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間女主播亂象橫生(女主播背後的利益鏈)
2023-07-09 13:35:10
你對女主播這一職業了解多少?
無論是和老鐵們打PK,還是號召大哥們「禮物走一走」,抑或是一段聲色俱全的性感舞蹈。觀眾們對於女主播的了解,大多僅限於方寸鏡頭之內。
絕大部分觀眾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注視的女主播的個人故事,只知道突然某一天,一個女主播的直播間就從手機軟體的推薦窗口跳了出來;或者某一天,一個關注了許久但直播間人數很少的女主播會突然消失,連招呼都沒有打,如同人間蒸發。
當我們把視角從女主播個人跳到整個不斷造星的直播產業之中,才會真正留心發生在直播間攝像頭之外的故事。直播始終是一場利益至上的遊戲,女主播只是其中一環。
劉天曾經是直播公司的主播經紀人,獨自負責鏡頭背後女主播的瑣事,也曾在女主播利益鏈當中摸爬滾打,以下是他的自述。
女主播背後的男人2017年,我曾是一家直播公司的主播經紀人,也就是女主播背後的男人。我的任務是,讓女主播的形象離開直播間後,依舊光鮮亮麗。
這份工作也可以換個說法來形容——幫女主播發朋友圈。
在我手裡,掌握著四個女主播的微信。按照最開始商量好的約定,她們的人設都是大學生,微信頭像都是她們真實照片。公司給我配了兩部手機,每部手機可以登三個微信號,我平常會按時幫她們發一些朋友圈動態。每隔一段時間,這幾個女主播就會把照片拍好發給我,緊接著我開始修圖。女主播的臉上不能出現皺紋斑點、皮膚更要白皙透亮,像是把牆P彎的事情肯定不能做。
最終成品,有的是一個性感的背影,有的是在西餐廳喝紅酒吃牛排,有的是跑步健身,最後配上一兩句很雞湯的文案。這樣的朋友圈,很受女主播微信裡添加的喜歡刷錢的「大哥」們的追捧,他們會願意相信,在手機屏幕另一端和自己聊天互動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完美女主播。
但很抱歉,那些美女的人設幕後其實都是我,一個26歲的名叫劉天的摳腳大漢。
作為主播經紀人,我需要一天之內熟悉新客戶的基本信息,尤其是要了解經濟狀況。把有價值的客戶篩選出來做好備註,防止他們消失在眾多的對話框裡。給主播刷禮物的人很多,有身價千萬的高管,也有月薪幾千的外賣員,甚至還有在建築工地上搬磚的農民工,她們把主播當成一個情感的慰藉或者是一個宣洩口,滿足自己內心的某種欲望。
兩天以內,我們要培養「主播」和客戶的感情,以女主播的身份和客戶們聊天,確保他們對主播有個好印象。我們聊天也都是有話術的,這得看對方的身份和談話內容,既不能讓有錢有身份的粉絲覺得主播隨意且膚淺,又不能讓那些低收入群體覺得主播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有時候這些客戶們會給主播微信直接發紅包轉帳,公司規定大額的轉帳我們是不能收的,帶有特殊字符的轉帳金額比如520,1314等可以領取,但我們還是會鼓勵粉絲到直播間去刷禮物。
這樣是一種消費,禮物換來的錢都被洗得乾乾淨淨。雖然平臺會抽取一般的佣金,但是畢竟也算是他們合法的消費購買娛樂的一種方式,如果涉及到大額的轉帳以後可能會作為證據,所以公司儘量避免收取微信轉帳。當然即使受到的錢也不是主播所有,而是公司的,微信的帳號密碼以及取款密碼都是有財務掌控,我們平常只用微信跟粉絲聊天。
可以說用女主播的微信和粉絲對話的過程充滿了智慧,還必須有幽默感,得拿捏到男人的分寸,所以女主播經紀人一般都是男生。老闆說,只有男人才最了解男人,說得一語中的。
狂熱與代價工作的半年多時間裡,我見過不少付出真情實感的客戶。
