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死於哪一年(禍不僅從口出更從手出)
2023-06-27 15:08:54
【接上篇】
3、《釋私論》與嵇康對名教的態度:越名教而任自然在這篇文章裡,嵇康提出了著名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觀點。
由於篇幅過長,我就不做編譯了,僅就他的中心思想加以點評:
(1)關於名教道德觀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裡,名教,代表著善惡、是非、公私的標準。但它有三個缺點:
第一,這是一套外在的行為規範,而現實是複雜多樣化的,循規蹈矩可能喪失真情。
好比家裡來了客人,你以禮相待,不必非要依照某一個固定的禮儀規範,而只要讓客人舒服就好。
第二,符合名教規範者就得到獎賞,這就容易培養口是心非的偽君子,把名教當成實現一己之私的工具。
而如果沒有對自己私慾的自我駕馭力,只是硬生生地恪守禮,則又導向內心交戰,自毀自傷。
第三,名教中人以道德自居,以是非凌人。名教變成了彰顯自我的工具,終究還是變成滿足私慾的工具。
(2)嵇康對名教的觀點及其偏頗之處:
魏晉反名教的思潮,很大程度上就是針對名教這些弊端而來的,士人們崇拜的所謂「自然」,核心是強調真情流露。在這裡,真情=自然。
【按:「自然」這個詞,首先是老子提出的,不管老子本意是什麼,魏晉名士們對「自然」就是這麼用的。】
《釋私論》的基本觀點,就是用真情的自然流露,取代名教,即「越名教而任自然」。
意思就是取消名教的外在規範標準,只要真情流露就好了。
嵇康認為,只要敢於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慾表達出來,就是公;拘於外在的規範(所謂的公論),而心口不一的偽君子行為,就是私。
這個觀點,顯然走偏了,偏得太離譜了。
設若一個人把自己的內心情慾全都真心表露出來,就算是無私嗎?那我想殺人越貨行不行呢?顯然是不行的。
偽君子固然不好,但是如盜蹠一樣的真小人就對麼?
在內心的公私善惡沒有達成和解的前提下,一味地把自然真情流露當成無私,心口不一就是私。這豈不是胡扯八道麼?!
(3)老莊反對名教的著力點:
嵇康以老莊為師,老莊也確實都明確提出過反名教的觀點,但卻和嵇康不一樣,簡單羅列如下:
老子反名教的著力點:
第一,反對強行刻意。
凡是強行刻意,人為拔高的道德行止,都是虛偽的,不好的。
【按:但注意,老子並沒有因此說,心裡有啥私心私慾,只要都合盤說出來都是正當的,都做出來就一定是理直氣壯的。】
第二,對於私心,對於貪慾,應該釜底抽薪,化解於無形。
如老子用「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來化解人的貪慾;用「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來化解人的傲嬌之氣。
莊子的著力點:
強調「物物而不物於物」。私慾好比一匹野馬,問題是你得駕馭得住,自然可以任性逍遙;駕馭不住,成了私慾的奴隸,對己對人當然都不好。
(4)替儒家反戈一擊:
老莊對內心私慾的化解法,自然是一勞永逸的大智慧。
既可以收到名教求之不得的功效,又沒有名教的弊端。
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沒這個慧根,即使能讀懂老莊的意思,卻沒有這個執行力。
其中至少有兩個難點:
第一,好多道理,不是從道理上聽明白就明白了的;而是要有汗、淚、血的經歷才能真明白。這就叫「吃一塹,長一智。」
第二,好多人即使真的明白了道理,仍然不肯學,因為自己沒有那個自制力、沒有那個執行力。這就是孔子所謂的「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的道理。
從個體角度講,當然是「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讓沒智慧、沒自制力的人去撞牆吧,去自生自滅吧。
但是從社會秩序的角度講,你當然不能對這些人放任自流。
於是,這就又讓我們重新正視名教教化的現實性了:
第一,名教可以讓人習慣成自然。
如前面我們詳細介紹的西漢名教的教化軌跡:
通過社會輿論的監控和氣場,刑罰的威懾督促,賢人的榜樣,儒生的教化,
大多數人完全可以把名教規範變成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然後習慣成自然。
於是,情慾就可以被納入名教規範的軌道了。
第二,名教可以先立規矩後超越。
名教雖然是一種貌似很外在的規範,頗有些不近情理。
但是正如我們練習書法,總是先楷書、後行草,行草的隨心所欲而不逾矩,裡面的規矩,正是通過楷書的規範練習,逐漸體悟出來的。
這恰恰是前面王弼所說的「循言得象,尋象得意」,然後才能得意而忘言。
不追跡有跡可循的聖跡,又從哪兒去悟出「道」呢?靠率性自然麼?
