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編舞有多少風格(藝術節被稱為舞蹈屆蒙德裡安)
2023-08-11 13:41:36 6
荷蘭國家芭蕾舞團重返上海,帶來一場致敬漢斯·范·曼倫的《大師頌》。
被致敬的這位曼倫是誰?
漢斯·范·曼倫,常被類比他的同胞畫家蒙德裡安,人稱「編舞界的蒙德裡安」,這個定語多快好省地概括了曼倫作品的風貌:具象的情態被抽象成具有修辭感的線條和造型,追求秩序與均衡之美感。蒙德裡安的畫作如今看起來已經不那麼具有挑戰感,它們成了西方正典的一脈。
曼倫的編舞可能也是這樣,他和他的舞蹈帶著老派的優雅品相,他85歲了,在編舞這個行當活躍了60多年,《五段探戈》《貝多芬29號奏鳴曲柔板》《歡喜冤家》和《小安魂曲》這幾個作品串聯起他的創作脈絡,讓人們看到這位老人怎樣在沒有古典芭蕾傳統的荷蘭,創造出新古典的傳統。
18歲開始基礎芭蕾的訓練,太遲麼?不,成為舞者只是通往編舞的必然路徑。
曼倫出身於阿姆斯特丹市郊的鄉鎮,家裡毫無藝術氛圍,六歲時,他的父親死於肺結核,母親因為生計壓力,帶著孩子遷居阿姆斯特丹市區。一家人住在緊鄰城市劇院的陋巷,7歲的男孩透過後窗能窺見舞蹈演員的排練房。那是一片底層藝術家活躍的街區,流浪藝人和街頭劇團川流不息。曼倫混跡於這群野生藝術家中,年少,活絡,熱衷於為草臺班子裡的演員們跑腿買東西,他們叫他「小跳蚤」。
1940年5月,德國坦克開進阿姆斯特丹,荷蘭投降,王室逃亡英國。佔領區的童年是灰色的,物質和聲色都匱乏,只有禮拜天的下午,無線電波仍準時送出廣播交響樂會,貝多芬是不被德軍「封殺」的。母親去做零工,曼倫在空房間裡聽著德奧系正統正典的音樂,踩著步子從房間的這一頭滑動到另一頭,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消磨著午後到黃昏的時光。盛年的曼倫曾回憶過這段童年往事,他說,對音樂和身體的敏感主導了他後來的創作。
戰爭爆發時,曼倫7歲。因為戰亂,他沒有正經上過學,戰後他也不想以12歲的「高齡」重讀小學。沒錢,不想上學,喜歡劇團,於是,母親把他託付給一個舞美師,13歲,他成了劇院後臺的學徒。他答應去做學徒,是想著進入後臺就很容易找到機會學跳舞。他並不知道,從後臺到舞臺的這幾步路,他走了5年。其實,他當舞美學徒的成績很不錯,16歲就獨立拿過一個在荷蘭劇場界挺有分量的技術大獎。
總之,曼倫正式拜師索尼婭·加斯科爾學習芭蕾時,他18歲了,是個高齡的零基礎舞蹈學生。索尼婭是俄裔猶太人,名滿巴黎,她隨丈夫遷居荷蘭,戰時邊躲避蓋世太保,邊教學生。荷蘭是個舞蹈窪地,毫無古典芭蕾的積累,於是等到戰爭結束,這位女士已是荷蘭芭蕾的奠基人和一代宗師,她在海牙成立了荷蘭芭蕾舞學會,整個1960年代,她是荷蘭國家芭蕾舞團的藝術總監。索尼婭的學生裡,最出名的是一個早早被認定「條件不夠好也沒什麼天分」的姑娘,她就是奧黛麗·赫本。
曼倫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次藝術節上第一次見到索尼婭,他是18歲的舞美師,她是在戰前就紅遍歐洲的傳奇女伶,接連幾天,他看著她帶學生表演,忽然如得天啟般明白:他如果此刻不加入他們,他將一生和舞蹈無緣。
那會兒,荷蘭舞蹈學校裡清一色的姑娘,男孩稀罕得很。曼倫白天在舞蹈學校上課,每周有一兩個晚上去做助理舞美,賺錢餬口,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三個月。因為僅僅三個月後,這個稀罕的「男芭蕾舞者」就被趕上了舞臺——不是因為他長得有多好,也不是因為他跳得有多好,實在是因為沒別的人選。
