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馮小剛(馮小剛最有荷爾蒙的電影)
2023-08-06 15:37:06 6
文 | 王重陽lp
「螞蚱吃了莊稼就變成了人,人造反就成了螞蚱。」
2012年,在《一九四二》上映前三個月的時候,很多影城貼了它的海報,發行方做票房數據表時內部統一了一些說法,發片的、寫稿的都有些膽戰心驚,因為在當年一眾都市愛情和拳腳相加的時節裡,這部顯然有些「晦氣」的電影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但那年一位同事在深夜做完排片表後跟我說了一句話:
「看完這部電影,吃飯的時候真香!」
我倒還好,只是當年因為要觀影做宣發計劃看了好幾遍,張涵予飾演的安神父,成了我印象中先是嬉笑後是敬畏的人物。
他堅定信仰,對茫然無措的災民們說:
「他為啥這般下場嘞?因為他不信主!」
可當安神父自信滿滿誓要做當年帶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摩西後,那些悲慘和無力也在擊潰他的信仰。
於是,安神父一臉菜色地走進修道院向主教提出質疑:
「是不是世上發生的一切都是主的旨意?災難不是主的旨意,是惡魔的詛咒!」
這句疑問來自於他一路的所見所聞,餓殍遍野、賣兒賣女。
影片開場的獨白細述了在一九四二年世界上發生的幾件大事,還包括了領袖們的感冒。最後「我」慎重而小心地說:
「那年,家鄉發生了一場旱災。」
一
三升小米打龜孫
《一九四二》有兩條線索,一條以官場應對災難作為主線的襯託,一條則是以災民一路逃難的故事作為全片的主要情節。前者恰到好處的、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講述了「指點江山」的「大局觀」,似乎如此看來更能讓人理解在一場饑荒中為什麼大家都活得如此艱難。
大災遇到大戰,主戰場位於河南。
國軍將士在拼死抵抗,有人說:「你們的軍糧我可以免,但我的兵要吃飯,不吃飯怎麼打鬼子?你們要顧全大局。沒有國哪兒來的家?!」
於是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李雪健 飾)跑到重慶找蔣委員長(陳道明 飾),來了沒說一句話,卻先聽到陳布雷(段奕宏 飾)跟他匯報各種軍國大事。等委員長要外出時問他一句:「你幹嘛來了?」他憋了半天說「沒事」。陳布雷問他「你怎麼不說呢?」李培基有些靦腆:「我聽你們說的都是大事,我覺得不好意思說。」
他又輾轉回了河南,親眼面對各路財主和老江湖們。
在一陣踢皮球的訴苦中,畫面切換到了普通老百姓彼時承受的苦難中。他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活在了一個亂世。
那麼亂世之中什麼樣的人最得志呢?自然是小人。
老馬(範偉 飾)本是個夥夫,陰差陽錯成了「戰區巡迴法官」,身邊的人問他為啥不叫「災區」叫「戰區」呢?老馬憑他的本能回答:「叫『災區』就顯得不夠大氣了!」
於是在「戰區」中他遇到了不久前還守著一片土地的財主範殿元(張國立 飾),他家產被搶,只好居家逃難,他也不是沒想過不抵抗,可哪怕喊出「一人三升小米跟龜孫幹了」也敵不過烏泱泱的災民,最後還把兒子(趙毅 飾)也折了進去。
無奈之下,同鄉瞎鹿(馮遠徵 飾)和老婆花枝(徐帆 飾)跟著老爺一起「潤」,都想逃活命,長工栓柱(張默 飾)也拿著老爺給的槍要一路保護他們。可還沒走出多遠就被老馬抓住了。
老馬問:「你們逃荒帶著槍幹啥?」範殿元唯唯諾諾:「怕路上不安生。」老馬怒了:「路上有什麼不安生的!你這樣搞分明就是惡毒攻擊我大民!」最後被範殿元用白面收買了過去,槍收了,人放了,老馬再接著「刮」其他人。
接著他們繼續上路,不但要躲饑荒,還要躲殘兵的搶掠和天上的日軍飛機,災年裡倒黴的都是老百姓,是個人都能往他們身上「噶」一頓。
所以範殿元隨後只能眼睜睜看著糧食被搶、家財被搶、老婆餓死了、兒媳也在生完孩子後死了,與他一路上糾纏不清的瞎鹿也死在了潰兵的鐵鍋裡。
剩下的拴柱、花枝和女兒星星(王子文 飾)成了彼此一路依靠的見證。
二
一條人命兩張餅
「把我賣了吧,我還有條活路。」星星說,說完就去了人販子面前問:「你看我值多少糧食?」
星星這個角色設置得很好,隨著災荒路上的行進,她從一個朝氣蓬勃充滿浪漫的女學生逐漸變成了一具只求苟活的行屍走肉,從愛護書籍到撕了當柴火燒,從珍愛家養的貓到要求殺了貓以後「分碗湯」,從糾結栓柱一塊餅「親一嘴」的糾結到坦然去陌生男人那甘願「侍奉」。
她能讓觀眾感受到一個人的自尊與夢想是如何被一步步擊碎的。
一個腦滿腸肥的「客人」問她:「你咋老是站著說話呢?」
她說:「我是吃得被撐住了,彎不下腰了。」……
那「客人」都傻了,然而沒過多久,他也不好過,因為「發國難財」被綁出去遊街然後槍斃。槍聲過後只有「留白」:
那些被他搜刮的災民還好嗎?
