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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穿越獸人世界(一個手工皮夾的旅行)

2023-06-29 11:32:00

下班回到家,班傑明給自己做了一個牛油果火雞三明治,一碗番茄濃湯,照例打開電視機,邊看新聞邊吃。

如過去兩個月來的每一天,新聞中高頻率地重複著「COVID-19病毒」這個詞。今天宣布紐約市出現第一宗確診病例,患者是一名剛從伊朗返回紐約的女性。報導稱,紐約市區裡極可能已有超過一萬名新冠病毒感染者。

一萬名?有這麼多嗎?班傑明皺了一下眉頭。他也剛出差回來,去了法國、義大利,又轉往以色列。前天回來,在甘迺迪機場入關,才發現CDC(美國疾病控制暨預防中心)已增派專人逐一監測入境旅客的體溫,搞得過海關的時間比平時長得多。被一個小小病毒搞得草木皆兵,真是煩死了。

專家們都說,六十歲以上的人才比較容易被感染,因此公司裡有不少同事認為,新冠病毒的出現是一種物競天擇的現象,供地球生物鏈自然淘汰老年人口。眼下才確診了一例,憑什麼說紐約「可能」已有一萬人感染?數據從哪裡來的?搞新聞的人為了博取收視率,總是不遺餘力地誇大其詞,唯恐天下不亂。

班傑明不自覺地一撇嘴,三下五除二吃完飯,關掉電視,走進了書房。

作為一個居住在曼哈頓中城的高級白領,班傑明應該算是一個自律得有些過分的男人。自從三年前離了婚,前妻帶著女兒遠走德國,他的私生活變得更加簡單,最大的樂趣是自己動手,做各種各樣的小物件。

書房裡,電腦桌對面的小方桌上,歸類散放著直尺、圓錐、麻線、針,大小的瓶瓶罐罐和各種刀具菱斬,以及一塊兩尺見方的原色水牛皮。班傑明拿起銀筆,開始沿著昨夜固定好的紙樣,在牛皮上畫線。

這是一塊質量相當好,完整的牛背四方皮,沒有皺摺,也幾乎看不到斑點、疤痕或蚊蟲叮咬的痕跡。肉麵層經過他連續數天的打磨,皮面層上了牛角油、貂油,這塊皮子的每一個部分都顯得更完美。

他打算親手給胡新玥做一個小皮夾。

算起來,他們兩人之間的冷戰已經持續二十多天了。這二十多天裡,儘管他耳邊總有一個聲音為自己辯護,但也總有另一個聲音對所有的辯護詞反唇相譏。出差的一路上馬不停蹄,穿過不同時區線,很難對上合適的時間給她打電話。發簡訊呢,文字一沒語氣二沒表情,更不知道該怎麼措辭。此刻,如果他馬上起身出門,過三個街口到57街地鐵站,乘上地鐵,頂多過40分鐘就可以出現在她家門口。

問題是他缺乏起身出門的勇氣。其實他要說的話也很簡單:對不起,那天是我太過分,請你原諒,或者,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可他是個男人,他說不出口。猶豫來猶豫去,惡性循環,感覺胡新玥與他的心理距離日漸疏遠。班傑明有時也恨恨地想,他那天不過就是說錯了一句話,她至於這麼計較,這麼絕情嗎?

可是,他那句話的確刻薄,直戳她心底最痛的傷處,也難怪她傷心吧。唉。班傑明換上切刀,小心翼翼地按著皮革面上留下銀色線條的內側,仔細切割。在數學上,線是沒有面積的。但在現實世界裡,你用不同的筆畫出一條線,必定會產生不同的寬度。皮革上的切割若把握不好,即便只是失之毫釐,也會導致後面的步驟無法順利進行。如同愛情。本來只不過是一種感覺,不存在嚴密的邏輯。而它一旦發生,卻會自行攜帶一股霸道的力度,挾持你,逼迫你,讓你喪失自我,甚至喪失理智。

作為一個四十幾歲的離婚男人,他並非從未見識過女人。可見識過女人,並且和某個女人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了婚,也不等於見識過真正的「愛情」。女人有很多種,有的只懂得向你索要名車大屋、名包名表和「愛情」,比如他的前妻。有的則願意與你分擔房貸、房產稅和水電費,一起營建愛情,比如胡新玥。

他不能失去她,必須趕緊做好這個皮夾。做好了,他才能有一個合適的藉口去見她,用一份看得見、摸得著的誠意,去向她道歉,去求她原諒。

接下來的兩三天,班傑明下班回到家連電視新聞也顧不上看,直接奔進書房埋頭趕工。星期四晚上有點兒例外,因為一個新加坡客戶的機器出了問題。國際航班全部停飛,他無法親自到現場,只得通過電腦聯線,用視頻指導當地技術人員進行修理。等問題解決,班傑明起身離開電腦,猛地一下覺得頭暈眼花,兩邊太陽穴隱隱作痛。他閉上眼睛稍微休息了十幾分鐘,才到小方桌前坐下,從剪裁成形,大小不一的皮子裡拿起一塊,一點點修邊。

細條的皮邊很軟,不容易控制,必須一小段一小段慢慢打磨。不論心裡多著急,手都不能亂,每一道工序必須嚴格到位,慢工才能出細活兒。他是公司裡的高級技師,為客戶保養維修精密儀器,這是他的職業習慣。他來來回回重複著單調的,機械的動作,耳邊響起胡新玥的聲音:

「……無聲是沉默,不是金,

修煉出我——

心扉最底層那一顆蓮子。

凝日月輝光,結天地精華。

用宇宙深處潛藏的秘密,

要開一次——

任何人不能妄自修改的幸福……」

那是一年多前,在法拉盛圖書館舉辦「美東華詩會」的現場。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素軟緞緄銀灰邊的對襟唐裝,配深灰色的長裙,站在臺前朗聲念。藕荷色是一種相當挑剔的顏色,不冷不暖,穿不好容易顯得頹敗老舊,在她身上卻襯託出了穩重斯文。她的英文發音不是很準,詩句裡直面坎坷命運的不屈不撓,對幸福的執著盼望,與她身上那一團抒情的藕荷色糅合在一起,形成一份難以描述的,東方女人的柔韌魅力。

班傑明在舞臺左側為詩人們配放背景音樂,被這份柔韌激起了心中滔天的波瀾。

他的曾外祖父是移民到哥倫比亞的廣東臺山人,班傑明雖然不大會講漢語,血液裡的華人基因卻讓他對中華文化充滿了天然的眷戀。他經常去參加紐約市內的各種中華文化活動,也喜歡和真正的華人移民交朋友。

