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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裝二十年竟被發現有喜了(從小女扮男裝的她誓死保衛這個秘密)

2023-05-29 19:19:03

多情應笑我【酒小七】

午飯時林芳洲只吃了一個炊餅,喝了兩大碗水。炊餅遇水則脹,於是她也算吃得半飽了,只是走路時會覺得腹中有水在晃蕩,仿佛她是一個行走的水桶。

那一個炊餅還是賒的。

賣炊餅的老婆子賒帳時十分的不情願,仿佛死了漢子一般,氣得林芳洲把眼睛一瞪,道:「街坊鄰裡,抬頭不見低頭見,我還能欠你這一個銅板不成?」

老婆子連忙道:「大郎莫氣,只因今早與我家老不死的吵了一架,這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你娘活著時與我相交甚好,不過是一個炊餅,莫說賒帳了,便是請你吃個,也無什麼大不了。」

林芳洲吃軟不吃硬,聽到老婆子這樣說,她揮了一下手,道,「誰要吃你白食?明天一定還錢!」

……

吃完午飯,林芳洲背著手在街上溜達。大白天,街面上很熱鬧,路邊茶棚裡有人在吃餛飩,有閒錢的還會配上一碟子切得薄薄的上好醬牛肉。

那牛肉,嘖!

林芳洲仿佛聞到了牛肉濃鬱的醬香,她正有些陶醉,卻見吃牛肉的人突然抬起頭。

林芳洲立刻滿臉堆笑,迎上前拱了拱手,「原來是駱少爺,失敬失敬。今天怎麼一個人出門了?」她長得白淨俊俏,拱手時倒也裝出了幾分風雅。

駱少爺:「芳洲,你坐下,我正要找你。」

林芳洲忙拉開長凳坐下,問道:「駱少爺有什麼吩咐?」

駱少爺見這小子雖然在說著話,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牛肉。他便問道:「你還沒吃飯?」

林芳洲摸了摸肚子,神情有點沮喪,「今日手氣不好,錢都輸光了……」

駱少爺會意,招手叫來老闆:「再來一碗餛飩,一碟牛肉。」

「好嘞!」

林芳洲衝著老闆的背影喊道:「要大碗的!」

駱少爺「噗嗤」一笑,抓起桌上的扇子輕輕敲了一下林芳洲:「你這討飯的潑皮!」

林芳洲也覺很不好意思,岔開話題問道:「駱少爺你找我有什麼事?」

「芳洲,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該成親了。」

林芳洲重重「嗐」了一聲,表示很不屑,她說道:「成親有什麼用,不過是添一張嘴吃飯。我連自己都餵不飽呢!」

「你平日也不想女人?」

林芳洲抬頭,對上駱少爺似笑非笑的目光。她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總不能告訴對方自己根本就是個女人吧?

她只好胡亂摸了一把腦門,看到老闆端著煮好的餛飩走過來,她便催促:「快點快點!」

駱少爺:「我說,芳洲。我一個遠房表舅的女兒,生得十分俏麗,家境也殷實,今年剛十六歲,也在說親……你慢點,燙死你!」

林芳洲被燙到了,臉有些扭曲。她把臉從碗上抬起來,隔著白騰騰的水汽,聽到駱少爺繼續嘮叨他的遠房待嫁表妹,林芳洲打斷他:「駱少爺,你要成親啦?」

「別裝傻,我說你呢!」

「那麼好的姑娘,怎麼能便宜了我這個潑皮,你自己娶了吧!」

「我話還沒說完。我表舅家只這一個孩子,疼成了掌上明珠,他們捨不得女兒外嫁,意思是,找個人品好的少年,便是底子薄一些也無妨……」駱少爺一邊說著,見林芳洲只是埋頭吃飯,他便懶得繞圈子,說道,「他們想招一個入贅女婿。」

林芳洲正愁怎麼找理由拒絕呢,聽到「入贅」兩字,立刻誠惶誠恐起來。

駱少爺也不惱,畢竟很少有男人願意入贅的,何況林芳洲也是家中獨苗,更加不太可能。

林芳洲吃完了餛飩牛肉,和駱少爺道了謝,拍拍屁股走了。

待她走遠,茶棚裡有食客悄悄問老闆:「好俊的後生!那是誰家孩子?」

老闆的嗓音很是洪亮:「東大街張寡婦家的,大名叫林芳洲,都喚他林大郎。張寡婦也不是本地人,十幾年前逃難來到此地,含辛茹苦好容易把孩兒拉扯大,去年她竟染上熱疾,一病死了。」

聽者便嘆息道:「可惜,可惜。那孩子可曾娶親?」

「沒有!他不過一個幫閒,又無田地家產,又無正經營生,拿什麼娶媳婦?」

……

吃飽了飯的林芳洲,終於騰出腦子來憂傷了。

全世界都以為她是個男人,實際上並不是。

一切的一切,皆源於她老娘的一個餿主意。

十五年前,她娘帶著兩歲的她逃難到此地,落了戶籍。家中孤女寡母,沒有男子撐門面,老娘怕她們被人欺負,便謊稱林芳洲是個男孩,戶籍就這麼登上了。

登上就不能改了……

倘若她現在被人知道女兒身,告到官府,打板子是輕的,說不好就要流放三千裡,去沙漠裡種西瓜了。

就憑她的小身板,無論是打板子還是流放,都很難活命。

所以,打死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的秘密。

憂傷了一會兒,林芳洲就把此事拋到腦後。她走到城門口時,突然想起一事。

前些天去城外的山林裡玩,她找到一個畫眉鳥的窩。那時畫眉鳥正在下蛋,現在應是已經孵出了小鳥。

把小鳥掏來,養大後好好調教,定能賣個好價錢。

若是不等養大,只賣雛鳥,也能賣些錢救急。

林芳洲什麼都不缺,就是缺錢。

今天不賺錢,明天她就得當褲子吃飯了。

於是林芳洲朝城外的山林走去,路上遇到一個認識的農夫,農夫喊她:「大郎,莫要進山,山上有老虎,已經吃了幾個人,現在樵夫都不敢上山砍柴了。」

「多謝老伯提醒,我不進山,我只在外面玩。」

林芳洲心想,老虎只在深山裡,她在外邊小土坡的樹林裡掏個鳥兒,沒什麼關係。

於是走進樹林。

林芳洲很快找到了那個鳥窩,爬上樹一看,登時大失所望:也不知哪個龜孫先下了手,把小畫眉都掏走了。

她下了樹,罵了幾句洩憤,卻無改於被人搶佔先機的事實。

正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林芳洲突然聽到一陣蟲鳴。

是蟋蟀的叫聲,聲音洪亮得很。有如此中氣十足的鳴叫,想必這個蟋蟀的個頭很威猛。

若是她有一隻威風八面的蟋蟀,戰遍全城無敵手,那該是怎樣的風光無限,該是怎樣被眾人膜拜景仰?

捉不到鳥沒關係,必須把這蟋蟀捉到!

林芳洲擼起袖子,輕手輕腳地在草叢中搜索起來。

那蟋蟀,果然不是凡品。烏黑油亮的皮,強壯的腳,猙獰的牙,個子很大,怕是有寸許長!這個季節,很難看到如此健壯的蟋蟀。林芳洲樂開了花,勢要把它拿下!

那蟋蟀,果然不是凡品,蹦得忒高,跑得賊快!

林芳洲心情有些複雜。一方面蟋蟀越健壯她越高興,另一方面,因著這小東西跑得太快,她很難得手。

不管不管,一定要捉住!

她追著這蟋蟀跑啊跑,不知不覺,已跑進了山林深處。

「嗬!總算抓到你了!」

林芳洲捏著蟋蟀的頸子,仿佛大將軍手握著統領天下的兵符一般,志得意滿,不可一世。

突然,她發覺有些不對勁。

周圍,似乎太安靜了。

她環視四周,看到的是密布的樹木,地上是稀疏的雜草和厚厚的落葉,樹木都很高大,比方才掏鳥的地方要高得多。

太陽也被遮住了,只漏下絲絲縷縷孱弱的光線,整個樹林看起來陰森森的。

她想起關於老虎的傳言,頓時有些害怕。

走,趕緊走!

