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史上的遺珠(華語電影最大的遺珠)
2023-06-13 11:08:26 3
前段時間被引用得最多的一部電影。
5年半前上映,票房慘澹(和超豪華陣容相比),「看不懂」「裝」的質疑聲四起。
但不妨礙它裡面的一些臺詞,精準擊中當下。
越看,越有值得琢磨的地方。
難不成應了那句話——
這是拍給以後的人看的?
對Sir來說,近幾年華語電影最大遺珠,必須是它。
因為各種原因,它被市場遺落了,今天,Sir想把它撿起來
《羅曼蒂克消亡史》
看主演:葛優、章子怡、淺野忠信、倪大紅、袁泉、閆妮。
就算鏡頭不多的小角色,也是杜淳、鍾欣潼、韓庚、杜江、霍思燕、王傳君、鍾漢良、趙寶剛……
各路採訪中,導演&編劇程耳被問及最多的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湊齊這種強到嚇人的陣容的?
好事者暗暗腦補著幕後的各種能講不能講的娛樂圈風雲故事。
程耳的回答很簡單:他們看了劇本就來了。
好拽的回答。
仔細看了很多遍,得承認他拽……得有道理。
話不多說。
因為接下來的正文會很長。
但無妨慢一點,再慢一點,今天這樣值得我們慢下來的電影,不多了。
01
被轉發最多的,是葛優的那一段話。
這個叫陸先生的角色,串起了全片拼圖一般的劇情。
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了上海精緻到抹不開的那層「面子」。
儘管他實際上是個黑幫老大,少不了幹些殺人越貨、明搶豪奪的血腥勾當,但看起來他更像一個老派紳士——
體格清瘦,著一身舊式長袍,如謙謙君子,不垂涎女色,愛喝茶、好清粥。
電影開頭陸先生和「工賊」周先生(趙寶剛 飾)談判這一幕,沒有槍林彈雨,沒有紋龍刺虎的打手,不說一句重話。
用最精緻的手段,辦最狠的事。
他給足面子。
請對方一起吃小籠包。
表足心意。
提前給周先生的太太送上了一個手鐲當見面禮。
但奈何周先生「接不住」,事到臨頭了還滿嘴瞎話。
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
讓馬仔去剁下周太太的手。
但是哪怕最後圖窮匕見了,他也做了一個「君子遠庖廚」的動作:他從圈椅上起身,坐到了周先生對面的沙發上。
那血腥的場面,總歸是不好去看的。
這個黑幫男人的形象,承繼自50年的《教父》中那個西裝革履優雅擼貓的維託·柯裡昂,漂洋過海後播種在大上海中西交匯的土壤中生根發芽,便有了《羅曼蒂克》裡的陸先生。
不再把窮兇極惡寫臉上,而是鋒芒內斂成一種一劍封喉的點到為止。
男人是上海灘的主宰。
但最能代表上海這座城市精神氣質的,卻是電影中的五個女人。
她們演繹了一場上海與外部勢力的攻防戰。
02
更直接地說,「羅曼蒂克」就是因她們而存在——
王媽(閆妮 飾)、老五(鍾欣潼 飾)、小六(章子怡 飾)、吳小姐(袁泉 飾)、妓女(霍思燕 飾)。
千姿百態,各有風情。
代表了上海的不同側影。
王媽成熟果斷。
陸府的總管,負責料理陸府內外的大小事宜,做事滴水不漏。
從把關早餐一碗清粥的鹹淡,到大佬們打麻將三缺一,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麼進入幫派核心的?
因為她對審時度勢有著異常的精準把握,具體說就是她深知一件事在什麼時候幹、怎樣幹,才能收穫最佳效果。
她做事永遠不唐突,情面鋪得很足。
跟你嘮家常,自嘲調侃。
就像一隻鷹,讓你毫無察覺,直到最佳時機出現,她立馬出動切入關鍵問題。
標誌性的是那一句
「正經事情忘記了」
而且她有自信一擊命中。
讓事情在無比融洽的氛圍中,達成自己的預期目的。
一次,她想給陸先生引薦一個人,一個「車夫」(杜淳 飾)。
怎麼說服老大呢?
跟他說這個人業務能力有多強?
