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祠
2024-04-03 06:26:05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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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商城外,有幾個山村依山而建,其中一個山村的村口有一個古祠堂。祠堂修建年代無人知曉,門樓是青瓦布頂,簷下施如意鬥拱,額枋浮雕上有多種彩繪,雕有龍鳳八仙、雙龍戲珠,栩栩如生,院裡有個直徑五米左右的半圓形池塘,池塘外有數十米的空曠之地。院前還有一塊青石碑,大字寫著「張公祠」三個字,石碑背面小字跡斑駁,已不可考。祠堂的主人叫張業建,在商丘文物管理處上班,他獨自撫養著女兒張若楠。張若楠今年高三,平時在鎮上學校住宿,除了寒暑假,她平時一個月才回來一兩次。
從記事起,張若楠就不喜歡在祠堂中住著。雖然這是祖傳家業,但她總覺得這祠堂裡有些陰森。多年來因為風雨侵蝕,祠堂的山牆翹瓦變得破爛,挑梁框檻出現殘缺,更重要的是,父親從來不讓她進入祠堂正屋最裡面那間內室,小時候因為貪玩或好奇,剛剛踏進正屋沒有幾步,父親的巴掌就劈頭蓋臉的打過來。稍微長大後,她鼓起勇氣問過父親自己為什麼不能進最裡間,張建業冷冷的看著她:「家裡有祖訓,不準女人進那間屋。」
女人怎麼了?張若楠默默地想,這都二十一世紀了,父親的思想好像還停留在古代,虧他還是個知識分子。父親脾氣古怪,從小對自己一直冷淡,除了吃飯穿衣之外,其他的事情過問不多。上班之餘,他的熱情好像全都用在維護祠堂和祭祀上面:每天打掃庭院,更換壞掉的木製窗欞和琉璃瓦,請人消滅白蟻,隔一年給供奉的神像繪彩噴漆——就是她不能進去的房間裡的神像。她趁父親不在,偷了鑰匙進去過,先後推開兩道木門,繞過石柱和層層帷幔,最終才看到裡面供奉著的三座神像:中間一人金甲紅袍,面目儒雅,左手邊是個長鬚武將,手挽弓箭,右手邊站著一個長袍文官。神像上方一塊金匾,上面寫著「乾坤正氣」。真是枯燥無味,張若楠掃興地撇了撇嘴,轉身離去。
每到清明、中元、冬至和歲暮時,平時不見的叔伯輩會齊聚一堂,宰殺羊豬,點燃香燭,三跪九叩,在裡間隆重祭祀。張若楠會被父親從學校叫回家中,幫著處理雜務。祭祀結束後,男人們在桌上推杯換盞,張若楠在廚房吃些冷食。按照規矩,她是不能上桌的。
高考結束後,張若楠回到祠堂,上午看看英語書,下午就捧著言情小說在院子裡讀,等著父親下班回來。有一日忽然聽到有叩門的聲音。她打開大門,見門前站了一個女人,一身運動裝,戴著遮陽帽和大墨鏡,脖子上掛著相機,身後背著一個登山包。那女人摘下墨鏡,對著張若楠一笑:「小姑娘你好,我叫黃英娥,是過來旅遊的。看你家這個院子很古樸雅致,我非常感興趣,可以進來看看嗎?」張若楠頗感為難,經常有像這樣的遊客要求來探訪祠堂,父親經常喜怒無常,心情好時會把人讓進院子參觀一番,心情不好直接閉門拒絕。現在快到父親回來的時候,她若自作主張,又怕挨罵。黃英娥看她猶豫,問明情況,爽朗一笑:「那我在這裡等你父親一會兒,如果他不同意我參觀,我走就是了。」
張若楠見她談吐文雅,不像壞人,就搬來一個板凳,給對方倒了一杯水。她打量黃英娥,見她體態婀娜,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是一個美女。不一會兒父親回來,黃英娥大大方方說明來意,張建業欣然同意。除了正屋以外,其他房間黃英娥都進去參觀了一番,然後拿出相機,對著前後院的石雕、木刻、條石、柱礎拍了好多照片,邊拍邊讚嘆不已。張建業和她交談得知她是商丘市實驗中學的歷史老師,大學學的考古,對古建築特別有興趣,她趁著暑假到周邊旅遊,沒想到意外發現了這個古祠堂。