胡新玥那首題為《蓮子》的詩歌,奪得了詩會的第三名,他們隨後開始交往。胡新玥在國內是專業的建築設計師,因為生了一個智障兒子被前夫一家唾棄,她獨自帶著孩子移民到美國。順利通過房地產經紀人的資格考試之後,胡新玥很快成為業內翹楚,母子二人的生活不算富裕,基本保障是有的。

論長相,新玥算不上多標緻。但她勤勞、懂事、善解人意,整個人充滿了屬於中國南方的,溫潤而詩意的靈氣。離婚也這麼多年了,他並不想孤獨地老死。胡新玥的出現,像冬夜壁爐裡的火光,閃耀了他的視線,也溫暖了他的軀體。這就是東方人所講究的,神秘的「緣份」了,他在乎這個女人,真心想要和她一起共度餘生,所以那天讀到她發出來的那條微信朋友圈信息,才會勃然大怒。

信息的內容是中文:「夜走了,天亮了。萬裡無雲,今天是個飛行的好天氣。天空和鐘聲一同醒來了,櫻花必將在溫暖的春風中重新飛揚。武漢哪,我們在等你!」配著一張圖片,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班機正昂首飛上藍天。

那天是2020年2月22號,所有數字都成雙的日子。他當時在哈德遜河邊的一家巴西餐館裡,等新玥過來吃晚飯,有些無所事事。順手複製了這段文字,粘貼上手機裡的翻譯軟體,看懂了大概意思。等到新玥出現在面前,他已經被妒火燒得臉色鐵青,指著手機屏幕質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胡新玥低頭定睛一看,笑著回答:「哦,武漢的情況太令人揪心了。我們協會在幫忙購買口罩和防護服呢,希望能儘快送到。」

他儘量壓低聲音,卻抑制不了那聲音裡的凌厲。「你發中文,以為我就看不懂嗎?你明明是衝著在武漢的那個人去的!」

胡新玥愕然,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這樣想?!我們早就跟他沒聯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段話本來是……」

「不要找藉口!」他揮手打斷她:「人家老早不要你們了,你到現在還不死心?!」

胡新玥的臉色陡然一變:「你還講不講道理?!」

「是!我算什麼?我哪有你那前夫懂道理?!」他從鼻子裡冷哼一聲:「他就是最懂得講道理,才不要你和你兒子!」

胡新玥的脊背如同猛然遭受重擊,渾身立刻挺得筆直。她沒有再解釋,只是緊咬牙關,安靜而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走了。

班傑明滿肚子的邪火卻只持續了一夜。

23日一早醒來,他自己的手機裡,滿屏是大家爭相轉發的一段小視頻。比利時鋼琴家尚·馬龍自彈自唱,他本人創作的國際公益曲《編鐘之聲》(Chime of the Dawn Bells)。評論區有很多熱心人貼出了歌詞全文,德文、法文、中文、西班牙文等各種版本都有。歌曲的間奏中,尚·馬龍插入了一段漢語獨白:「夜走了,天亮了。天空和鐘聲一同醒來了,櫻花在溫暖的春風中飛揚。武漢哪,我們在等你!」

新玥只不過是比他早一天看到了這個小視頻而已。班傑明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不是蓄著汗毛當鬍鬚的毛頭小夥子了,怎麼還會那麼衝動那麼口不擇言?嫉妒真是魔鬼啊,他重重倒回枕頭上,用被子死死蒙住了腦袋。

又連續熬了三個夜晚,經過反反覆覆的黏接、壓孔、打洞、縫合、打磨、拋光上蠟,一個對摺八卡位的皮夾終於完工。皮夾外層的正面,班傑明另外裁了一條雙半弧外框,細心地壓住一小片顏色比較深的蟒蛇皮;外層的背面,烙上了胡新玥姓名縮寫的三個花體字母:H.X.Y.。

明天,明天就可以去找她了,深夜的燈下,班傑明端詳著嶄新的皮夾。他要告訴她,原色小牛皮特別結實,使用的時間越長,皮革的顏色會變得越成熟、越光滑、越美好。如同愛情,他和她的愛情。

滿意地松出一口長氣,喉嚨突然一陣刺痛,劇烈咳嗽起來,班傑明隨即感到一陣濃重的倦意。得好好睡一覺了,必須養足精神,他對自己說。

第二天,三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天氣晴朗。班傑明提著一個深藍色結銀色緞帶的禮品袋,乘電梯下來。公寓樓前廳高掛的幾個大電子屏幕上,全是「全美實時新冠疫情分布圖」,畫外音在添加細節:「截止3月7日,周六早上,全美總確診人數已達312人(不包括加州海岸的一艘遊輪上的21人),17人死亡……」

西雅圖是重災區,那邊的民眾也最為恐慌。紐約市還是很安全的,班傑明心裡想著,推開公寓樓的大門,朝著地鐵站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街邊花壇裡,開滿黃的白的洋水仙,紫的粉的風信子,春天的氣息清新蓬勃,如他此刻的心情。想到最近二十幾天來魂不守舍,寢食難安的狀態即將結束,他腳步輕快,頭也沒那麼痛了。

站在十字路口,等人行橫道的信號變綠燈的工夫,班傑明看見了斜對面那家糕餅店。想起新玥的兒子喬治特別喜歡這家店的手工曲奇餅乾,眼前浮現出喬治天真的眼睛,目光中永遠帶著對他單純的崇拜和依戀。班傑明心頭一熱。這麼久不見了,應該給孩子買一盒,班傑明朝著糕餅店的方向大步邁了出去。

尖利的剎車聲隨即響起。一輛半舊的白色中型小貨車因緊急剎車猛然橫斜到路中央,看不到班傑明高大、瘦削的身形了。被楓樹枝椏切割得細細碎碎的初春陽光,灑在曼哈頓的街頭,也照耀著一個從車輪邊直飛出來的禮品袋,劃出一道微不可見的藍色閃光,滾進街角的花壇之中。

同一天,3月7日的黃昏時分,潘尚文在新澤西捷運的站臺上,大半張臉掩在淺藍色口罩後面,半靠著大廊柱等車回曼哈頓。

他好幾次伸長了脖子往來車的方向張望,卻是徒勞。周末的車次少,等車的時間特別長,潘尚文滿心焦躁。

上午,他正趴在家裡衛生間裡的地板上,修補浴缸和馬桶之間被水漬浸壞了的木地板,接到了院長的電話,通知他到學校加班。周六要加班,而且還是在春假裡,不要說他頭一回遇到,只怕全校上下所有人這一輩子都是頭一回遇到。

