殷殷雷聲。大夥全慌了,難不成今晚要挨雨淋不成!
女子這時像是猛然想到了什麼,慌忙說前面不遠處有座廟應該可以遮蔽風雨,自己和兄弟來時曾經從它門口走過……
沒等到女子把話說完,大家便趕忙向那廟的方向趕去。苦旅荒磧,再沒有比找到個能落腳歇息的地方更好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