有一個剛失戀的國企工作的大學畢業生,他每天和我傾訴生活,我們慢慢建立了「友誼」。在直播間裡,他自詡是主播的守護者,定期送禮物,懟黑粉,每次主播打PK,只要是他在直播間基本上都是前榜三,主播只要在直播間裡喊一聲感謝XX的守護,比心。估計對方都能跳起來。有時候主播也會假裝可憐,委屈在直播間裡說,今天是沒人守護的一天,配上一個委屈的表情,那禮物就滿屏幕的飛了。
圖 | 女主播直播間 各類補光燈加上美顏讓女主播的臉毫無瑕疵
還有的人不遠千裡來到主播的城市,就想跟主播見一面,但是這樣的人都會無功而返,因為那些地點都是我順口胡編的,女主播本人根本就不在。有時候為了讓粉絲能更相信或者覺得自己有機會,我會把地點說在他的城市。
2017年元旦過了沒多久,冬天的北方冷得要命,公司的暖氣壞了,熱力公司通知說超負荷了,我在公司被凍得瑟瑟發抖。
這種寒冷無法熄滅粉絲們的激情。當天有一個狂熱粉絲非要見主播,最終我以主播的名義聊天告訴他,我正在自己家裡直播,你刷個禮物可以來我家找我。這位粉絲激動的刷了幾千塊錢的禮物,然後我看了一眼對方的備註,確定對方是秦皇島人之後,隨便搜了一個秦皇島市裡某小區發給他,這個小區離他只有三公裡。
他開始陷入一種賭徒般的狂熱,用語言試探偽裝成女主播的我:「你是不是自己在家呢?」
我們這邊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回復對方:「對,就自己,跟一個朋友合租,朋友有事回家了。」
「你那裡有沒有保險套。」他覺得自己即將上壘,刷出的幾千元禮物都將回本。我們假裝生氣:「我一個女生家裡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這種對純潔人設的標榜,讓粉絲開始上頭。
他小心試探:「那要不我買一盒?」
「你這人怎麼這樣?這麼直接?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都有點兒不開心了。」我們回他微信。這種話術讓對方覺得更有希望,一個真生氣的人哪裡會回復這麼多。
他進入直播間,又刷了一堆禮物作為「粗俗無禮」的補償。我們回覆:「哼。」那種傲嬌感,讓對方覺得自己的調戲,已經被女主播「無可奈何」地接受。他拍了保險套的照片發給我們,然後又在直播間裡刷了禮物。半個小時以後他發微信告訴我到了,我發微信告訴他我今天還差幾百塊錢完成任務,你幫我完成任務我就下去找你,他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出現在了直播間裡,刷了幾百塊的禮物。
他終究還是產生了懷疑,撥過來語音通話,我趕緊掛掉,告訴他正在直播。他又發來語音急切地問我怎麼還不下直播,來接他。要不告訴他幾棟幾單元他自己上樓來也行。我微信告訴他,現在沒有到下播時間,屬於曠工,公司是要罰錢的,要不你再刷點兒禮物,我就曠工下線。
這時候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可能上當了,發來大段微信罵我,然後覺得還不解氣,開始進入直播間,在直播間罵主播,我告訴運營把他踢出去。微信直接拉黑了。公司裡幾個男經紀人看著這個痴情的粉絲笑著罵傻逼。
直播間外,叫罵不止。直播間內,人們只能看到女主播依舊笑靨如花。
從一塊一杯的啤酒或者戒指,到幾千塊錢一座的魔法城堡,兒童樂園,禮物特效在主播甜蜜的感謝聲中很快降解,而隨同降解的,還有客戶們的荷爾蒙。
直播行業是區分AB面的,最美的A面留給觀眾們欣賞,最醜陋的B面只有行內人才知道。我就是那個行內人。
大幕之後起初我進入這家公司,是以經理助理的職位被招進來的。複試時,總經理親自帶我參觀了公司,粉紅可愛風、淡藍高冷風的直播間旁邊,或是性感或是清純的主播們,穿著符合人設的衣服,在休息室裡補妝、聊天。整個休息室充滿了欲望和誘惑。和我之前幹的房地產以及在考慮要不要幹的外賣行業的給我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