2020年的這個早春,令人驚悚不安。新冠病毒步步進逼,哪怕總統和州長們都反覆強調沒事沒事,勤洗手勤消毒就沒事,但大學畢竟不同於企業或政府部門。校方對學生的生命安全是負有直接責任的,不得不格外謹慎。

不過,坐在商學院辦公室,守著值班秘書的崗位,潘尚文倒也沒感覺校園裡氣氛有多緊張。院長開完這次「緊急會議」回來,也沒帶回多少需要他「緊急」協助處理的事項。他此刻的焦躁,只是因為想到家裡衛生間那一片黴黑的破地板——更準確地說,是想到了董瑨——待會兒到了家,他少不得又要看董瑨的臉色了。

捷運的輕軌列車終於緩緩進站,潘尚文進到車廂裡,找個位子坐下。

周圍的朋友們總笑話他怕老婆,生性有幾分木訥的潘尚文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了董瑨呢,還是「服」了她。

用美國人的習慣說法,他們是一對典型的「高中甜心」,曾經的同班同學。高中畢業那年,他去廣州上大學。董瑨沒考上,也不打算再考,拎著兩個行李箱緊跟著他到了廣州。兩個人過的就是一對小夫妻的小日子,只差一張結婚證。

他們暫時不能登記結婚,不是因為潘尚文還在上大學,而是因為結婚會影響潘尚文父母給他辦親屬移民的排期。這一點董瑨早就明白,她可以等,卻不情願每天幹坐著等,她要去掙錢。如果金錢長著一雙腿,那麼董瑨就是一頭天生懂得追蹤那些腳印的獵犬,最後總能準確捕獲大把大把的鈔票。

捷運火車抵達紐約曼哈頓33街。潘尚文下了車,在地下通道裡左轉右轉走了十幾分鐘,換上了紐約市內地鐵的C線。

地鐵上的乘客照例很多,有幾個人和他一樣戴著口罩,也沒引起特別的關注。昨天下午,紐約市長白思豪(Bill De Blasio)特地親自示範,不戴口罩坐了一回地鐵,意欲給廣大市民定神壓驚。潘尚文膽子小,覺得戴口罩總比不戴強,他怕生病,更怕死,缺乏紐約民眾那種天塌下來有上帝託著的盲目樂觀主義精神。

車廂的閉路電視逐條播報今日要聞:某知名主持人譏諷某政客利用新冠病毒製造競選籌碼;紐約市警察局關於某惡性案件的調查有若干新進展;某百萬富豪利用手機新app監控女兒新男友行蹤……不論這個叫做COVID-19的病毒把其他國家或美國其他城市禍害得有多狠,紐約人都一如既往。他們吊兒郎當的,覺得自我才是全世界乃至於整個宇宙的中心,他們以為什麼病毒都奈何不了他們。

無知者無畏啊,潘尚文掩在口罩後面的嘴角微微一撇,到第57街站下了車。走上街面,外面的天色已經擦黑。離家越近,衛生間地板上的那塊黴黑就越清晰,潘尚文的心裡重新焦躁起來。

董瑨不是悍婦,更不是潑婦。恰恰相反,她很能幹,很顧家,又肯吃苦,這麼多年下來,他們也算是共過患難的老夫老妻了。

移民籤證批下來,他和董瑨雙雙來到紐約,見到父母,才明白二老蟄居法拉盛華人區的一角,靠維修小家電謀生,連英文都講不利落。小夫妻倆新一輪的自力更生拉開帷幕,只會念書的潘尚文選了個文秘專業,進大學再讀學位;董瑨有了在廣州掙出來的那些錢墊底,加上市政府的小企業貸款優惠、新移民落地優惠的資助,盤下了曼哈頓老中國城裡的一家美甲店。

二十幾年前,美甲店剛開始成為白領女人們的社交場所,隨後迅速成為時尚,董瑨在掙錢道路上因此得以保持平穩的加速度。到他們的大女兒要上小學了,董瑨認為她的孩子絕不能被圈養在華人區,便張羅著換房子,一換就換到了這裡。

自己家所在的那棟公寓樓進入視線,十七層高樓燈火通明。曼哈頓中城,三室兩廳,環境好學區好,鄰居素質也好。若不是有董瑨這種天賦異稟的老婆,憑他的那點兒薪水怎麼住得起!

十字路口的人行信號燈變成綠色,潘尚文剛要向前邁步,目光被路邊花壇裡一個特殊的亮點吸引住了。走過去撥開洋水仙和風信子寬窄不一的油肥葉片,只見一朵白色和銀色緞帶混結成的蝴蝶結。拎起蝴蝶結,帶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四方禮盒。

美國人從來不懂得「節儉」二字怎麼寫,學校裡的同事、學生,這裡的鄰居,都特別浪費。每年這時候「春季大掃除」,街邊時常見到鄰居們把好好的東西扔出來當垃圾處理。包裝得這麼仔細的禮物,被原封不動地扔了,暴殄天物啊!打開緞帶結,禮盒裡躺著一個簇新的原色小牛皮夾,面上還有一個雙弧線框嵌著蟒蛇皮,很精緻秀氣。

潘尚文心頭靈光一閃,這是老天爺送給他,用來轉移董瑨注意力的道具!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他把皮夾放好,恢復了禮盒的原樣。

一進家門,潘尚文摘下口罩,把手中的深藍色禮盒高高揚起,朝屋裡誇張地喊:「喂!看我剛才在樓下給你撿到了什麼!」

「你這麼大聲喊什麼!」董瑨身上穿著圍裙,三兩步從廚房轉出來。雙手還是溼的,伸過來一把取過禮盒扔在客廳的茶几上,自己順勢在沙發上坐下,翹起了二郎腿。一系列動作乾淨利落,緊接著問他:「你們學校開會說什麼了?要停課了嗎?」

潘尚文有點悻悻然,在她對面坐下,回答:「沒停課。眼下大紐約地區也沒聽說哪家大學打算停課。」

「就是!我們在紐約都不怕,波士頓的那些人慌什麼?!」董瑨皺起了眉頭。「女兒打電話回來,說她們學校發了正式通知,這個春假所有學生必須回家,春假過後也不用返校,接下來全上網課了!」