天色已晚,黃英娥起身告辭,她隨口問道:「我看這祠堂這麼大,十幾間屋子,就住了您一家三口嗎?」張業建略顯尷尬,說道:「就我和女兒在這裡住,我前妻很早就扔下我們兩人走了。」黃英娥連連道歉,她猶豫一會兒,說:「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您能否答應?」張建業說:「您真客氣,直說就是。」黃英娥說:「我在大學的畢業論文就是古建築研究,當時條件所限,沒法好好實地研究。您家這個祠堂,從選址造型、風水環境到門坪巷房牆的規劃都很獨特,建築法式型制和雕塑油畫漆飾也很少見,我希望能有機會研究一下這個古宅院,能否在您這裡借住一兩個月呢?房租的話我不會少給的。」張業建猶豫了一下:「我先考慮考慮吧。」「當然可以。」黃英娥嫣然一笑,留下手機號,道別離去。
晚上臨睡前,張若楠來到父親房間,問:「你要讓黃阿姨到這裡住嗎?」張業建頭也沒抬:「我剛才和她打過電話了,答應她先來住一陣。兩個月後就中元節了,要準備祭祀,還要修修房子,有些地方漏雨了。我給單位請了一個月的假在家,安全方面你不用擔心。」張若楠過了一會才說:「爸,你這不會是想給我找個後媽吧?」張業建抬起頭,神情有點狼狽:「你胡說什麼呢?」張若楠轉身離去:「我不是小孩了,什麼都懂。」張業建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說出來。
2
第二天黃英娥帶著兩個大旅行箱搬了進來,張業建把她安排在東邊廂房。黃英娥進去,見房間窗明几淨,床上被褥雪白嶄新,十分滿意。張業建叮囑她不能進入正屋,黃英娥一口答應。黃英娥安頓收拾好已是中午,她下到廚房,自告奮勇做了四菜一湯,燜了一鍋米飯,父女二人吃的津津有味。從此以後黃英娥就包了做飯的任務,她廚藝極好,南北菜系俱是精通,每天做飯都不重樣,吃的張業建讚不絕口。一開始張若楠對她的到來還心懷牴觸,吃了幾頓後也無話可說。每天不做飯的時候,黃英娥會在院子裡轉來轉去,拍照或速寫,要麼就是在本子上做些筆記。一次張若楠好奇地湊過去,看她寫的文字清新俊雅,還是繁體字,就問:「你怎麼不寫簡體,這樣多麻煩呀。」黃英娥笑笑:「從小練毛筆字習慣了,就寫成繁體啦。」
一個多月接觸下來,張若楠覺得黃英娥性格溫婉,勤快賢惠,心想如果她能給自己當後媽倒也不錯,轉念一想自己父親相貌平平,只是個普通公務員,財產只有祖傳破舊宅院一個,還是在鄉下,不一定能高攀的上人家。沒想到一天晚上,父親找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開始和黃英娥交往,希望她能理解。張若楠大感意外,心裡有點五味陳雜,點頭表示理解,她知道自己反對也沒什麼用處。
一天夜裡,悶熱無風,張若楠輾轉反側睡不著,突然聽到院子裡傳來低低的歌聲,她起身從窗戶裡望去,只見黃英娥坐在池塘邊,雙腿伸進水中搖擺,唱著一個自己從未聽過的曲調,歌詞古雅,別有韻味。依稀聽的歌詞如此:
「一別之後,兩地相思,說的是三四月,卻誰知是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裡長亭望眼欲穿。百般怨,千般念,萬般無奈把郎怨。」
張若楠披上衣服,想出去找她說話。突然間注意到池塘裡波浪湧動,水花一個接一個向岸邊拍來。黃英娥緩緩站起,轉身朝院內走去,月光下見她面容憔悴,臉上蒙著一層黑氣,她踏過的土地不停翻滾,就好像池塘中的水波一樣。黃英娥腳步輕盈,徑直向正屋走去,沒見她推門,正屋大門自行打開,黃英娥閃身而進。院中泥土翻滾如沸水,張若楠不明所以,想看個仔細,剛出房間,一陣狂風從地上捲起,院子塵土飛揚。張若楠覺得滿嘴都是土腥味,再看地上,一切平靜如常。張若楠心裡好奇,咬咬牙跟進正屋,一路走到裡間,她躲在帷幔後,探出頭觀望。一望之下大驚失色,只見一條繩子從房梁垂下,黃英娥赤身裸體,被綁的結結實實,吊在那根繩子上。她面朝那三個神像,口中喃喃低語,語氣中充滿怨恨。張若楠驚呼一聲,跑上前來,想要救她下來。黃英娥聽到動靜,扭臉朝向她,滿面鮮血,眼睛只剩下兩個血窟窿。張若楠一見之下,渾身癱軟,暈倒在地。
第二天醒來,張若楠發覺自己躺在床上,她起身跑向屋外,父親正在洗漱,黃英娥做好早飯,正等著大家,一切毫無異常之處。張若楠盯著黃英娥的臉看了又看,又走到正屋門前看著門上的銅鎖,搖了搖頭,自己這是做夢了?
