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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第一章(平凡的世界第三部)

2023-06-04 17:05:22

第二十五章

「sirenbang」垮臺以後,中國最為矚目的現象之一,就是文學在全社會的大爆炸。從劉心武的那篇小說開始,以社會問題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哪怕是一個短篇小說,常常立刻就引起全社會的喧譁。也許有史以來,中國文學直接的社會效應從未達到過如此巨大的程度。

(究其原因需要冗長的篇幅,這裡就不再累贅了。)

在這種狀況下,作家這個行道變得異常地吃香起來。一時間,有志於此道的人多如牛毛。文學作品的數量逐年驟增,猶如決堤洪水;水來土淹,各種文學雜誌紛紛面世;中國眼看就要成為文學的「超級大國」了。

當然,這好現象中也包含一些令人憂慮的成份。有許多人因文化革命耽擱了學業,理工科沒指望,就在這方面尋找出路,因此將文學弄成了純粹的謀生手段。另有個別人對此幾乎中了魔法,竟丟了工作,撇下妻室兒女,夾著成堆的廢稿和報刊幾句敷衍的退稿信,一臉宗教般的狂熱,長年周轉於各編緝部。

為了迎合這種文學的狂濤巨浪,有許多文學單位的報刊雜誌,紛紛辦起了什麼「文學講座」、「刊授大學」、「函授大學」……以此滿足和吸引成千上萬的文學青年。儘管這類活動收費實在不低,但參加者蜂湧如潮。一霎時,由主辦單位出錢僱用的一些已經出名的作家,紛紛到各地去進行演講,聽眾竟場場爆滿。有時候,這類「講座」還售門票,併兼售演講者本人的著作,使得這類活動讓各方面都受益非淺。

三四月間,省作協《山丹丹》文學月刊的文學講座在黃原地區搞面授活動。來講課的有著名老作家、省作協副主席黑白和新近冒出來的「第五代」詩人古風鈴。

在黑老的關懷指導下,黃原地區去年初就成立了文聯。此次活動就由地區文聯協助《山丹丹》編輯部來搞。因為黑老親臨講課,地區文化局也出面了。

客人到達的當天晚上,田福軍就以地委和行署的名義,在黃原賓館宴請了黑老一行人。出席作陪的有管文、衛、體的副專員,兼著文聯主席的地委宣傳部長;當然也少不了地區文化局長杜正賢和文聯副主席、詩人賈冰。杜正賢的女兒杜麗麗已經是《黃原文藝》的詩歌編輯,又是這次具體安排活動的工作人員,因此也參加了這個隆重的宴會。

為了確實安排好這次活動,地區文聯在黃原賓館和黑老他們相鄰的樓層包了兩間房子,賈冰和杜麗麗各住了一間。賈冰負責侍候黑老,杜曲麗負責陪同詩人古風鈴。

幾年來,杜麗麗在賈老師的指導下,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女詩人;不僅在省級刊物上發了一些詩,而且還在《詩刊》上露了一次面。起先,她的詩師承賈冰;後來,便自然地在意識上超越了她的老師,加入了新詩人的行列。不過,她知道,比起古風鈴,她已經又成了落後流派中的一員。

杜麗麗和古風鈴是第一次見面。但她早已崇拜這位在全國有影響的青年詩人。

古風鈴是《山丹丹》編緝部的詩歌組長,已經出版過兩本詩集,據說他的詩都引起了外國的注意。麗麗特別慶幸這次能親自陪同這位著名的新派詩人。

杜麗麗和田潤葉同歲,今年已經三十了,但看起來還象二十出頭的姑娘那般光彩鮮嫩。和團地委書記武惠良結婚到現在,她堅持說服了丈夫,至今還沒要孩子。至於那穿著打扮,一直在黃原領導潮流。她自豪地宣稱,她在街上走過時,男人們的「回頭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古風鈴名不虛傳,高高的個子,一頭長髮披到肩頭,白淨的臉上圍了一圈炭黑的絡腮鬍,兩隻眼睛流動著少年般的光波。上身是棕紅色皮夾克,下身是十分緊巴的牛仔褲;褲膝蓋磨白處,用鋼筆橫七豎八寫著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話,幾乎把褲子變成了草稿紙。不看他的詩,光看人就知道他決非凡俗之輩。從他嘴裡說出的是「超越」、「嬗變」、「集體無意識」等等新鮮的詞彙和費解的概念。