潘尚文也愣住了:「全部課程都上網?怎麼可能呢?」

「是啊!什麼破學校!上網課,我們交那麼貴的學費是為了上網課的嗎?」

「這個……」潘尚文搔一搔花白的腦袋,想了想,說:「學校真做了這種決定,應該是有了妥善安排的吧。」

「希望是!」董瑨狠狠地一撇嘴。「你明天開車過去,把女兒接回來!」

「哦,」潘尚文點頭。又想到明天是他自己的春假最後一天,脫口道:「去波士頓,來回要整整一天,明天沒時間修地板了……」

話一出口,潘尚文立刻後悔了,何苦挑起這個話頭,主動打開董瑨嘴裡那挺機關槍啊!果然,一連串驚嘆號的子彈照準他的面門扔過來了:「老早我就說那地板要修要修,你都推三阻四,這幾天放假了吧?你成天瞎忙什麼?!一個小秘書,又掙不了幾個錢,整天倒裝得像個大國總理,好像天底下只有你日理萬機!」

董瑨正眼也不看他,「呼」地站起身,轉進廚房去,依然手不停嘴不停:「等孩子們回來,又多兩個人要天天洗澡!眼看著那地板一天天地爛下去,你就不心疼?!不用你掙錢還房貸,動手修補一下還要我求你?!……」

潘尚文只好沉默,努力沉默。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調大了一點音量。順手打開被扔在茶几上的禮盒,再次仔細打量那個皮夾,才看見皮夾背面還烙著三個花體字母:H.X.Y.。大概是什麼名牌吧?新春新氣象,能撿到這麼精緻的一個新錢包,算是個好彩頭。說不定學校董事局下一輪開會討論,加薪人員的名單上就有自己呢!

既然董瑨不稀罕,乾脆自己用。潘尚文從褲兜裡掏出已經嚴重磨損的舊皮夾,把裡面的東西逐一取出來,放進新皮夾裡。電視機屏幕上,紐約州長表情嚴峻宣布:自即日起,紐約州進入「公共衛生緊急狀態」,他也沒太在意。

次日,潘尚文去波士頓接女兒,還在返程的路上,車上的收音機裡傳出新澤西州也宣布進入「公共衛生緊急狀況」的消息。回到家,學校通知的通知也進了郵箱,董事局決定自下周起關閉校園,停止課堂面授。各院系必須立即組織全校教授們,分期分批接受如何上好網課的培訓。

接下來的十幾天,潘尚文忙得腳不著地。非常時期,學校各職能各部門之間配合聯動的瑣碎事非常多。添置維護網絡教學的設備、退還學生的食宿費、幫助參與海外項目的學生們返回原住地、補助經濟特困生……他忙得幾乎忘記了家裡衛生間的破地板,可另一大塊黴黑卻從天而降,正正砸在他頭頂。

一系列變故,一系列計劃外龐大支出,校方的財務壓力實在太大,要求全體員工共度時艱。教授們都減薪半年,各院系秘書們被集體停薪留職了。

這天上午,潘尚文專程到學校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校園已完全關閉。商學院長長的走廊裡靜悄悄,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孤零零地迴響。提著一袋雜物出來,推開文科教學樓的大玻璃門走上街道,他突然覺得像往常那樣向東去捷運車站,直接回曼哈頓沒什麼意思,一時又不確定該去哪兒,有些茫然。

半晌,潘尚文轉向了南邊,慢慢踱上通向校園深處的小徑。昨夜下了一夜雪,偌大的校園沒了人影,沒了平時雜亂的腳印,遍地是大片大片雪白的荒寒。學生活動中心和體育館的外牆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變換著紛亂的光與影,更顯得悽清。

不用等到滄海變成桑田,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無色無相而無情的病毒,整個世界已天翻地覆,不管這世界上的人願意還是不願意。

推開「Cafe Fiesta」餐館的門,一股熱浪混合著墨西哥菜調味料特有的辛辣味兒,隨老闆娘詫異的招呼撲面而來:「是尚文啊,你今天怎麼來了?學校不是關閉了嗎?天氣又不好,您怎麼還上班?」

「瓊娜好!我回辦公室拿點兒東西。」潘尚文舉一下手裡的袋子,靠窗邊坐下。這家小餐館座落在市中心商業地段,主要做午餐生意。今天雖不如平時熱鬧,也還有幾桌客人,可見周圍不少公司仍在正常上班。

「我看哪。」瓊娜掃一眼其他客人,憂心忡忡:「大伙兒早晚都要回家遠程上班,我們也得關門……唉!」

「政府剛公布了補貼計劃,不會太糟糕的。」潘尚文安慰她。低下頭來,心裡只覺得無限悽酸。補貼?!瓊娜的確可以靠補貼,人們也總要吃飯,小餐館絕不至於倒閉。可學校呢?學校怎麼辦?一頭是改上網課導致學費大幅度縮水,食堂、書店、體育館等各處的收入來源枯竭,另一頭是出於人道主義考慮、法律要求和社會壓力,林林總總的計劃外支出猛增,政府的那點兒補貼不過是杯水車薪。

瓊娜給潘尚文送上薄餅卷和兩樣小菜,告訴他:「你記得聯合銀行那個退休的老比爾吧?他上個月去西雅圖給孫女過生日,回來以後就被確診了COVID-19。」

「是嗎?現在情況怎樣?」

「他不願意受罪,不接受插管搶救,孩子們也同意了。老比爾吃了醫生開的止痛片,昨天夜裡息勞歸主。」

「我很抱歉。」潘尚文低下了頭。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什麼呢?學院的老教授、學生們的親友,還有老校友……最近這段時間裡,這一類的噩耗太多了。

瓊娜又問:「紐約市內的情況比我們這裡嚴重,你太太和孩子們都還好吧?」

「還好。」潘尚文禮貌地微笑:「謝謝關心。」

董瑨的美甲店還開著,即便停了業,也和瓊娜一樣可以申請政府補助。少了他這一份收入,他們一家四口絕不會凍餓而死。那他呢?他以後怎麼辦?做了十幾年商學院秘書,他太清楚學校那點兒家底了。即使疫情過後,也很難從這場財政危機中緩過來,他不見得能重返原來的崗位。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到哪裡再去找一份像樣的新工作?沒了工作,他從此靠著董瑨吃軟飯到死嗎?