時間飛快,又過了幾日,吃過早飯,黃英娥出去買菜,張業建站在院中,悶悶不樂。張若楠忍不住問道:「你和黃阿姨吵架了?」張業建搖頭道:「沒有,不是她的事兒。你有沒有覺得咱家院子不一樣了?」張若楠朝四周看了看:「沒有啊,和原來一樣。」張業建深深皺著眉頭:「不對,感覺不一樣了,變的髒了,好像蒙了一層灰。對,變髒了。」他猛地衝進廚房,提了一桶水出來,用布擦拭窗欞、朱門和柱子,他神情緊張,額頭上大汗冒出:「快要祭祀了,一定要擦乾淨,不能給祖先丟臉。」他動作越來越快,臉紅氣喘,口裡不停重複:「明天就是中元節了,不能丟臉,不能丟臉。」張若楠看的駭然,默默退回自己房間。
祭祀的打掃,張若楠從來不插手,從前她提出幫忙打掃正屋,被父親罵過。祭祀儀式的繁瑣和對女性的排斥,讓她對這項活動產生了深深的厭惡。除了出去吃飯,她就一直躲在房裡看小說。
轉天晚上,夜深人靜,張若楠看小說到很晚,她放下書,揉了揉眼睛,打算睡覺。她無意中看到正屋大廳燈火通明,一個人影正伏在地板上賣力擦拭。她嘆了口氣走出房間,站在正屋門外,父親大汗淋漓跪在地上,口中喊道:「完了,汙染了,都完了。」張業建看到她走來,指著靠門的地板叫道:「你看,是誰這麼壞,在木板上畫了這些?」
張若楠走近幾步,借著燈光看到木板上出現了一個個橢圓形的木材疤痕,張業建用力擦拭了幾下,疤痕消失不見,過了一會竟又慢慢浮現,有的疤痕是黑色圓形,有的疤痕像人嘴唇一樣的扁長形。張若楠愣了一會兒,說:「也許是因為天氣溼熱,木材紋路起了變化吧。」「呵呵呵,」張業建仰頭冷笑,指著天花板:「那你看那又是什麼?」
張若楠抬頭望去,天花板,石柱,牆上處處都是圓形或扁形的疤痕,而且逐漸增多,張若楠驚呼一聲,那些黑色圓疤骨碌碌活動起來,像眼睛一樣盯著她。扁形疤痕增大裂開,露出牙齒和舌頭,七嘴八舌發出人聲:「你們都進來呀。」張業建扔掉抹布,想往外跑,地面忽然像波浪一樣起伏不定,把父女二人一起卷進正屋。
3
屋裡憑空起了一陣黑霧,變的陰森慘澹,冰冷徹骨,地面,牆壁,石柱都像泥巴一樣開始變形扭曲,密密麻麻的眼睛和嘴唇浮現在屋裡各種物體的表面,地面變得如同泥淖一般,父女二人如同被卷進了一個漩渦,腰部以下都陷入了地裡面,他們二人被扭曲的地面拖著衝向最裡面那間屋子,任憑兩人掙扎呼號,都是無濟於事。
地上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二人,有的眼球露出驚喜的神色,有的則是恨意十足,無數張嘴唇嘰嘰喳喳,張若楠在驚慌失措中,隱隱約約聽到它們說:「我們又要見到那三位大人了!」
忙亂中,張若楠緊緊抓著父親胳膊,簡直懷疑自己再一次進入了夢境。兩人被卷進裡間,房間裡綠火瑩瑩,案桌上的香爐紅燭祭品統統被人掃到地上,摔的粉碎,黃英娥赤身裸體,渾身血汙,靠在中間神像懷中,正在開心大笑。
張業建又驚又怒,掙扎著直起腰來喊道:「你怎麼這幅模樣、成何體統!……是誰讓你進來的……」一張嘴巴從他身前憑空飛起,下面還粘連著黏黏泥漿狀的東西,從地上升到一人高,嘴唇下的泥漿狀東西不斷蠕動,變出一張人臉,然後出現軀幹、四肢,最後變成一個老太婆,身上衣衫襤褸,頭上一個傷口深可見骨,張業建嚇得後退一步,重新摔倒在地。
轉瞬間,又有數隻眼睛和嘴巴升到半空中,帶著一團團泥漿變成一個個老弱婦孺,一個個都是面黃肌瘦,身上都有致命傷。天花板上,牆壁上不斷有人形湧出,紛紛跌落在地面上,然後掙扎著站起身,將這間屋擠得滿滿當當。
這些奇怪的人形卻都是一語不發,掃了一眼地上的父女二人,然後齊刷刷地扭頭,沉默地望向臺上的三尊塑像。