據他所說,舒婷、北島等人已經成為歷史上的詩人,不值一提了。麗麗感到慚愧的是,她現在還把那兩個詩人奉為神明哩。

黑老的課講完後,古風鈴就在黃原影劇院做了一場有關現代派詩歌的報告。

由於事先就出了布告,聽講者湧滿了整個劇院。儘管大部分人幾乎沒有聽懂古風鈴一上午說了些什麼,但所有聽講的文學青年都對這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古風鈴演講的時候,杜麗麗替他在影劇院門口推銷詩人新近出的那本書名帶有天文學味道的詩集《光子》。這本詩集印一兩千冊,其中徵訂數不足二百,剩下的一千八百多冊得靠自己推銷,否則出版社就不出版。因為詩人在影劇院裡主要談他的這本詩集,所以他帶來的二百冊《光子》,趕散會就被杜麗麗賣得一乾二淨。「謝謝你萬能的幫助!」講完課回到賓館後,古風鈴十分滿意地對麗麗說。

「這都是因為您的著作本身具有魅力!」麗麗崇拜地對古風鈴說。

「不必稱『您』。就年齡來說,我應該叫你姐姐。」「就水平和成就來說,您是我的大哥!」杜麗麗有點庸俗地說。她實在為古風鈴的話而受寵若驚。

以後的幾天裡,黑老在杜正賢和賈冰陪同下,去原北縣農村體驗生活。古風鈴對此不感興趣,沒有跟隨他們去,就由杜麗麗陪同在黃原市內和周圍一些有點特色的地方轉悠。多數情況下,他們都不坐車,步行相跟著東跑西顛地活動。不用說,古風鈴給他的崇拜者傳授了不少寫詩的「秘訣」。他還動手改了她寫的幾首詩,對她的寫詩才能給予極高的評價,並且答應在《山丹丹》上接連用頭條位置發她的幾組詩;說一定要把她推向全國去!

杜麗麗興奮得神魂顛倒。她把古風鈴比作她的「啟明星」。兩個人立刻成了相互高度理解的知音。一個晚上的半夜時分,古風鈴敲開了杜麗麗的房門,麗麗絲毫沒有拒絕,兩個人就在黃原賓館睡到了一塊。

幾個晚上的雲來霧去,杜麗麗就徹底愛上了古風鈴。

這一天中午,杜麗麗正和古風鈴在她房間的床邊上抱在一起親吻,聽見有人敲門。兩個人趕緊分開。古風鈴坐在沙發上,麗麗前去開門。

麗麗打開門,看見是她的丈夫武惠良。

一直等到惠良手裡提著洗澡的東西和換洗衣服走進來後,杜麗麗才想起她原先約好讓惠良中午來這裡洗澡。

麗麗有點慌張地介紹古風鈴和惠良認識。兩個男人握了握手。古風鈴搪塞了幾句,就過他房間去了。武惠良先坐進了沙發。

麗麗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鑽進衛生間替丈夫收拾澡盆去了。

武惠良雖說是個行政領導,但也讀了不少書,因此頭腦極其聰慧。他一進來,就感覺這房子裡有一種令人疑惑的氣氛。他發現妻子和那個怪模怪樣的詩人,臉上的神色都很不自然,丈夫對妻子的敏感幾乎要勝過雷達對空中飛行物的敏感。

但是,沒有什麼直接的證據來證實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不過,他相信他的直覺。沒有錯!在他妻子和剛離開的那個人之間,已經發生了一些不可言傳的事!