一點也不好,同樣麻木的花枝為了保住孩子,把自己賣給了鰥夫,臨走前領著拴柱去了一片草地,她脫下褲子說「你這輩子沒個媳婦,我當你一回媳婦,可你答應我,照顧好我的孩子。」
栓柱答應了,遠處的範殿元看著這兩個早已在心裡成了親人的「窮苦人」,失去了財富的他終於「感同身受」起來。
躲過了盤剝、飢餓和死去了親人的災民們一路扒火車想從河南流竄到山西討活路,似乎在車頂上大家都在睡著,沒睡的也勉強在眼中保留一些希望。
火車在入山西境時卻被軍人攔下。
司機說:「我們是接到命令的,要讓他們過去。」
軍人說:「我們也是接到命令的,不讓他們過去。」
由此可見「一個地方一個說法」這種事早在民國就有了。由此產生的絕望」也不獨於戰火,只永遠為難無助的百姓。
求生的災民們跳下火車四散逃開,一面躲「追兵」一面躲饑荒,躲著躲著,孩子不見了,老人被踩死。範殿元的孫子也在爺爺驚慌失措中被捂死。花枝賣身求活的孩子也終於在拴柱手中失散了。
對,人命在災荒中就是如此易失,因為黑壓壓的一片人,誰顧得了誰?
留下的只有辨不清身份的倒臥,還有倖存者今後想起時的愧疚和……麻木。
三
遇事不決甩包袱
「政府統計死亡一千二百六十人。」
「實際上呢?」
「三百萬人。」
李培基走到蔣中正身後,仰望著領袖。
當他轉過身看著李培基時,那副悲憫的表情卻在瞬間讓我理解了唐宗宋祖和秦皇漢武:
「這個世界上我最羨慕兩個人……他們沒有負擔,可以融合民眾。」
然而我分明記得當陳布雷跟他說「外國人都說你放棄河南了」的時候他還在生氣「誰說我放棄河南了?!」影片同樣留白——
不發糧、只守土。也許真就「沒放棄」吧。
若以演員飾演的角色進行大膽「穿插」的話,我甚至想起當「無名」用劍柄抵住「秦始皇」時告訴他的最後一句話:
「死去的人請大王記住,那最高的境界。」
在「境界」的另一邊,拴柱身邊只有一個風車,他也早已成了行屍走肉,唯一激發他反抗的是日本軍官的踐踏,哪怕武士刀捅進嘴裡他還在罵人。
成了日軍夥夫的老馬卻聰明順滑了很多,殺過人的刀上插著饅頭,他驚恐地吃了下去……
其他活下去的人在影片結尾處用字幕交代了去處,留給觀眾想像的空間,那些女人有的泯然於世,有的再也不想回來。
剩下的是後代人對當年這場大災的模糊記憶,記憶之中總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警告:
「人相食,是要上史書的!」
不知道當年有沒有人真的這樣勸過蔣委員長,但鏡頭只能在切換中看到晉豫邊界上,萬念俱灰的範殿元向著反方向走去,途中有人跟他說:「老哥,回去可是死路一條啊!」他只喃喃道:「想著就是個死,死也離家近些。」
直到他遇到一個守在「倒臥」邊上的女孩,他說:「你叫我一聲爺,我帶你活下去」……
也許人最絕望的不是沒有糧食,是失去了生存下去的依賴,而只有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時,求生欲又開始復甦了吧?
四
螞蚱依舊是螞蚱
「我的母親一輩子沒流過眼淚,不吃肉……很多年後當我因為要寫一九四二年發生在老家的這場災難去問我母親的時候,她愣了一下說『都過去這麼久了,我都忘了,你再提這些糟心的事圖個啥?」
有一年馮小剛罵人,說觀眾太「垃圾」這事當年鬧得挺大,不少人回懟他:「你個拍爛片的貨好意思罵我們垃圾?」
但我覺得他是個好人,起碼在《一九四二》這部電影上,他有一個電影人應有的良心,也揮發出一位文藝工作者應有的「荷爾蒙」。
再後來,他的荷爾蒙揮發出另一部嘆為觀止的《我不是潘金蓮》,同樣也是華語電影的大讚之作。
因為這兩部電影,讓我開始正視這位以拍賀歲片發跡的導演,我認為他很優秀。
曾有負面評價說「《一九四二》這部電影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多少有種無法繼續往下探討的負氣感……」
但有一說一,你讓他怎麼「繼續往下探討?」
什麼?讓我往下探討?呸!我又不傻。
我只討論電影,並在電影中感受馮導帶給我的巨大的、無以復加的、難以言明的悲愴和人性。
電影在接近尾聲時,飛機上有兩位日本軍官在討論接下來的計劃。
一個人說:「等接收了災民之後,給他們糧食給他們槍,讓他們幫咱們打國軍。」另一個人問:「怎麼可能?他們是中國人!」那人卻說:「沒錯,可他們首先是人。」……
十年過去了,這段對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站在一個普通人通視歷史的視角去看待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比如《一九四二》、比如馮小剛罵人、比如「父母僕人」等都在十年的觀望中通透瞭然。
每個人都是歷史的觀望者,也是歷史的締造者,區別只是有的人成了指點江山的偶像,有的人成了史書中毫無感情的的數字。
可無論是誰,他們的後代是否正視或無視這段歷史,歷史終究是真實發生過的,只是需要有人用鏡頭詳實地記錄下來,讓人去正視去銘記去避免一些「我這麼做不會重蹈覆轍吧?」的念頭。
然後等觀眾看完後再去品味歷史中的眾生百態,以及應對災難時的大義凜然與無可奈何。就像我,除了記住悲傷和憤怒,還記住了老馬在牛車上得意洋洋地說:
「等這場災過去,咱們可都是『官』了!」
而讓滄桑洗盡了一幅幅悲傷的面容後,在俱都喜氣洋洋的表情之下,我還記住了另外一句話:
「餓死人的年頭很多,你問的是哪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