總經理對我說,主播們現在都在積累粉絲,等到粉絲多了就可以接拍廣告,甚至跟影視公司合作拍網劇甚至電影。當時我不但天真的相信了,我還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了大明星的經紀人,我想這麼多美女總會有那麼一兩個成名的吧。
圖 | 劉天公司的帶貨直播間 帶貨直播是直播行業的寵兒
合同在我天真的幻夢中草草籤下。
入職以後我才知道,公司的上班時間是早上10點到晚上11點,甚至更晚。午休只預留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周末單休,唯一的休息日還要加班。
公司每天早上都會開動員會,給大家提振士氣,激發大家的激情,有分享故事的,有講勵志雞湯的,例行不變的是每個早會結束大家一起喊震天口號的環節。如果主播狀態不好的話很難在鏡頭面前一連坐好幾個小時的,同樣我們經紀人也是。所以需要大喊口號提起精神。
動員會結束,我們各自回到工位,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我打開手機,處理微信裡蜂擁而來的消息。回完消息之後,我點開好友列表,挨個通過新加的好友申請,發一些正常的打招呼的文字。這些文字都是我們經過調整修改過多次的,既不能太主動曖昧,又不能太冰冷拒人千裡之外,這樣可以給粉絲一些想像的空間,而他們這個想像的空間就成了我們的利潤空間。
在短暫的午休過後,我們開始開會。這樣的會議每天都會有幾個,內容無非是討論讓粉絲更大限度的刷禮物,增加粉絲的粘性和信任感。
經理也開始鼓勵我們:「下午的直播馬上開始,你們抓緊時間行動,看誰通過微信要到的禮物多,晚上進行統計,第一名有現金獎勵最多的每天可獎勵2000元。」
我們公司當時有20多名主播。公司老闆叫歡哥,20多名主播被分成5個小組。每個小組都要進行每個月績效考核。考核標準非常簡單,就是誰收到的禮多。我的工作就是用主播的微信跟粉絲聊天,讓粉絲在主播開播的時候去刷禮物,當然我聊天是以主播的名義去聊。
我負責的四個主播分別是,珍珍,糖糖,泡泡,和月亮。這都是藝名,在每個藝名後面都有一個符合主播人設的故事。大部分的故事如出一轍, 一般分為三類,一是為了學費努力掙錢的寒門學子。二是為了給父母看病的孝順孩子。三是為了追夢努力掙錢的勵志少女。
若若是一個典型的東北社會女青年,高中畢業以後就不上學了,開始混跡於各種酒吧夜店之間,後來因為愛慕虛榮買奢侈品借了網貸,結果利滾利一下子欠了十多萬,被瘋狂的打電話催債,她一度精神崩潰。若若後來說只要是不出臺我什麼事兒都可以做,就想掙快錢,偶然看到公司高薪招聘女主播就來了。嚴格來說,她還是我的「前輩」,在我去之前就當了將近一年的女主播。
若若的人設是一個喜歡畫油畫的追夢女生,她說要努力掙錢,過兩年要去北京上學深造,她從小對油畫就比較熱愛,小時候還得過不少獎狀。為了這個清純的人設,公司讓她把燙的大波浪拉直,染成純黑色,把自己畫的夜店妝改成少女風淡妝,成熟的裝扮也換成了清純風,儼然包裝成了一個完美的少女藝術家。
但是外表再好也沒用,只要是她一張嘴,就總是忍不住說他媽的這樣的口頭禪。後來公司老闆急了,跟她說每說一次他媽的罰款兩百,若若為了避免扣錢開始降低語速慢慢說話,沒想到卻收穫了很多粉絲的禮物。她適時露出了一絲的嬌羞,直播間禮物特效就能飄上十幾分鐘。但是下了播以後,若若又成了原樣,點一根煙吞雲吐霧,然後罵一句,他媽的,累死老子了。
若若的「他媽的」,只能讓自己人聽到,在微信上,她還是那個完美的藝術少女。
變色龍人的確是善變的。女主播是這樣,粉絲也是這樣。每個人都可以是變色龍。
