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創作得失(大作家沈從文小說寫的好好的)
2023-06-14 09:58:57
沈從文在精神危機期間寫了兩篇自傳,《一個人的自白》和《關於西南漆器及其他》。從理解沈從文的角度而言,這兩篇自傳的重要性,絕不亞於沈從文其他任何的自傳性文字,他近乎以寫「絕筆」的心情,來分析和敘述自我生命的核心構成。「將來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見出一個『人』的本來。」
沈從文最初的想法是留下一本完整的自傳,但精神狀況的持續極端緊張使他無法按部就班去完成,寫完第一章之後,他越過中間的大部分,徑直來寫《關於西南漆器及其他》,手稿首頁旁註:「介於這個與自白中應還有八章」。西南漆器是抗戰爆發後沈從文寓居昆明八年時間裡特別注意和大量搜集的,他當然情有所鍾,心之所系,但不顧時間順序急著來寫這一部分,想要說的就不僅僅是西南漆器及其關聯的西南文化的種種,更是要敘說由此而牽連出的他生命中的一條脈絡,「一章自傳:一點幻想的發展」—手稿的標題下,加了這麼一行文字。
沈從文要說的是,美術,特別是工藝美術,與自己有著密切關係,而這種關係,有一個不斷綿延的發展歷史。
「我有一點習慣,從小時養成,即對於音樂和美術的愛好」,「認識我自己生命,是從音樂而來;認識其他生命,實由美術而起」。「看到小銀匠捶制銀鎖銀魚,一面因事流淚,一面用小鋼模敲擊花紋。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婦作手藝,我發現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緒或緊貼,或游離。並明白一件藝術品的製作,除勞動外還有個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關係。而尤其重要的,是這些小市民層生產並供給一個較大市民層的工藝美術,色澤與形體,原料及目的,作用和音樂一樣,是一種逐漸浸入寂寞生命中,娛樂我並教育我,和我生命發展嚴密契合分不開的。」
他無從受到嚴格的美術訓練,卻發展了愛好和理解,這種愛好和理解「有一點還想特別提出,即愛好的不僅僅是美術,還更愛那個產生動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種真正『人』的素樸的心」。正因為這種愛好,「到都市上來,工藝美術卻擴大了我的眼界,而且愛好與認識,均奠基於綜合比較。不僅對製作過程充滿興味,對製作者一顆心,如何融會於作品中,他的勤勞,願望,熱情,以及一點切於實際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術品都包含了那個作者生活掙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細而深」。
從湘西來到北平之後,還不清楚自己未來事業的路在哪裡的時期,摸索讀書,其中大多與歷史、文物、美術有關:「為擴大知識範圍,到北平來讀書用筆,書還不容易斷句,筆又呆住於許多不成形觀念裡無從處分時,北平圖書館(從宣內京師圖書館起始)的美術考古圖錄,和故宮三殿所有陳列品,於是都成為我真正的教科書。讀誦的方法也與人不同,還完全是讀那本大書方式,看形態,看發展,並比較看它的常和變,從這三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識。」
抗戰後寓居雲南,早已確立了文學地位的沈從文,特別留心於西南文物中一些為歷史和現代學人所忽略的東西,其中主要是漆器。汪曾祺回憶說:「我在昆明當他的學生的時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談文學的時候,遠不如談陶瓷,談漆器,談刺繡的時候多。他不知從哪裡買了那麼多少數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幾杯茶,大家就跟著他對著這些挑花圖案一起讚嘆了一個晚上。有一陣,一上街,就到處搜羅緬漆盒子。昆明的熟人沒有人家裡沒有沈從文送的這種漆盒。有一次他定睛對一個直徑一尺的大漆盒看了很久,撫摸著,說:『這可以做一個《紅黑》雜誌的封面!
由自然的愛好和興趣,發展到對世界、生命、自我的認識和體會,並且逐漸內化為自我生命的滋養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興發變化,文物對於沈從文來說,已經不僅僅是將來要選擇的研究「對象」了。
時代轉折之際,放棄文學以後做什麼呢?歷史文物研究,這是沈從文的自主選擇。這個選擇的因由,其實早就潛伏在他的生命裡,像埋進土裡的種子,時機到了就要破土而出。《關於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了這顆種子在土裡的漫長曆程。
由這篇自傳的提醒,更由於沈從文後半生事業的提醒,回過頭去看《從文自傳》—他三十歲寫的,寫二十一歲以前的生活,或許能夠辨析出他在無意間畫下的一條線索。這本書裡有動人的段落和章節,很自然地寫出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對於中國古代文化和文物的熱切的興趣。有誰能夠想像,在這個一個月掙不了幾塊錢的小兵的包袱裡,有一份厚重的「產業」:一本值六塊錢的《雲麾碑》,值五塊錢的《聖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要講沈從文的書法歷程,必得從這份早年的「產業」講起。《從文自傳》倒數第二章題為《學歷史的地方》,寫他在筸軍統領官陳渠珍身邊作書記約半年,日常的事務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書、字畫、碑帖、文物,「這份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機,使我對於整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
無事可做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地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鑑賞,或翻開《西清古鑑》、《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麼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鑑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於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在沈從文的整個生命完成多年之後,細讀他早年這樣的文字,後知後覺,不能不感嘆生命的延續,感嘆那個二十一歲的軍中書記和三十歲的自傳作者,為未來的歷史埋下了一個驚人的大伏筆。
而在一九四九年的自傳篇章裡,沈從文把這一條生命的脈絡,清晰、明確地描述了出來。此後的歲月裡,他將艱難而用力地把這一條脈絡延伸下去,直至生命的最終完成。
本文摘自《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張新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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