「18歲才開始正式的舞蹈學習,太晚了,成不了大器的。」曼倫顛覆了這種世俗的共識,他仗著一腔對舞蹈的熱情,強悍的自信心,以及,他對自己的弱點有清晰的認知以至於能取巧地掩飾,十年後,他的水準足夠擔任許多舞團的獨舞。但舞者不是他的終點站,成為舞者是通往編舞的必然路徑。
情慾是舞蹈的神聖目的,沒有情慾就沒有生命,也沒有生活。
曼倫在25歲時完成第一個編舞作品,那是一個典型的年輕藝術家接到的官方委約作品:必須用荷蘭作曲家的音樂,用荷蘭設計師的舞美,在六星期裡交出一個由20個舞者參與的20分鐘的短節目。這個作品首演於1957年12月19日,一夜間,25歲的青年編舞在業界佔到了一席之地,這支短節目後來演出了350次之多,鋪展了曼倫職業道路的通途。
做舞者、做編舞,曼倫的長處始終在於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他很快就認清自己沒有做長節目的能力——演整晚的芭蕾舞劇,不行,跌宕複雜的戲劇芭蕾,不行,他感興趣的是身體的運動與音樂的配合,游離於情節之外的「和樂而動」不足以撐起一部完整的舞劇。他的長處在於對身體節奏高度敏感,有極好的音樂品味,並且很妙地平衡了舞蹈清澈的氛圍和身體感官的情慾。
2007年,曼倫75歲生日前夕,《Ballettanz》發表了對他的長篇訪談,名為《引誘者》。Seducer,這個自帶風情的英語單詞是對曼倫編舞作品的最高級讚美,它微言大義地交代了曼倫作品的質地:觸目可及的美直接地指向情慾。他認為性和欲望是舞蹈的神聖目的,因為「世間的一切關係,只要一個人相遇另一個人,一具身體遇到另一具,交集總會指向欲望,沒有情慾就沒有生命,也沒有生活。」
曼倫60多年的創作很難用幾個作品來概括。只是相對而言,《貝多芬29號奏鳴曲柔板》是一支個性和風格突出的作品,對曼倫編舞毫無所知的觀眾,可以從這裡開始發現之旅。初看《貝多芬29號奏鳴曲柔板》,就能理解曼倫為何被類比成「編舞界的蒙德裡安」,他對舞蹈動作的編排,強調簡潔清晰的線條感。三男三女,六個舞者的動作毫不複雜,總是用基本的古典芭蕾動作踩準音符的落點。從外觀而言,這是一個好看的作品,或者說,直白的賞心悅目是曼倫諸多作品的共性,《五段探戈》《小安魂曲》和《歡喜冤家》雖然音樂風格迥異,但舞蹈形態都追求雕飾的唯美觀感。
曼倫非常強調舞蹈動作的乾淨和輕巧,在對舞者儀態的苛刻規訓中達成活人畫效果的視覺造型。他認為,現代芭蕾在荷蘭的推廣和傳播與電視媒介的發達有密切關係,這使得舞蹈不再限於「現場的藝術」,也是一種能夠在媒介上被不斷複製的視覺文本——「看」和「被看」是第一性的。
回到《貝多芬29號奏鳴曲柔板》這個作品,事實上,曼倫是以舞者的身體為媒材,利用芭蕾動作的編排實現音樂的可視化——舞者的動作細節到哪怕一個轉身或回頭,都緊扣音樂演奏的技巧。
但舞蹈和舞者並沒有成為音樂的容器或附屬品,因為身體開拓了音樂的多義性,即使是男舞者簡單的託舉,女舞者伸展的手臂,這些古典芭蕾的基本動作,在和音樂的對話與互文中,流淌出纏綿的情意,舞者進退之間產生了藕斷絲連的荷爾蒙反應——在曼倫的編排之前,很少有人會認為貝多芬的這支別名「槌子」的奏鳴曲能創造如此曖昧的語境。