那就落了下乘。
她選的時機是黑幫三巨頭在陸家齊聚的家宴上,給大家講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
話說有個新車夫啊,新車夫很奇怪,不管是拉人,還是殺人,啥活兒都接,更怪的是,他只收拉車的錢。
她為什麼相信這個故事能說服老大呢?
因為省錢?
當然不,是她拿捏了老大的核心痛點:
體面。
一個可以接單殺人的狠角色,卻永遠只以車夫的身份示人。
就像王媽,一個八面玲瓏的「高管」,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管飯的。
甚至聯動到現代,《愛情神話》裡的情感導師,可以只是路邊的一個小鞋匠。
這調調,實在不要太得老大賞識。
果然,後來這個車夫成了陸先生的左膀右臂。
哪有王媽拿不準的人,辦不成的事。
正是憑藉過人的業務能力,她幾乎得到了所有人的偏愛。
證據?
王媽被日本人暗殺後,儘管明知不可輕易與敵人交火,但無論王老闆(倪大紅 飾)還是陸先生(葛優 飾),都一致主張要立即給王媽報仇。
王媽是女人堆裡陸先生對外的最大助力,對內,這個人是老五。
老五代表的是體貼痴情。
老五是陸先生的情人,曾是上海無人不知的舞小姐,很早就跟了陸先生。
陸先生冷落了她,下人為她打抱不平,但是她說,自己是絕不會怪他的。
亂世之中,人心叵測。
一片真心,千金難買。
一個人可以心狠手辣,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依然需要一點精神寄託,需要依靠一個單純透明的人。
如同易先生,明知王佳芝是局,也難以自制地深陷其中。
陸家被滅門後,陸先生遁逃香港期間,即使因身逢亂世,不得不周旋於多方勢力之間,她也未曾投身他人。
深夜,陸先生打來的一通電話,便能讓她心潮澎湃一整晚。
陸先生這通電話,只為公事(請她幫忙),但她的第一反應,是送上問候:你好不好?
簡單四個字,述盡了她的心意不渝。
與之相反的是小六,她代表了一種流淌在上海骨子裡的魅惑風流。
小六是王老闆的正牌夫人,可甫一出場,便是在排練廳裡跟自己的舞蹈老師(鍾漢良 飾)眉來眼去。
隨後,陸先生來了,他來替王老闆提醒小六不要太招搖。
潛臺詞是王老闆無奈默許了她的拈花惹草,這位上海大佬的卑微,也側面印證了她的魅力難擋。
怎奈小六野性難馴。
縱然陸先生好言相勸、軟硬兼施,她都油鹽不進,甚至化被動為主動,開始勾引起了陸。
同為演員,吳小姐則基本位於小六的反面,她代表了上海的溫婉賢淑。
她出身普通,並無靠山,來到上海灘後,僅憑自身的美貌、才氣與多年兢兢業業,終成電影圈的一方名角。
吳小姐的丈夫也是演員,卻極平庸,既缺天分,亦不會做人。
為提攜丈夫,每部戲吳小姐都會帶著他一起演,但丈夫並不領情,時常借著「討論劇本」的名頭,出去喝花酒、睡女人,這些吳小姐都知情,卻依然每晚做好飯菜,等他回家。
直到那晚,丈夫睡了一個師長的姨太,被捉姦在床。
吳小姐不得不輾轉求助,最終冒雨來到陸宅。
陸先生通過戴先生(軍統一把手戴笠)救出了吳小姐的丈夫,戴先生則藉機向吳小姐表明心跡,讓王媽替他送了一枚鑽戒。
面對這份「有誠意的垂青」,吳小姐乾脆地拒絕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拒絕的是多大龐大的名利,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一個弱女子在這個亂世中的風雨飄搖,她只是把自己的尊嚴看得比什麼都要重要。
跟吳小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秉性相似的,是霍思燕飾演的妓女。
雖屬下九流,她身上依舊流淌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善良單純。
黑幫馬仔「童子雞」(杜江 飾),跟著弟兄們出活兒,被老大陸先生的二哥暗算。
在同伴的掩護下,童子雞大難不死,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爬到了妓女家裡。