那麼小孩子沒有管教,完全放任而行可以嗎?又,沒有禮法約束的胡人社會,一定是更和諧的社會嗎?
第三,即使是那些心存邪念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偽君子。
好多人內心有大量骯髒的想法,但是克制了自己的情慾,沒有付諸行動,怎麼就一定是偽君子了?!
所以可見,嵇康的思想是多麼的偏執。
即使是沿著老莊的邏輯來說,他這也屬於顧頭不顧尾。
內功沒練好,空談隨心所欲,越名教而任自然,只能催生出一群放浪不拘的人。
嵇康與向秀曾經就人生的歸宿問題,有過互相問答的書信:包括嵇康寫的《養生論》、向秀回復《難養生論》表示質疑、然後嵇康再回復《答難養生論》。
當然,嵇康的主要思想,都在最後一篇《答難養生論》中展開了。
文章非常長,我簡述並評點如下:
在這篇長文裡面,嵇康對老莊有一個致命的誤解,即把老莊倡導的虛無,誤解為徹底否定情慾。
老莊倡導虛無,前提是「有」------肯定人生的情慾。
如前文所述,老子總是說,你的情慾都是好的,對的,但是你現在這種做法達不到,你反其道而行之就達到了。
而莊子,旨在破除情慾的執念,就可以成為情慾的主宰,而不是情慾的奴隸和工具。
而嵇康在文中,雖然處處引用老莊,尤其是莊子的觀點,但是卻從根本上否定了情慾。
嵇康有這樣一段論述非常有意思,他說:人小時候喜歡某個東西,非要不可,得不到就滿地撒潑打滾兒;但長大了卻對之棄而不顧。
人曾經喜歡某物,愛得要死;過一段時間,忽然沒興趣了。
所以呢?所以,人生的所有情慾都是不值得追求的,無聊的。
我們看看這種觀點的誤區在哪裡?
按照他的邏輯:人餓的時候,看到食物肯定是兩眼放光的;吃飽了就看都懶得看了。所以呢?所以食物就毫無意義麼?!
再看莊子在《齊物論》裡面怎麼說的?
昨天喜歡的,今天不喜歡了,所以不必非要死抓住昨天這個東西給你帶來的幸福感不放。
吃飽了,就不喜歡食物了,所以吃飽了以後,不要還是強迫拼命吃。
中原人喜歡的衣冠,到了吳越就不值錢了,所以呢?所以不要強行把華夏的價值觀念強行塞給吳越人。
小孩子喜歡玩具,長大了不喜歡了,卻不等於孩提喜歡玩具是虛幻的,無意義的。
不要死抓住自己流逝的青春而悔恨;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好。
看看,嵇康和莊子差在哪兒呢?