比如《歡喜冤家》這個只有10分鐘出頭的小品。曼倫經常自嘲「完全不會講故事」「只能編短節目」「越短越好」。然而他在《歡喜冤家》裡,從普羅科菲耶夫的一首鋼琴諷刺曲裡豐富出一波三折的性喜劇,超脫於具象的情節之外,呈現兩性之間的冷戰、對峙、挑逗和角力,在普遍人性的層面窮盡對兩性關係的想像,無論是男人遇到女人還是女人遇到男人,異性固然相吸,卻也是一場搶奪話語權的惡戰。
如果拆解《貝多芬29號奏鳴曲柔板》,細分每一個動作,會發現它們規矩且工整,沿襲了古典芭蕾的基本語言,只是編舞翻新了動作排列組合的方式,注入了新的信息量。這也是曼倫當年總是被類比巴蘭欽的原因,在1960-1970年代,兩人的創作路徑可以大而化之地歸為「新古典主義」。曼倫不否認他在從事編舞的初期,有意識地模仿過傑羅姆·羅賓斯和巴蘭欽,因為他對美國文化好奇且有好感。並且,沒有芭蕾傳統的荷蘭,比四鄰的「老歐洲」更輕易地接納了巴蘭欽。巴蘭欽給了曼倫啟發,也正因為此,他很快轉向真正的古典主義,回溯這門藝術的源頭去尋找靈感,以他本人的話說,在真正摸到編舞的門道後,持續給他啟發的同行是羅蘭·佩蒂而非巴蘭欽。
這在1970年代,很可能會被認為「落後於時代潮流」,畢竟從1920年代之後的半個世紀裡,江山代有才人出的現代舞編舞們,各自用盡藝術生命試圖在古典之外闖出生路、創造新的體系。其實曼倫不是一個審美的保守主義者,他有旺盛的求知慾投向現代舞領域。1957年,他第一次看到莫斯·坎寧漢的現場,當時坎寧漢已經離開瑪莎·格蘭姆,創立了自己的舞團。曼倫認為,坎寧漢的《偶然組曲》確實打開了舞蹈新世界的一扇門。但他更狂熱地迷戀瑪莎·格蘭姆,不願錯過她的任何一個作品和任何一場演出。他以親身實踐得出感受,格蘭姆開創的呼吸方法和身體訓練技巧能給舞者帶來很有益的啟發,因為身體更多的可能性被探索、被打開了。在曼倫還是對舞蹈一無所知的鄉下孩子時,格蘭姆早已說過「舞蹈是欲望的產物」這樣響亮的格言。所以在精神層面,格蘭姆對曼倫的影響是直接的,也是深遠的。比如說,他相信舞蹈的表達方式應該是簡潔乾淨的,動作的目的是心靈,身體技術的本質是揭示情感和人性的內在風景——這恰恰是格蘭姆一生堅持的信念。
但曼倫在創作實踐的層面,沒有「創造語言」的野心。或者說,他的內心深處認同並渴望維護古典芭蕾這種「語言」,至於「創新」或「當代化」,精髓在於如何使用,因為當傳統被用起來的時候,「當代化」就已經發生了。他直截了當地說,刻意地去傳統和膚淺的現代化毫無意義,都是譁眾取寵,浮光掠影,「我鄙視那些看起來很當代的東西。」這個觀點和希臘戲劇大師特佐普洛斯所見略同,特佐不止一次強調,當代化和現代性是古典發生的核聚變,有根的創作才有生命力,而沒有根的「現代」和「後現代」大概率將是稍縱即逝的現象。
創作真誠的舞蹈,呈現真實的人性。
時間是一枚神奇的濾鏡,曼倫75歲時,從最權威的舞評人到普通芭蕾愛好者,都認為「誘惑者」是褒義的定語,明白無誤地肯定他的老派風流,哪怕是芳心縱火犯也理直氣壯。
可時間倒推四十年,完全不是這樣的。
1959年,27歲的曼倫離開阿姆斯特丹,到海牙組建荷蘭舞蹈劇場NDT,其後十年,NDT從荷蘭國內和全歐洲的「芭蕾陣營戰爭」中殺出了一條路,曼倫也背上「傷風敗俗」的罵名。1970年,NDT到倫敦薩德勒劇院演出,先有媒體冷嘲熱諷這是荷蘭人的「裸體芭蕾」,繼而在演出現場,觀眾直接往舞臺上扔跳蚤粉和玻璃渣,場面失控到後續的演出只能請來便衣警察鎮場。
60多年裡,曼倫完成了120多個作品,在今天回望他的創作,能一目了然看到他對古典芭蕾傳統的重視和沿襲,是個老派人。而在他盛年時,觀眾和評論界更在意的是他對芭蕾劇場諸多規矩的冒犯。