她發現這個滿身是血的男人還剩一口氣,原本她只要找人把他抬出去扔掉即可,但她還是選擇救下他。
不光接客賺錢給為他療傷,供他吃穿,還給他白睡了大半年。
僅僅因為童子雞對她說過一句「我養你」。(小彩蛋:程耳坦承過周星馳是他最喜歡的華人導演之一)
03
女人比男人更上海。
因為她們總是美麗,總是飄搖。
按理說,黑幫片裡女人只能是被主宰的配角,是命運裡瘋狂而徒勞的掙扎。
但《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女人,卻用脆弱和柔軟,向世人宣布了真正的勝利屬於誰——一如易於陷落的上海。
五個女人各有身份、姿態和魅力。
共同點是,她們在生理上都很柔弱,她們總是被辱沒、被損害的那一方。
不管王媽心思如何縝密,當日本殺手對她開出致命一槍,她無法預料,更退無可退。
她明明身處安全的陸宅,卻依然被槍殺,這仿佛是在說,當時代的狂風颳起時,不存在真正的避風港。
而當這股風吹到別處。
小六從黑幫大佬的女人淪為日本間諜禁室培欲的性奴,只在一夜之間;老五被黑幫打手射成篩子,僅需剎那。
餘下兩位女性電影囿於篇幅沒有展開,但在程耳所著的同名小說中有交代。
吳小姐被丈夫拋棄後,不得已成了戴先生其中一位情人,戴先生死後,她帶著女兒留在上海,迎接她的是不曾料及的「每況愈下」。
然而就是發生了。1950年年初,杜先生大概也曾鄭重向她提議安排她和女兒去香港,提醒她無論如何要對戴先生的女兒負起責任。但她拒絕了,後面的生活更不如意,每況愈下,甚至不能算是個好母親……
妓女被童子雞始亂終棄,解放後被虐待、勞改。
1946年以後他就沒再見到過她,也不常想起。她髮型變了,與其說是剪了頭髮,不如說是頭髮被成片地連根扯掉了。她和其他雞擠在一起,臉上有淤青,大概常常被打……
進而,你會在某一刻恍然,她們對自己的命運從來都說了不算。
她們不得不圍著男人轉,這是她們無法掙脫的自身局限,更是時代枷鎖。
與這種外在的柔弱相反的,是她們內裡的強韌。
小六是這種韌勁的突出代表。
在被陸先生的妹夫,真實身份為日本間諜的渡部(淺野忠信 飾)覬覦多年後,在小六離開上海的那個晚上,渡部強暴了她,並把她豢養在了自己飯店地下的密室中。
整整四年,她過著不見天日的囚徒生活,同時還得隨時隨地充當渡部的洩慾工具。
他每天都做兩份飯,自己吃一份……吃完飯,便端著另一份飯去地下密室餵小六。吃完就是操,操完還要吃,日復一日。
但她沒死,她「歷經磨難」,最後仍「活了下來」。
別小看了這個倖存者,要知道,她在片中眾多女性裡,無疑是以最嬌弱的姿態出場。
她花痴、她濫情、她「十三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是在亂世中最容易死掉的那一個。
這之間極大的反差,指向的是她的個人成長,也指向了強韌的另一面:人物的主動性。
不管是電影還是小說,面對渡部的淫威,小六數年來都只是被動地受辱,她自然是懦弱的。
乃至,在被強姦的第二天,她已經舉起槍對準渡部,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指間的一摳,但她的懦弱或者其他什麼東西,讓她放棄了。
在整整11年後(圈禁7年,收容所4年),她獲得了第二次拿槍對準渡部的機會,這次,她開槍了。
這一槍,把她變成了殺人犯,她不惜用弄髒雙手的行動,證明了她不再是那個予取予求的人形玩偶。
這是她向不公命運發出的最有力的反抗,但不是最初的。
反抗,從她的第一次出場就已開始。
她引誘自己的舞蹈老師,勾搭大明星趙先生(韓庚 飾),甚至挑逗陸先生。
跟各種男人紅杏出牆,是她在浪蕩中自我麻痺的方式,也是她當時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反抗。
她是那個娜拉,帶著天真與幻想,想要走出「玩偶之家」。
結果是墜入了可怕的「娜拉出走之後」——
變成一個更加異化的玩偶,更非人的行屍走肉。
你可以說這是矯情的代價。
但那些比她更務實的人,也許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見風使舵、奴顏婢膝。
而她,完整地承擔了自己的矯情。
這又有何不可以?