不能怪學校,不能怪院長,潘尚文心裡的焦躁無處宣洩,更沒有解藥。他掏出皮夾來付帳,一眼看到帳單上印著今天的日期:2020年3月23日,突然覺得手裡這個皮夾長滿了刺,有點兒扎手。蟒蛇皮,陰氣太重了,他今年所有的黴運都是從撿到這個皮夾的那個晚上開始的。這東西不吉利。

潘尚文站起身來,掏出皮夾裡的物件一把塞進外套口袋裡,然後披上大衣離開。那個空皮夾和帳單、餐費一起放在小黑託盤裡,被留在了餐桌上。

「外婆!外婆!」麗莎從樓上一陣風似地跑下來,一邊叫:「我收到了U.C.Davis 的錄取通知書!」

外婆在靠窗邊的桌子上收拾客人留下的碗碟,聞聲抬起頭,餐館裡的客人們已歡呼起來:「恭喜恭喜!小麗莎長大了,真了不起!」麗莎開心地咯咯笑,外婆也過來拍拍她的肩膀:「第5份錄取通知書了,好樣的!」

麗莎接過外婆手中的清潔劑和其他東西,說:「我來收拾,外婆去吃午飯吧。」一低頭,看見放帳單的小黑託盤裡,帳單和現金上面壓著一個小牛皮夾,又問:「這又是哪位客人留下的?」

「大學裡的潘先生啊!一定是擔心包裝成一件禮物太正式,我不肯收,就這樣悄悄放在桌上了。」外婆笑著搖頭。「他還記得上回你笑話我只顧著省錢,沒個像樣的東西裝錢!」

「哦。」麗莎拿起那個皮夾仔細看。

原色小牛皮鑲一塊蟒蛇皮,四周縫線的每一個針腳都有些微斜度。「像是純手工制的。」麗莎對外婆說:「這三個字母,H.X.Y.,應該是製作人的標記吧,挺漂亮。」

「這些老主顧都是好心人,給我們加油呢!」外婆說。最近十幾天來,不少客人在付帳時特地留下額外的東西:整盒整盒的口罩或手套、超過餐費十倍二十倍的小費,甚至有這幾天來特別緊俏的商品——整整一箱廁紙,48卷。

麗莎還來不及回話,一個女客人「呀!」地一聲,揚聲告訴大家:「全國確診病例今天超過4萬人,過去的24小時之內就增加了一萬!州長發布居家令了,得趕緊回公司去!」客人們聞聲都站了起來,匆匆和她們祖孫二人結帳,互道珍重,相繼離開。

麗莎鎖上大門,掛好關門歇業的牌子,再返回廚房,見外婆正在喝著一碗黑豆濃湯。麗莎重重嘆口氣,趴倒在流理臺上,一頭深棕色的捲髮軟軟地披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如果下學期大學都開網課,上大學還有什麼意思?」

「不著急,到秋季開學還有好幾個月呢。」外婆拍拍她的後腦勺,安慰道:「等你選定了學校,疫情也應該過去了。我們要開一個大party,把家裡人都請過來!我們家終於出了個大學生,必須好好慶祝慶祝!」

別人的「一家人」,指的是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麗莎的「一家人」只有外婆和外婆的父母兄弟,沒有父母。

半個多世紀以前,外婆的父母混在人群中,跟著「蛇頭」越過墨西哥邊境,拼命奔向美國。他們從加州到亞利桑那州到內華達州,一路做泥水工、清潔工、下水道工,什麼能掙現金就做什麼,一路尋找在異邦的安生之地。等他們終於拿到綠卡,在新澤西州安下家,從小跟著他們顛沛流離的外婆已經二十歲,失去了接受正規學校教育的機會。

「U.C.Davis,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那是一所好大學!」外婆欣慰的笑容裡,實實在在地寫滿「揚眉吐氣」這四個字。

「嗯——我申請那些外州的學校,只是想試一試自己的實力,不會去的。我們州立的大學足夠好了。」

外婆喝完了湯,著手收拾廚房,語氣豪邁:「你只管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學校,不用擔心學費!」外婆轉過臉,打量她一下,又感慨:「兩三歲的時候,教你唱兒歌的情景還在眼前呢。要是芬妮看到你今天……」

「外婆!」麗莎跳下椅子,提高聲音掐斷外婆的話頭:「梅根決定去學家庭護理!你能想像嗎?梅根那麼丟三落四的人,要去學護理!」

「唉,芬妮總是你媽媽。」外婆低著頭,自顧自說下去:「都怪我,當年不懂得好好管教她。這些年她一個人在外面,肯定要吃不少苦。」

麗莎固執地想要改變話題:「先管管你自己吧!老人家,你很老了,沒多少時間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和肯特先生結婚?」

「哎呀呀,管起你外婆的閒事來了!」外婆終於被她轉移了注意力,肯特先生是她多年的男朋友,她說:「等你大學畢業唄!」

「喂喂!你嫁人,和我上大學有什麼關係!」麗莎翻了一個白眼。

「怎麼沒關係?萬一哪天他突然變了心要離婚,分一半財產去,你又還沒畢業,我們可怎麼辦?!」

麗莎從冰箱裡拿出一瓶飲料,喝一大口,搖搖頭:「你也太小心了,肯特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不能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任何男人。」外婆笑笑,繼續擦拭水池。她當初輟學到超市裡打工,才16歲,還不到麗莎現在的年齡。要不是輕信了那個小老闆的信誓旦旦,怎麼會糊裡糊塗地養下芬妮,糊裡糊塗地當了娘?!

麗莎不作聲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外婆總這樣說,無非因為她自己年輕時吃過男人的虧,翻過船。後來芬妮又吃了同樣的虧,又翻了一次船。所以,痛定思痛,外婆不論多麼辛苦都咬牙撐著,只要她不重蹈覆轍。而她,卻是這兩代人連續翻船的結果。麗莎冷不丁脫口問:「我生父是誰?」

「你這孩子,又來了!」外婆連頭都懶得回。

「我已經這麼大了,你告訴我,怕什麼?」麗莎窮追不捨:「他叫什麼名字?」

「那種男人,你不認識他沒什麼損失!一輩子和他無來往,才是幸運!」外婆把麗莎手裡的空飲料瓶子奪過來,扔掉。「他比你媽媽大一歲,兩個人是高中同學。後來有了你,他害怕得要死,根本不認帳。你媽媽在學校裡也呆不下去,某天夜裡突然獨自離家出走,給我留下了一張紙條,還有兩個月大的你。」

