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提斯拉瓦城堡位置(有四個名字的城市)
2023-07-10 18:06:07
布拉迪斯拉法城市高處,兩位夕陽中閒聊的婦人 F.D. Walker 圖
一下飛機,我就發現,布拉迪斯拉法的空氣裡有熟悉的中國的味道。跨河大橋隱約出現在霧蒙蒙的遠方,空氣並不清透。相當壯觀的腳手架在這座大約並不起眼的城市的各個角落裡豎著——同樣是我熟悉的景色。
斯洛伐克是個大約並不起眼的國家,但不管怎麼說,它是座首都城市。一個首都城市的野心不只是公寓樓,而是商場、會議中心和大型群眾娛樂場所,不只想保留它奧匈波西米亞的古代史和蘇聯最西端的近代史,它在找自己的當代史,也就是城市本身的擴張,21世紀全球資本主義意義上的擴張,於是更熟悉的景色——城郊的宜家、4S店、奧特萊斯,好像有了這些,你就加入世界的身份認同,至於經濟泡沫或者空商鋪,那是後話。
來這裡之前,我以為斯洛伐克與捷克1990年代初著名的分裂意味著兩國有什麼深仇大恨,來之後我才發現,兩國的友誼從未如此堅定,甚至在分裂後,為了證明自己不拖後腿,斯洛伐克自身的經濟快速增長,目前兩國的GDP已經不分伯仲。我想,這給斯洛伐克人帶來了久違的自信,今天,可能是這座城市最為輝煌的時刻。
布拉迪斯拉法老城狹窄的巷道 jaysmark 圖
要知道,布拉迪斯拉法並不只被看成小布拉格,它還曾被看成小維也納,小布達佩斯,更不用說與奧地利一河之隔的小小莫斯科。這城市真正的身份是,它不知道自己是誰。連它叫「布拉迪斯拉法」也就是過去100年的事情。這之前它的名字是德語的普萊斯堡,而再之前它的名字是匈牙利語的波斯佐尼,取自波斯佐納姆——古羅馬帝國早年在多瑙河畔一座哨站的名字。於是你不用驚訝大馬路上供遊客享受斯洛伐克菜的高級飯店裡,駐店的小提琴手居然天天在拉卡琳卡(編註:具有濃鬱哥薩克風格的俄羅斯民謠)。我不知道俄國人是不是給布拉迪斯拉法起過俄語名字,毋庸置疑,要斯洛伐克承認自己是個斯拉夫民族國家,也不是什麼難事。
格拉蘇爾科維奇宮,總統府廣場前舉著國旗的人。F.D. Walker 圖
後來我想,他們大概並不記恨任何來這篇土地上的人,反而熱衷於效仿,且從不忘記。這大概大河畔城市內在的特點。義大利作家克勞迪奧·馬格裡斯在他著名的河流精神分析著作《多瑙河》裡提到布拉提斯拉法,說「中歐人對遺忘的科學一無所知。」他的感觸來自一本1745年在布拉迪斯拉法出版的最普通的藥學手冊,居然包括四種不同的語言——斯洛伐克語、匈牙利語、德語和拉丁語,哪怕在1745年,上一個出現在布拉迪斯拉法的羅馬人大概已經是8、900年前了。這座城市,根深蒂固有身份選擇障礙。
不然,你怎麼能解釋大劇院門口出現的仿佛19世紀巴黎劇院的隆重社交裝束。女人們穿著及地的鮮豔顏色蛋糕擺長裙,男人們一身筆挺的燕尾服,加長轎車停在門口的廣場上,噴泉在零下的冬天也奔放起來。很多年來,我以為此類老派上層社會傳統早已絕跡,或者至少早已不在光天化日庸人可見的場所發生。我想像11歲的貝拉·巴託克,在1892年的波斯佐尼第一次公開演出,被豔麗的大人們簇擁在內,他作品裡總有的那麼點驚慌感,是不是與之有關。
遠處的布拉迪斯拉法大城堡,是觀察這座城市的起點
這是每個旅遊網站上都寫著的話——布拉迪斯拉法最好的觀景臺是布拉迪斯拉法大城堡,這也應該是你觀察這座城市的起點。然而你不走這條通往大城堡的上坡路,你不知道這句話的重點在「觀景臺」,而非城堡本身。城堡固然也宏偉,它空蕩蕩、陰森森的內部則讓人憂傷。城堡,這種古代軍事產物,如今已經沒了正當用處。它大而無當,拼了命展覽些磚頭石塊皇冠珠寶也填不滿。
然而從布拉迪斯拉法大城堡往下看,則是你意想不到的壯觀景色。觀哨臺和觀景臺本來也就一字之差。你能看到多瑙河畔美麗的森林,也能看到遠處什麼工廠噴出的濃白霧,與白雲如暹羅雙胞胎,連在一起。你能看到布拉迪斯拉法不遜色任何地方的大橋和遠處新城區聳起的高層公寓,也能看到橋下一片狂亂的垃圾場和水泥堆。
Klarisky Concert Hall,從前是個哥德式風格的教堂,後來改造成音樂廳。
整個城市最吸引我的地方正是這座大橋底下的公交車站。我們先不提我錯等了兩個小時去德文城堡的公交車(公交時刻表,在這座城市,只有一半時候可信。與此同時,直到我離開,也沒能弄明白應該怎樣買公交車票,且沒看到任何一個人上這些80、90年代國內多見的紅色長龍公交電車的時候,做出任何買票或有票的舉動),而要提橋下牆上貼著的超現實海報,七張巨大的《Esquire》風格黑白頭像——就我理解應該是些當地的勞動模範或者社會精英,然而他們臉上早已被人塗上了小鬍子,戳瞎了眼睛,封住了嘴巴,裝上了小丑鼻,唯一一名女性甚至整張臉都已經消失不見。我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符號性的政治意味,但它有種上個世紀的幽默感,在廣告牌戳瞎了所有人眼睛之前的幽默感。