莊子破掉了對青春永駐的執念,但是卻沒有否定青春啊。
嵇康呢?破掉了青春的執念,然後連青春也一起被否定掉了。
在嵇康眼裡,情慾就是這樣被他徹底否定掉的。
那建築在情慾之上的功名富貴,當然就更加沒意義。
那麼他還吃飯嗎?吃,但是儘可能少吃,滿足基本欲望就行了。
但是他還不罷休,大肆宣講吃五穀雜糧不如吃野生植物、藥材;吃野生植物不如吸風飲露,完全過野人的生活。
既然如此,則人生的所有美好的事物,在嵇康眼裡當然都沒有意義了,那他覺得什麼有意義呢?長生不老。
嵇康認為,一般人只要杜絕人世間的情慾,吃藥材,過吸風飲露的野人生活,就可以突破人生的生理界限------120歲,他說人可以活到幾千歲。
他甚至認為人是可以長生不老的,只是覺得那需要天分才行。向秀反駁說:世上哪裡有長生不老的人?
嵇康辯解說:長生不老的人又沒有寫在腦門兒上,你怎麼知道沒有。
【按:可見,當你遇到一個偏執狂的時候,是無可辯駁的。】
向秀挖苦他說:你為了長壽,離群索居、飽受風吹雨打之苦。
自己沒犯罪,卻形同於自己把自己囚禁起來做個無期徒刑的苦刑犯,還要活那麼長,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向秀
所以,在這裡,嵇康給我們的最大貢獻就在於「撕破給人看」,讓我們搞清楚「有和無」的關係,絕不可以脫離有,來討論無。
當把老莊的虛無,引申為否定情慾的時候,最後就不是虛無,而是無聊和荒誕了。
5、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他的《幽憤詩》怎麼說?《幽憤詩》大概是嵇康臨死之前,在獄中所作。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裡面又說了些什麼呢?我逐段編譯如下:
講自己出身,父親早死,母親哥哥驕縱,導致我放任不羈的性格,後來讀了老莊,更加厭倦官場,就想著做個隱者。
講自己不謹慎、心胸狹隘、恃才自傲,喜歡臧否人物,惹下今日的大禍,我很痛悔。
我也努力想要不得罪人,無奈總是招致人的誹謗;我本性也是與世無爭,但是無奈別人總怨恨我。
我抱愧於柳下惠、抱愧於孫登。
我辜負了我內心的一貫志向,對外也辜負了朋友的厚愛。
我仰慕漢代的嚴君平、鄭子真,逍遙自在,與世無爭。
我今天遭此大難,不是老天爺加害於我,實在是我自己的錯誤過失。
我在監獄裡遭受審訊,但是我也恥於為自己辯護,因為我想也沒人會給我這個機會了。
雖說我自恃剛直正義,但是現在卻身陷囹圄,神氣沮喪。
即使想痛改前非,卻沒有機會補救了。
我想學隱士,想學老莊,優哉遊哉。但是這個志向,無從實現了。
但是,這都是命啊,窮達有命啊。不想乞求了。
古人說,「為善無近名」,隨時保持恭敬緘默,可保平安。如西漢的石奮,一生恭謹,全家幸福安康,多好啊。
世事紛擾,我本不喜歡;如果能夠戒驕戒躁,本可保住自己的平安。
想起那上山採靈芝的日子,多逍遙啊。
我這究竟是幹什麼啊,明明我的志向是上山採藥材,為什麼不去啊。
輾轉反思,覺得很痛悔。如果有來生,一定做個沒有存在感的人,到山上去採藥材,在巖壁上長嘯,頤養天年。
點評:嵇康的這首臨刑詩,名為「幽憤」,近代一些人說這首詩表達了嵇康對司馬氏的憤怒和猛烈抨擊。
我實在讀不出這種味道來。我讀到的是嵇康對因為自己厲害,最後惹禍、被人暗算的痛悔,和對與世無爭地活著的美好嚮往。
為什麼這首詩裡面沒有那種仁人志士那種慷慨義憤之氣呢?
