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電影歷史備忘錄(歷史鏡像與萬鈞之力)
2023-07-05 16:15:45
作者:王 田(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副研究員)
新春伊始,「2021年中東歐國家優秀影片播映活動」在央視電影頻道拉開帷幕。除了匈牙利電影《日暮》等陸續被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引進公映,來自巴爾幹電影大師庫斯圖裡卡的《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希臘懸疑片《侍應生》、拉脫維亞動畫片《狗狗救地球》等影片也陸續在央視電影頻道播映。
此次播映作為迄今規模最大的中東歐國家電影交流活動,其地域之廣泛、類型之豐富,無疑推動了中國觀眾對於多樣性的電影文化與遙遠國度的認知,如羅馬尼亞影片《橡樹!十萬火急》講述了武裝起義抵抗納粹的真實歷史,捷克影片《動物園長夫人》講述了二戰時一對夫婦無私營救猶太人的傳奇故事。這一前所未有的電影盛事,為中國與中東歐國家的友好往來注入人文新動力。
電影《地下》劇照資料圖片
塞拉耶佛老城王田攝
先鋒的歷史鏡像
開幕影片《日暮》成為多年來國內影院上映的第一部匈牙利電影,也是才華橫溢的電影人拉斯洛·奈邁施的第二部作品。拉斯洛·奈邁施的處女作《索爾之子》獲得當年塞拉耶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並於第二年榮膺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索爾之子》是一部嚴肅而沉重的歷史題材作品,源於拉斯洛·奈邁施的家人在納粹集中營的經歷。故事講述了二戰時身為納粹集中營「特遣隊」隊員的猶太人索爾,是一名負責處理死屍的囚犯,某日在毒氣室遇難者中發現了自己「兒子」的遺體,他作出了人生中最大膽的決定——拼死奪回「兒子」的屍體,並找到一位猶太牧師為「兒子」下葬。事實上悲慘死去的孩童並非索爾之子,但是,天下孩童皆是索爾之子。
作為匈牙利電影大師貝拉·塔爾的弟子,拉斯洛·奈邁施卻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這位學院派出身導演的影像策略異常清晰而堅定,他以標新立異的拍攝手法,探索了一種捨棄上帝全知視角的浸入式敘事:從一而終的虛焦鏡頭,將主人公索爾從群體中抓取出來,環境變得模糊,觀眾的感官卻變得敏銳,隨即浸入索爾的視覺和聽覺。手持攝影以過肩鏡頭尾隨著索爾,始終保持著索爾視角的高度,這是一個從恐怖內部觀察「恐怖」的視角,觀眾變成了索爾,不知往哪裡去,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聲音系統使同一個環境充滿多種存在——軍官的命令、受難者的尖叫、黨衛軍的咆哮、來自歐洲各地囚犯的不同語言……拉斯洛的靈感來自一本回憶錄《灰燼中的聲音》,作者便是當年在納粹集中營裡處理死囚屍體的特遣隊員,書中記錄了他每天的日常工作。背負著沉重歷史遺產的年輕導演,不計代價地還原歷史真實——由專攻大屠殺的歷史學家監督拍攝現場的場景設置,包括燈光與色彩的使用;由意第緒語顧問監督方言口音,甚至再造一些已經消失的詞彙。
《索爾之子》創造了一種不一樣的大屠殺敘事:電影時間和真實時間一致。同時避免了傳統大屠殺電影的殘酷與慘烈,極盡克制。然而,少即多。這幾乎是第一部在視聽語言上還原當年納粹集中營恐怖的電影,2015年筆者曾造訪奧斯維辛集中營,在電影裡浸入索爾的視覺與聽覺時,儼然如同在當年的奧斯維辛集中營裡惶恐地走了一遭。
