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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紙人

2024-09-04 03:38:11

    清末民初,北平有個開裱糊鋪的手藝人,叫周友祿,扎得一手漂亮紙活,這「死人生意」做得也挺踏實。可世事難料,自從大總統駕崩,各路大帥爭地盤,兵荒馬亂,人心惶惶,誰還顧得上打點死人?裱糊鋪的生意越來越差。
    這天,周友祿正在發愁,突然進來個小夥子,一身中山裝,分頭梳得倍兒亮,還戴了副眼鏡,一看就是留過洋的。小夥子自報家門,說叫張謹,是來買紙人的,可他在店裡看了一圈,卻連連搖頭。
    周友祿心裡犯嘀咕,暗嘆洋學生不識貨,可他面上還得賠著笑,試探道:「請問家中何人仙逝?想用什麼樣的紙活?上到會打千兒的滿洲兵,下到馱元寶的騾馬,我都能糊,一燒就靈!」
    張謹回身把門關上,湊到周友祿跟前,說:「我問你,兵你會糊嗎?不是滿洲兵,是大帥們帶的那種兵。」周友祿微微一怔,這活他倒真沒幹過,可上門的生意又不能不做,就點了點頭。
    「那好!」張謹扶了一下眼鏡,說:「給我糊一百個兵,三天完工,一個月後付帳。」
    周友祿說:「那您先把定錢交了吧。」張謹苦笑道:「我現在沒錢,一個月後才有。咱們可以立字據,一月之後,分文不少你的。」
    周友祿聽了直咂嘴,可轉念一想,自己好幾個月沒開張,手都癢了,看這洋學生也不像賴帳的人,就答應下來。
    要說周友祿的手藝真是高,三天糊一百個紙人,工程龐大,可他硬是給完成了!那灰軍裝、大蓋帽,腰裡別著槍匣子的紙兵,跟大帥府門口站崗的一模一樣。
    三天後,張謹來驗貨,身邊還帶著個穿軍裝的,說是趙大帥麾下的金連長。趙大帥是京城第一軍閥,聽了這,周友祿趕忙作揖。金連長眼皮不帶抬一下,甩給他一本冊子。周友祿打開一瞧,上面寫著:李滿倉、張二狗、徐小麥……密密麻麻全是人名,名字前頭還有軍銜。
    金連長說:「這是我一百個弟兄的名號,給紙人寫上吧!可別出錯,錯了放火燒你鋪子!」說完趾高氣揚地走了。
    周友祿只好對照冊子,往那些紙人身上寫名字。張謹見他太辛苦,也留下來幫忙,周友祿壯著膽子問:「張先生,你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張謹嘆了口氣,說:「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張謹僱了輛車,把這一百個有名有姓的紙兵拉到大帥府,周友祿也跟著去了。只見金連長早早候在門外,還帶來幾十名身纏繃帶的傷員。
    稟事的勤務兵一來一回,把趙大帥請了出來。金連長見到趙大帥,「哇」的一聲跟傷員們抱頭痛哭:「大帥啊,我這一百多號弟兄,都是為您賣命戰死的啊……」
    張謹趕緊上前給趙大帥鞠了一躬,說:「軍爺們生前說過,當兵的馬革裹屍,死後也不貪圖安逸,只求把自己燒了,來世還跟著大帥您徵戰疆場。」
    大帥府前人來人往,出入的都是各界名流,人們為趙大帥能帶出這樣的兵感到敬佩。趙大帥頓覺特有面子,上下打量張謹一番,問:「你是順天府的張會計吧?」張謹連忙說是,稱跟金連長家乃世交,眾軍爺的紙活便是他幫著聯繫的。
    趙大帥點了點頭,又問金連長:「將士們的撫恤金髮了嗎?」
    金連長眼前一亮,說:「沒有大帥您發話,屬下哪敢動錢?」
    趙大帥這下更滿意了,大手一揮,當場決定:戰死的這一百個兵,每家發放撫恤金十塊大洋!
    周友祿這下全明白了,合著洋學生跟金連長這一頓折騰,就是為了誆趙大帥的撫恤金啊!可當兵吃糧,陣亡安恤,這不很正常麼,為何要用這種手段要錢?這時,金連長回頭瞪他一眼,周友祿反應過來,把滿車紙人用火點著,以趙大帥為首,眾人紛紛衝火堆敬禮。
    一個月期限將滿,也不見張謹來送錢。一天夜裡,周友祿聽見槍響,然後店裡就闖進來兩個醉醺醺的大兵,為首的扛著一袋米,後邊的拎著兩匹布。周友祿嚇壞了,雖說大兵搶東西時有發生,可搶到裱糊鋪還是頭一遭。拎著布匹的兵發覺不對,罵道:「李滿倉!瞎了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晦氣。」
    兩人轉身要走,周友祿驚訝道:「李滿倉?李滿倉不是死了嗎?」他清楚記得金連長那本陣亡花名冊上,就有李滿倉這號人物。
    「媽的,你才死了!」那個叫李滿倉的兵放下米袋,狠狠打了周友祿一頓,又搶走櫃檯裡的錢,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周友祿挨了打,又沒錢抓藥,想到趙大帥提過張謹在順天府當差,於是匆匆趕去順天府要帳。
    來到順天府,門房告訴周友祿,張謹確實在順天府做過會計,但是後來被趙大帥看中,調去大帥府當差了。門房一指順天府對面的小洋樓,說那就是張謹的家。
    那小樓非常氣派,周友祿心中暗罵張謹,住這麼好的房子還賴帳!他滿心憤恨地進去要錢,卻被幾個大兵攆了出來。周友祿這才意識到,張謹這是高升了,都有當兵的給他站崗了。
    既然進不去,周友祿就扒在牆邊等,從早到晚,不吃不喝。進出這裡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些軍官,還有不少衣著光鮮的上流人物,這些人呆一會兒就走了,周友祿心想:這都是來巴結洋學生的。
    轉眼已到深夜,周友祿也不見張謹回家,他又渴又餓,正準備放棄,忽然聽到汽笛聲由遠及近,一輛汽車開進院裡—張謹回來了!
