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丁三傑
2023-10-15 09:33:24
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無比慘烈。雅克薩城下,執掌黑龍江將軍印的都統彭春振臂一呼,紅衣大炮的轟鳴聲中,各路人馬紛紛殺向城門。駐守城池的沙俄頭目名叫託爾布津,自恃城堅炮利,下令頑抗到底。
幾番廝殺,血染荒漠,都統彭春一咬牙,使出了最後殺招:焚城!眼見城池周圍架起如山乾柴,本已傷亡慘重的餘部即將葬身火海,託爾布津慌忙扯起白旗請降。
雅克薩地處漠河以東的黑龍江流域,自古便是中國疆土,滿族的祖先肅慎族就曾生活在這裡。但從明末起,沙俄軍隊屢屢入侵,燒殺搶掠,四處蠶食。康熙初年,窺知清廷忙於平定三藩,分身乏術,沙俄軍趁機長驅直入,強佔雅克薩等多座城池。數次警告無效,康熙帝決定遠徵,武力驅敵。
如今,初戰大勝,理當報捷讓聖上寬心,可是,究竟該派誰跑這一趟?一時間,彭春和副都統郎坦都皺緊了眉頭。
從雅克薩到關內,至少要穿越兩千餘裡的荒漠與三千餘裡的莽莽林海,「百裡不見人,飛鳥絕羽翰」,能看到的只有累累白骨和成群出沒的野獸,一旦迷路,送的將不是信,而是小命。更叫人頭疼的是,此地只有一所驛站。儘管策馬奔馳在荒涼驛道上的驛丁不少,且有名聞塞北的「三大快腿」—「夜鷹」秦武,「追風鬼」吳順、「跑死馬」鄭大頭,可他們都是吳三桂的部下,於三藩之亂平定後被流放至此,怨氣滿腹,桀驁不馴。若讓他們進京送信,入關就逃是小事,要是把捷報當廁紙擦了屁股,聖上的臉面往哪兒擱?
「他們敢?誰若造次,格殺勿論!」驍勇善戰但謀略不足的副都統郎坦急於向朝廷表功,扯著嗓子喊道。彭春嘆口氣,說:「如何殺?戰事正緊,你跟著還是我跟著?再者,信牌在手,進關便通行無阻。到時他們要溜之大吉,想殺你都摸不著人影。」
當時傳書,軍事公文往往註明「馬上飛遞」字樣,每日行程300裡;如遇重大軍情,晝夜兼程可達600裡。負責急遞的驛丁手持信牌,驛馬脖子上系有銅鈴,白天鳴鈴,夜間舉火,撞死人不負責,且站站更換快馬。誰敢刁難阻攔,信牌一出,就地正法。毋庸置疑,信牌的威力絕不啻於聖上御賜的尚方寶劍。若選錯人,一路殺過去,這報捷可就變成了報喪。
「那你說該怎麼辦?聖上等著呢,總不能不報吧?」郎坦追問。
稍作思忖,彭春想到了可行之策:想讓這幫漢人驛丁乖乖聽話,心甘情願地賣命,嚴令不如重賞。
兩人耳語幾句,隨即召來全部驛丁,並開出了賞金價碼:誰能在半月內送達,賞白銀五十兩。
話音未落,就聽人群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這個說:「十五天?一路全是窮山惡水,就算馬長八條腿也跑不到地兒。」那個接茬:「把腦瓜子系在褲腰帶上,玩命飛奔五千裡,才給五十兩,這是打發叫花子的價。誰愛跑誰跑,反正我不去。」
「你,出列!」郎坦緊盯著一個生得五大三粗的壯漢哼道,「你叫什麼名字?身為驛使,軍務緊急,不給賞金你也得跑!」
這個壯漢便是「夜鷹」秦武,他跨前一步報出名號,然後說:「您說得對,可我不認識路。」
站在他身旁的「追風鬼」和「跑死馬」也緊跟著附和:「是啊大人,我們本是中原冀州人,前年才被押送到此,人生地不熟……」
這三人雖為異姓,卻親如手足。始終冷眼觀察的都統彭春斜瞥著三人,插話加了碼:「一百兩!」
「追風鬼」一聽,眼珠子頓時放亮,湊近「夜鷹」秦武的耳朵,似乎想勸他考慮考慮,秦武卻轉身看向眾驛丁:「咱是流徒,戴罪之身,豈能討價還價?將軍大仁大義,出手又大方,誰有能耐就接了吧。」
山高路遠,兇險四伏,「夜鷹」等三人都不敢接,誰還敢接這燙手山芋?彭春瞧出了名堂,補充說道:「秦武,本將軍希望你能與兩位好兄弟接手此次軍務。有何要求,儘管提。」
「大哥,這可是天價,你就別猶豫了。」「追風鬼」生怕別人搶了差事,低聲催促秦武。
「跑死馬」白了他一眼,嘲諷回道:「銀子再多,命沒了,你能帶去陰曹地府啊?」
「夜鷹」示意兩人閉嘴,衝彭春拱拱手列出了兩個令人咋舌的條件:一,賞金五百兩;二,減刑五年,恢復三兄弟的自由身!