林芳洲正要原路返回,忽聽到不遠處樹梢上一陣動靜,「簌簌」的像是什麼東西在晃動樹枝,她只當是猴子,抬頭看去,視野中卻有一團黑影從樹上落下,半路撞了幾次樹杈,最後「咣」的一下摔在地面上。

猴子……應該沒有這麼笨吧?

難道是狗熊?

狗熊……似乎也沒有這麼笨?

呃……

林芳洲猜不出那是什麼東西,她現在怕極了。這種害怕,不是面對老虎狗熊時的那種戰慄,而是面對未知時的恐懼,心裡發毛。

可是……那到底是什麼啊!

她又好奇得要死。

去看看吧,就看一眼。那東西掉在地上一動不動,沒準是塊石頭呢!朝那邊走幾十步就是一面百丈高的懸崖了,掉一兩塊石頭再正常不過,對吧?

林芳洲於是壯著膽子,一步一步,慢慢走過去。

林子裡太黑了。她走到近前時才發現,此刻躺在落葉堆裡的,竟是一個人。

掉在落葉堆裡的,看身形應還是個孩子,半張臉埋在乾枯的樹葉裡,一動不動。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林芳洲很難相信會有一個大活人從天而降。

哦不,也許現在已經不能算「活」人了。

想到了這個不太妙的可能性,她心頭狂跳,壯著膽子蹲下身,伸手去探那孩子的呼吸。

微弱的氣息,還有些淡淡的熱量。

她直起腰,仰頭看了看一旁的大樹。林子裡一絲風也沒有,那樹冠早已恢復了平靜。林芳洲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道:「哪來的小孩兒?總不可能是樹上長的吧?」

不是樹上長的,那一定是別處落下來的。離這裡不過幾步遠便有一處懸崖,想必是這孩子在上面玩的時候,不慎失足墜落下來。

也是他命大,剛好掉在樹冠上,被柔韌的樹枝幾次三番地緩衝,這才沒有直接摔成八塊。

這孩子穿著好生奇怪,一身戎裝,披甲戴胄的,難不成要打仗嗎?

可此處並無駐軍,且打仗也用不著這種娃娃兵吧?打兔子還差不多。

林芳洲沒見過世面,一時也想不通。她一手捏著蟋蟀,另一手輕輕撥了撥他,道:「我今日做個善事,救你一救,也不知能不能活你性命。若是救不活,你也莫要責備,人的壽命皆有定數,到了閻王那裡,不許說我壞話。」

說著,便去拖他。她始終捨不得扔掉蟋蟀,便只用一隻手拖他,可她的小身板,又哪裡能單憑一隻手拖起一個半大的孩子?使勁使得急了,一咬牙一跺腳,嗬!

人還真被她拖起來了。然而——

「啊啊啊啊!你娘的!老子的蟋蟀!神天菩薩小心肝兒!!!啊啊啊啊啊……」

原來是因為拿蟋蟀的那隻手也下意識地跟著使勁,不小心捏死了剛捉住的寶貝。

林芳洲差一點把那孩子扔在地上,終究她膽子小,怕自己間接變成殺人犯。她把他背到背上,怨恨道:「為了救你,把我的鎮山大將軍都折了,你是何方妖孽,好大的面子!」好嘛,她已經為蟋蟀取好名字了。

「何方妖孽」趴在她背上,一動不動。

林芳洲邊走邊罵他,罵了一會兒,轉念突然想到:這小孩掉下來,他家人必定心疼得緊。如今她救了他,少不得要討幾個賞錢。到時一口氣買它十個鎮山大將軍,一個用來蕩平永州城,另九個烤來下酒,豈不美哉?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這麼一想心情突然就好了。

天漸漸黑下來,林芳洲力氣有限,背著個小孩從郊外一直走回城,簡直要了半條命。快到城門口時,她已經累得像條狗一樣。

城門就要關了。

林芳洲眼看著那小小的側門即將關緊,她使出吃奶的勁兒高喊:「等!等一下!」

負責關城門的是一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人都喚他老鐵。老鐵在夜色中看了林芳洲好幾眼,這才辨認出是林家大郎。老頭子問道:「大郎,怎麼玩到如今才回來,你再晚一步,城門都要關了,到時只能睡在城外,看不被老虎叼走!」

「嗐,別提了。」

「你背上背的是誰?」

林芳洲很疲憊,不想浪費唇舌解釋,且這種來歷不明的人還會招致衙門口的盤問,小孩現在又生死不明,弄不好她先惹一身騷。

並且,她還怕自己的功勞被旁人搶走。

才不過一瞬,心裡早已經轉了好幾個彎。

她於是信口謅道:「陳屠戶家的小祖宗,今日來他非要跟我去郊外捉蟋蟀。可倒好!半路玩累了就睡覺,還要我背他回來!」

「小孩子都貪睡。」

「不要和人說他跟我出城了,他娘會打他,他若挨打,陳屠戶就要來打我了。」

「放心,老頭子耳聾眼花,什麼都沒看到。只是,現如今外面不太平,都道有老虎出沒山林,大郎你們還是少出去玩罷。」

「好了,好了,知道了!」

……

背著這個累贅回到家,林芳洲把他扔在床上,摸黑點亮油燈。她家中破敗,四面漏風,現下油燈裡黃豆大的火苗,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照著家中的灰塵蛛網,看起來仿佛鬼屋一般。幸好她也住習慣了,不以為意。

小孩還昏迷著。

林芳洲不知他摔到了哪裡,她先把他那身莫名其妙的甲冑除了下來,想看看他有沒有流血。那甲冑竟是皮革所制,也不知是什麼皮做的,摸著有些軟,拿在手上甚是輕便,倒很適合小孩子穿。

雖不是很懂,林芳洲也感覺到,這套甲冑只怕造價不低。

可惜這是小孩的尺寸,拿出去只怕也沒人買。

扔開甲冑,林芳洲看到了他裡頭穿的白色中衣。那中衣也不知是什麼樣的絲綢所制,看起來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觸手光滑柔軟,使人愛不釋手。衣角上竟還繡著同色的暗紋,細膩精美,巧奪天工。

光這一件衣服,也值一兩銀子吧?

林芳洲吞了一下口水。視線往下掃,突然發現他腰上竟還繫著一塊美玉。

真奇怪,又要打仗又要臭美,這年頭的小孩子都好複雜。她把那塊玉解下,拿到眼前看了看,忍不住讚嘆道:「好玉,好玉!」

通體雪白的一塊玉,通透潤澤,雕刻成一條首尾相連的飛蛇,蛇的頭上還長著犄角,咬著自己的尾巴,團成了一個圓。

整塊玉線條簡單,古樸大氣。便是林芳洲這種極其討厭蛇的人,看著也甚是喜歡。

皮甲除了,美玉解了,林芳洲仔細檢查一番,發現小孩並沒有流血。

嘖嘖,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一丁點傷口都沒有,那套甲冑到底是什麼做的?!