衛生間的水在譁譁地響著,看來那個澡盆還得收拾一段時間!

是的,麗麗得讓自己平靜下來,恢復到一種「正常」狀態才露面,衛生間成了掩飾她的庇護所。

他要不要現在立刻走進去?

不!這樣反而會降低了他自己的人格。

武惠良呆呆地坐在沙發裡,手裡還提著換洗的內衣。他內心狂濤驟起,思維在閃電般排除或肯定各種可能和不可能。他多麼希望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啊!

但是,他在無意間卻找到了該死的「證據」。他看見,那個平展展的床鋪邊上,竟有兩個挨得很近的塌陷的窩。這分明是兩個人一塊坐過的地方!

武惠良感到兩眼一陣發黑。

他索性閉住眼仰靠在沙發背上,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都好了,你快去洗吧。」他聽見妻子在說話。他睜開眼,沒有馬上起來。

「你怎啦?」麗麗問。

「沒什麼……」他站起來,向衛生間走去。

武惠良糊裡糊塗在澡盆裡泡了一下,竟然忘了擦肥皂就穿上衣服走出來了。

坐在沙發裡的麗麗象被驚醒一般猛地抬起頭——她顯然沒有想到丈夫會這麼快就洗完了澡。

武惠良先迅速瞥了一眼床鋪。

那兩個窩沒有了。整個床鋪平平展展,恢復得和妻子的臉色一樣。

還要再說什麼嗎?

一切都全然明白了!

「我今晚上回家去住。」麗麗對丈夫說。

「你隨便吧!」他生硬地說,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麗麗愣住了。

她似乎覺察出惠良的情緒不大對勁。難道他已看出了她和古風鈴的關係?不可能吧?可也難說!她知道丈夫是個極其敏感的人。

武惠良匆匆地走出了房間,甚至都沒給妻子打個招呼。他拎著裝髒衣服的提包,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機關,兩隻眼睛模模糊糊,恍惚地穿過街道,在東關老橋旁的石臺階上走下來,坐在黃原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巨大的痛苦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的腦子象被挖空了似的,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樣思考這個突然出現的災難。這是人生的災難。毫無疑問,他的生活將要改變了;他處在極端可怕的危機之中……黃原河靜靜地在眼前流淌。無聲的洶湧。

在毫無察覺之中,夜幕撲落了。

他從石頭上站起來,感到渾身酸疼;尤其是兩個肩膀的骨縫,象被斧頭砍開一般。

他從河邊走上街道。萬念俱灰。滿城輝煌的燈火不再象往日那樣令他陶醉。曾記得,在這之前的每一個夜晚,當他在燈火映照的大街上騎車回家的時候,總是一天中最為愉快的時刻;因為那個溫暖的房屋裡,親愛的人這時已經為晚飯作準備。等他一回去,兩個人說笑著一塊動手,然後馬上就可以坐在小飯桌前,頭挨著頭,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別了,我的愛,我的幸福!

武惠良拖著囚犯般沉重的腳步,走回了地區文聯他們那間住房。踏進家門,他看見麗麗已經把飯菜擺在小桌上,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顯然在等他。

見他回來,她沒有說話,站起來把碟子上扣菜的碗揭開。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去吃飯,而把提包一丟,就倒在床上睡了。

一切都是沉重的,連空氣也不例外。

他聽見她收拾碗筷,把所有的東西都送回廚房。她也沒有吃飯。

最後一絲僥倖心理蕩然無存。這已經無可辯駁地再一次說明,她身上肯定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要不,她總會和他說點什麼的,因為他已經對她明顯地表現出了反常的情緒!他索性脫下衣服,蒙住頭睡在被子裡。