布拉迪斯拉法一家有100多年歷史的雜貨店
而大橋另一側則有面與之呈現鮮明對比的塗鴉牆。它鮮豔得多,可愛俏皮得多,來自一個規模頗大的兒童畫公益項目。不僅有這樣一面牆,旁邊大教堂的窗戶也被改造成了畫框。說實話,我沒見過比這更好的展覽現場,甚至這些兒童畫本身也充滿了達利式的超現實奇趣。
回程的飛機上,我遇到一位名叫謝爾蓋的斯洛伐克駐歐盟外交官,他表示,還有比橋下的公交車站和火車站更髒亂差的地方嗎?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造。很顯然,學法律的謝爾蓋的布拉迪斯拉法是更為正經、更為端莊的布拉迪斯拉法,排樓居民區的布拉迪斯拉法。他如果看到類似那些拆遷房外面寫著「精神控制」的塗鴉標語,不知作何感想。
霧霾天后出了兩個令人神清氣爽的冬日大晴天,之後有個晚上我走出門,又遇上熟悉的霧天。在每天路過的老街上,忽然我以為走進了什麼吸血鬼電影片場。灰黃的牆面籠罩著不詳的氣氛,猶太教堂門口的探照燈好像勒·卡雷小說改編的電影裡,馬上有人要被背叛的地方,孤零零的街上走過的每個靈魂都不知所往。這座城市的風景可以用舉棋不定來形容,唯一不變的大概是隱藏在各處的布拉迪斯拉法風冷笑話城市雕塑——有個人趴在陰井蓋上休息,另一個從長椅後面探出腦袋好像在偷聽。不變,只因為總有遊客在前面擺各種陳詞濫調的pose。
布拉迪斯拉法的城市雕塑,是一個趴在窨井蓋上休息的管道工形象。 Sean MacEntee 圖
我總是一不小心就坐進一家外面寫著「吸菸室」的無名咖啡館——順便說,這裡的咖啡味道幹苦濃烈,是某一類咖啡愛好者的福地。因此我在這裡買的唯一紀念品是兩盒咖啡粉——這裡有好些這樣的「吸菸室」,頗具我們印象中柏林圍牆倒之前的東歐特色,哪怕下午,裡面也全是年邁的酒鬼,他們面色凝重,偶爾耳語幾句,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如今有點失意、跟不上歐盟時代的昔日官僚。
斯洛伐克不僅產烈性伏特加(雖然不像波蘭伏特加那麼令人信服),也產自己的葡萄酒,味道同樣偏濃烈,果香味重,當然基本都是平價款。謝爾蓋告訴我這是近幾年的新產業,除了斯洛伐克鮮有人知曉。這個國家沒什麼說得上來的「土特產」,它似乎也在為定義自己做出努力。
斯洛伐克菜食物相當實在。我來這裡,是為了看一場在造型後現代的安德烈·尼波拉冰場進行的體育比賽。中場休息,我跟著一些同樣一頭霧水的觀賽者一起走進了後來我才知道是對面大學的食堂。前蘇聯身段的大媽和東歐鬍子的大叔不禁讓人想起早期社會現實主義的電影。他們揮動著巨大的勺子,在我點的一塊大而無當的豬肉旁邊隨性地擺上三大勺米飯,這場景實在是感人。後來我還吃了大而無當的雞腿,配一大坨他們認為是餃子的麵疙瘩,更不用說味道純真分量十足的羅宋湯和似乎有名的豬全餐——從烤豬肚肉到血腸布丁一印俱全。你大概很難把斯洛伐克食物做得多麼優雅,畢竟一道菜可以管飽一整天。
布拉迪斯拉法廢棄的老房子,已無人居住
好像上海的弄堂,布拉迪斯拉法有奇特的庭院文化。很多餐廳、畫廊、店鋪,甚至政府機構都躲在隱蔽的庭院深處。跟西班牙南部講究綠意盎然的庭院不一樣,這裡的院子有三維立體的雜亂風採,冰激凌店的地下室可能是畫廊,餐廳的廚房可能正對著居民的晾衣架,稍微有點破的東西都被當做廉價古董出售,這種十分真實的隨意,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有濃重的,並非地貌意義上的鄉愁情緒。
每個來布拉迪斯拉法的遊客,最終都會去20公裡之外的德文城堡。我並不是什麼景點愛好者,也很難克制好奇心。冬天的德文美得有點悽涼刺骨。比起布拉迪斯拉法城堡,這座年代更久遠,保存得更如原樣的城堡——也就是真的大而無當,連填空的可能也沒有——好像季節對立面的吳哥窟。它雄壯而孤獨,並不怎麼被人記得。德文這個荒蕪的小鎮,草木都有些昏黃,拖著大狗和小孩散步的村民比遊客的數量還要多一點,層疊的祖墳隨意落在大城堡的街對面。從高處,你能清晰看到多瑙河的對面,這裡河對面不再是斯洛伐克,而是另一個國家——奧地利,那裡的河邊沒有垃圾堆,樹木都好像更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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