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怨
2023-07-15 21:43:53 2
1.棋子
清瑩第一次見到錚炎,只記得她腳上那雙攢著明珠的寶鞋。鮮紅的緞子,渾圓的珍珠,貴氣逼人之中又透出一點淡淡的血腥氣味。這位帝國上下惡名遠揚的殘暴公主,大概連正眼也沒有看過她,就叫她跟著管事宮女下去了。
她本來是太子宮的人。只因前兩天,錚炎這裡死了一個叫流霞的宮女,太子便把她送了過來。一路上管事宮女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高大的宮殿沉默得像一個墳墓。
清瑩暗暗地打了一個寒戰。
等把她帶到宮女們的住處,管事宮女又將門牢牢地關上,才輕幽幽地開了口:「你入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想必宮裡的規矩都爛熟了。」
「不敢,」清瑩低著頭。「還要姐姐多多指點。」管事宮女嘆了一口氣:「你倒是個有眼色的人。只怕我們這裡,有眼色也未必是件好事。」清瑩微微一驚:「請姐姐教我。」
「你知道……流霞是怎麼死的嗎?」
清瑩搖了搖頭。但是錚炎的手段是舉宮皆知的,她的手上,就從沒有一具全屍。
管事宮女也不願多說,又問:「那你知道她為什麼會死?」
清瑩又搖了搖頭。
這一次管事宮女回答明白了:「公主說,她極喜歡像流霞這樣有眼色的人,因為太喜歡了,所以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一樣是眼睛,流霞的眼睛就這樣的有眼色……」
清瑩心頭猛地一涼,陡然睜大了眼睛。她看到管事宮女的臉上,是和自己一樣的驚恐。
第二天,清瑩給錚炎上茶的時候,就在她的青玉案上看到了流霞的眼睛。那兩顆圓滾滾的眼珠泡在淡青色透明的藥水裡,裝在一隻水晶罐裡。錚炎饒有興致地單手支著下巴,像一個好奇而天真的孩子,略微歪著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
若不是前一天就早做準備,清瑩差點兒就昏死過去。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手微微抖著,但幸好並沒有發出聲響。
周圍的宮女們每一個都面無表情,似乎都已習慣了這種事。
清瑩偷偷地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退下,卻聽錚炎陡然開了口。
「好看嗎?」
清脆得像玉石斷裂的聲音,聽在耳朵裡,也叫清瑩的心不由自主地「咔嗒」一響,好像也裂了一條小縫。
清瑩穩穩心神,很恭順地回道:「公主是人中龍鳳,自然再好看也沒有了。」錚炎哼的一聲輕笑,轉過頭來。那並不是一張絕麗的容顏,眉宇間還滲透出一絲和女子極不相稱的暴戾。卻有一種叫人無法移開眼睛的氣度和神韻。
「我問的是這罐子裡的東西。」她冷冷地笑著。
清瑩發起抖來。
錚炎的眼神越發冰冷,簡直像刀子一樣刮著她的皮膚:「別以為我不知道太子為什麼送你來。他不介意再送人過來,我也不會介意這水晶罐裡再多盛一雙漂亮眼睛。」
清瑩一下子癱跪在地。流霞一直都是太子安插在這邊的眼線,原來錚炎早就知道了。
錚炎雖然只是一個公主,卻是皇帝最鍾愛的孩子,遠遠勝過任何一個皇子。本來太子還不曾感受到威脅,直到一次中秋盛會上,皇帝當眾道:「錚炎是天生的王者,生來就有殺伐決斷的欲望,她比她的任何一個兄長都有資格執掌乾坤。」
清瑩不想去探究皇帝的話裡究竟有幾分真意,但是太子從此將錚炎視為眼中釘卻是十成十的真切。太子曾親口在東宮說過,總有一天要喝她的血。
於是,她和流霞就都成了棋子。而大人物的鬥爭之中,最先消失的永遠是棋子。
2.宮女之死
夜晚降臨的時候,清瑩一個人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她也算有資歷的宮人,不必和許多低等宮人擠一個大間,而是和另一個宮人共用一間屋子。她現在睡的這張床,就是之前流霞的。她一直都在拼命地想,她以後該怎麼辦?也會和流霞是相同的結局嗎?