「他叫什麼名字?」麗莎顯然並不打算給外婆再次矇混過關的機會,緊接著又問:「我知道你前一陣子還見過他。他為什麼來找你,為了我嗎?」

「你怎麼知道?」外婆瞪圓了眼睛。隨即推她往廚房外面走:「好了好了!上樓去做你的功課!」

麗莎卻順勢摟著外婆的腰,扭股糖一樣在她身上蹭:「他為什麼來找你?」

外婆站定下來,板住她的雙肩,直視她的大眼睛,語氣變得冷硬:「他從強制戒酒中心出來,找我要錢。還威脅說,如果我不給,他就直接去學校找你要。他知道你課餘在Target百貨打工,每小時掙12塊錢現金。」

原來是這麼不堪的人,麗莎咬了一下牙關:「結果呢?」

「我們報了警,當勒索案處理。」

麗莎點點頭。竟然是這麼不堪的一個人。她想想又問:「我長得像他嗎?」

「你長得像我!」外婆堅定地回答。沉吟片刻,又語重心長地補充:「你心裡的瘡疤,除非被人脅迫,自己不要去主動揭開。」

「我沒事,外婆。」麗莎把長發甩到腦後,動作瀟灑。

「哦,對了!」她進自己房間拿了一個深棕色硬禮盒出來:「給!用上個月工資買的。我也不想再看著你只顧省錢,卻沒個像樣的東西裝錢!」

盒子裡,是一個名牌的長方形牛皮夾,12卡位,兩個現金層,外面還有帶拉鏈的零錢包。外婆的臉色和緩下來,親親她的臉頰:「謝謝!這一下有兩個像樣的東西裝錢了!我得掙多少才夠裝啊?」

陽光從樓梯頂上的天窗斜射下來,外婆眼角額前細細的皺紋格外清晰。外婆還不到五十歲呢,這些皺紋是她——加上她母親芬妮——夥同歲月刻到外婆臉上去的,麗莎有些心酸。生活的重擔,此後應該輪到年輕力壯的她來挑了。麗莎一把搶過潘尚文留下的那一個皮夾,咯咯笑:「這個歸我來裝唄!我也掙錢了啊!」

回到房間掩上門,麗莎仰躺在床上,愣愣地翻看著手中的皮夾。錢,是一個人生命裡很重要的東西,她知道,從一懂事就知道。……她母親,芬妮,此刻在哪裡?無論在哪裡,也必然要掙錢的。她會遇上一個懂得心疼她的男人嗎?像外婆終於遇見了肯特先生?……看起來這皮夾可以裝不少錢。……他的生父,那男人是個酒鬼,還想敲詐外婆……不不,她沒有悲痛欲絕,不至於……

書桌上的電腦「嗶嗶」響起提醒音,進入「世界文學史」網上課堂的時間到了,麗莎一翻身坐起來,順手把小皮夾放進桌上的帆布小背包。

為了節省未來的大學學費,麗莎這學期選了四門大學先修課,眼看快要全州統考了,功課很重。到星期五晚上,總算把該交的作業都交了,麗莎一頭倒下去,睡到次日中午,被同學梅根的電話吵醒。

梅根告訴她,學校為他們這一屆遭遇「非常情況」的高中畢業生安排了一系列「非常」慶祝活動,今天下午是第一場,發放畢業袍、榮譽綬帶和老師們送的禮物。畢業生們需要開車去學校停車場領取,要求全過程不得停車,一輛車裡頂多坐兩個人,都必須戴口罩。

麗莎趕緊爬起來,簡單梳洗一下,抓起桌上的帆布背包跑出門。梅根的白色小豐田車已經等在街邊,她散著一頭金髮從駕駛座上探出頭來哀嘆:「哎呀!天天上網課,一個多禮拜見不到同學和朋友,我渾身都要長黴了!」

「才剛開始,還不知道要熬多久呢,你就長黴了?」麗莎給她一個白眼:「昨天晚上還見你和他們網聊到半夜!『世界文學史』的作業寫完了?」

「寫個鬼!要讀那麼多本什麼鬼名著,老師太狠心了!」梅根哭喪著細白瓷器一般粉嫩的臉:「要不,這回還是你幫我?三十五塊,怎樣?」

「不幹!」麗莎堅決地搖頭。

「那——四十五塊?」

「不幹!不幹!我不幹!」麗莎叫起來,更加用力搖頭,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

「這是怎麼了?」梅根嚇了一跳,騰出右手來握住麗莎的手臂。

麗莎拼命咬住下嘴唇,抽出梅根的掌握,雙手掩住臉,壓抑地嗚咽。

梅根嘆口氣,轉過頭去正視前方,默默開車。不一會兒到了Carlton公園的停車場,熄了火,她才側過身,輕輕撫拍著麗莎抽動的雙肩:「出什麼事兒了?」

麗莎終於抬起溼漉漉的睫毛:「我問過外婆了。那人上次來找她,是要錢!只是要錢!」

唉。17年前被遺棄過一次,如今感覺再被遺棄一次,不論自己多麼努力,都只是一個棄兒。心裡的瘡疤永不能痊癒,擴散成自卑的痼疾,持續發炎。然而——梅根一把推開她,冷笑:「有什麼好哭的!哦,他發達了,腰纏萬貫了,挖地三尺找到你,緊緊摟住你哀求寬恕?允諾給你補償?你看多了那些狗血劇情,中毒了吧!」

新的眼淚又湧出來,麗莎那一雙眼窩深陷的棕色大眼睛,盈滿水汪汪的哀傷。

梅根的語氣仍然毫不留情:「我們高中裡那些『甜心』們,滾沙發滾床單、滾汽車後座的有多少?全是青春荷爾蒙催的,你又不是沒見過!你以為你自己是多麼偉大的愛情結晶啊?!」

麗莎倒被她擠兌得破涕為笑了。

「不管是誰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生命總是你自己的,走穩自己的路就得了!外婆和肯特先生都那麼愛你,還不夠?你看看我!」梅根指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倒是有爹媽,親生的爹媽!又怎麼樣?!」

梅根是家裡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她父母偏心得厲害,而且從不掩飾。做飯、洗衣服、清潔打掃等一應家務,平時都壓在梅根一個人身上。這還不算,她的弟弟們從小學跆拳道、擊劍再加花樣滑冰,梅根卻沒機會上任何才藝班。要不是她憑著一把好嗓子進了高中合唱團,還當上了主唱,現在恐怕很難申請到稍微好一點兒的大學。