2015年的塞拉耶佛電影節,是筆者參加過的最不輕鬆但最有份量的電影節。中東歐年輕一代電影人以滿腔的誠摯與革新的手法勇敢地觸摸歷史。也許並非巧合,連續兩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都來自中東歐:2016年的匈牙利電影《索爾之子》和2015年的波蘭電影《修女艾達》。後者同樣使用了獨樹一幟的影像策略:黑白攝影,4∶3的老式銀幕比例,構圖極其獨特,人物始終偏離中心、被邊緣化在取景框下方,大量的畫面留白造成視覺和情緒上的荒涼感與肅穆感,映襯了歷史與現實重壓下人心的脆弱與渺小。影片對白極少,極盡克制。故事講述了在修道院裡長大的孤兒艾達,於二戰後踏上了尋找自己身世謎團之路,她的迷茫也訴說了後大屠殺時代身份與信仰的危機。
此次影展的開幕影片《日暮》,同樣講述了一個尋找身世之謎的女子。在一戰前黃金時代的奧匈帝國,神秘女子伊瑞斯來到布達佩斯,她被拒絕進入已故父母的帽子店工作,開始追逐黑暗中的謎。較之摒棄巴洛克美學的《索爾之子》,拉斯洛在《日暮》中以35毫米膠片的油畫美學再現了他心中那個非常夢幻的時期。拉斯洛從二戰來到一戰,我們如同跟隨著索爾的所見與所聞一樣,在《日暮》中繼續跟隨著女主角的主觀視點,在一戰前的奧匈帝國城鎮裡四處穿梭遊蕩。「塞拉耶佛事件」爆發的前夜,城市籠罩著不安與不詳,貴族階層沉溺於陰謀,城市平民充斥著暴力,女主角被無助與惶恐地推著向前走。在一個特定社會中如何選擇自身命運?拉斯洛用一場浸入式體驗刻畫了處於十字路口上的文明。
《日暮》的片名如同隱喻。小說家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深情回憶奧匈帝國的輝煌、世界的文化中心維也納,電影人韋斯·安德森以茨威格的小說為靈感拍了《布達佩斯大飯店》,奢華的全明星陣容、文學性的嵌套結構、象徵不同時代的銀幕比例以及美輪美奐的布景裝飾,一個現代美國人想像了一個不復存在的老歐洲。那是一個禮儀與優雅的老歐洲,飯店領班奧古斯特熱愛詩歌,即使在戰爭逃亡中也不忘噴香水,同樣像茨威格一樣,在野蠻降臨的時刻,以殉道作為對世道崩塌的回應。
良知的萬鈞之力
中東歐國家有著深厚的歷史與豐厚的藝術,其充滿風情的中世紀建築、多樣化的文化,也吸引了諸多好萊塢電影人來此取景,如《碟中諜》便是在布拉格拍攝的。
在布達佩斯夜遊多瑙河,一邊是壯觀的議會大廈,另一邊是古老的漁人碼頭,李斯特音樂學院大廳的馬賽克壁畫充滿古典唯美的氣息。在巴爾幹的克羅埃西亞,一座完整華美的中世紀古城杜布羅夫尼克成為《權力的遊戲》的天然取景地;首都薩格勒布撲面而來奧匈帝國的昔日輝煌,1895年建成的國家歌劇院傲立街頭,1880年竣工的宮殿是科學與藝術學院,聖馬可教堂的馬賽克屋頂像個童話。中東歐是一個如此華美、然而又飽含傷痛與深情之地,1991年克羅埃西亞戰爭發生時,集才華、英俊於一身的鋼琴王子馬克西姆,在每天有上千顆手榴彈爆炸的家鄉小鎮,於戰火中演奏《克羅埃西亞狂想曲》,夕陽中的殘垣斷壁做了舞臺背景,古典琴鍵上落下狂野的哀傷。
此次展映的《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亦以戰爭為背景,是巴爾幹電影大師庫斯圖裡卡第一次自導自演,與義大利女演員莫妮卡·貝魯奇共同演繹的戰時小人物的奇幻人生。荒誕,常常是我們對於巴爾幹電影的直觀印象。庫斯圖裡卡獲得坎城電影節金棕櫚大獎的影片《地下》,在一場荒誕的鬧劇與戲劇之後,結尾一幕無限感傷:一群人在音樂中狂歡,腳下的一小塊陸地脫離了大陸,無依地向大海漂去。這是對南斯拉夫解體的創傷隱喻——他的國家不復存在了。庫斯圖裡卡借鑑夏加爾的畫作,常常讓他的人物飛起來,現實如此沉重,他給了人物逃離的一刻。庫斯圖裡卡悲喜劇的偉大在於:四周戰火正熾,但他確認了喜樂仍在。