林芳洲有些驚嘆。

她又擔心小孩摔壞內臟。這小孩非富即貴,活的總比死的要更貴一些……想到這裡,林芳洲提著燈籠出門了。

黃大夫也住東大街,與林芳洲家相隔不遠。找他看病的人並不很多,只因他是個啞巴。林芳洲敲響黃大夫的門時,他還在摸黑碾藥,滿室的藥香。夫人帶著兩個兒女回了娘家住幾天,這會兒家中只他一人。

林芳洲說明來意,黃大夫二話不說,背著藥箱便跟她回家了。

到她家裡,一番診斷。

好消息:沒有摔到內臟。

壞消息:摔到了腦子……

林芳洲有些沮喪,問道:「還能活命嗎?」

黃大夫一番比劃,幸好林芳洲和他做了多年鄰居,交流起來並不困難。她點點頭,重複了一下他的意思:「三日之內能醒就能活,醒不了就趁早發喪,要不然會長蛆?」

黃大夫用力點頭。

林芳洲氣得翻了個白眼:「你想得還挺周到!」

他又問她小孩是誰家的,怎麼弄成這樣,是不是她幹的。

林芳洲擺擺手:「當然不是我,我是救人的……你不要亂打聽。」

黃大夫最後也沒給她開藥。一來摔到腦子,藥的作用不大,二來林芳洲窮得叮噹響,聽說今日中午還向賣炊餅的大娘賒帳,若是給她開了藥,只怕她要找他賒帳了……

送走了黃大夫,林芳洲回來坐在床邊,一籌莫展地看著床上躺著的小孩,說道:「你要死就死,要活就活,做什麼還要等三天,你老子我還要等三天才能等到米下鍋嗎?!我不如把你燉了,也可吃十天半個月!」

算了算了,不管死活,明日好好打聽一下誰家丟了小孩,只要還是喘氣的,總歸比一具屍體要值錢。

打定這樣的主意,林芳洲在床邊一歪,躺下了。

……

入夜時分,家家都閉戶酣睡,街上靜悄悄的,只偶爾聽到一兩聲蟲鳴,蕭蕭索索,冷冷清清。

更夫打著燈籠走在青石板路上,一陣風吹來,他緊了緊衣服,自言自語道,「明日怕是要落雨。」

這時,他看到不遠處一個戰戰巍巍的身影越走越近。

更夫便道:「老鐵,是你嗎?」

「是我。」老鐵應了一聲。

「都二更天了,你不在家挺屍,跑出來,可是要去會夜遊神?」

「夜遊神改日再會罷,衙門裡有另一座神等著我。」老鐵走近一些,答道,「方才衙裡有人帶話,說縣令大人要見我。」

「這麼晚了,縣令大人找你能有何事?」

「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個守城門的。」

老鐵今年已經七十多了。按理說這個年紀不適合守城門,不過永州縣城又不是什麼軍事要衝,且這些年天下承平,無甚大事發生,城門就顯得沒那麼重要了。他一個老頭子,妻兒都早一步去會閻王了,縣令大人惜老憐貧的,便給了他這樣一個差事。

老鐵到了衙門,縣令大人正在等他。

「太爺,你找我?」

「嗯。老鐵,我問你,今日申時至戌時,可是你守門?」

「回太爺,是我。」

「城門可關好了?」

「關好了,太爺放心……太爺你找我可是有什麼要緊的吩咐?」

縣令背著手,神態輕鬆,「倒也沒什麼。只是近日風聞山中有老虎,我乃一縣之父母,理應過問。」

「這個……」

「我且問你,近些天出入城門的人多嗎?」

「卻是少了一些,想必是被老虎嚇得不敢出城了。」

「嗯,成年人倒還好,關鍵是小孩子,一時貪玩,怕壞了事。你今日值班時,可有小孩進出?」

「回太爺的話,只看到黃大夫的媳婦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別的倒不曾有。」

「你可看仔細了?若有小孩無端走丟,本官唯你是問。」

「太爺放心,我看仔細了。本來出入城門的就不多。」

「如此甚好,老鐵,你也辛苦了。等本官找人打了那老虎,平了禍害,會重賞你的。」

「多謝太爺!多謝太爺!」

老鐵離開之後,縣令大人放鬆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恭謹。他轉身朝身後的屏風拱手拜道:「兩位大人。」

他話音未落,那屏風後面,走出兩個男人。

兩人衣著都很普通,看著像平頭百姓,然而他們的眉宇間,卻有著濃烈的肅殺之氣。

縣令說道:「兩位大人方才已經聽到,不曾有陌生孩子進城。」

為首的男子點了點頭。他神色頓了一下,忽說道:「查一下城中所有醫館藥鋪,凡是賣了能治療創口跌打以及內傷的藥材,務必查清楚去向。記住,暗地裡查,不要聲張。」

縣令唯唯稱是。

「任何人,但凡走漏風聲,一律就地格殺。」他的語氣突然加重。

縣令嚇得渾身一顫。他一邊擦汗,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我,我們,我沒有處斬罪犯的權利,都是上報府州……」

「你只管辦你的差事,」男人打斷他,「殺人的事,我們自己來。」

說完這話,那二人便要離去。跟在後面的那一個,經過縣令時,輕聲說道:「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任何人』,也包括你。」

縣令面帶菜色,「是,下官謹記。兩位大人走好……」

待這兩個殺神總算離開,縣令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神情猶有些驚恐,他喃喃自語道:「他們滿世界找的那個小孩,到底是什麼來頭……」

不敢想下去。

林芳洲這一一覺睡了個飽,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了才起來。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還在昏迷著,躺的姿勢都沒變過,仿佛是一具屍體。林芳洲忍不住探了探他的鼻息,嗯,還有氣。

昨日黑燈瞎火的,兼之累得要死,她一直沒在意這孩子的面容,今早仔細一看,發現小孩長得怪好看的,白白嫩嫩,雪團一般。

窗外突然傳來陣陣吆喝,是賣胡餅的漢子。

林芳洲立刻感覺腹中陣陣飢餓。她只好下床出了門,打算先尋些吃食。

陳屠戶的兒子正坐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塊白糖餈糕,也不吃,只是盯著地上看。林芳洲好奇地走近,發現他在看螞蟻。他把一粒白糖扔在地上,看螞蟻們搶著搬走,以此取樂。

「咕嘟——」林芳洲吞了一下口水。

「陳小三。」她叫他。

陳小三有兩個哥哥,只可惜都夭折了,若他大哥還在,現在也如林芳洲這般年紀了。

陳小三長得有些胖。他聽到林芳洲叫他,抬那張圓鼓鼓的臉:「林大哥。林大哥你看,螞蟻。」

「嗯。小三,你這白糖餈糕是從衛拐子那裡買的?」

「嗯,衛拐子的白糖餈糕最好吃。」

「我昨日見到衛拐子賣白糖,白糖不小心撒在一個螞蟻窩上,許多螞蟻都出來搬糖,把衛拐子急得氣急敗壞,連螞蟻帶白糖一起捧回去了。」

陳小三聽得一陣皺眉,低頭神色複雜地看著手中的白糖餈糕。

林芳洲指著他的白糖糕說,「你看這,這個黑點不是螞蟻嗎?」

「哪裡呀?」

「這裡……來,我幫你挑出來。」

陳小三便把白糖餈糕遞給了林芳洲。林芳洲接過那香噴噴的餈糕,二話不說先狠咬了一大口。

陳小三這才明白過來是上當了,立刻放聲大哭。

哭聲驚動了院子裡正在拾掇豬肉的陳屠戶,他提著屠刀跑出來,怒道:「怎麼回事?!」

林芳洲捧著白糖餈糕一溜煙跑了,邊跑邊笑,留陳屠戶在身後罵罵咧咧。

吃完了白糖糕,腹中可算有了點存糧。林芳洲走上街頭,盤算著該如何打聽那小孩的來歷。她覺得小孩不同尋常,本能地不想輕舉妄動,又想多賺幾個錢,又怕被人搶去功勞,又想先打聽好對方的底細好討價錢……猶豫著,她最後去了賭場。

賭場裡魚龍混雜,消息最是靈通。

林芳洲擠在一堆人裡看別人推牌九,跟著叫好,雖然手癢心也癢,奈何她一文錢沒有,只好在外圍撿個樂呵。

邊看推牌九,林芳洲邊豎起耳朵聽周圍人聊天,奈何聽來聽去,無非就是哪個青樓的姑娘水靈,哪個傢伙最近手氣好,誰誰誰跟有夫之婦偷腥被當場抓了……並沒有提及誰家丟了小孩。