張業建父女見此異象,都嚇得面如土色,但聽得黃英娥在上面輕聲細語:「張郎,你真是讓我找的好辛苦。我來到陽間,走南闖北十幾年,找了不知道多少個張公祠和廟宇,才在這窮鄉僻壤尋到你的陵墓。你可知,為了這一刻,我的魄魂在三界六道裡躲藏了多久,吃了多少苦,逃過多少次天劫?」
張業建顫抖著說:「你……你到底是誰?」旁邊兩個老婦人牢牢抓住他胳膊,另一個人捂住他的嘴。
黃英娥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摩挲著中間的神像的臉頰,神色悽楚:「我嫁給你的時候,奸相楊釗當權,張郎你不願阿諛逢迎,鬱郁不得志,經常日夜間長籲短嘆。」
「我知道你有大才,遲早要名動天下,日夜好言勸慰,幫你紓解胸中鬱悶。我離開故鄉長安,跟著你到他鄉赴任,輾轉清河、真源,風餐露宿,顛沛流離,我可有半句怨言?你公務繁忙,積勞成疾,我求醫問藥,操持家務,裡裡外外可有一件疏漏之事?我為你生兒育女,照顧高堂,你我相處這麼多年,我可曾做過一件對不起你之事?但後來,你在睢揚又是如何待我的!」
黃英娥一開始低聲婉語,後來聲音越來越高,咬牙切齒起來。中間那個神像竟然身形扭動,如同活人,他一把將黃英娥推開,開口道:「南將軍何在?」
左邊武將塑像突然躍起,彎弓搭箭射向黃英娥,電光火石之間,案臺下一個孩童猛然躍起,敏捷如豹,隔在黃英娥和那武將之間;但那支箭來勢甚快,直灌入小孩眼窩,箭尖透腦而出,將那孩童直接釘在地上。
那武將怒喝一聲,扔掉弓弩就要拔刀,卻不想數十個婦人跳上案臺,手腳並用,將那武將死死按住,那武將怒吼掙扎,卻被眾人鎖著肩頸四肢,簇擁成一團,跌下案來,空有力氣而用不上。
剛才中箭的小孩一骨碌從地上爬起,雙手用力拔出箭杆,擲在地上,望著那武將,只是咧嘴冷笑。
黃英娥撫掌大笑道:「南將軍,你今朝還想再殺死我們一回嗎?」
中間的神像後退了一步,沉聲道:「夫人,昔日之事,實為萬般無奈之法,舍此之外,張某更無其他計策。為君王社稷和東南百姓著想,情非得已,哪怕後世背上萬載罵名,張某也毫無怨言。」
黃英娥仰頭大笑,良久不絕,半晌後,兩股血淚從她眼中流出,她緩緩道:「好一個萬載罵名,你心中念的始終是功名。你身死城陷之時舉國震動,皇帝追封你做鄧國公、大都督;你們三人,繪像凌煙閣,從祀帝王廟,史書讚譽,萬人膜拜,享盡身後之福。我們這些孤魂野鬼,屍骨無存,無人祭拜,魂蕩三界之外,永世不得轉生。我們的悽苦有誰知道,又有哪個史官為我們寫一筆、鳴一聲?」
右邊文官的塑像也開口說話:「張夫人,張大人以寡擊眾,憑一孤城人馬,堅守數年,斃敵十萬,立下蓋世奇功。張大人保的是陛下的江山社稷。社稷為貴,君為重,黎民百姓做出犧牲,也是應天命之事。你也是讀過書明事理之人,又何必苦苦糾纏我們三人不放?」
黃英娥冷笑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躲在西蜀的皇帝是人,東南的百姓也是人,唯獨我們這些人就不是人?為官一方,本應守土安民,保衛鄉梓。許中丞,你也是民之父母官,那時候你們做父母的這樣殘酷對待自己的子民,民不安,則守土意義何在?你也配得上『父母官』這三個字?」
張若楠聽的一頭霧水,大喊道:「你們是什麼人?到底在說些什麼?」黃英娥笑道:「你自己看好了。」
地上的老弱婦孺同時抬頭望向神像後的白牆,眼中射出一道道紅光,白牆出現一片火影,光影中隱隱出現人物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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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楠凝神看去,畫面中出現一座破敗古城,外面是黑壓壓一片圍城的軍隊,聲勢浩大,打著「燕」的旗號;城中守軍人數稀少,面有菜色,但作戰頑強,一次次將對方打退,為首指揮的正是案臺上這三人。