此言一出,眾驛丁暗暗為「夜鷹」捏了一把汗:獅子大開口,分明是在捉死。果不其然,只聽「咣啷」一聲響,副都統郎坦勃然大怒,腰刀出了鞘。孰料,彭春卻攔住他,笑了:「好。只要將信函如期呈送聖上,本將軍全答應!」
當日,「夜鷹」秦武和兩兄弟帶上都統彭春親筆寫給聖上的捷報,策馬揚鞭,一陣風似的奔出了雅克薩城。目送三兄弟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荒原之中,副都統郎坦憤憤地說道:「將軍,你唱紅臉,我唱黑臉,本想唱出好戲,威嚇他們上路,結果卻砸了……」
「沒砸。順利報捷,才是我們的目的。我敢擔保,他們此行必將萬無一失。」彭春打斷郎坦道,「放眼整個驛站,屬秦武三人的能力最高。漢人有句老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只要給夠錢,鬼都能幫你推磨。」
「可這三個役鬼,要的價也太高了。」郎坦抱怨道。
「哼,我們滿族也有句老話,蒼蠅貪甜,死在蜜裡!」彭春得意地一笑。而此時,已馳出數十裡的「夜鷹」秦武掃了眼暮色漸濃的前路,邊揮鞭打馬邊看向兩兄弟:「你們兩個配合我與將軍作對,難道就不怕死?」
「當了半輩子兵,打了七八年仗,咱都是死過好幾回的人了,有何可怕的?」「追風鬼」說,「我早看出來了,彭春答應你的條件時笑了一下,笑裡藏著刀子呢。」
「早晚都是死,但願咱們兄弟這一把能賭贏。只是不知道,彭春和郎坦會如何捉弄我們。」「跑死馬」鄭大頭接過了話茬。
「夜鷹」哈哈一笑,朗聲回道:「十有八九,他們在封蠟上做了手腳。如若不信,咱就走著瞧。駕!」
馬不停蹄,一路疾奔,兩日後的正午,三兄弟馳出霧氣瀰漫的黑風口,闖進了餓狼盤踞的落魂灘。狼嚎陣陣,馬鞭飛舞,「夜鷹」開路,「追風鬼」與「跑死馬」斷後,前腳剛擺脫群狼的圍攻,不待喘口氣,頓見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中跳出十餘個手持刀劍、劫財奪命的山匪。殺機驟臨,「夜鷹」探手入懷,掏出一包東西拋向眾匪。匪首橫刀一擊,頃刻間白霧瀰漫。
是迷魂散!「夜鷹」大叫:「吳順,大頭,快跑!」
接下來,三兄弟又披星戴月,先後更換了五六次快馬,踏過了形同鬼門關的黑風嶺、死人溝,橫穿千裡黑土地。當跑到第十一天時,終於瞄見了位於山海關和居庸關之間的長城要塞古北口。
漫漫五千餘裡驛路,山重水複,虎狼阻道,而三兄弟僅僅用了十一天!
「大哥,我們要……進關了!」早已累得筋疲力盡、困得眼皮都睜不開的「追風鬼」話剛脫口便身子一晃,栽落馬下。「跑死馬」強打精神勒住馬,想下去扶他,雙腿卻僵硬得如同木樁。「夜鷹」使出最後一絲力氣,凌空甩響了馬鞭:「雅克薩大捷,雅克薩大捷—」
說來也巧,康熙帝正在古北口巡視防務。啟開封蠟,閱知捷報,康熙帝龍顏大悅,當即將這條驛丁用性命硬闖出來的驛道賜封為「奏捷之驛」。聖旨既下,奏捷之驛亦載入史冊,名揚天下,但對三名驛丁的姓名和獎賞情況卻隻字未提。
還用提嗎?不殺就算皇恩浩蕩了—這封捷報,都統彭春是用滿文寫的。信函中稱,三名驛丁原是吳三桂的部下,賊心不死,為送此信索要天價賞金。若封蠟有異樣,則證明三人私自啟過封口。細瞧封蠟,還真有異樣。寫給皇上的信都敢拆看,不掉腦袋才怪!所幸康熙帝念及三人捨命飛奔報的是喜,不是憂,便法外開了恩: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秦武、吳順和鄭大頭三人的子子孫孫永居漠北,不得入關,如有違逆,立誅九族!
翌日,躲過死劫的「夜鷹」秦武等三人踏上了回返漠北之路,這個故事到此也該結束。只是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此次報捷雖路途兇險,可也是個獲取赦免的絕佳機會,三人為何蹬鼻子上臉得罪兩位都統,歷盡千難萬險到頭來卻費力不討好,不僅賞金打了水漂,差點兒丟掉小命,還搭上了後世子孫的前程?難不成漠北的冬天太冷,他們的腦漿被凍住,一直沒開化?
轉眼,兩百年過去,令天下人吃驚的是,空曠荒涼的漠北竟出現了秦、吳、鄭三個富可敵國的大家族。三大家族,均靠採掘金礦起家。清廷聞訊,立即組建淘金大軍奔赴漠北,並花費萬金收購金礦,當年的「奏捷之驛」也改名為「黃金驛道」。而早已作古的「夜鷹」等三人拎著腦袋自討苦吃的愚蠢之舉也真相大白—
五百兩賞金算什麼?敢情,他們早就發現了金礦。為達到永留漠北的目的,才故意與彭春和郎坦唱對臺戲。如果他們都能活著,想必彭春定會自嘆弗如,垂首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