他聽見她在洗漱;在脫衣服;在拉被子;並且在他旁邊睡下了。

長時間的無聲無息。

過了好一會,他感到她的手在隔著被子輕輕扳他的肩膀,並且小聲問:「你……怎麼啦?」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開被子,翻身起來,瞪著痛苦而兇狠的眼睛大聲喊:「你自己知道怎啦!你說!你和那個該死的傢伙幹了些什麼!」這時候,團地委書記已經把行政領導幹部的那種修養拋到了九霄雲外,象個粗野的莊稼漢一般怒吼著。麗麗避開那兩道劍一般的寒光,把頭扭向一邊。不過,她很老實地說:「我不準備隱瞞你,我是和古風鈴好了……」「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

「是真的。」她說。

「你撒謊!你在氣我!」

「沒有……」

武惠良瘋狂地抱住妻子,絕望地哭了,渾身在痙攣地抖動著。

「你應該打我……」她說。

「不!回答我,你再愛不愛我了?你要說出你的真心話!如果你不再愛,我現在就走出這家門!」

「我仍然愛你!象過去一樣愛你!」麗麗眼裡也湧滿了淚水。

「那你和古風鈴……」

「我也愛他。」

武惠良放開妻子,兩眼呆呆地望著他。

「我不應該騙你。我愛你,也愛他。」麗麗平靜地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愛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滿足。你雖然知識面也較寬闊,但你和我談論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愛好。我有我自己的愛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滿足我。就是這樣。未認識古風鈴之前,我由於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壓抑我的感情。但我現在終於找到了這樣的人……」「那麼,咱們商量個辦法吧!怎樣離婚?」

「離婚?我可沒這樣想過!」

武惠良嘴唇哆嗦著問:「難道你既不和我離婚,又和古風鈴一塊鬼混嗎?」

「怎能用這樣粗魯的話來評論我們的關係?你現在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的年代。你現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這既是我們個人的痛苦,也是現代中國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會理解並諒解我,因為你自己也許能找到一個你滿心熱愛的女人……」

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臉上狠狠打了一記耳光。麗麗沒有吭聲,倒在被窩裡睡了。

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聲來。此刻,他看起來是這樣的強暴,可實際上又是多麼的軟弱!他一直呆坐到後半夜,然後拉滅了燈。

他流著淚扯開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著,一次又一次和她xingjiao。。

第二十六章

幾天以後,古風鈴把痛苦的種子撒播在黃原,自己一身輕快回了省城。他已經給杜麗麗聲明,他不可能和她結婚。杜麗麗也從沒這樣想過。他們對於家庭和兩性的看法,都屬於觀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卻無法接受這個冷酷的現實。多年來,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而且擔當了領導職務。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遠大之輩,有多少青年男女對他羨慕不已。誰又能想到,這樣一顆光彩奪目的政治新星,個人生活竟然蒙上了一層暗淡的陰影呢?

現在,團地委書記眼神無光,兩頰凹陷,頭髮零零亂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象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是因為過去的印象,他的下屬還沒有充分發現他的不正常狀況。

武惠良的痛苦在於他對妻子愛得既專一又深刻,而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情後,他反倒更不能割捨這種愛戀。恰恰是因為愛得太深,這種打擊就更悲慘。

不幸的是,他連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領導著一個大部門,每天得應付各種工作,還要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對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臉。更難為人的是,還得去參加許多熱鬧歡樂的場面——這是團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只有每天下班以後,他走出機關大門,才可以把自己真實的壞心緒表現在臉上。通常他不再按時回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黃昏籠罩的山野裡轉悠。

這一天傍晚,他又來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圍已經闢為公園,各處修起幾個涼亭,並且在山後一個大水庫上擱置了幾條小船——這都是在地委書記田福軍倡導下修建起來的。武惠良沿著彎彎的山路,一直走到水庫邊上。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水庫邊沒有什麼人跡。春天輕柔的晚風吹砩著他燙熱的臉龐。水波輕輕湧動,發出細語般的喧譁。不遠處,那幾條遊船靜悄悄泊在岸邊。