時光流逝,外面圍城的部隊越聚越多,攻城的次數越加頻繁,守城人苦望的援兵糧草一直不來,城內開始有人餓斃街頭。每個士兵每天分到米從一勺變為半勺,最後變成幾粒,士兵用樹皮、麻袋和紙伴著大米熬粥。這些都吃完之後,人們開始殺馬,吃光馬肉之後人們捕捉麻雀、老鼠。
最後一隻老鼠消失之後,士兵沉默了,人們都抬頭望向城樓上的張公。他閉著眼一揮手,兩個士兵抬出一個捆綁著女子,那女人衣衫盡被褪去,嘴被布團堵上,雖然面黃肌瘦,但能認出那是黃英娥的樣子。張公手持利刃走向黃英娥,她停止掙扎,怔怔盯著對方,眼中流下淚來。張公一言不發,用力刺透黃英娥胸膛,讓手下把她扔到士兵腳下。
圍成一圈的士兵先是震驚無語,後來漸漸的變得眼睛發綠,終於一個人忍不住,衝上前揮刀砍下一塊肉,人們像狼群爭搶食物一樣撲了上去,一會兒的功夫黃英娥就變成了一堆白骨。
張公背對士兵,用頭抵著城牆,良久沉默無語。
許中丞滿臉血汙,從城樓上飛奔而下:「張公,賊人又攻過來了!」
畫面一轉,南將軍披甲持劍,帶著一隊士兵在城內搜捕婦女,被抓到的人都用繩子拴住脖子,拖回營地烹煮。營地裡慘嚎聲不絕於耳,血流遍地。女人殺光之後,士兵開始抓捕老人。
畫面一變,一間殘破的房屋外圍了一圈士兵,中間跪著一個老頭,懷中抱著一個嬰兒,他身後還躲著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兒。老人抱著嬰兒連連磕頭,他身前的士兵面目黝黑,雙眼血紅,數人同時踏步上前,用長矛把老人嬰兒一起穿透。小女孩拔腿要跑,但人小腿短,沒跑幾步就被趕上,後背中槍撲地,倒地時那小孩手足蠕動,滿臉淚水,不停喊著「娘親」。
張若楠大叫一聲,眼淚流了出來,扭頭不忍再看;那三人具是低頭沉默不語。
黃英娥放聲大笑:「張郎,你覺得你的後人會怎麼看待你呢?你就算贏得皇帝讚譽又如何?」
正在這時,張業建突然用力掙脫束縛,大聲叫道:「我祖先做的沒有錯,這是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裡管得了這些瑣碎之事!大丈夫統領雄兵建功立業,又怎能有婦人之仁!我祖先是英雄,貴為武安尊王,哪裡輪得到你們這些孤魂野鬼來評說!」
黃英娥站起身來,微笑道:「現在子時,中元節已到,是百鬼饗宴之時。我讓你看看,我們這些野鬼能做些什麼。你家這次的祭奠要提前一些,不過享用祭品的是我們。」她說完之後,身形一般,整個人變得柔軟細長,像條白蛇一樣緊緊纏住張公。張公在她的纏繞下口鼻出血,身上竟傳出骨骼碎裂之聲。地上的鬼魂身上冒出熊熊火焰,哭號著跳起,撲向南將軍和許中丞。這二人身上被引燃火焰,高聲呼痛,那些婦孺鬼魂將二人按在身下,張口就咬,二人身上血肉飛濺,不一會就露出森森白骨。二人哀嚎求饒,眾鬼充耳不聞,不一會功夫就將二人分食殆盡。
黃英娥將張公纏七竅流血,動彈不得,又將他扔下案臺,眾鬼魂一擁而上。張公被撕咬的鮮血淋漓,掙扎抬頭罵道:「真是最毒婦人心,都這麼久了,你還要滅掉我的魂魄。不過,你引的群鬼作孽,以下犯上,就不怕雷動天劫嗎?」黃英娥笑道:「張郎又何嘗不狠心呢?妾身千年夙願得償,魂飛魄散也無悔了。」
張業建看的肝膽欲裂,大喊一聲掉頭就跑。幾十個鬼魂攔在門口,陰笑著說:「我們剛才還沒嘗過仇人精魄,你是張家後人,就由你代人受過吧。」張若楠站在父親身邊,眼看群鬼越逼越近,心中一急,暈了過去。
