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文學水平(論福樓拜在小說藝術中的創新)
2023-06-03 19:57:17 1
巴爾扎克逝世七年之後,在法國公眾質疑他是否後繼有人時,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消釋了該猜疑,震驚文壇。聖勃夫看到了「新的文學的標誌」,馬克思之女艾琳娜則認為該小說「在文壇上產生了類似革命的效果」。1880年5月8日福樓拜去世後,布呂季耶尓說道:「法蘭西小說史裡,《包法利夫人》是一個日期,它點出了某些東西結束和某些東西開始。」誠然,福樓拜的小說在藝術上不僅突破了現實主義藝術,形成了屬於福樓拜本人的獨特風格,而且他所創立的「客觀性藝術」影響了左拉、龔古爾兄弟等自然主義作家。本文認為,福樓拜的小說對歷史視角有一定的弱化,不去渲染歷史的宏大,他採取的敘述語言客觀冷靜,與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觀念不同。下文將以《包法利夫人》為例,從冷靜客觀的敘述風格、描寫對象的尋常平庸和準確精煉的語言這三個方面來分析福樓拜小說藝術的創新。
一、客觀冷靜的敘述風格 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裡的最大的成功之處,就是「作家退出小說」的表現,他將自己從作品中剝離出來,一行一頁,一字一句都沒有提及他本人的觀點和意圖,他將自己藏匿在作品的幕布後面,創造出了一種被學界成為「純客觀」的「客觀性藝術」。本文認為這一藝術上的創新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不臧否人物,讓事實說話 通常來說,包法利夫人會被認為是一個失足的女人,但福樓拜又不僅僅把她寫成一個壞女人。在以往的小說中,寫女人因為愛情和負債而絕望自殺的相似故事比比皆是,但在福樓拜的筆下,卻因之而引發軒然大波,被毀謗為「敗壞道德、誹謗宗教」,究其原因,是福樓拜在小說中不對主人公的遭遇做出判決,也不對其進行讚譽或詆毀,只是冷冷地陳述造成已有現象的深層原因,讓事實來開口,讓讀者去傾聽。表面上的不置一詞,細節中的客觀分析是他最大的藝術手法的創新。 在對包法利夫人的描寫上,福樓拜寫她從小受農民父親的疼愛,接受了高等的貴族教育,變得浪漫不切實際,在偷情的過程中,憑藉著自己的想像投入,狂熱得叫魯道爾夫瞧不上眼,她以小說裡的模式來過生活,為體驗感情而愛萊昂,甚至不切實際想要與之私奔,可以說,包法利夫人依靠著對「風雅」生活的幻想,幹下了不少過失,甚至她的生活僅僅是沉溺於物質的欲望和情慾的歡愉,她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只是一個鄉鎮醫生的妻子,不懂得如何生活。但是,福樓拜在對包法利夫人的整個塑造過程中,只是冷冷的、無動於衷地敘說著她的一切,既不指出她的過失,也不道明她的弱點,更不批評她的虛榮與不切實際,對於這個他說著「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人物,福樓拜沒有一句臧否的言語。而讀者讀到了什麼呢?魯道爾夫誘惑她,在小說第二部第八章中,伴隨著農業評比會的推進,魯道爾夫對包法利夫人的勾引就進一步;商人勒儒敲詐勒索她,一直讓她賒購、籤期票,一步步套光了她丈夫的薄產;情人在有難時拋棄她;公證人紀約曼先生無恥地趁人之危,想要佔她便宜……福樓拜對於包法利夫人的遭遇冷靜客觀地進行剖析,不動聲色地把「正人君子」與「不正經女人」對比起來,「任何寫照是諷刺,歷史是控訴」,每一個細節都有著作者的客觀分析,事實勝於雄辯,沒有什麼比福樓拜的這種平淡敘述更能體現對人物的判斷了。 (二)採用小說人物的視角敘事 《包法利夫人》沒有採用全知全能的萬能視角,而是對視角的可見範圍進行了限制,採用了小說中人物的限知視角敘事,作品是場景的展開。在描寫包法利夫人和她的先生夏爾去侯爵家參加晚宴的所見所聞時,敘述者的視角就是包法利夫人的視角,她的所見即是讀者的所見。 福樓拜認為,「最美的東西,永遠是真實的」,因此,他的小說人物視角使讀者很難去概括一個主題,在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內容都是場景的展開,他同時重視人物心靈的再現,比如小說第二部第5章中描寫包法利夫人在產生了與萊昂私奔的念頭時的心理,從一開始的「再沒有什麼比這兒更乏味的了」、「她瞧著他,厭惡之餘又感到可笑」到其後的「她想道」、「特別使她惱怒的是」、「她感到」等文字的使用,看起來都是比較外化的,但卻是人物的深層內心,而這一系列的活動又是以她的心理活動,即人物視角展開的,帶著人物當天不耐煩的味道。福樓拜的這一創新,是對此前的巴爾扎克等人再現的面面俱到的精細描繪是一個很大的突破。 (三)以白描手法塑造人物個性 在塑造人物個性的努力上,福樓拜盡力排除了一切個人的主觀因素,而是運用白描手法,僅僅經由人物的行動和極具個性的言語在表現他們的個性。比如說他描寫魯道爾夫的花花公子的特徵,使用地手段是魯道爾夫說的一段令人生厭的、發冷的語言:「可憐的女人!她準是在渴望愛情,像案板上的魚渴望水一樣,只要我說上三兩句挑逗的話,她準會愛上我,我敢肯定!她會很溫柔!很迷人,對,只是將來怎樣甩掉她呢?」而在寫公證人紀約曼先生的可惡嘴臉時,則是通過他的行動和語言,走投無路的包法利夫人來懇求他的幫忙,「他吃著嫩牛肉,喝著茶,他的下巴往回收,碰到天藍色領帶……他古怪地笑著,有幾分諂媚,也有些難以捉摸」,對包法利夫人的訴苦無動於衷;當包法利夫人設法取得他的同情時,「他還在繼續吃著,但整個身子都轉向了她,他靠她這樣近,膝蓋都碰到她的靴子上」,他動著壞腦筋,「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貪婪地印上一個吻,然後放在他膝上;他一面輕輕撫弄她的手指,一面絮絮叨叨地說著討好的話」、「他的手在她的袖口裡往上移動,要去捏她的臂膀……一股強烈的願望使他無法抗拒……他一把摟住她的腰」,紀約曼好色、卑鄙、無恥的浪蕩本性都在平白無奇的白描中暴露無遺。 福樓拜認為小說家應該遵循的基本原則是「透徹地理解現實,通過典型化的手段忠實地反映現實」,由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福樓拜對生活的觀察是非常敏銳透徹的,他發現了人物深處的複雜行為動機和沒有暴露的本質,卻只是冷靜客觀,實事求是地剖析,這是《包法利夫人》中對小說藝術的一個非常偉大的開拓!
