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后:李煜不是我的天
2023-07-15 12:30:45 2
女人的心機
公元961年，南唐後主李煜繼位，這位文藝上的天縱奇才，卻發現自己跟政治世界格格不入，至於哪裡不一樣，他也說不清，唯一能看到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他不想面對。於是他想逃回從前那個文藝世界，而青梅竹馬的恩愛妻子——大周后對音律的愛好，正好給了他一個理由。
很好的解釋，很好的推託，很好的藉口，男人再一次順利並且成功地把責任推到了女人身上。但對於大周后來說，這卻是一個沉重的考驗。其實大周后不是不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從登上帝王之位開始，他們一起守護的那個清純無瑕的夢就要破滅了。
表面上看起來，李煜在後宮沒有什麼寵妃，似乎像從前一樣專心於她，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已在微妙地改變——不被權力腐蝕的男人是不存在的，何況還是帝王之權。她很害怕，於是開始試探性地挑釁。
有一天，她準備彈奏一首琵琶曲，她讓李煜伴舞——如當年那個逍遙的六皇子所做的那樣。結果李煜說：「只要天明之前，你能創製出一支新曲，我就跳舞給你看。」
皇帝，是不可能給任何人伴舞的，但是大周后的丈夫是可以給她自己伴舞的。大周后拋出去的是—個試探性的詢問，而李煜給予她的是一個考驗性的回答——我到底變不變，看你的能力了，你是否依然可以引導我沉溺於藝術世界。這個答案就像男人有了錢，妻子不安，男人告訴她：「要想我不變壞，要看你能不能拽住我的心。」
很多妻子會拼命，大周后也不例外。她徹夜未眠，終於研製出兩支新曲——《邀醉舞破》、《恨來破遲》，以此向李煜展示自己是可以保衛住這份愛情的，哪怕是在帝王的皇宮裡，藝術、平等、尊嚴與愛也可以存在。
李煜默認了，第二天，果然給她伴舞，於是她鬆了口氣。李煜還是那個從前的李從嘉(李煜曾用過此名字)，她想。
李煜的暗示，激勵她繼續向前走。她準備譜出更偉大的曲目——《霓裳羽衣曲》。此曲為唐明皇所創，是當時帝妃之戀的代表作，也是盛唐歌舞藝術的頂峰作品，幾經戰亂以後已經遺失，大周后偶然在後宮圖書館裡找到殘譜，如獲至寶。
經歷過上次的伴舞事件，在大周后眼裡，那份挑釁後的撫慰變成了一種更加執著的「抓住」。於是，她拼盡全力悉心研究，邊彈邊吟，時輟時續，終於還原了盛世之音。李煜很是高興，讓教坊樂師和舞女們排練，終於在某個霞輝滿天的傍晚上演。伴隨著悠揚悅耳的絲竹，舞女們在《霓裳羽衣曲》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大周后想要向李煜展示的是，即使你登上了皇位，我們也還存在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明皇貴妃般的愛情。這就是女人的心機，也是一個女人唯一能守候完整的世界。
圍城不是守出來的
可是，她沒想到，這個肥皂泡很快就破滅了。有一天，她突然病了。
無論大周后做了什麼，她都能感覺到一種變化，在這個男人身上悄悄發生的變化——從前那個至純至美的世界，似乎在天長日久的權力侵蝕下越來越衰弱了。這個男人所做出的微笑越來越勉強，所顯現的深情也越來越虛假，但眼前這一切又必須去拼命維持。於是，她漸漸崩潰。
其實，圍城不是守出來的。同樣，愛情也不是努力出來的。兩個人之間的博弈是一種在本性相似基礎上的用心經營，而這種經營，指的是心靈的同步。
大周后的錯誤，不是在於爭取，而在於她沒有跟李煜一起變化。她拒絕面對現實，卻希望用才華拉住這個男人，希望他永遠停留在當初的「大觀園」裡，希望他永遠是李從嘉，可以跟她一起心無雜念地傷春悲秋、風花雪月。可惜，李從嘉要長大。一個拒絕做皇后的女人，怎麼能長久地做一個帝王的妻子?
