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裝
2023-09-12 19:14:20
1937年。南京。
天空不見一絲藍色,廢墟般的城市裡,燒焦的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潰敗的中國士兵湧出挹江門,他們沒有秩序,面無表情地路著同伴的屍體。到處都是呼喊聲、慘叫聲、老人的呻吟聲、孩子的哭泣聲。子彈和炮彈編織成密集的網,城在網中,毫無還手之力。
日本人很快撲進了城,他們嗷嗷叫著,舉槍將每一個活動的目標射殺。他們越過一片又一片廢墟,穿過一條又一條馬路,他們就像在叢林裡狩獵。突然一排輕飄飄的子彈從一棟搖搖欲墜的樓房射出,幾個日本兵猛然栽倒。他們戴了鋼盔的腦袋上,冒起淡淡的青煙。
躲在樓房裡的,也許是最後一支戰鬥著的守軍。只有三十多個人,他們擠在狹小的建築物裡,就像被捆綁在一起的手榴彈。他的左邊擠著強子,右邊擠著死去的連長。彈片將連長的半個腦袋削飛,僅剩下半個腦袋的連長面容依然英俊。強子的手裡緊攥著一挺機槍,那機槍嚴重變形,彎彎扭扭,好像一根天津麻花。機槍「噠噠噠」地響起來,子彈擊起遠處的塵煙,切斷日本人的喊叫。他認為強子是一名出色的機槍手,一名合格的士兵。可是他呢?他是兵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他參軍沒幾天,他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軍裝。記得他跟連長說過,連長說,哦。尋一桿槍給他,就指揮士兵摞沙袋去了。那些沙袋摞得很高,那些沙袋擺起怪異的陣式。到處都是沙袋、步槍、水壺、子彈、手榴彈、機槍、鐵鍬、書信、驚恐或者壯烈的士兵。連長說他們的防線堅不可摧,可是當戰鬥打響,那些沙袋們,霎時同士兵的屍體一起飛上了天。他跟連長說過三次。他說他得有一身軍裝,有軍裝,我才有兵的樣子。連長終於惱了,他說那你隨便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一套!他試了試,終於沒敢。他想那樣的話,那些死去的戰友就不再是兵。他們戰死了,卻不再是兵,他不能這麼幹。屍體堆成小山,他填子彈、瞄準、射擊。再填子彈、再瞄準、再射擊……他在死人的縫隙裡堅守,就像堅守在隆隆戰車前的螳螂。後來他們撤進了城,躲進那棟隨時可能坍塌的小樓。連長說,打完最後一顆子彈,咱們就可以散了……追上隊伍,或者回家。然後彈片划過,他的腦袋僅剩一半。他用僅剩一半的腦袋衝他微笑,他的笑容悽慘並且絕望。
日本人迅速將他們包圍,他們腹背受敵。甚至有日本士兵衝進屋子,他的槍筒幾乎捅進日本人的嘴巴。子彈清脆地擊穿日本人的後腦,那是他的最後一顆子彈。
他們跑向廣場,他們知道戰鬥結束了。突圍的過程異常慘烈,三十多個人,也許僅剩他一個。廣場上擠滿了人:老人、女人、醫生、孩子、學生、士兵。士兵們慌慌張張將槍扔掉。又慌慌張張地脫著自己的軍裝。有人將軍裝埋進花壇,那些花兒全都失去了頭顱,有人將軍裝投向烈焰,它們很快燃燒,如同一面面戰敗的旗子,卻裹起陣陣腥風。脫掉軍裝的士兵馬上變回牙醫,變回鐵匠,變回農民,變回酒館夥計,變回菜市場上的商販。他們擠進人群,縮起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面——他們試圖用參軍以前的職業來救回自己的性命。
軍裝染上鮮血,軍裝熠熠生輝,軍裝五彩斑斕,軍裝堅硬如鐵。軍裝躺在地上,縮在火焰裡,淪為塵土,或者化為青煙。一座城淪陷了,一起淪陷的,還有軍裝。
他跑過去,淚飛如雨。他從火焰裡搶出一套軍裝。動作迅疾滑稽。那是一套幾乎全新的軍裝,沒有槍眠,沒有鮮血,沒有褶皺,甚至沒有灰塵。他將軍裝抖開,濃重的草綠色刺傷他的眼睛。他向火焰跪下,向城跪下,向廢墟跪下,向軍裝跪下。他說,我還是兵!
仍然有人胡亂地脫著自己的軍裝。他卻胡亂地往身上套著軍裝。一模一樣的軍裝,幾個小時以前,它們還在戰壕裡並肩作戰。連日本人都愣住了,他們趕過來,端起槍,眯起眼,卻忘記扣動扳機。他終於穿戴整齊。他甚至有時閽整理一下衣襟。然後他「啪」地立正,向火焰和廢墟行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
槍響,軍裝上多出兩個圓圓的小洞。他號叫著伸手去捂,牙齒將舌頭咬斷。他想捂住的不是鮮血,而是軍裝上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