第一,司馬氏父子三人雖然都是心機婊,但相比於曹丕、曹睿父子的刻薄寡恩,反倒是司馬氏父子兄弟,還更得人心。
史書上說:
……曹操雖功蓋中夏,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也。丕、睿承之,刑繁役重,東西驅馳,無有寧歲。
司馬懿父子累有大功,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為之謀主而救其疾苦,民心歸之亦已久矣。
故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擾;曹髦之死(高貴鄉公),四方不動。任賢使能,各盡其心,其本根固矣,奸計立矣。
第二,司馬昭不是沒給過嵇康機會;鍾會也不是沒有仰慕過嵇康,這些嵇康都很清楚。
是他自己耍性格,把人家都得罪了。你嵇康有臉、有尊嚴,人家的臉就不是臉?!
第三,不論是直接促成嵇康下獄的呂安事件,還是得罪鍾會的事情,還是得罪司馬昭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的事情,
都不過是很個人化的恩怨問題,沒有一件事情是因為什麼涉及天下蒼生百姓、國家社稷的大是大非的問題,
即使司馬昭殺嵇康或許是過分了,但嵇康也無從因此激發出一種道德義憤來。
而這首詩整篇的調門都是自我檢討、自我悔過。後悔沒能按照真正的隱士的標準行動。
但他恐怕始終沒搞清,他為啥始終沒能做成一個真的隱士?
關鍵就在於他追求「當個牛人」的性格。真的隱士,不論是小隱隱於山,還是大隱隱於市,都是「自適其適」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嵇康倡導「越名教而任自然」,結果他自己反而不自然。
孫登做隱士,那是真的享受隱士生活。
而嵇康則是要把他的隱士情懷,當成一種高於世俗的境界,向世人誇耀的:
我是隱士,所以我比你們都牛;因為我想牛,所以我不屑於和你們為伍,不屑於追求你們的狗屁東西,所以我當隱士。
所以,嵇康做隱士在很大程度上是表演給人看的。
隱士成了他高自標榜工具的工具,所以我說他終究是一個「行為藝術家」。
第一,南朝劉勰對嵇康詩的品味是: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
這話講的很有道理的。
嵇康非常聰明,他讀老莊,尤其是莊子,很能參透其中理論,但是他心中的「牛氣」太甚,生生把莊子讀歪了。
還有其他幾篇文章,也往往是這樣,有點「歪理邪說」的樣子。
在嵇康的各種著作中,實際上始終存在一種糾纏。
就是總是一方面嚮往老莊,修身養性,但是另一方面,似乎胸中又有一批烈馬,老莊的理想情懷,始終無法安頓這匹烈馬。
第二,這讓我想起生活中的好多人事:
當一個人嘴裡總沒完沒了地標榜某種理想,你就要注意,他實際心中正好有一種和這個理想正好相反的情慾衝動,因此,他所說的理想,很大程度上不過是反映了他自己的理想和情慾的某種內心交戰。
最後他往往會忍不住做出與理想相反的抉擇,令人大跌眼鏡。嵇康的情況,正屬於這種。
如果是真的作了決斷的話,他早就不哼哼了,甚至早都忘了。
嵇康那麼喜歡隱逸,為啥不跟著孫登跑啊?至少也要躲到山陽郡去啊,幹嘛老是在洛陽城裡?
第三,嵇康很性情,但還算不上莊子所說的真人,他更多的是任性。
這大概也和他自己所敘述的,從小父親早逝,母親各個都寵著他,長大又沒吃過什麼大虧,才氣橫溢,英雄豪情,大家都敬佩他仰慕他。慣出了他的矯情。
真的勇士,往往需要經歷各種磨難,才能見真情,才能有老莊說的那種沉入感。
第四,從老莊的觀點看,王弼的理論是正論,嵇康的理論是歪路子,但是歷史的演化,卻使得西晉的大量士人,撿起了嵇康的歪理邪說,放下了王弼給出的正道。
這是歷史的無奈,歷史的弔詭之處。
作者:專欄《探尋魏晉風度的心跡》主講人——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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