林芳洲眼睛一眯,計上心來:別人不提,她可以提嘛……

她碰了碰身邊一個人,道:「聽說了嗎?」

「什麼?」

「我剛過來時,聽路邊的乞丐說,賣餈糕的衛拐子拾了一個小孩。」

「衛拐子光棍一個,連老婆都娶不上,哪裡有孩子。」

「是拾的。」

「哪裡拾的?不會是拐來的吧,衛拐子,拐孩子,哈哈哈……」

「我也不知道呢,也沒準是乞丐的胡言亂語,餓糊塗了。」

「也沒準是真的呢,衛拐子沒媳婦,撿個孩子當兒子養,給他養老送終。」

過了一會兒,整個賭場幾乎人人都知衛拐子撿了小孩。

林芳洲心想,只怕明日就要有人找衛拐子要人了,我且看看是什麼人家,再作打算。反正那孩子壽命天定,死在哪裡都一樣,沒準他家人找來時他恰好醒了呢?因此先不急,緩一兩日也無妨。

下午時衛拐子背著筐從賭坊門口經過,有人便問他:「衛拐子,聽說你拾了一個兒子?」

衛拐子只當是眾人打趣他,便笑道:「我若是拾個小孩,定把他藏起來,神仙也找不到!」

眾人笑,直道恭喜,瞎起鬨。

林芳洲在賭場玩了一天才出來,眼見日頭沉沉地墜下西山,她撫著肚子,飢腸轆轆實在難忍。

一個小和尚捧著缽盂迎面走來,林芳洲攔住他:「小和尚!」

「施主,有何賜教?」

「我聽佛門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今日快餓死了,你可願請我吃一碗粥?」

小和尚化緣,從來都是別人給他錢,今日第一次遇到朝他開口要錢的,一時被對方的無恥震住了,竟訥訥不能言語。

林芳洲:「不給算了。那我就餓死在這街頭,被野狗吃了罷!」

小和尚終究心軟,從缽盂裡拿出一個銅板,道:「小僧俗緣淺薄,今日只化到這一個銅板,施主要便拿去吧。」

林芳洲接過銅板,道:「多謝聖僧!改日我發了財,請你吃燒雞!」

那小和尚臉色發綠,急忙道:「罪過罪過……」

林芳洲用這個銅板買了一碗粥,一口氣吸溜了半碗。剩下半碗,她突然想起家中還躺著個人,那慘白的小臉,嘖嘖。據說餓死鬼的怨氣最重了……

她拍了拍桌子,「小二!」

「來了!」小二跑過來,「大郎你還要點什麼?」

「借我一個食盒。」

小二立刻變了臉色,譏道:「點一碗粥還要食盒,客官好大的排場。」

「你這沒毛的兔爺!我今日沒空,懶得打你,快去拿食盒,否則生意不要做了。」

小二不敢真的惹怒這些小混混,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去拿了食盒給林芳洲,叮囑她要按時歸還,不許弄壞……林芳洲把剩下的半碗稀粥放在食盒裡,提起來就走。

一定是這傢伙窮得沒錢吃飯,一碗粥還要留半碗明日早上吃……小二覺得自己看到了真相。

林芳洲提著半碗粥回家,懶得找湯匙,一手捏著小孩的下巴迫他張嘴,一手端著粥往他嘴裡倒,倒了幾次,粥都流進他的肚子。

沒有當場噎死,也算奇蹟了。

依舊是一夜好夢不提。

早上林芳洲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雙黑玻璃珠兒般的眸子,那眸子清亮乾淨,長長的睫毛忽閃一下,仿佛慢吞吞一束光打在人的心尖上。

林芳洲於是完全清醒了。

「你終於醒了!」她驚喜極了,「唰」地一下坐起身,扶著他的肩膀問道,「你是誰?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家!」

他慢吞吞地坐起來,黑亮的眸子只是看著她,並不答話。

「喂,你會不會說話?」

沉默。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沉默。

「不會是摔傻了吧……」林芳洲湊過去,捧著他的腦袋左看右看,他也不反抗,任由她把他的腦袋當球玩。

看了一會兒,林芳洲看不出什麼名堂。她又猜測:「難道天生是個啞巴?」

林芳洲於是把他拉到桌旁,沾著水寫了幾個字——她幼時被她娘親押著上過幾年學,因此簡單的字能寫一些。

林芳洲寫道:你是誰?

他看著那字發呆。

富貴人家這樣年紀的小孩,定是已經啟蒙,不可能不識字,況且他看起來很聰明……所以,真的是摔傻了嗎?

她拉著他坐回到床上,正要開口再試探幾次,這時,窗外突然傳來「砰砰砰」的敲窗聲。

林芳洲扯著嗓子喊:「誰呀?做什麼?」

「是我。」

那是陳屠戶的聲音。林芳洲和他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一下便分辯出來。

林芳洲沒好氣道:「不過一塊白糖餈糕,你何必追到我家中?明日還你一塊便是!真小氣!」

「你這不識好歹的潑皮,誰稀罕你一塊破糕?況且就算你想還,也沒辦法還了……那做餈糕的衛拐子,昨晚吊死了!」

林芳洲心裡「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去,見陳屠戶沉著臉,紫紅色的麵皮繃得緊緊的,不像是在誆她。她問道:「為什麼會弔死?」

「不知道,我也是剛剛聽說。那衛拐子也無兄弟,也無兒孫,絕戶一個,沒人給他治喪,說不得,要我們街坊鄰裡湊幾個燒埋錢,買一口薄棺將他安葬。」

陳屠戶雖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平日卻最是急公好義。遇到這種事情,通常是他來挑頭。

林芳洲點點頭,「那是自然。」

這一答倒是令陳屠戶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說沒錢。」

「我確實沒錢。」

「你這潑皮竟敢戲弄我!小三!拿我的屠刀來!」

「別別別……我給他打幡!摔盆!給他當兒子用還不行嗎!」

陳屠戶神色緩和,「我並非逼你出錢,只是你不該戲弄我。」

「我知道。我也吃了衛拐子幾個不要錢的餈糕,現下是該還了。」

打幡摔盆都是兒子幹的事,若沒有兒子,女兒也可將就。有些絕戶,自己沒有兒女,又怕死後不能順利去陰司報導,便在生前打點好一應發喪事務,花錢請人給他打幡。因為打幡是件有損尊嚴的事,只有那些無賴混混願意接這種差事,且價錢不低。

認真說來,打幡比掏錢的代價更大。陳屠戶也不想為難林芳洲,便說道:「什麼打幡不打幡的,人死如燈滅,用不著你來給他做便宜兒子。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出錢出力全憑自願。你沒錢便沒錢,若真有心,發喪時幫著打個下手就行。」

林芳洲摸著下巴,努力壓抑住心虛,對陳屠戶說:「要不我們先去看看衛拐子?」

陳屠戶擺手道,「不行。捕快和仵作來了,正在驗屍,閒雜人等不能靠近。」

「還要驗屍做什麼?難道衛拐子不是自殺的?」

「自殺也要驗屍,走個過場。我聽去現場看過的人說,他是在自家上吊死的,多半就是自殺了。好死不如賴活著,也不知衛拐子有什麼想不開。」

「且看衙門驗屍之後怎麼說吧。」

林芳洲說到這裡,已經駭得聲音隱隱有些發抖,幸好陳屠戶在想事情,也沒發覺她的異常。他說道:「事情先這麼說定,我再去別家問問。」

「好,陳大哥辛苦。」

眼看著陳屠戶走了,林芳洲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進屋,進得屋裡,一把薅住傻坐在床邊的小孩,低吼道:「衛拐子不是自殺的,他不可能自殺!他是被人害死的!你到底是誰?!」

她又驚又恐又怒,額上青筋暴起,兩隻眼睛炯炯發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那孩子看著她扭曲的面容,他眨了一下眼睛,沒有任何回答。

他像個木偶一樣被她抓起來,神色卻沒有絲毫的變化。烏黑的眼睛,寂靜又乾淨,仿佛無風的夜晚。

林芳洲將他扔回到床上,力氣太大,他一不小心躺倒,之後又慢吞吞地坐起來,看著她,面無表情。

「別他娘的給我裝傻!衛拐子是因為那個傳言死的,那些殺人的人,那些兇手——真正的目標是你!他們要殺你,要殺你!你到底是誰?!!!」

意料之中,沒有任何回答。

林芳洲又嘶吼了一會兒,最後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神色灰敗。她喃喃說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她又心虛又愧疚,又憤怒又無力,呆呆地自言自語,眼神空洞,不一會兒竟淚流滿面。