創立於1995年的塞拉耶佛電影節,歷經二十年,不僅未被戰火與動蕩所侵蝕,反而漸漸盛大,成為巴爾幹地區最具影響力的電影盛事,同時躋身歐洲十大電影節之列。它不追求以大明星、名導演或熱門影片來奪取眼球,而是清晰堅定地形成自身的定位,主競賽單元的作品全部來自巴爾幹國家,旨在努力展現這一地區獨特的文化藝術。在2015年的主競賽單元中,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波赫聯合拍攝的《太陽高照》最具巴爾幹特色:三個愛情故事設置在三個連續的十年間,兩個相鄰的巴爾幹村莊背負著長久的民族仇恨,帶給愛人們無盡的危險與創傷。當年電影節的最高榮譽獎「塞拉耶佛之心」頒給本尼西奧·德爾·託羅,在於他主演了《美好的一天》。這部黑色喜劇以克羅埃西亞和塞爾維亞的民族衝突為背景,讓觀眾在一路笑聲中感受真實的荒謬與悲情。敘事始於落入一口水井中的屍體,人們找來繩子救人,卻陷入了困境——井口被國界線一分為三,不知該是哪國的責任,直到一場大雨將屍體浮起……沒有戰爭場面,卻無處不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中。
事實上,不少優秀影片和電影人都是從塞拉耶佛電影節脫穎而出的。不過,一如歷史中的塞拉耶佛是多種文明交融之地——在這裡看得到天主教堂,也看得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四百年統治留下的清真寺,儘管塞拉耶佛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非常「巴爾幹」,展映單元卻非常國際化。當年伍迪·艾倫的新片《無理之人》、梅麗爾·斯特裡普的新片《瑞克和閃電》等都在夜晚露天影院熱映。
中東歐是一個人文積澱厚重同時又充滿歷史複雜性的地區,在這裡誕生了許多電影大師,如傑出的「波蘭學派」,捷克的伊利·曼佐,匈牙利的貝拉·塔爾等。作為拉斯洛前輩的貝拉·塔爾,以黑白影像帶來萬鈞之力,長達七小時的《撒旦的探戈》被美國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稱為「每一分鐘皆雷霆萬鈞」。貝拉·塔爾的封鏡之作《都靈之馬》更是上升到一種哲學表達的高度,關注人類的苦痛與命運。尼採曾在都靈生活過,有一天在街頭看到馬車夫鞭打一匹倔強的馬,他衝上去抱住馬啜泣……貝拉·塔爾以此為靈感拍攝了《都靈之馬》。著名哲學家朗西埃說:「看完他的電影感到幸福。」
黑格爾在《美學》中闡釋了藝術哲學,認為藝術作品有能力將主體從有限的感官世界中解放出來,「現象與經過精神飛躍的藝術相比,反而藝術是真相,現象是假相。」正是藝術的崇高性,將觀眾從自身的有限性中升華。
2021年春天的這一場電影盛事,如同將中國觀眾帶去遙遠的中東歐,觸摸了其豐富的歷史、優秀的藝術與奇幻的想像力,在多樣性的電影作品中獲得了視野的開拓與精神的升華,加深了對世界更廣闊的認知以及與中東歐國家的民心相通。也許,這正是文化互鑑的意義所在。
《光明日報》( 2021年04月15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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