「倒也是。說起來,你還真不如我。」麗莎自嘲地吸吸鼻子,低下頭,從帆布背包裡翻出紙巾、胭脂、粉盒和睫毛膏,開始補妝。鑲嵌著蟒蛇皮的小皮夾被帶了出來,滾落到座位底下,她也沒看見。

「嘿嘿,每一道烏雲都鑲著銀邊,我有錢啊!我那親爹說了,世界上有一大半的事情可以用錢解決,剩下的那一小半,用更多的錢去解決!」梅根滿不在乎地哈哈笑,顯出義大利血統中天生的樂觀來了:「回到主題。『世界文學史』的作業,你幫我搞掂,四十五塊!」

麗莎拍了一下她的手:「先看看你這輛車吧!這副樣子開到學校去,你不嫌丟人啊!」

梅根回頭檢視自己的小車,搔搔腦袋:「的確太亂了,是得先弄乾淨!」

前面街口有加油站,梅根開進去,停在投幣式的車用大吸塵器旁邊。兩個少女跳下車來,麗莎負責清理車內的雜物,梅根拉扯著和她的小腿一般粗細的收縮吸塵管,仔仔細細掃過車內各個角落。

滾落到副駕駛座底下的小皮夾,被「呼嚕」一下吸起,沿管道滾進了碩大的吸塵器肚子裡。

加油站裡,蘿蔔手拿一個乾淨的大垃圾袋,走出附設的小賣店。

時間進入五月初,氣溫一下子升高,空氣裡滿是梨花、櫻花飄散的芬芳。兩個多月以來,人人居家避疫,路上往來的車輛少得可憐。加油站的生意雖然冷清,卻必須照常營業,所以蘿蔔還是每天從曼哈頓的家裡過來上班。

打開車用大吸塵器後面的蓋子,蘿蔔一把拉出裡面的透明垃圾袋,把新的換上去。拉出來這一個垃圾袋裡裝滿浮灰、沙子和碎石,照例混雜著好幾枚硬幣和各種小物件,居然還有一個小牛皮夾。蘿蔔把這些一一取出來擦洗乾淨,拿去給老闆看。

「硬幣你自己收著。」老闆說。他大半個身子隱在收銀機後面,隔著新裝的大玻璃隔板,伸出手來,拎起了那個皮夾,打量了兩眼:「嗯?空的?不過倒是真皮,看起來還很新。」

「嗯嗯!我覺得挺漂亮!」蘿蔔用力點頭,笑嘻嘻的。

這孩子智力有限,卻單純可愛,為小小的事情可以真心高興好半天。「喬治啊。」老闆叫著蘿蔔的英文名字,把皮夾交還給他。「這皮夾是女人用的,看你媽媽是不是想留下?你也該下班了,你媽媽的車開過來了呢。」

蘿蔔答應著,伸頭看向加油站的入口,果然,自己家的車子緩緩開過來了。蘿蔔和老闆道了晚安,上車坐到媽媽旁邊,摘下了口罩:「媽媽辛苦了!」

「我家蘿蔔辛苦了!」他母親,胡新玥側過頭來,衝他微笑。「媽媽這一陣子都在家上班,開車不會累的。」

蘿蔔擔心地問:「我們家會不會有麻煩?有同學說,他們的爸爸媽媽都沒了工作,下學期可能付不起學費了。」

「我們家還好,蘿蔔不用擔心。你的同學們也不會有事。」新玥柔聲安撫他。蘿蔔上的是特殊教育學校。即便父母無力支付學費,孩子也不會被迫停學。紐約州的特殊教育體系完善,政府財政投入豐厚,在全美首屈一指,這是她當初帶著蘿蔔選擇定居紐約的直接原因。

蘿蔔應了一聲,放下心來,頭靠上椅背,幾乎立刻就睡著了。胡新玥雙手把著方向盤,側過頭看一眼蘿蔔睡著的臉,這孩子的五官越長越像彭駿了。

彭駿。當年她大學畢業以後,執意不肯回家鄉,要去武漢,只因為彭駿是武漢人。那個時候的她,為那個男人上天入地都不在話下,怕什麼父母家人反對?怕什麼背井離鄉?剛嫁給彭駿那幾年,她也曾真的幸福過……誰知道所有平靜安穩會被一張診斷書徹底掀翻。白紙黑字,那張診斷書上寫的是:蘿蔔的智商不到同齡人的一半。

蘿蔔當時剛滿兩歲。沒人能雲淡風輕地接受這個診斷,長輩們不能,彭駿不能,她也不能。可隨著一次次尋醫複診,隨著蘿蔔漸漸長大,這個診斷成為他們無法否認的事實。問題是,當彭家的人無可奈何地承認了這個事實之後,死活堅持要讓蘿蔔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同步上學,新玥卻相信只有接受專門的特殊教育,這孩子才能真正身心健康地成長。

他們都沒有辦法說服對方,彼此之間的分歧迅速演變成無休止的爭吵。等到成天藉口工作忙,在外面借酒澆愁的彭駿某天回到家,醉醺醺地指控她「基因有問題」,才生出一個智障兒的時候,新玥終於明白,這一座婚姻的圍城已不是她此生的港灣,不可能為她和小蘿蔔遮風擋雨的了。

車子減速駛進公寓樓下的停車場,蘿蔔懵懵懂懂地醒了:「媽媽,我剛才夢見了班叔叔。」。

「哦?」新玥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我夢見他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問我想不想吃曲奇餅乾。班叔叔好久沒來看我了。他最近很忙嗎?還是——和媽媽吵架了?」

「呃……他出差去了。要跑好幾個國家呢,總要有一陣子才能回來。」新玥說著,很匆忙地問:「蘿蔔今天晚餐想吃什麼?」

班傑明去出差是真的,她並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回到紐約,也是真的。而她和他已經兩個多月沒聯繫,還是真的。最後這一點「真的」,新玥並不想讓孩子知道。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自小缺乏父愛的蘿蔔對班傑明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依賴,她很清楚。班傑明對蘿蔔的關心和愛護,也並不僅僅是簡單的「愛屋及烏」,她也清楚。班傑明曾經不止一次說過:「蘿蔔的身體很健康,將來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你不用擔心。命運給予我們每個人的每一樣東西都有附加條件。蘿蔔失去了一部分智商,會得到更多的福氣!」

這樣的班傑明,和以蘿蔔為恥的彭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她想不到這樣的班傑明怎麼會突然說出那麼尖刻的話:「你那前夫講道理,才不要你和你兒子!」