臉上突然有涼涼的異物感。林芳洲收回目光,見那小孩蹲在她面前,正抬手擦她的眼淚。他的手很涼很軟,小小的,動作緩慢,固執地在她臉上擦了又擦。

林芳洲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漂亮、乾淨、無辜的眸子,冷冷地說:「你究竟是誰?」

……

林芳洲把一條越冬的被子拿到當鋪,換了兩百文錢。她的被子用了才兩年,連個補丁都沒有,那當鋪夥計還一臉嫌棄,只給她兩百文,愛當不當。

兩百就兩百罷。現在剛入夏,冬天還早著呢,等她慢慢贖回來。

拿著這錢,林芳洲先去了陳屠戶家,撂下一百八十文,「陳大哥,我的一點心意,給衛拐子買一口好點的棺木吧。」

陳屠戶被這些錢驚得兩眼發直,「這是真的?不會是偽造的吧?那可是要殺頭的!你莫來禍害我。」

「是真的。若是假的,便教我終生不舉。」

在男人看來,「終生不舉」是比五馬分屍還要惡毒的誓言,他們哪裡知道,林芳洲不管是否違背誓言,這輩子都是「舉」不起來的。

陳屠戶便收了錢,卻還有些疑惑:「你怎的突然發了善心?這不像你。」

林芳洲狀似漫不經心地揮了一下手,答:「最近手氣太臭,想來是我陰德有虧,不如趁此機會做些善事,也好助我撈回本去。」

陳屠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早晚死在賭場。」

林芳洲笑了:「我若真的死在賭場,還得勞煩陳大哥幫我湊錢發喪。」

「滾你娘的!你若真死了,我放兩天兩夜的炮仗慶賀!」

……

衙門很快驗完屍,讓陳屠戶把衛拐子的屍體領走。衙門做事從來憊懶,這次效率如此之高,讓林芳洲感覺怪怪的。

衛拐子的死,使她有點草木皆兵。

林芳洲本來是真打算給衛拐子打幡摔盆的,人家的性命都折了,她給他做回兒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她轉念一想,做得這樣明顯,萬一被人察覺,她小命豈不是也要折進去?

阿彌陀佛,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衛拐子啊衛拐子,冤有頭債有主,你若真想報仇,便去找那個小傻子……我多給你燒些紙錢,你在陰司好好玩樂,不要惦記著回家了……

傍晚,林芳洲從墓地回城,見城門裡有人放著擔子賣饅頭:「饅頭嘞,香香的羊肉饅頭……」

林芳洲吸了吸鼻子,問道:「那饅頭,多少文一個?」

「三文一個。」

她走過去,望擔子裡看了看,擔子裡只剩下三個饅頭。林芳洲便道:「我全買了,你給我算便宜點。」

「大郎,我這是小本生意,你體諒則個。」

「那算了。」

林芳洲轉身要走,那賣饅頭的小販卻突然叫住她。他取出一個油紙包,說道:「大郎且慢。有個饅頭掉在地上,沾了些灰塵,不敢髒了顧客的嘴,我本想拿回家自己吃。大郎若不嫌棄,這一個便算是饒上的,可好?」

林芳洲心下竊喜,面上卻紋絲不動的,矜持地點點頭:「罷了,雖不能吃,拿回家餵狗也好。」

小販便高興地把另外三個饅頭也包起來,兩個油紙包都給了她。林芳洲抱著滿懷的羊肉饅頭,身上竟洋溢起暖融融的幸福感。路過賣炊餅的老婆子時,見那老婆子眼巴巴地看著她,她毫不含糊,摸出一枚銅板拍下:「還錢!」

落在地上的饅頭只沾了些灰,撕掉皮還能吃。林芳洲一邊剝皮一邊吃,生生把饅頭吃成了烤紅薯。

回到家時,一個饅頭剛吃完。本來心情挺好的,可是一看到床邊坐著的小傻子,林芳洲立刻拉下臉。

「你怎麼還沒死啊。」她說。

他要是沒能醒過來多好,她挖個坑把他埋了,神不知鬼不覺,好過現在擔驚受怕的,生怕哪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掛在了房梁上……

小傻子也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手中的油紙包。

林芳洲拿出一個饅頭來逗他:「吃不吃?吃不吃?」

滿以為他會像個哈巴狗一樣撲上來,然而他卻實實在在地坐著,就算目光中充滿渴望,卻並無半分動作,坐姿端正優雅,即便是待在那張破床上,也給人一種氣度不凡的錯覺。

像個世家子弟。

林芳洲頓覺沒趣,饅頭丟進他懷裡:「賞你的。」

他抓起饅頭吃了起來。因為太餓了,吃得有些快。

林芳洲盤腿也坐在床邊,看著他,突然說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沒有給他任何回應,只是埋頭吃饅頭。

「今晚我回城時,」林芳洲自顧自說,「看到城門口有幾個形色奇怪的人,看起來兇巴巴的,我覺得他們,應該是抓你的人。連我都能發現他們,官府肯定也能發現。但是,官府卻聽之任之,沒有轟走他們,甚至沒有盤問……你說奇怪不奇怪?唯一的解釋,他們和官府是一夥的。官府想要秘密地抓你,甚至殺掉你。而你,穿著甲冑出現在沒有任何駐軍的永州,所以你是——」她目光突然沉下來,「反賊。」

他突然抬起頭,純黑乾淨的眼睛,盯著她。

「怎麼,我說對了?」林芳洲有些得意。

他依舊沒有說話,抬手輕輕地,輕輕地摸進那油紙包裡,又拿走了一個饅頭。

林芳洲突然冷笑:「看來留不得你了。」

夜裡,林芳洲翻了幾次身,耳聽到身旁的人呼吸均勻,酣甜入夢,她輕手輕腳地坐起身,下床。

月光透過破爛的白色窗紗照進來,薄霧一般。林芳洲借著這月光,走到外間,翻找到一把生了鏽的菜刀。

找刀的途中她還不小心踢到一隻老鼠,嚇了一跳,引得她低聲咒罵:「你這沒見識的畜生,老子一粒米都不曾有,床上倒有塊肥肉,你去把他叼走吧!」

那老鼠大概是來慣了,也不怕人,被林芳洲踢了一下,翻個身體,左顧右盼一番,發覺似乎真的沒什麼東西可吃,這才揚長而去。

林芳洲心想,她家必定是風水寶地,連老鼠都要成精了。

她拿著菜刀走進臥房,床上的人正安分躺著,一動不動,死人一般。想必是已睡得沉了。林芳洲一手舉著菜刀,一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她有些心虛,便輕聲喚他:「小傻子?小傻子?你睡著了嗎?」

他紋絲不動,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林芳洲的手有些汗溼,微微發著抖。她在心裡不停地對自己說:殺了他,他是反賊,早晚會死,殺了他,把他埋掉,神不知鬼不覺,就太平無事了……

殺了他!

她咬了咬牙,握刀的手漸漸用力。

床上的人卻突然緩緩睜開眼睛。

月光下,那雙眼睛烏黑瑩亮,定定地看著她。

林芳洲呼吸有些急促,那菜刀舉在半空中,仿佛被千鈞重的無形力量阻擋著,落不下去。

如此僵立了一會兒,林芳洲突然將菜刀重重往地上一摜。

終究,是下不去手啊……

她翻身躺在床上,氣呼呼地說:「睡覺!」

……

第二天,林芳洲想到一個新的辦法。

她之所以不敢報官,是因為她救了反賊,而且還窩藏了他——可誰知道這些呢?她只要一口咬定,這小傻子是突然闖進他家裡,還偷了她的東西,她抓到他之後發覺他不同尋常像個反賊,這才去報官……那樣不就能把這禍害轉交出去了?