04
女人虛榮、物質。
男人呢?
只會更甚。
這並非男女本性的區別,是因為男人比女人擁有更多的物質。
片中兩個細節:
翡翠手鐲和鑽戒。
首飾,本是男人討女人歡心,誘惑女人的伎倆。
但實際上,真正受到誘惑的是男人,付出代價的卻是女人——
因為老公貪心,周太太就失去了她的一隻手;吳小姐丈夫得到了戴先生給的肥差,吳小姐就被迫搬進了戴公館委身於人。
和片中的女人一比,男人顯得太不純粹了。
也說明了上海和這座城市的羅曼蒂克,必然陷落和消亡的原因:
有的人不墜青雲。
但更多的人,註定追逐時代的洪流。
更具體一點說,是時代給的利益。
黑幫老二張先生,面對日本人的合作邀請,並不掙扎地同時背叛了兄弟道義和民族大義,當了小人和漢奸,就為了錢。
男人也在向近處的暴力低頭。
在小六離開的上海的車上,渡部一把扯下了小六的耳釘,這時前排的趙先生回頭看了一眼,也只有一眼。
與女人們弱小卻堅韌相反,男人們外強中乾,外表冷酷強硬,內心自私軟弱。
吳小姐最終委身戴先生,其丈夫功不可沒。
明明是自己膽小怕事又拒絕不了名利的誘惑,但在拋下妻子前,他還摸著胸口,用「真心告白」的方式搪塞逃避。
被妻子拆穿後,只見他尷尬地撣了撣胸口的灰塵。
不存在的灰塵,一如他不存在的真心。
妓女被抓後,童子雞原本有機會救下那個對他有恩有情的女人,但他沒救。
這時,當你再回過頭來參照女人們的做法,落差中,更深的況味產生了。
老五接到陸先生電話那晚,陸先生只是拜託她跑跑關係,她卻擅作主張地出現在了刺殺現場,她想親自替陸先生除掉二哥。
即使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開手包都會掰斷指甲的女人。
老五違背陸先生的指令,本質上是僭越了她和陸先生的關係,她以此證明自己的內心立場:
她對陸先生的愛,「僭越」了生死。
《羅曼蒂克》按類型算最接近黑幫片。
縱觀影史上赫赫有名的黑幫片,無論是國外的《教父》《好傢夥》,還是國內的《黑社會》《無間道》,最出彩的往往都是男性角色。
是的,你已經覺察到了。
儘管《羅曼蒂克》在內容比例上依然以男人為重心,但它鶴立雞群之處在於:
在這個男人的「戰場」上,男人們不勝,女人們不敗。
05
上海被戲稱「魔都」。
這個說法濫觴自民國時旅居上海的日本作家村松梢風的小說《魔都》,「魔」字,既有日式迷幻,又有中文語境的邪惡混亂。
百年前,上海風雲變幻、魚龍混雜,各種新舊中外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錢權名利各自野蠻擴張又陷入無休止的相互撕扯。
潛行在夜幕下的上海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黑幫們便是這頭怪獸外露的獠牙。
程耳固然在強調黑幫體面講究的一面。
比方說喝茶,陸先生的茶杯跟另外兩人就不一樣,主客分別一目了然。
另一面,是程耳在細微處藏下的這種體面背後的險惡與骯髒。
馬仔們砍下周先生太太的手後,順手偷走了她的戒指。
△ 一個小bug:斷手的道具是左手,但應為右手
家宴上,小六調侃自己拍戲時,劇組導演哭個不停。
為什麼哭?