不過，她幸運地做了一段時間的夢，因為李煜一直很配合，雖然他早不再是李從嘉，但是現實的壓迫讓他需要再次逃避，而大周后給了一個理由，一個逃避責任的理由。兩個人在互相誤讀裡過了四年，直到大周后在這種表面和睦、實際糾結的拉扯裡慢慢憔悴、病倒，甚至病重。這個時候，終於有人站了出來，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戳破了他們自我催眠式的愛情肥皂泡。
暗流暴發
這位少女史稱小周后，「警敏有才思，神採端靜」。按照流行的說法，這個南唐小三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她比大周后小14歲，當姐姐結婚的時候，她還是稚稚幼女，因為常隨姐姐進宮，得到了李煜母親鐘太後的喜愛。後來姐姐病倒，周家派她來看望姐姐，遇到了姐夫李煜。當時李煜正衣不解帶地侍候大周后，看著妻子日漸憔悴，他痛苦萬分。突然看到小周后青春靚麗的身影，仿佛年輕的大周后重現，並且更加青春而充滿生命的活力，他就心動了。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而我們大多數情況下生活在表面。只是在水底，在深不可測的水底，在無數湧動的欲望的暗流裡，非世俗的、黑暗的、不可預測的潛流正悄無聲息地流淌著，偶或在某年某月某個時刻某個特殊的境遇下，突然像洪水般暴發。
小周后比大周后小14歲，當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大周后已經名動四方、傾國傾城；稍長，姐姐已與李煜恩愛成雙；李煜登基後，這位周家大女兒更是家族的驕傲、南唐女性的楷模，那寬袖長裙、髻邊別花的時尚，那長袖善舞的才華，是小周后比之不及的夢，更是她的目標。
有些心情，恐怕小周后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姐姐的強大陰影下長大的她，一直理所當然地把姐姐當偶像，什麼都要向姐姐學習，偶爾被人比較的時候，會有那麼一點點不舒服。但是有時候，這麼一點點不舒服就足夠致命。女人具有無法遏制的攀比天性，在看似天真無邪的崇拜背後，更多是羨慕，甚至是嫉妒。但這也只是一種暗流，如果不是遇到那時那刻的李煜，這股暗流或許會隨著歲月的打磨慢慢消失。可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命運居然給了她一次超越姐姐的機會。
我們得承認，當她亭亭玉立於李煜面前的時候，她並沒有想過要超越姐姐，更沒對眼前這位帝王姐夫有過非分之想。只是她的美，讓李煜眩暈。李煜正處在兒子夭折、愛妻病倒的極度哀傷與恐懼裡，眼前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大周后，並且更加年輕美貌，他自然驚呆了。
於是，他安排這位美麗的小姨子住在瑤光殿別院的偏僻角落。小周后來的當晚，他恢復了中止已久的晚宴歌舞，急不可待地想跟這位年輕升級版大周后一起追憶曾經的幸福時光。
皇帝的欣賞讓小周后欣喜不已，晚宴上，她故意露了一手玉笙一《春江花月夜》。李煜是個文人，文人總是多情的，尤其在那個悲情時刻。看著升級版的大周后的花容月貌，聽著那「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想著從前的快樂幸福，只覺得眼前的情景天長地久就好了。在一個靜謐的午時，他終於坐不住了。他像初戀的小夥子一樣，眼前晃動的都是小周后。他從妻子病床邊悄悄溜走，來到小周后安寢的別院。旁邊的宮女們正要行禮，被他擺手制止，他躡手躡腳走近房門，從縫隙向裡看，那明明就是妻子年輕時的翻版，並且更為美麗動人。他看得出來，她是把他當皇帝看的，眼神裡充滿讓人愉悅的崇拜與敬畏，他看痴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小周后醒了，看著皇帝的眼光，立刻明白了此時此刻的含義。少女的嬌羞與受寵若驚的欣喜交雜在一起，她突然茫然無措。
一步錯，步步錯
小周后遇到李煜的時候15歲，在那個時代已算成人，但是少女的情結依然羈絆著她。成熟男人對少女是有致命的吸引力的，何況是她從小傾慕和崇拜的帝王?於是，她赴了李煜的約會，她這麼做的動因就不只是一個少女的夢了，更多的是基於內心的一種黑暗衝動，一種由來已久的反抗與欲望——超越婦婦。