林芳洲找了根繩子,把小傻子綁起來扔在床上,接著便出門直奔縣衙。

那縣太爺正有些焦頭爛額。

近日山中出了老虎,吃了好幾個過路的人,他昨日發下文書,重金招募勇士上山殺虎,當天便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獵戶上了山,結果到現在還沒回來,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不僅如此,那兩個找小孩的殺神又回來了,臉色陰沉地坐在他的會客室裡。

縣令感覺特別委屈。明明這幾天什麼都沒查到,他們怎麼就死賴著不走了呢……

「會不會……」縣令壯起膽子,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測,「會不會,他已經被山中的野獸吃了?」

兩座殺神齊刷刷把目光釘向他,他果斷閉嘴。

室內一陣沉默,縣令如坐針氈,他低垂著眼睛,目光落在他們的腰刀上,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說道:「兩位大人勇武過人,定是世間難得一見的高手。」

大殺神沉著臉紋絲不動,二殺神笑道:「你這馬屁拍的,我弟兄們已經聽膩了。」

縣令賠笑道:「下官無德,使境內招致虎患。我縣內百姓所不幸者,有我這等無德無能的父母官,所幸者,有兩位大人貴趾駕臨……」

二殺神不耐煩道:「囉嗦什麼,你有話直說。老子最煩你們這些文官掉書袋!」

縣令嚇得一抖,連忙說道,「下官是想說,能不能……請二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去除掉那禍害人間的虎患……」

「嘭!」——大殺神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冷冷說道:「我們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打畜生的。」

「是,是……」

這時,外面有衙役稟報導:「太爺,有個叫林芳洲的,說是要見太爺。」

「讓他走。我不是說過今天不見客嗎?」

「可是他說……他說,此事關係重大,能讓太爺加官進爵。」

縣令正沒好氣呢:「胡鬧!讓他滾!再不走就打二十板子!」

「且慢,」二殺神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縣令,說道,「不如叫他進來看看,是怎樣加官進爵的好事。」

自從做了那個決定,林芳洲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她覺得可能是自己太緊張了。走進會客室時,她發現除了縣太爺,裡面還坐著另外兩人。

其中一人的面相很不好,兇巴巴的,目光如狼一般兇狠銳利,林芳洲被他看一眼,立刻嚇得渾身一冷,頭皮發麻。

她仿佛被他的目光釘住了魂,站在那裡,訥訥不言,如痴如傻。

「大膽刁民,見到本官為何不跪?」縣令見到她,可算能抖一點威風了。

二殺神突然說,「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就不要拘禮了。你看,他都嚇壞了。」

縣令點點頭,端坐著,問林芳洲:「你是林芳洲?」

「嗯。」林芳洲傻傻地點了點頭。

「你找本官,是要稟報何事?」

「我抓——」路上背了無數遍的詞,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可是看到那兩人聽到「抓」字時陡然冰冷鋒利的目光,林芳洲腦內突然五雷轟頂——她明白到底哪裡不對勁了!

如果是官府想要抓反賊,為什麼不大張旗鼓地下海捕文書?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搞事情?為什麼明明衛拐子與反賊毫無瓜葛,還要殺他?就算是他們覺得衛拐子真的和反賊勾結了,那麼為什麼不將他被殺的原因公之於眾、以此告訴大家不要和反賊勾結否則下場會很慘很慘?

他們要秘密地抓人、殺人。

秘密地!

只要知道他們的秘密,或者有可能知道他們的秘密,都有可能被殺掉!

林芳洲心中仿佛拍過驚濤駭浪,嚇得她肝膽俱碎,冷汗如雨。

縣令見這小子才說了兩個字就滿頭大汗,他很是莫名其妙,追問道:「你抓到什麼了?」

「我抓……抓老虎的方法想到了!」

「哦?真的嗎?說來聽聽!」縣令喜形於色,心想這少年真可謂及時雨,本官正為此發愁呢!

「我,我覺得……老虎太兇猛,我們,嗯,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智取。」

縣令點頭道,「確實如此。虎患總不該用人命去搏,是本官魯莽了,枉送了那獵戶的性命——你有什麼智取的好辦法?」

為了保命,沒辦法也要想個辦法出來。林芳洲此刻心眼子轉得比陀螺快,只頓了一頓,便答道:「我聽人說,老虎最怕獅子了。不如,我們糊一個假獅子,去嚇唬那畜生?它害怕時定然只顧著逃跑,屆時讓一些射箭的好手在獅子後面射它……」

她話還沒說完,縣令已經氣得拍桌子:「來人!給我打出去!!!」

兩個衙役推門跑進來,提著林芳洲的胳膊便走。

林芳洲急道:「太爺,太爺你考慮一下吧!便是不行也不要打我,打了我,以後誰還敢給你出主意呀太爺!」

雖然出了個餿主意,最後一句話倒讓縣令有些顧慮,便吩咐道:「轟走他便是,以後不許他踏進縣衙半步!」

衙役們提走林芳洲之後,那二殺神終於憋不住了,拍著桌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哈!這哪裡來的活寶!要糊個紙獅子去嚇唬真老虎,哈哈哈哈哈哈!」

大殺神似乎也覺得可笑,輕輕哼了一聲,哼完之後,他有些疑惑,問道:「他看起來很怕我?」

二殺神已經笑出了眼淚,聽到這話,他邊擦眼淚邊道:「你還不知道?莫說人了,連狗看到你都躲得遠遠的!」

縣令賠笑道:「不要說他一個平民百姓了,就是我這朝廷命官,第一次見大人,也被震懾住了。」

那大殺神便不疑有他。

……

夜裡,林芳洲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想事情。

三更的梆子敲響時,她突然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人:「小傻子,醒醒。」

那小孩被他弄醒,打了個哈欠,想要接著睡,她卻把他推起來:「別睡了!」

他呆呆地看著她。

「走,我帶你出去玩。」她說著,找了件衣服給他披上。

那孩子雖呆呆的,倒很聽她的話,她拉著他的手,把他領出去,他便乖乖地跟著。

林芳洲自小在永州城長大,對這城裡的每一處都分外熟悉。那縣城的東北角,有一年下了大暴雨,城牆根被水衝得鬆動了,附近居民誰家短一兩塊磚時,便去那鬆動的牆角裡拿,拿著拿著,城牆被拿出一個窟窿,大小剛剛夠一個半大孩子鑽進鑽出。

林芳洲骨架子細,身體又瘦,她試過,她自己也能鑽過去。

現在,林芳洲把那孩子領到這牆根處,兩人都鑽了出去。

然後她領著孩子繼續走,不一會兒,走到了河邊。

月亮很大,河水反著白光,岸上雜草盤踞,樹影婆娑,萬物都沉睡了去,連蟲鳴也不曾有。

林芳洲怕他回去找她。她用一根繩子綁了那孩子的雙手,繩子另一端拴在樹上。她摸了摸他的頭,嘆氣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從救你那一刻起,就錯了,你……不要怨我。」

他並沒有掙扎,只是看著她的眼睛。

林芳洲突然有些難過。她不敢再看他,轉身大步走了。

他卻固執地盯著她的背影。她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獨留他於這天地之間。

於這天地之間,眼前滿地月光,身後一波寒涼。

……

林芳洲回到家,倒頭便睡。

她一向睡得好,可這次卻失眠了。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孩子。他呆呆地看著她,傻傻地跟著她,他那麼信任她,那麼聽話……

他那麼可憐。

他明日被人發現,必死無疑。

這樣害死他,與直接用菜刀砍死他,有什麼區別?

林芳洲用被子蒙上頭,強迫自己入睡。

模模糊糊剛睡過去,卻夢到他被人砍死,滿身是血,提著頭來找她,問她為什麼不救他……

「我不能救你!我不能救你!」林芳洲夢裡急切地呼喊,一下子醒了。

滿頭都是虛汗。

她扒著窗戶,透過破敗的窗紗,看外面的街道。

更夫提著燈籠經過,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再過兩個時辰就該開城門了。

再有兩個時辰,他就會被人發現了。

再有兩個時辰,他就要死了。

林芳洲害怕極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既不想害死他,也不想害死她自己。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一個兩全法嗎?