陸先生那句「家裡出事情了」的疑問,其實就是對答案的提示:
導演不得不撤掉原本的主演吳小姐,換成「花瓶」小六。
他哭,是因為他收到了「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
《羅曼蒂克》沒有戳破的這一幕,早已在50年前就被《教父》點透。
為了讓自己的信徒得到他心儀的角色,老教父讓手下把好萊塢製片人愛馬的頭顱割下來,塞進了他的被窩。
黑幫們的體面,建立在對弱者的欺壓上。
即便如此,依舊沒有人能拒絕這座摩登都市不分晝夜的繁華錦繡。
所有人都想來上海,幾乎沒有人想離開。中國人想來,歐洲人想來,日本人也想來。
小六嘴上說著想走,但其實內心不舍。
在乘車離開上海的中途,奏響的插曲是一首《Take Me to Shanghai》。
而當歌詞唱到「帶我回上海」,小六回頭了。
那時的上海究竟有何種魔力,能讓人們如此魂牽夢縈?僅靠「繁華」二字可遠遠不夠。
Sir以為,這種魔力的核心是一種終極的認同。
離開了這個地方,你所認同的價值便無所歸附。
這種認同是如此強大,以至於讓人至死不渝,也讓那些企圖否認的人倉皇落敗。
典型如渡部。
他以日本間諜的身份來到上海,在陸家娶妻生子,過上了兩面人生。
或許在他看來,他超強的職業素養能夠使得這兩者之間相安無事。
但他錯了,他被不容抗拒地「上海化」了。
娶了中國妻子,有了孩子,說慣了上海話。長時間的潛伏,讓他冰冷鐵血的軍人意志逐漸向著家庭、親人這些中國人最重視的概念傾斜。
於是,在他親自點頭並參與執行的擊殺陸先生的任務中,他放走了陸先生。
直到真正面對需要他割捨這段由謊言培育、編織的過去,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他早已無法斬斷。
想到他的兩個兒子,想到他與陸先生多年「推心置腹」的情義。
真話與謊言,真情和假意,早已你中有我、難分難解。
他心軟了,他動搖了,他的內心秩序崩塌了。
否則,他就應該像那些純粹的日本軍人一樣,分毫不差地令行禁止。
太平洋戰場上,30萬日本部隊,前一晚還在玉碎衝鋒,後一天收到天皇詔令,便瞬間投降。
表面上他代表日軍佔領了上海,實際是上海佔領了他。
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奴役了小六。
為何偏偏是小六?
不僅因為小六美豔,更因為她是曾經最風光、也最能代表「上海」的女人。
作為代償與反擊,渡部試圖把小六改造成日本女人(把上海改造成日本),以重建內心秩序。
他給小六穿上和服,吃日本人的飯菜,積年累月——這是他與「上海」之間的持久戰。
他成功了?
不,他失敗了。
這種失敗顯露在他和小六交合時體勢的變化。
他曾經是那麼彪悍毒辣的男人,前座還擺著兩具鮮血淋漓的屍體,他就要在後座強暴小六。
死亡與鮮血成了他最強力的春藥,此時此刻,他遇神殺神。
所以,他必須後入。
他不是做愛,他是在狩獵,在戰鬥,在衝鋒。
然而,當鏡頭來到地下室,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千篇一律的女上位,渡部從始至終將自己置於被俯視的弱者視角。
這時,性被全然交付給了性,它不再是渡部的狩獵、戰鬥、衝鋒,做愛便只是做愛。
在這個渡部最放鬆的環境中,他徹底暴露了自己的真實內心:
原來,這種「上海化」不可逆轉。
原來,他的彪悍嗜血,只是一種對外的表演。
原來,當軍人意志被瓦解,他無非是個虛弱的可憐蟲。
就像黑幫馬仔嘲諷過的那一隊日本軍人,在被軍國主義的狂熱催化成殺人機器之前,他們以及渡部:
都是「小卵卵」。
因為,他們沒有文明。
他們也就無法徵服真正的上海,註定在一種無法理解的文明面前相形見絀。
06
《羅曼蒂克消亡史》最意味深長的一場戲。
為了給王老闆挽回顏面,陸先生安排小六和情人趙先生乘車離開上海,由妹夫渡部護送。
此時已是深夜,在駛向蘇州的路上,護送的豪華轎車與一個車隊狹路相逢。小六、渡部一行不得不立即後退讓道。
上海隻手遮天的幫派出行,憑什麼不是對方讓?