張若楠恍惚中來到院裡,發覺自己變成三四歲的模樣,母親站在樹下的鞦韆旁向她招手,自己飛奔過去,母親把自己抱起放在鞦韆上,慢慢搖晃。張若楠開心大笑,覺得和母親在一起的感覺熟悉又陌生。
母親在廚房做好飯,自己乖乖坐在小板凳上,母親吹吹湯匙,一口口的餵自己,她想,母親做的飯這麼好吃。夜晚時,她躺在床上,母親一邊扇著蒲扇為她祛暑,一邊哼著兒歌,她看著母親的臉,心想原來媽媽這麼年輕漂亮,自己竟一點也不記得了。
場景變換,自己正蹲在院子裡摘花捉蟲,抬頭看到母親提著一個大袋子從屋裡走了出來,眼中隱隱帶著淚痕。她起身呆呆看著母親,母親放下袋子,將她抱住懷中,久久沒有說話。她問道:「你要走了對不對?」母親略微吃驚,勉強笑道:「我去鎮上給寶寶買腳踏車,很快就回來。寶寶待在家裡,要乖乖的。」
她喃喃道:「我想起來了,腳踏車……你騙人,我從三歲多一直等到現在,你一直都沒給我買回來。我一直在等你,我從來都沒騎過腳踏車。」母親放聲痛哭,她繼續問:「爸爸說你不要我走了,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是你爸爸要趕我走的,你爺爺奶奶嫌媽媽生不出男孩,說我是沒用的女人。」母親拉起袖子,胳膊上傷痕累累,「這是你爸爸打的,我實在沒法繼續過下去了,寶寶原諒媽媽吧。」她抓著母親說:「那你帶我一起走吧,我想跟著媽媽長大。爸爸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女孩兒。」母親正要說話,父親突然衝了出來,他身上冒著熊熊火焰,面目猙獰,說說:「這是我的孩子,誰也不許帶她走!」整個院子都在一瞬間燃燒起來,變成一個火場。母親抱著自己跑向院門,卻發現大門被牢牢釘死。父親在後面手舞足蹈,大聲笑道:「你們都給我的祖宅陪葬吧,誰都逃不掉的!」母親用力一拋,將自己扔出院牆,大喊道:「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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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楠猛然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院外,整個祠堂庭院都是一片火海,火中聽得無數人哭號之聲。突然間夜幕中一道閃電劈下,正中祠堂,一個炸雷之後又是數道閃電,接二連三的打在祠堂上。正屋應聲轟然倒塌,其他房屋也禁不住火燒,紛紛傾倒。張若楠呆呆站起,大聲喊道:「媽媽!爸爸!」
等到天明,張若楠的叔伯聞訊趕到,一起挖掘瓦礫殘骸,尋找張業建的下落。眾人翻遍全院,也不見他蹤跡。更奇怪的是,後院隱秘處的一座陵墓被人打開,玉石瓷器之類的陪葬品還在,陵中骸骨卻不翼而飛。
幾周之後,眾人仍然沒有找到父親的蹤跡。張若楠託長輩變賣了墓中的玉石瓷器,換了不少錢,足夠她未來幾年的花銷了。張若楠離開家鄉,開始大學生活。一天夜裡,她輾轉反側,忍不住下床打開電腦,一番搜索之後,她在史書裡找到這樣一段話:
「公守睢揚,皆城孤無援,賊攻圍既久,城中糧盡。食茶紙;茶紙既盡,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又盡。張公乃出其妾,對三軍殺之,以饗軍士。後戮城中婦人老弱,食三萬人。」
張若楠眼前一黑,原來這都是真的。此後每到夜深人靜時,她都盯著天花板,久久不願睡去,她生怕閉眼之後,又夢見祠堂中祖先那座塑像,還有那在烈焰中哭喊的三萬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