在1965年到1966年之間,曼倫在《速寫五章》這個作品裡安排了一個環節,引起軒然大波。第四個章節結束時,臺上的女舞者突然停了下來,大大咧咧地走向側幕,大聲咳嗽,抱怨,一瞬間,側幕在象徵意義上消失了,舞臺和後臺聯通以後成了開放的舞蹈排練室。當時觀眾瘋了,認為這是不可饒恕的演出事故。曼倫回應,這是他有意為之地在演出中製造了「中斷」,讓「完美表演者」這個軀殼中真實的舞者本人短暫地出現。這一定是突兀的,但這也是真實的:沒有舞者是完美的、無懈可擊的,他們在聚光燈照不到的時候就是這樣痛苦、疲憊、有局限的平凡人啊。NDT的立團之本是「創作真誠的舞蹈,呈現真實的人」,所以曼倫決心讓舞者的真實成為舞臺的一部分:「我最受不了觀眾稱呼舞者為男神女神或者精靈之類的,他們可以在臺上演出這些角色,舞臺身份之外,血肉之軀的舞蹈演員哪能是神仙精靈呢?」
1970年,他幾乎是驚世駭俗地在舞臺上使用了實時影像,女舞者在追光燈下跳著一支孤獨的舞,隱藏的攝像鏡頭對準她的臉、手和腳,鏡頭推的很近,肢體和面容的細節被投影在巨大的幕布上。在那個年代,因為電視網絡發達帶來的衝擊力,許多劇場工作者對直播和轉播的圖像是很牴觸的,他們更願意強調劇場演出的現場感,渲染活人和活人之間的情感化學反應。而作為攝影愛好者的曼倫,他敏銳地意識到攝影機的「看」創造了全新的視角,和觀眾席任何一排的視野都不一樣。並且,他注意到:「當舞者離開舞臺的時候,她的影像仍留在銀幕上,這樣的在場和缺席構成了新的對話和戲劇,不是麼?」
曼倫是一個一度領先於時代的創作者,可他也是一個對修辭和技藝格外敏感的藝術家,於是,他從不曾成為激進的先鋒。年事漸高后,他不止一次對採訪者說:「藝術是有局限的,很多時候,藝術家是無能為力的,因為他所掌握的技能和他內心感受之間,存在著無法跨越的溝壑。」他第一次看電影《現代啟示錄》時,被科波拉瘋狂的開場震驚,導演用駭人的視聽語言展現了人類無理性的暴力和殘忍。若干次地重溫這段開場後,他意識到比這段畫面更讓他痛苦的,是舞蹈無法正面展現並揭示人類的黑暗之心,他沒有這個能力,他所能想到的編舞中也沒有誰有這個能力。「藝術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這個想法在他讀蕭士塔高維奇的自傳時更強烈了:「我相信他的回憶是真誠的。人們憑什麼道德審判他屈辱地活著卻不用音樂反抗呢?音樂沒有正面強攻邪惡的能力。」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感悟,曼倫對波蘭作曲家潘德列茨基的《波蘭安魂曲》有強烈的共鳴,以這部大型作品的第三、第四樂章創作了《小安魂曲》。《波蘭安魂曲》最初是波蘭團結工會在1980年委約潘德列茨基創作的,為了紀念在1970年的大罷工中遇難的人們。這部分完成後,作曲家在10年裡陸續增補、修改,直到1993年11月在斯德哥爾摩首演。在被問及這是不是一部愛國主義的政治樂曲時,潘德列茨基說:「我把這部作品題獻給在奧斯維辛、在華沙猶太人區、在卡廷森林慘死的人們,但音樂是沒有政治色彩的,音樂必須是抽象的,以達到更深遠寬廣的意蘊。」曼倫的編舞思路和作曲家的心意是相通的,他不創造任何情節,舞蹈是抽象的,四個男舞者和三個女舞者創造的緊張能量場,無關具體的情境,哀矜和釋然都延伸向更深遠寬廣處。
曼倫晚年回到NDT創作的這支作品,仍踐行著他創立這舞團時的信念:在真誠的舞蹈裡呈現真實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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