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吊棺山
2024-08-07 07:32:10 1
出葬
在我出生和長大的孔家莊,有一列出葬的隊伍一直在鄉親們的眼前行進,已經在大家的腦子裡抬轎子似地抬了有半年了。鄉親們也從沒有停止過站在路旁觀看。鄉親們包括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出葬。
六個月前。
我還記得那天早上,大約七點多的光景。我還沒來得及按計劃先回趟家換身乾淨點兒的衣裳再去送孔興元最後一程,剛到村口兒就看見三口棺材正一搖一晃地被抬出來。只聽得鞭炮聲、敲鑼聲像潮水一樣一股接一股襲來,一路上「噼噼啪啪」「梆梆梆梆」的聲音直響,把我耳朵震得一陣陣轟鳴,一大群人面無表情、呆若木雞地站在村口,就像海邊的礁石一樣,任海浪一個勁兒地拍著。嗆鼻的煙氣味兒瀰漫在大霧中,久久沒有消散。
我站在村口前的分叉小路上看著三口棺材從不遠處朝這邊移過來,我就像中了邪似地一動不動。小時候聽我爺爺說迎面撞到出葬的死人棺材會不吉利,命薄的沒準兒會給死人的魂勾住脖子拉上手邀上一起帶走,就像是說:「嘿,跟我走啦!」但我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啥都沒有想,怔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被打在莊稼地裡的一根樹樁。這是我爹後來將我一把拉過去告訴我的。
我清清楚楚記得,我爹當時就像一頭震怒的獅子在鞭炮聲中衝我咆哮道:
「你個呆子,杵在那兒想死啊!老子叫你別回來你跑回來做麼事?老子養你十八年你以為容易啊,就咋麼給帶走了那老子虧死了。老子還等著你養老嘞。」
正是深秋十月。天涼颼颼的,一層厚厚的霧籠罩著,寒氣像是沁出來的。
很明顯,那三口棺材要往西邊的吊棺山去,因為領頭的拋著紙錢的人看都沒看我這裡,眼睛是朝另一邊望去。那三口棺材被刷得漆黑的,在我當時的眼裡像是三頭在海裡遊動的黑鯨魚,大小長短都不相同。一路跟著十來個披麻戴孝的大人和三五個哭哭啼啼的孩子,雖然有隆隆的鞭炮聲,但這送葬的隊伍看上去稀落落的,像一群跟在大鯨魚後邊兒送行的魚。清一色的白。鞭炮生、鑼聲翻出一叢叢浪,沒聲響的很短的間隙裡,滲進去送葬的人的哭號,像是起起落落的微弱火苗。
抬棺材的人按例當是孔家的同族或者親戚,選定出葬的這個時間比較早。我見過很多次送葬,知道送死人出葬當天不能遲也不能早,太陽出來就遲了,會收了死者的魂,不能投胎轉世,也不能過早,太早了天黑看不清路,抬棺材的人容易絆倒,一絆倒就慘了,屍體都會出來。我記得當時聽了毛骨悚然,渾身沁出冷汗。
許多老老少少早就站在村口,中年婦女們有些把手合在腰前,有些把手插在袖筒裡,個個臉上神情麻木,但都在交頭接耳說著啥。這時的我已經和爹夾在了人群中。我隱隱約約聽見很多人竊聲議論說孔木匠一家三口是作孽啥的之類,還說林紅芝是個**,兒子孔興元是個畜生,孔木匠是戴綠帽子的軟骨頭,我聽了很驚訝,正要開口問我爹,見他臉色鐵青只好作罷。
我聽見身後染坊的張大媽和七嬸兒絮叨道:
「你說,孔木匠人咋麼老實,咋會下得去那麼狠的手?用錐子捅了他婆娘的喉嚨不說,還用刨刀刨了那婆娘的一對**,心腸太狠了。」
「唉,也難怪喲,」七嬸兒說,「紅芝那女人太不守婦道了,你說哪個男人能受得了咯!」
「那也難說,只要不是像孔木匠那樣窩囊的男人,個個都愛她那樣兒的。要我說撒,我們這村的男人喲,哪個冒上過她的床?好多個晚上從她那屋子裡頭傳出來的都是吱呀吱呀的響聲和叫聲,你冒聽到麼?」張大媽的男人前兩年中了風走不了路,所以她便可以將自己丈夫排除在外。
我看到我爹這時的臉色黑得像草木灰。
「咋麼說,那你男人也上過她家的床咯?」七嬸兒守寡多年,便無所顧忌取笑道。
「說話別閃了舌頭,小心她今晚上去敲你家大門!」
鞭炮聲裡一個大嗓門女人的聲音:
「這孔家的三口棺材肯定也要吊起來,像過去吊……」
還沒說完,旁邊的男人趕緊伸手去捂她的嘴,讓她不要胡說八道。我認得那是陳東明家兩口子。說話的女人是他老婆,叫楊鳳梅。楊鳳梅本想暢所欲言,突然被陳東明打斷,自是顯得很不悅,將他男人粗大的手一把推開,這時鞭炮聲又響了過來,楊鳳梅嘴裡又嘟囔著什麼,我沒能聽見。只見鞭炮碎末濺得四處都是。
棺材前往的目的地是遠近皆知的「吊棺山」。我望著這三口棺材從我眼前經過,就忍不住想,我小時候的夥伴孔興元就在裡頭吶,還有他爹孔桂祥、他娘林紅芝。尤其是我的夥伴孔興元,突然就這麼走了,我心裡頭很難受。
一年來,我在城裡的搬遷戶或者新房搞裝修,他跟他娘學做面,說學好了來城裡開個麵館。
初中畢業後我們都不再繼續學業了,因為我們除了語文還說得過去以外,其他科都差得要命,語文好是因為我們愛看小人書、故事會。那時我十六歲。孔興元跟我同歲,從小一塊兒玩到大,就像是親兄弟一般。村裡人都知道,孔興元並不是孔桂祥的親生兒子,孔桂祥和林紅芝結婚多年但沒有孩子,就從一戶已生有三個兒子但只想生個女兒的家裡抱養了一個,這個孩子就是孔興元。孔家也就他一個。他話少,但有啥子話都對我說。
我們都回家對各自的爹說了同樣一句話:
「我不是讀書的料,還是讓我幹點兒別的吧。」
這是我們後來聽對方說的,然後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