一個姓徐的年輕才俊,很喜歡刷禮物,所以我也願意抽出時間慢慢回復他的消息。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積極正能量,分享生活總的美好,有時候甚至告訴我應該怎麼在公司裡有更好的發展,給我指明前進的道路。當然,有時候他也會開一些帶顏色的玩笑。這是他身為直播間「大哥」的權力。
隨著禮物越刷越多,徐先生原先溫文爾雅的表象開始扮演不下去了。
有一天他在直播間刷了一個城堡,讓主播那次的PK取得了勝利,主播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感謝大哥。然後進入了下一場PK大戰。晚上他發信息說你知道文愛,然後發來大段淫穢不堪的文字,我看了一陣噁心,拒絕了他。
他惱羞成怒,又發了一大段辱罵的文字。「你們這些主播不都是下了播就去跟人開房嗎,我現在給你刷了這麼多錢就讓你陪我聊幾句怎麼了,裝什麼清高啊。」這是他從未展露過的本性一角,與之相對的,是他沒有設置權限的朋友圈裡,那張陽光般明媚的婚紗照。照片上,他女朋友在他懷裡巧笑嫣然,他也用寵溺的眼神看著她。
徐先生這樣的性格我見多了,或者說,女主播的粉絲裡,有太多徐先生。
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每次都會在直播間刷禮物,但從來不搶榜一,每次都是第二或者第三。他總是在微信裡告訴我讓我去廣州找他,他會安排來回的路費,如果我願意留在那裡更好,還會給我一筆可觀的費用。
他說話彬彬有禮,生怕冒犯了我。儘量說得含蓄委婉。我看了他的朋友圈,一家四口,一兒一女,其樂融融。後來他依然孜孜不倦的勸我去找他,當然也孜孜不倦的刷著禮物,我不表態,和他保持曖昧不清。
佔據一具年輕曼妙的肉體,是權力的一種體現,這種權力野蠻、原始,甚至違法,但人們趨之若鶩。人們心裡藏了一頭野獸。
對公司們來說,「徐先生們」在主播行業利益鏈裡扮演的角色,只是一隻不斷下蛋的雞。等到他再也不會刷禮物的時候,就會被經紀人從女主播微信好友列表裡刪掉。他們的意義僅此而已。
我經常在想,這個工作是不是騙人的,我也成了職業騙子,我內心充滿了糾結。
總經理義正嚴辭地說:「我們做的工作簡單,但是很偉大。」
在我震驚的表情中, 他繼續說:「看似我們是陪聊,陪聊也是一種工作,他們花時間來購買我們的時間和我們的經歷甚至我們的才華和幽默來打發無聊的日子。但是我們更近了一步,就是讓這些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讓這些人的欲望有了一個流淌的空間。」
有道理嗎?
我終究還是無法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最終,我只在那待了半年時間,接著離開了直播行業,開始跨行工作,過另一種生活。
有時候,我還是不經意間看到女主播們的身影,
她們活躍在窄窄的屏幕上,六寸手機足以看清她們激情熱舞的地方是一個密不透風的格子間。攝像頭拍不到的地方,就是離開格子間的門。
門外一定是一群對著微信窗口忙活的經紀人們,因為對著電子設備屏幕高強度工作,臉上油光四溢。有的在思考如何讓這個粉絲多刷錢,有的在思考今天業績排名,有的和曾經的我一樣,在思考,自己的經紀人工作,究竟是總經理說的「簡單又偉大」,還是單純是個職業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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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劉 天
編輯 | 張大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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