二、描寫對象的尋常平庸 《包法利夫人》寫作的年代,七月革命的風暴已經平息,既沒有之前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也沒有社會交替引起的巨大變化,一切都處在相對穩定的平庸之中。往昔的思想家、鬥士等英雄人物都仿佛在一瞬間無用武之地,活動在這一時期的,是再平凡不過的尋常平庸之輩,過著鄙陋可厭的實際生活。 「如今該唱唱別的歌了。」在福樓拜筆下,以往作家所常寫的英雄人物被生活中尋常平庸之人取而代之。包法利夫人是一個農家的女兒,夢想著傳奇的愛情,實則只是一個鄉鎮醫生的妻子;魯道爾夫是一個鄉紳,但是道德敗壞;萊昂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見習生,自私怯懦,叫人看不起;夏爾是一個鄉鎮醫生,志無高遠,老實巴交……每一個人都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他們有的追求成功卻又淺薄庸俗,每一個都沒有特定的標籤可以定義,甚至不乏庸人自擾。 最典型的包法利夫人嫁給了無雄才大略、談吐平板的包法利醫生,鄉鎮生活平庸、單調,包法利夫人在其中覺得抑鬱苦悶。在面對「偷情」之後的自責時,她也嘗試去扮演一個賢妻良母,卻只感到對生活的厭倦,對愛情的渴求。她有很多弱點,犯下了許多過失。總而言之,福樓拜竭力塑造的包法利夫人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她既尋常,又平庸,但她卻是一個完美的文學形象。 莫泊桑曾經說道:「《包法利夫人》中,每個人物都是一種典型,都集中了同類人物內在氣質的各種特點,因而成為這一類型最逼真、最突出的形象。」不可否認的是,包法利夫人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有原型,但卻遠遠超過了真人真事的範疇。可以說,福樓拜他寫的可憐的包法利夫人的矛盾苦痛,總而言之,福樓拜竭力塑造的包法利夫人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她既尋常,又平庸,但她卻是一個完美的文學形象。
三、準確精煉的文本語言 福樓拜認為:「離開文本無作品」,這句話充分地說明了他對文學藝術的追求。這可以解釋為,福樓拜要在作品中尋求最好的藝術形式。在《包法利夫人》中,絕少誇張,極少形容詞的堆砌,福樓拜的行文準確、精煉,簡單、平實,往往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一個人的形象。比如他寫做女兒時的包法利夫人的天真爛漫,「她把杯子送到自己嘴邊,由於他的杯裡幾乎是空的,她得仰起頭來喝,她頭往後仰,嘴唇往前突,脖子伸得長長的。在她什麼也沒喝著時,她樂得笑了起來,她從兩排細白的牙齒間伸出舌尖,一點一點地舔掉杯底的酒。」這段描寫文字簡潔流暢,質樸鮮明,一個調皮活潑的女孩子形象躍然紙上。再如他寫夏爾與愛瑪新婚時的心理活動時,則這樣寫道:「這時他想起了自己結婚時的情景……她感到有些悽涼,就像一座家具都搬空了的房子。在他那給喜宴的熱氣擾得昏昏然的腦子中,這些溫馨的回憶和愁悶的心思絞在一起」,這時的言語充滿了物是人非的哀傷,夏爾心中的愁悶很容易引起共鳴,韻味十足。 《包法利夫人》文字錘鍊到讓人嘆服的地步,農業評比會是包法利夫人失足的關鍵點,這種五光十色的場面,他兩個畫面同時進行,卻紊而不亂,萬餘字篇幅,既交代了故事情節,也刻畫了魯道爾夫的花花心腸。 綜上,福樓拜對傳統現實主義觀念的突破,在文本結構和敘述方法上顛覆性的創新,都是他在小說藝術上的創新。他的種種創新的實踐,使得他在法國文學史上被看作是浪漫主義和自然主義之間承上啟下的作家,甚至因為冷靜客觀的敘述風格而被一些評論家稱作是現代小說的先驅。這些都奠定了福樓拜在法國文學史上不朽的文學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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