當她走到這一步的時候，她知道，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姐姐躺在病床上，自己跟皇帝姐夫有了一手，少女名節已毀。雖然李煜信誓旦旦，但是眼看著一切都沒有改變，姐姐依然是皇后，自己依然是小姨子，卻已名節盡毀……她開始向李煜要名分，要資格，要正大光明。但是大周后正病倒在床，李煜怎麼可能突然納妃，而且還是大周后的妹妹?出於夫妻感情，出於道德顧慮，甚至出於皇帝體面，他都不會也不肯這麼做。他只能好言安慰眼前這位年輕的情人：「等你姐姐的病好了，我們再議……」他沒想到，這句話卻要了大周后的命。
陸遊的《南唐書》裡是這麼記載這段「事故」的：大周后正奄奄於床上，突然見到床帳後面小周后的身影，吃驚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小周后因為年幼不懂事，不會避嫌疑，就說：「已經來了好多天了。」大周后於是非常憤怒，到死也不肯再向外看—眼。
大周后很快就死了。基於男人們的簡單思維邏輯，史官們對這段事故的判斷都是小周后年幼，大周后多心。但是，小周后一向「警敏有才思」，這種事情怎會不清楚?說她年幼被李煜誘惑，又傻乎乎地跟姐姐實話實說，那是為她開脫之詞。她再小再傻，進宮來幹嘛，也不會不清楚。當時姐姐正躺在病床上，即使姐妹情薄，這種事情也會讓人有所負重的，只要是人的話。那麼為什麼偏偏選擇那個時刻暗示給姐姐這個光榮事件?故意。
眼看姐姐一天天病重，但就是不死。當時為了超越姐姐的一時迷亂，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名節已失，身份也丟了。李煜說等姐姐病好了，可是姐姐什麼時候病好，誰也不清楚。少女下了一個跟現代小三們一致的決心：我要讓姐姐知道，皇帝姐夫跟我好了。至於這麼做的後果，她其實是期待的。
姐妹多年，彼此是了解的。她一向不如她，一直被她壓著長大，她知道，她也知道。她安然，她默然，而此時此刻，壓迫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多年的壓抑仿佛從這句「已經來了好多天了」裡得到了補償。從此，她贏了，儘管只是一次，其實一次就行。然後，她沒想，或者她暗中期待，又不敢想。
姐姐在她面前一直是強勢的，以至於聽到這個消息後，憤怒地轉過頭，再也不肯望她一眼。而她也沒有勇氣再站在那裡，從那個可怕的瑤光殿裡逃了出來，仿佛做了惡作劇的孩子——她權當是一出惡作劇。
我寵你，但不愛你
姐姐終於死了，小周后終於如願以償。
其實我們不能說小周后就是個壞人，只不過少女的憧憬與期盼，因為遇到合適的條件合適的機遇，猛然膨脹起來——超越優秀絕倫的姐姐，得到才華橫溢的皇帝姐夫，離皇后寶座也就一步之遙。一切都在證明，她才是周家真正的驕傲。
但是，李煜卻讓她等了三年。當然，他最寵的女人還是小周后。
這位少女，被李煜拋在周府裡孤獨了三年，等到李煜精神出關後，為了獎賞或者補償，決定舉行盛大的婚禮來迎娶她。他命太常博士陳致雍查閱典籍，老臣代表徐鉉、新貴代表潘佑一起決議。不想兩派之間發生了爭議，徐鉉認為國難當頭，財政緊張，應該一切從簡。而潘佑琢磨到主子心意，認為要大操大辦，隆重體面。
由於爭論不下，李煜讓南唐宗叔徐遊來裁定，這位老貴族並無真才實學，全靠祖宗餘蔭過活，因此能巴結就巴結，揣摩上意，力挺潘佑。於是，這次婚禮舉行得浩大而隆重。迎親大典上，萬頭攢動，千巷皆空，大家都擠在一起看皇家氣派，而小周后坐在金碧輝煌的風輦上，珠光寶氣，流金溢彩一三年等待，直到此刻方心滿意足。
李煜對她很好，比對其他女人都好，甚至比對大周后都好一「被寵過於昭惠」。他特意為她蓋了一個花間亭，雕鏤華麗，僅容兩人，每當閒暇就跟她一起在此暢飲；又為她單獨修建了一座花房，內設名貴花卉，外套珍稀的瓷盆，一時繽紛豔麗，精巧奪目，李煜特為之書「錦洞天」。她住的柔儀殿更是華麗非凡，雕欄玉砌，玉鼎金爐，僅薰香用的香料就有十幾種。還有七八個主香的宮女專門負責每天配製上好的香料，用丁香、檀香、麝香各一兩、甲香三兩，勻和鵝梨汁，用文火烘乾點燃。這種香氣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變換，讓人恍惚渺然如夢中……
現在的小周后，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受盡寵愛，似乎該心滿意足。但是讓她有些不舒服的是，李煜是對她比對姐姐更好，但是卻沒有像姐姐那樣的專寵於她。大周后的死亡，似乎給李煜的人生帶來了斷裂，他的後宮由兩個人的世界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變得像一個真正的後宮——他對她最好，但對別人也很好。
但是她要求的不就是這些嗎?超越姐姐，仰慕皇帝，享受萬般寵愛，至於那些女人，只要不威脅她的地位，自然可以暗中掌控，連姐姐都被自己拿下了，還有誰是對手?小周后很滿足。但是李煜滿足嗎?