那天的日期很特殊,全是雙數,2020年2月22號。

一大早,她和幾個朋友租了一輛大貨車,將他們募集到的又一批抗疫物資送往甘迺迪機場的國航貨運倉庫。途中,有人用手機播放起鋼琴家尚·馬龍的新作,《編鐘之聲》。旋律溫馨優美,歌詞中糅入黃鶴樓、編鐘等湖北元素,間奏中尚·馬龍的漢語獨白尤其深情動人。她感動之餘,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沒想到被班傑明誤解成那樣。

蘿蔔洗過澡換了衣服,走進廚房來,新玥示意他把流理臺上的飯菜端進餐廳:「今天我們簡單一點兒,待會兒媽媽還要參加一個視頻會議。」

蘿蔔就著桌上的豆豉排骨和清炒空心菜,吃了幾口飯,又有點兒走神:「班叔叔總說,媽媽做的豆豉排骨最好吃,比餐館的好吃。」

新玥面對著兒子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一時語塞。

「媽媽,你能不能不生他的氣了?班叔叔真的很喜歡你。他也很喜歡我,但他喜歡我就是喜歡我,他喜歡你也怕你,兩種喜歡不一樣。」

「嗯?」新玥用力咽下嘴裡的一口湯。「他怕我?怕我什麼呢?」

「哎呀!」蘿蔔恨鐵不成鋼:「怕你生氣不理他,怕你帶著我回國去唄!」

害怕失去,只是因為太在乎吧。班傑明把彭駿當成了假想敵,口不擇言,其實就是吃醋,新玥也不是不明白。心裡雖然有氣,也沒真的打算從此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啊!問題是自那天以後,他又沒有主動聯繫過她!他是男人呢!而且是犯了錯的一方!

見她不吭聲,蘿蔔又說:「以前班叔叔也經常去出差,可他會打電話的。這次去了這麼久都沒電話,肯定是和媽媽吵架了。」

一個孩子八九歲的智商,清澈明淨如山間溪水,這麼直截了當。新玥竟有些扭捏起來:「又不是我的錯!他都不打電話,我難道還要去求他?」

「你也可以打電話啊!班叔叔做錯了,媽媽可以叫他改正啊! 」

「去去去。」新玥輕推了兒子一下:「大人的事,你一個小孩子摻和什麼!」

「我就是要管!你是我最愛的媽媽,他是我最愛的叔叔,你們不能吵架!」低智商的孩子,往往性格特別固執倔強,蘿蔔氣鼓鼓地提高了嗓門。

新玥有點兒尷尬,低下了頭。哪怕是為了這個一根筋的兒子,她也可以聯繫一下班傑明吧?兩個多月下來,慪氣也慪得差不多了。不管他出差去了地球的哪個角落,關心一下他的情況,也是人之常情,不算主動求和吧?

蘿蔔吃完了,懂事地站起來收拾桌上的碗筷。他的實際年齡十七歲,比媽媽高出一個頭了,看見新玥頭頂髮際線一片灰白的顏色,突然又有點兒模糊的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對她大喊大叫。轉念之間,蘿蔔返回自己房裡,拿出小皮夾遞給新玥,帶著明顯討好的意味:「看!今天撿到的!老闆說,這是女式皮夾,也許媽媽能用。」

胡新玥接過巴掌大小的皮夾。雙層對摺原色小牛皮,正面用一個雙弧線邊框壓著一小塊蟒蛇皮,大方又不失精緻。翻過來,背面烙著三個花體字母:「H.X.Y.」,竟然是她的姓名縮寫!這麼巧?

新玥不由得坐進沙發裡,仔細翻看這個皮夾。有一些用過的痕跡,但還很新,縫合邊沿的每一個針腳都有一點點傾斜,可以肯定不是機器製作,而是純手工製作——這是班傑明教她的。班傑明雖是個大男人,一雙手可靈巧得很,尤其擅長布藝皮藝。這套沙發上的方形靠墊,用棉繩和皮繩交織而成,還有餐廳高椅子上圓形坐墊配套,都是過去一年多來,班傑明陸陸續續親手做的。

「嗶嗶嗶」,對面書桌上的電腦提示音響起,公司的虛擬會議室開啟了。新玥回過神來,趕緊放下皮夾,起身到電腦前坐下,加入本季度第一場「內部房源交流日」。

雲端會議室裡,計算機屏幕被分割成了幾個不同的區域。「與會者」區擠滿一個個大頭像,除了發言人之外,大家自覺靜音。「展示區」裡,各位房產經紀人輪流播放著照片和視頻資料,為同行們講解自己手頭房源的詳情。「討論區」最熱鬧,發牢騷的、抱怨的、擔憂的文字一行行疊現:

——「我感覺自己像是置身一個魔幻故事場景中。」

——「清醒一點!曼哈頓的房價已經從2016年的峰值下跌了約20%!」

——「虛擬房屋交易,靠譜嗎?誰會花幾十萬上百萬在線上買房?」

——「如今想要逃離曼哈頓的人恐怕要比想進來的多得多。巨變當前,各位要早做準備!」

——「請不要危言聳聽,自亂陣腳!上個季度的交易量與往年同期相比,並沒有顯著下滑趨勢。」

……

同行們都很不安很焦慮,新玥也輕鬆不起來。她起身去餐廳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再轉過身,屏幕上的展示區豁然出現了一幅幅她很熟悉的畫面:廚房、客廳、餐廳、書房、臥室、衛生間……這套公寓的每一個轉角都是她無比熟悉的,熟悉到布滿她的指紋!這是班傑明的公寓!

他為什麼要賣房子?!

掛牌經紀人的聲音在畫面外介紹:「這套公寓的狀態很不錯,地點也很好,昨天正式上市,我們的視頻是很真實的,我認為修飾太多的視頻展示反而會讓購房者不放心,所以沒有過多剪接……」

新玥一步撲過去,消除電腦靜音,顧不得禮貌不禮貌,切進去問:「房主因為什麼原因要掛牌出售?」

「啊,和我籤約的不是房主,是房主的姐姐。」同事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神色黯然:「房主上個月出了車禍,本來沒有生命危險。可住院後發現他感染了COVID-19,而且已經拖延成了重症,搶救無效……」

「哐當」一聲,胡新玥手裡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滿地水汪汪的玻璃碎片。

那個皮夾,班傑明生前最後的一件手工作品,靜靜地躺在她家的沙發上,和他親手編織出來的那些靠墊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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