    周友祿剛要翻牆而入,汽車門開了,走出來的卻是趙大帥,身邊還挎著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兩人說說笑笑地進了樓,就再也沒出來。
    周友祿懵了,這不是張謹家麼,怎麼趙大帥住下了?正納悶呢,有人在背後拍了拍他肩膀,周友祿回頭一瞧,拍他的正是張謹。
    「張先生?你怎麼……」周友祿有些尷尬。
    張謹低聲說:「我來瞧瞧我家。這兒說話不方便,咱們換個地方。」
    兩人來到一家酒館,借著燈光,周友祿這才看清張謹面容憔悴,神情黯然,一月不見仿佛老了許多。三杯劣酒下肚,張謹終於倒出了心中的苦水……
    原來,張謹留學那幾年,他父親在戰亂中喪生,留下的那棟洋樓是張家的祖產。後來趙大帥佔領北平,戰事一時消停,洋樓被他手下的金連長據為己有。
    張謹回國後得知噩耗,十分悲痛,他想要回祖宅,金連長非但不給,還招呼手下一百多號兵都搬進洋樓住,除非張謹答應他的條件,他才考慮物歸原主。
    從金連長口中,張瑾知道趙大帥之所以能坐定北平,就是因為有錢!可錢從哪兒來呢?除了四處搜刮,他還剋扣士兵的糧餉!金連長聽說張謹在國外學的是經濟,想讓他幫著要回餉錢,否則宅子就不還給他。
    張謹沒辦法,只好答應,於是便有了「造紙兵,騙恤金」那一幕。趙大帥剛佔領北平不久,平時光忙著撈錢,很多事情疏於管理,況且具體的士兵陣亡名單都在各級軍官手中,所以金連長說死了一百個兵,趙大帥便信以為真。後來,事成了,張謹原打算要回宅子,再從這筆錢裡抽一點給周友祿結帳。誰承想金連長既不給錢,也不交房,他遣散了那一百個兵,每人發了三塊大洋,自己依舊霸著張謹的房子。而那些兵常年東徵西討,早就打乏了,樂呵呵地拿著錢各謀生路去了。那天周友祿聽見槍響,又撞見李滿倉搶劫,便是這些兵想撈最後一筆再走。
    金連長耍無賴,張謹無可奈何,但他更不甘心,乾脆心一橫,去趙大帥那裡自首,承認了騙恤金的事,接著把金連長告發了。
    趙大帥很生氣,立即下令槍斃金連長,沒收他的全部財產。念在張謹舉報有功,又是留過洋的高材生,趙大帥起了愛才之心,邀請張謹來帥府當差。張謹對趙大帥感恩戴德,欣然前往。可令張謹沒想到的是,宅子雖然從金連長的手裡奪回來,又被趙大帥看上了!趙大帥將自己的小妾接過來,把那裡當成了一處外宅。張謹這才意識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卻已經晚了。聽完張謹的訴苦,周友祿驚訝得合不攏嘴。張謹捶著胸口痛哭:「我怎對得起亡父啊……」
    周友祿不知該怎麼安慰,就說:「算了,那一百個紙人的錢,我不要了!」說完幹了杯中的酒,心中隱隱作痛。整整一百個紙人啊,值不少錢呢!
    周友祿一天水米未進,加上酒入愁腸,很快便醉倒了。第二天他在酒館門口醒來,酒館老闆遞給他一把錢票,說是張謹留下的。周友祿數了數,這也不夠啊!可轉念一想,洋學生都這麼慘了,自己起碼還有間鋪子,就決定把錢送回去。
    於是周友祿起身往大帥府走,走到一半,路過城門樓子,看見幾個大兵正往牆上貼告示,下面圍滿了人。
    告示上寫著:「今日凌晨,大帥府擊斃刺客一人,特將其狗頭懸示三天,以儆效尤。」告示旁赫然懸掛著一顆人頭,周友祿「撲通」一聲坐倒在地,那人頭不是別人的,正是張謹的。
    當晚,周友祿糊了個無頭紙人,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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