床鋪之上似乎還殘留著屬於流霞的脂粉香氣。薄薄的棉被冷得像是在冷水裡浸泡過一樣,只會把她身上僅有的一點熱氣也帶走。
恐懼就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
同屋的宮人卻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很早就響了起來。幽幽的黑暗中,只有窗外的皓月灑入一點如水的白光。清瑩怔怔地看著那扇窗,一心想著:誰能幫幫她,就算是鬼也好。
仿佛是回應她一般,只一會兒,眼角的餘光裡似乎真多了一道陰影。
清瑩,清瑩。
有一道女人聲音在夢囈似的呼喚著她。
清瑩不覺打了一個冷戰,她記得那道聲音。心臟猛地收縮起來,差一點兒就停止跳動。她不敢轉頭,可是又很想看清楚那道陰影,只能悄悄地將眼珠轉動到眼角。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隱藏在黑暗裡,看不清楚臉,但是黑洞洞的兩隻眼窩裡有紅色的鮮血蜿蜒而下。「嘀嗒,嘀嗒」,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是流霞。
「別怕。」她說,「我是來幫你的。」清瑩動了動乾澀的嘴唇。明明說不出話來,卻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
「幫我?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想讓自己死得毫無意義。你也不想步我的後塵吧?」
清瑩心裡一動:「你要怎麼幫我?」
流霞的嘴角漸漸地彎了起來。不知是不是清瑩的錯覺,有一股無形的寒氣也隨著她的笑容明顯起來。像一根根的銀針刺進了她每一個毛孔。
清瑩就這樣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同屋的宮人一如既往地早早醒來。幾乎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吊在房梁上的清瑩。清瑩正對著她,用一根紅綾掛住了自己的脖子。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血紅血紅地看著前方,舌頭卻沒有拖很長,只是微微地頂出了嘴唇。
宮人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昏死了過去。
一個小宮人的死完全沒有給皇宮帶來任何的不同。也就是幾天的事兒,那個叫清瑩的宮人就被所有人遺忘了,連流霞還不如。誰讓流霞是被錚炎公主活活剜掉雙眼而死,清瑩卻只是自己吊死而已。
太子又給錚炎送了一個叫素月的宮人。
管事宮人領著素月去見錚炎的時候,還以為也和以往一樣,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孰料錚炎竟端坐在青玉案後叫素月抬起頭來,甚是仔細地看了一回。素月發著抖。錚炎看得越久,她的臉色便越蒼白。
太子的手上越發沒人了。錚炎心想。這叫素月的,不單不如流霞,連清瑩也不如了。不過,這也正是她要的人。
「過來。」錚炎對素月招了招手。素月年輕的臉上剎那間浮起一絲恐懼。但是她還是過去了。放在青玉案上的水晶罐裡,一雙養在淡青色藥水裡的眼睛還是那麼的黑白分明,動也不動地盯著她。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呢?」錚炎淡淡地問,「如果是想死的話,是想像流霞一樣的死,還是想像清瑩一樣的死?」
素月緊繃著身子狠狠地抽了一口氣,立刻就埋頭大哭起來:「公主饒命!」
「家裡還有親人嗎?你是想親人活,還是想自己活?」
素月驚得呆住了。心口變涼的時候,才認命地作出選擇:「公主要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做什麼,求公主饒過奴婢的親人。」
錚炎微微地揚了一下嘴角:「你倒也不是太笨。」說著從身上解下一隻錦繡香囊,「啪」的一聲,輕輕扔到素月低伏的額頭前,「這是賞你的,可要仔細收著。」
素月誠惶誠恐地摸索到那隻精緻的香囊,綿軟的觸感裡似乎夾帶著什麼東西。她悄悄地抬起頭,偷覷了一眼錚炎離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3.夜宴
三日後,錚炎公主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夜宴。所有的皇子和公主都應邀而來,包括皇帝也帶著最寵愛的妃子早早來到。有舞姬歌童,有佳餚美酒,人們還是其樂融融的,至少面上還維持得似模似樣。
最後一道菜,是皇帝特意賞賜的。早上,京郊的一條大江裡捕到了一隻大鼉,皇帝馬上就叫人送到了錚炎這裡。錚炎命庖人做成羹湯,細火慢燉了數個時辰,只等這最後一刻作壓軸好戲。