就算有,也等不了了。因為他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林芳洲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迷魂藥,她突然抓起衣服跑出去,鑽出城牆,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河邊。

他還站在那裡,連動作都不曾變過,仿佛他是一尊雕像,在這天地洪荒之中靜立了千年。

林芳洲跑過去,解掉繩子。她不敢看他,只是埋著頭,小聲說道,「走吧,我們回家。」

說著拉起他的手。

他站了太久,早已雙腳發麻,邁一步,差一點摔在地上,好在她拉著他。

林芳洲於是將他背在背上。

夜有些涼。方才跑得太急,出了一頭汗,現在河風一吹,竟吹得她打了個噴嚏。打完噴嚏,林芳洲問道:「我說,你冷不冷啊?」

她也不指望他回答。

突然,「嘀嗒——嘀嗒——」

她感覺有熱湯的液體滴在臉上,一滴一滴,雨點一般。

然後,她聽到耳邊一個聲音說:「謝謝你。」

那之後林芳洲一路都沒說話。

兩人回到那四面透風的屋子時,那孩子突然說:「對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齒:「所以,你一直都在裝傻?」

「嗯。」

「原來你他娘的一直在裝傻?你差點害死我!」

「對不起。」

他像個八哥一樣只會重複這一句話,夜色中他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身姿卻是倔強的。

林芳洲絲毫不懷疑,如果再讓他選一遍,他肯定還是會裝傻。她忍著暴打他一頓的衝動,冷冷問道:「為什麼裝傻?」

「我……多年來屢陷險境,已無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屢陷險境?」

林芳洲話一問出口,就覺得自己這質疑站不住腳——這臭小子正被人追殺呢!

她輕輕吐了口氣,莫名的,心中那股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許……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問:「你他娘的到底是誰?!」

他仰著頭看她,輕聲問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確定。

好奇心,誰都有。可這個小子的來歷有點可怕,林芳洲不確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還能不能睡安穩,還能不能裝得毫無破綻,還能不能……

「算了算了,」她擺了擺手,「誰關心你是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他突然輕輕嘆了口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其實,你不該回去找我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睡吧。」

……

果然人還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穩。林芳洲這下半夜睡得很熟,次日天光大亮時,她才被胡餅的叫賣聲吵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經醒了,不,現在不該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個哈欠,問他:「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你想叫我什麼?」

「那我就叫你『元寶』吧。」

「……」

「怎麼,不喜歡?」

「能不能,換一個?」

「哦,那就『二筒』吧。」

「……我選元寶。」

林芳洲坐起身,聽到窗外賣胡餅的貨郎還在吆喝,聲音特別脆亮:「胡餅嘞——剛出爐的胡餅——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餅——」

她吞了一下口水,隔著紗窗的破洞喊道:「賣胡餅的!」

「誒!小娘子可是要買胡餅?」

「你爹才是小娘子!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貨郎心想,你隔著紗窗,我便是千裡眼,也不能隔空視物。他脾氣好,也不和顧客抬槓,此刻只管賠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見識。你要幾個胡餅?」

「你有幾個?」

「還有十五個,今天就剩這麼多,賣完就回家了。」

「多少錢一個?」

「兩文一個,五文三個,官人若是包圓,還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只有一文錢,能不能賣給我半個?」

「……」

「能嗎?」

「不能……」

「讓我咬一口也行。」

「滾!」

林芳洲討了個沒趣,本想罵他幾句,奈何自己肚中飢餓,實在沒有力氣與人置氣。她下床翻箱倒櫃地找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當一當。

她倒是找出幾件值錢的東西,可惜全是那個小傻——不,小元寶的。

林芳洲抖了抖他那副皮甲,問道:「這東西是用什麼皮做的?我竟然摸不出來。」

「蛟。」

「蛟……是什麼東西?」

「水裡生的惡獸,吃人。」

林芳洲打了個寒顫。緊接著她繼續摸那皮甲,目光變得有些纏綿,「這個,一定很值錢吧?」

小元寶被問得愣了一下,搖頭道,「不清楚。」

林芳洲繼續愛撫它,「我若是拿去賣掉……」

「會招致殺身之禍。」

「……」娘希匹的,差點把這茬兒給忘了!

那樣一副怪獸做的皮甲,到頭來連個胡餅都換不到,林芳洲暗道可惜。她扔開皮甲,又去看那美玉,一邊看一邊贊道:「你這小飛蛇真好看!」

小元寶的眉角抽了一下,「那不是蛇。」

「不是蛇是什麼?」

「龍。」

「胡扯,你真當我沒見過世面嗎?龍怎麼可能沒有腳?」

小元寶耐心地解釋:「那是仿古,仿的是上古的龍。」

「你的意思是,上古的龍沒有腳,到後來才長出腳來?」

小元寶竟被她的胡攪蠻纏噎得無話可說,他本就不愛說話,更沒什麼辯才,這會兒噎了一下,便扭頭說道,「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林芳洲點了點頭,問:「這個也不能賣?」

「那……小飛蛇,口內含珠,珠上刻著我的名字。」

林芳洲覺得很新奇,把那小飛蛇湊到眼前仔仔細細地找,「真的?我怎麼看不到。」

「字很小,用水晶透鏡才能看到。」

林芳洲知道水晶透鏡是什麼,她從蔣玉匠那裡見識過,小小的一塊,能把眼前的東西放大十數倍。那水晶透鏡很珍貴,是蔣玉匠的心肝子,碰都不讓旁人碰。

總之一句話,這些東西千好萬好,就是不能賣!

林芳洲把它們歸在一處,連同小元寶換下來的那套白色中衣。林芳洲:「一會兒都燒掉。」

「嗯。」

她看著那玉佩,又有點心疼,於是拿過來揣進懷裡,「這個歸我了。」

小元寶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垂著眼睛點點頭,「嗯。」

……

林芳洲餓得難受,出門了。

今日有些奇怪,也不知吹了什麼風,大街上十個人裡倒有八個會停下來跟她招呼一聲,還衝她笑……笑什麼笑!

還有人站在不遠處,對著她指指點點。

林芳洲摸了摸鼻子,朝他們吼道:「怎麼,不認識你大爺爺了?」

「林大爺爺,我們可都等著你的紙獅子呢!有了紙獅子,才好上山打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芳洲終於明白她今日備受矚目的原因了。

她也有些臊得慌,罵了他們幾句,在一片鬨笑聲中,快步走了。

這城裡是沒法待了,她便打算出城逛逛,抓幾條魚,掏個鳥蛋,都可以救急。

初夏時節,還不很熱,那城外風光真不錯。草樹蔥蘢,天氣和暢,鳥鳴啾啾,甚是悅耳。林芳洲餓得肚皮都要扁了,已無心欣賞鳥鳴,只想著若把那鳥兒拔了毛烤來吃,不知要有多香……

走著走著,走過一片青綠的瓜田,離著很遠就聞到了甜瓜的陣陣香氣。林芳洲悄悄蹲下身,扒開瓜秧,看到的是碧瑩瑩圓滾滾的甜瓜,如狗頭那般大!

嗬!