因為車隊不一般,是國軍的運兵車。
地頭蛇給兵車讓道。
程耳僅以這一場戲,就完成了對一個時代的抓拍。
這是整個故事的轉折點,也是整個國運的轉捩點。
此時,1937年,歷史與虛構就此交匯。
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看到國軍的兵車駛向來路(進駐上海),渡部知道,這是一個信號:日軍即將攻陷上海。
因此他才暗中下定決心,要在這裡「吃掉」小六。
而這種決心,不需要任何臺詞,僅在眾人的一個不同反應中即有彰顯。
兵車大燈照過來,別人都在擋光、眯眼,唯有渡部,面無表情、無動於衷。
甚至不再掩飾內心的獸慾,開始以捕食者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小六。
戰爭將要奏響的氣息,如催情劑一般,使得他的野性勃起。
在他眼中,國軍也好,這車人也好,都已成了他的獵物。
獵人在捕獵前,是不會眨眼的,因為他無所畏懼,心中只有嗜血的昂揚。
而在他和小六車內強暴的重場戲開始前,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動作。
他暴力扯下了小六的耳釘,好巧不巧,這個耳釘是櫻花狀的。
渡部扯下小六的「櫻花」,既是在宣示對小六的主權,也是在吹響掠奪和侵犯的號角。
兵車大燈的光,便成了歷史大勢的強光,轎車的讓道,便不再只是黑幫的示弱,而是一切渺小個體在時代洪流前的低頭。
戰爭與革命,便是這個時代的洪流。
當然,在《羅曼蒂克》的價值框架中,它們本質上是一回事:都是用無序的暴力,摧毀既有的秩序。
這個破壞者可以是入侵的日本。
但也可以換成任何一股不懂得文明與秩序的力量。
就如同陸先生的發言:
比如涉世未深的童子雞。
質樸天真與殘忍野蠻,是他的一體兩面。
能在一個只想賺點錢回家成婚的學徒,和一個敲扁人的腦袋的暴徒之間無縫切換。
但別忘記殺人前一句提別的臺詞。
周先生對他說:
「我有個兒子
跟你一樣大」
也許是臨死前的有感而發,也許是為了博取同情。
但這句話,顯然激化了童子雞殺人的手法。他不為感情所動,甚至他本能抗拒著這種同理心和感情。
在小說中,童子雞變成了下一個渡部,他有一堆「小六」。
上頭正在為他物色合適的愛人,可能來自蘇北,也可能來自浙江。在他們院子北面的一個房間裡,關滿了那些曾經養尊處優的婦女,他常常去教育她們,他愛上了強姦。
體面,不僅是場面的圓滿。
更是在最後關頭,照見人的質地。
它是王媽中槍後,彌留之際仍緩緩取下放在桌上的陸宅鑰匙;它是老五在赴死前,塗抹得一絲不苟的口紅;它還是小六被強暴過後,仍不慌不忙穿好衣物的第一反應。
秩序的崩塌,便是「羅曼蒂克」的消亡,便是彼時彼刻那個「上海」的死亡。
具體到電影裡,是女人們的黯淡退場。
王媽和老五都中槍而死,吳小姐「每況愈下」地苟延殘喘,妓女被虐待後只剩人形的空殼。
最讓人哀嘆的是小六。
渡部沒能掐死小六,因為他懂得,不管小六死不死,他都輸了:
他曠日持久的努力,沒能讓她同化和屈服。
可惜,她也和妓女一樣,木然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在被渡部奴役後,她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據說程耳刪了一場小六被渡部毒啞的戲,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如此一來便賦予了小六的沉默更厚重的力量,她不再是生理性的啞,而是在強權和暴力侵襲下的精神失語。
人還活著。
但羅曼蒂克,不會回到從前了。
渡部能夠安心地苟且偷生,因為他知道沒人會對他的兩個孩子下手。
因為殺孩子,這不體面,不合規矩。
不是他們那些人能做出來的事。
他還在用過去的上海做判斷。
但被摧殘過的上海,已經在每個人心中重新畫出了一條難以估量的底線。
眼見渡部不知悔改,陸先生只能示意,開槍。
渡部的大兒子應聲倒在了血泊裡。(同時也是陸先生的外甥,他死去妹妹留下的孩子)
羅曼蒂克的人,死於他們的羅曼蒂克。
活下來的人,也在無盡地下沉。
沒有人贏,勝利的只有暴力本身。
殺人復仇的那一刻自然是痛快的,但快感轉瞬即逝後,留下了什麼?
虛無的漩渦,以及下一粒仇恨的種子。
暴力引發戰爭,戰爭製造仇恨,仇恨則拖曳著難以徹底熄滅的餘焰,它們共謀著,像鐵索連環一般將上海曾經的美與秩序損毀殆盡。
最絕望的是,這種毀滅除了記錄,似乎找不到救贖。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哆啦C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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