宮人們手捧金碗玉勺迤邐而上時,那濃鬱得化不開的香味就飄滿了整個宮室。即使是金枝玉葉,這樣的大鼉也可遇不可求,每個人的臉上或明或暗地流露出各種神色。
太子畢竟是太子,心裡頭也在百轉千回,臉上卻仍是笑得雲淡風輕。直到他看到,那個端湯給他的人竟是素月的時候,那笑容才不覺凝固了一下。
素月的臉色竟然很好。膚白如玉,頰染桃花,一張櫻桃小口紅豔欲滴。但再仔細一看,便知道這樣的好臉色不過是精心妝飾出來的。她的手在微微發抖,她的眼睛一直不敢看他。
太子悄悄地蹙起了眉頭,看著她發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將那一碗鼉肉羹放在他的面前。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就坐在皇帝身邊的錚炎。那張並不出色的面容也正好抬起頭來,看向了他。血緣這東西當真奇妙,只是淡淡的一個眼神接觸,太子便明白了。
一碗碗的鼉肉羹被端起,品評讚美之聲隨處可聞。太子卻冷冷地盯著那一碗羹湯,遲遲沒有拿起玉勺。雪白濃稠的肉湯散發著一陣陣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只可惜是致命的香氣。他早該想到的,錚炎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地辦這一場盛宴。
「皇兒,你怎麼不吃啊?」
皇帝突如其來的發問,將他驚醒。腦子裡飛快地一轉,便有了託辭:「父皇恕罪。兒臣近日身上不大好,太醫說要戒大葷腥之物。」
錚炎笑著插入:「那皇兄可真是沒口福了。」太子便也笑了一笑。
小小的一碗羹湯很快就嘗盡了。不少人還意猶未盡,不時地說些閒話。一場恐怖的災難就在眾人毫無準備的時刻,猛然降臨。
第一個倒下的就是皇帝的寵妃。她突然捂住肚子,一張花容月貌的臉扭曲得不可思議。皇帝大吃一驚,連忙扶住她,卻連自己也痛起來。那痛苦就像可怕的瘟疫。一瞬間就傳染遍了全場。公主皇子們紛紛倒下,呻吟之聲不絕於耳。
錚炎慘白著臉,惡狠狠地看向太子,一把推翻了面前的鼉肉羹,殘存的一點湯汁灑在了桌子上:「羹裡有毒,快傳太醫!傳侍衛!」
馬上就有宮人飛跑出去。不一時,殿外就傳來侍衛們「譁譁」的鐵甲聲。
皇帝也陡然驚醒,視線不自覺地就隨著錚炎一起,定在了太子的身上。臉上的痛苦裡忽然躥出一種讓太子心驚膽寒的篤定:「是……你……」
「不,不是我……」太子慌忙起身。皇帝卻大聲地喊起來:「把他給朕拿下!」
鐵甲的侍衛們已然擁入宮殿,將他拖到了地上。頭顱被強按住的時候,太子才真正幡然醒悟:他的那碗羹是沒有毒的。可是沒有毒,才是真正的毒。
他終究輸給了錚炎。輸得跌入了十八層地獄,永無超生。
這場慘烈的禍事帶走了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太子被軟禁在了東宮。
4.換命
那天晚上,錚炎親自端著一壺毒酒走了進來。所有人都被她留在了外面。
「你不會孤單的,」她把毒酒遞給他的時候,淡淡地笑,「素月已經在黃泉路上等著你,你可以讓她做你最寵愛的妃子。」
太子兀自一驚,不可思議地望著錚炎略帶嘲諷的臉。這話他只和清瑩說過:「難道清瑩並沒有自殺,也是被你殺死的?」
錚炎的臉上浮起一層森冷的笑:「殿下,想不到你還記得那個叫清瑩的宮人。」
殿下?那微妙的語氣,一下子讓太子心裡微微一驚。錚炎是從來不會稱他為殿下的。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張再熟悉也沒有的臉,五官雖然沒有變。可是那神情和眼色,竟然那樣的陌生起來……不,是不相配。這不是錚炎的神情和眼色,而是……而是……
「清瑩?!」太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不覺倒退了一步,「這,這是怎麼回事?」
錚炎笑了:「你該上路了。」
極度的驚恐讓太子毫無抵抗之力,他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任由錚炎將毒酒摁進了他的嘴裡。直到毒酒被灌進嘴裡,身體劇烈地疼痛起來,他依然不敢相信地看著錚炎。
然後,他在她的身後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身影。一個被剜去了雙眼,滿臉鮮血的女人。
於是,太子就睜大著雙眼死去。
錚炎看著太子,卻對流霞道:「他們終於知道,淪為一顆棋子是什麼滋味了。」
流霞微微地彎了一下嘴角:「從今以後,我該叫你清瑩呢,還是錚炎公主?」
錚炎也笑了:「從那一夜,你將她們的靈魂交換開始,這世上就沒有清瑩了。」她低下頭看了看腳上攢著明珠的寶鞋,正是那一日,那個叫清瑩的小宮人低伏在這雙腳下,偷偷看到的那一雙。 「我是錚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