林芳洲喜得兩眼放光,擼起袖子剛要摘瓜,又擔心被人抓個現行,她小心地抬起頭,四下張望,只看見遠處一架瓜棚,那瓜棚紋絲兒不動,看不見裡面是否有人。也不知瓜農在不在。

「就算有人,想必也是在懶睡。」林芳洲自言自語著,給自己鼓了鼓氣。

她在瓜田中挑了兩個大甜瓜,摘下來一手一個抱在懷裡,剛站起身,陡然聽到一陣狗吠:「汪汪汪汪汪!」

林芳洲暗道不好,抱著甜瓜轉身便跑。

身後的狗吠中,夾雜著一個蒼老的聲音:「站住!那偷瓜的小賊!」

林芳洲哪裡會站住,一溜煙跑了。

她跑得倒也不慢,可惜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的,耳聽得身後的狗吠聲越來越近,林芳洲有些怕,卻始終捨不得扔掉手中的大甜瓜。

恰在這時,她看到不遠處的小道裡走過來一抬四人小轎。林芳洲來不及細看,便衝著那小轎跑去,心裡想的是人多呢,那畜生分不清敵我,必不敢亂來。

她大概是真的嚇糊塗了,活生生一個人,去揣摩狗的想法。

眼看到一個瘦弱的男子抱著倆甜瓜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身後是一條狗,再後面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漢……這畫面真是太美了,抬轎的人也嚇了一跳,急忙停下來驚慌道:「幹什麼!幹什麼的!」

那轎子因著慣性左搖右擺的,可憐了裡頭的人,被搖成了湯圓。

林芳洲圍著那轎子跑了一圈,那畜生竟始終追著她不放,眼看著追上來,一口咬下去——嘶拉,把她的褲腳咬掉了一塊。

林芳洲嚇出了一身冷汗,緊急之下,看到轎子停在地上,她一彎腰,「哧溜——」鑽進了轎子裡。

老漢總算趕上來,發現事態有些混亂,他喝止住了正打算衝進轎子裡的狗。

「你們,我,那個……」老漢試圖解釋。

抬轎人怒道:「你們要幹什麼!若是衝撞了——」

他話還未說完,卻聽到轎內一個暴怒的聲音吼道:「林!芳!洲!」

接著是一個驚惶到幾乎失禁的聲音:「太太太太太太爺!」

林芳洲跌跌撞撞地從轎子裡滾出來,看到那老漢竟已經跪在地上,連他的狗都跟著趴下了,尾巴搖得蒲扇一般,要不怎麼說狗眼看人低呢!

林芳洲也跪下了。

縣令整理好歪掉的官帽,這才從轎子中慢吞吞走下來。凡是做官的,走路都是不緊不慢,步子沉穩闊氣,這叫做官威。

林芳洲涎著臉笑道:「太爺,你怎麼在這裡?」

她卻不知。這縣令今天是去獵戶家弔唁,順便頒發個忠勇表彰,回來時恰好遇到她偷瓜被人追趕。

縣令不想理她。他更不想回憶自己剛才被一個大男人抱著甜瓜壓倒……的那種尷尬。

那老漢見小賊和太爺套近乎,生怕自己吃虧,連忙說:「太爺,這小賊偷我的甜瓜!」

此刻林芳洲懷裡還抱著甜瓜呢,人贓並獲。

縣令只看林芳洲一眼,便沉下臉,斥道:「大膽刁民!昨日你戲弄本官,本官不予理睬,沒想到你今天變本加厲,光天化日,這是明搶!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太太太爺,我我我我就是鬧著玩呢,跟他鬧著玩,我這就還給他……」林芳洲說著,趕緊把甜瓜還給那老漢,一邊對老漢說,「爺爺,我錯了,只是開個玩笑,你饒我這一次吧,以後再也不敢了……」

縣令問那老漢:「本縣判他將瓜歸還於你,你看如何?」

老漢忙道:「謝太爺為我做主!」

林芳洲以為自己終於逃過這一劫,哪知那縣令判完這事,突然把眼一瞪,又是喝她:「林芳洲。」

「啊?太爺,你看我們倆的事已經完了……」

「你和他的事完了,咱倆的事沒完,」縣令冷笑,道,「你不是聰明嗎?不是想智取嗎?不是成天遊手好閒無事可做嗎?本官限你三日之內給我想個除那虎患的方法,若想不出管用的,我讓你吃一輩子牢飯!」

「別別別,太爺,這太難為人了,這個這個……你這是公報——」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把後面那倆字吞回去。

「嗯?你想說本官公報私仇?」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就好。來人,起轎。」

「太爺,等一下啊太爺……」

林芳洲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那頂小轎飄然離去。

她癱坐在地上,哭喪著臉,「完了……」

老漢聽得糊裡糊塗的,此刻有些同情她,說道,「只是偷兩個瓜,還了就罷了,不必吃一輩子牢飯。我也沒說讓你吃一輩子牢飯啊……」

林芳洲擺擺手,「不是因為你。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她一點也不想說。

老漢豎著耳朵想聽那話到底有多長,結果林芳洲只是說:「對不起啊老爺爺,我……我只是太餓了。」

那老漢便有些心軟了。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瘦弱蒼白,年紀大概比他的孫子還要小呢。他猶豫了一下,把一個甜瓜塞到林芳洲的手裡,「拿去吃吧。平常的過路人,或有饑渴,討一個半個的瓜吃,我也不收錢的。可是你該和我招呼一聲,不要偷東西。」

林芳洲很高興:「嗯!我明白了!下次想吃了我直接去找你要!」

老漢弱弱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芳洲:「哈哈哈我開玩笑呢!」

「你這小子!」老漢也笑了。

……

林芳洲抱著甜瓜回去,砸成兩半,與小元寶分吃。

一邊吃瓜,林芳洲一邊跟小元寶講了自己的悲慘遭遇。講完之後,她問他:「你見過老虎嗎?」

他慢條斯理地吃著瓜,聽到她問,便點點頭,「見過。」

「不是年畫上的,是真的老虎。」

「見過。」

「胡扯,你若見了老虎,老虎早已把你吃了。」

「我見的老虎,都關在籠子裡,」小元寶說到這裡,突然抬起頭,輕輕眯了一下眼睛,「我有辦法了。」

晌午時分,林芳洲來到縣衙。

那縣令有些意外。他給林芳洲出難題,也只是想教訓他,從不指望他真的能想到辦法,更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想出「妙計」了……

縣令正襟危坐,問道:「這次,你不會是想糊個大象吧?」

「不是。太爺請放心,我這次的方法保管能用!」

「哦?說來聽聽。」

「太爺……」林芳洲撫了撫肚皮,嘿嘿嘿地笑。

縣令聯想到自己被壓那一幕,頓覺這小子的笑容怎麼看怎麼猥瑣。

罷了,為了黎民百姓,他且忍一忍吧!縣令於是和顏悅色地問:「到底是什麼?」

「太爺,我還沒吃飯呢……」

縣令有點懷疑,林芳洲真正的目的只是來蹭個飯。但是為了黎民百姓……忍了!

於是縣令讓人布好飯菜,兩人入席,邊吃邊聊。林芳洲好幾日不曾飽餐,見到滿桌吃的,便仿佛採花賊見到美嬌娘,很不顧形象。那縣令是讀書人出身,見他這樣吃相,嫌棄得直翻白眼。

林芳洲一邊吃一邊說:「太爺,你聽說過蒙汗藥嗎?小小的一撮,便能把一個大漢麻翻,這蒙汗藥,對狗,貓,豬,狼,都起作用。我想,對那老虎,應該也有效果。」

「本官只當你有什麼高見,原來是這些陳詞濫調。蒙汗藥我聽過,也知它功效,自然早就想過這個方法。但是這方法說得輕巧,做起來卻難。那山上範圍太大,搜索困難,先不提我們能不能麻翻它,就算真的能,我們怎麼找到它呢?蒙汗藥的效用有時限,若是好不容易將它麻翻,卻不能及時找到,等那老虎藥勁過了醒過來,這豈不是白忙一場?且這樣一來,它學聰明了,以後怕是不會再上當,此其一。其二,放誘餌,搜老虎,這都需要很多人力。讓這些人漫山去找,萬一和老虎狹路相逢,豈不是又要搭進去人命?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這樣冒險。」

「太爺,我又沒說直接去放誘餌。」

「你待怎樣?」

「籠子。」

「呵呵,」縣令笑得很不以為然,「你當那老虎傻嗎,自己走進籠子裡?就算真能行得通,還是那句話,誰去放籠子?」

「太爺你想左了,我沒說用籠子捉老虎。我的意思是,這籠子,正好是用來保護人的。老虎若是關進籠子裡,它自然是出不來的;反過來,把人關進籠子裡,老虎也進不去啊。」

縣令也是聰明人,聽到此話,便如醍醐灌頂一般,突然想了個通透。他摸著下巴,讚嘆道:「高,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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