人，最可怕的是自我欺騙
突然有一天，南唐被攻陷，李煜成了北宋的俘虜，連同她，一國皇后，也被宋太宗趙光義佔有了!
歷史上，亡國妾婦被當朝之君霸佔的例子舉不勝舉，而這個故事之所以如此有名，能引發男人們無數幻想，甚至要到畫圖來滿足的地步，大約是由於小周后從後宮回來以後的行為——「例隨命婦入宮，每人輒數日而出，必大泣，罵後主。聲聞於外，後主多宛轉避之……」
那青春的衝動，那漫長的等待，終於有一天榮登後位，心滿意足地享受著母儀天下的快樂與尊榮，得到了這個男人最多的寵愛，哪曾想大廈就這樣呼啦啦地傾倒了。政治，她從來就不懂，能擺平後宮那些諂媚的妃子已經足夠耗盡她的精力了。一切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化為烏有了呢?她仿佛在做夢。
跟著李煜一起到了北國，被安置在降臣府裡，侍候的宮女那麼少，日常開支都緊張起來，只是還好，那些寵媚的女人沒有跟來，只留下作為正妻的她。一開始，她甚至有點高興。在小女人的心裡，家國太大，眼前只是沒人再爭寵的慶幸、生活不如從前奢華的窘迫、男人不再是皇帝的失落，如此而已。她想她還是鄭國夫人，那些情敵們卻只能做個勝利將軍們的戰利品。只是，突然有一天，這個還能將就的夢變成了噩夢。在隨例進宮的時候，據說新皇帝宋太宗要單獨召見她，當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皇帝寢宮時，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然後，那個黑胖的皇帝現身，她跪下叩頭，被拉起……小周后當時應該是不情願的。
因為她從來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從當時的角色裡覺醒過來——我們不應拿現代人的眼光看待霸佔這件事情。在那個封建時代，被皇帝寵幸是—個女人莫大的榮耀，而小周后之所以沒有高興，不是因為什麼氣節，而是她沒有反應過來。
她還在做夢，做著那個當年跟皇帝姐夫偷歡的夢。當時的李煜，衣帶飄飄，高高在上，是她的皇帝、她的天。甚至在亡國投降的時候，小周后也沒有意識到什麼，而宋太宗的強佔讓她徹底明白過來了：李煜不是皇帝了，他再也沒法保護她了。那個曾經給予她強大的羽翼、給予她溫暖熱情、給予她榮華富貴，她終其一生費盡心機搶來和保住的男人作廢了。這是最可怕的。
她一直以來都在仰視他、崇拜他、敬愛他，他就是她的依靠、她的意義、她的價值。那些家國政治她不懂，那些滄海桑田她不明白，她只是把這個男人當作終極的依靠，當作超越不可超越的優秀姐姐的奇蹟——這個奇蹟，就是她一生的勝利。
可是現在這些全部坍塌了，她的皇帝姐夫，她的姐姐，她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全部坍塌了。她內心的淤積終於像火山一樣噴發了出來一她顧不得什麼淑女體面，像潑婦一樣站在庭院裡大罵起來。原來眼前這個只知道喝酒消愁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什麼皇帝，不是她的天，而是個大騙子，騙了她的感情，騙了她的人生，讓她害死了自己的姐姐。想起這些她就恨，恨現在的所有人、所有事……
但她最恨的是自己，因為她突然明白了，自己這輩子付出一生所愛的，跟這個男人無關，而只是自己設想的幻象罷了。一個人被別人欺騙不可怕，可怕的是被自己欺騙。她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