武惠良坐在一片枯草地上,點燃了一支香菸。他望著暗淡的波光和模糊的山色,眼裡噙著淚水,喉嚨裡堵塞著哽咽,這時候,他才震驚地感到,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過去,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上,他都曾達到過興奮的高潮。尤其是美滿的家庭和熱烈的愛情,不僅給他帶來了個人生活的滿足,而且還促使他在事業上奮發追求。他在麗麗身上寄託的是愛的永存,因此他才舒心爽氣地在工作中弘揚他的才華。可是剎那間,一切都象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變得迷離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開始搖搖欲墜。因為理想太光輝,一旦破滅,絕望就太深。他不能容忍麗麗的背叛行為。這就是新人嗎?全是瞎扯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人本身就是自私的,可我卻真誠地相信人,真是禍該自取!

武惠良把菸頭丟在地上,然後起身走到那邊泊船的小房時,向看船的老頭租了一隻小船,在昏暗中一個人劃向湖心。他漫無目的地划著船,回想著以前他和麗麗的一切情景,心中愛與恨難解地交織在一起。矛盾。無法解決的矛盾。他真想一縱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可是,我為什麼要死呢?我如此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我為什麼要死?春來了,滿山青綠,遍地黃花,它們都生機盎然,而我為什麼要死?

他閉上眼睛,用力划著船,嘴裡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漂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象明媚的春光……他抹掉滿臉淚水,睜開眼睛,發現小船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是的,只不過轉了一圈而已。他面對的仍然是眼前的現實——冷酷而無情的現實。

起風了,水面的波浪湧起來;濤聲和山林的喧譁響成一片。武惠良揮動雙臂,發狠地用力劃著,既和風浪搏鬥,也好象在和命運搏鬥……一直到晚上十一點鐘,他才把小船泊在岸邊,從土路上摸索著走下古塔山,來到清冷的黃原街頭。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燈火和天上的星月組成了一個迷亂的世界。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家裡走。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麼。現在,他和麗麗都是硬著頭皮走自己的路。也許他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進家之後,屋裡瀰漫著一股煙氣和燒酒味。

麗麗也沒有睡,一個人頭髮散亂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菸——她是這兩天才開始抽菸的。桌上還放一瓶烈性西風酒。

她對他的進來沒有反應,端起酒杯仰頭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發,也坐在小桌邊。他只覺得心中一片悽苦。幾天以前,這個家還是那麼溫暖和諧,現在卻象低等旅館的房間一般亂成一團。

亂的不是房間,是人,是人的心。

他默默無語地抽了一支煙,又接上了另一支。

麗麗站起來,從廚房裡尋出一個酒杯,給他放在面前,滿滿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個淨光。

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時,她說:「咱們幹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兩個人噹啷一碰,各自都一飲而盡。武惠良眼淚象斷線的珠子一般從臉上淌下來。

「別哭……也許以後我們不會在一起吃飯了。本來我不希望那種結局,可你……我求你別哭了……」

武惠良還是沒說話,又灌了一杯酒。

酒沒有了。

兩個人木然地呆坐著。

城市已經完全寂靜下來,只有春汛期的黃原河在遠處發出雄渾的聲響。隔壁的房裡,傳來男人的深沉的鼾聲。

武惠良站起來,想要離開這個小桌,麗麗卻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索性伏在飯桌上,出聲地哭起來。幾天裡,他第一次這樣無拘無束地痛哭。他哭他自己的悲慘命運;他也受不了麗麗折磨她自己!

酒力猛烈地揮發了。他離開小桌,跌跌撞撞走過去,一頭倒在床上,繼續哭著。

麗麗也走過來,躺在他身邊,說:「你冷靜點。哭解決什麼問題?我們一起談談……對你,我一直真誠地愛著。可現在我也真誠的愛古風鈴。如果我不說出這一點,那才真是對不起你了。

「當然,在感情上,你們兩個都有權力要求我,但問題是你的確受了傷害。我也不知該怎麼辦……雖然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但我還想和你一塊生活下去。最少咱們應該試一試,看我們能不能還生活在一起……」

武惠良不哭了。他開口說:「你要試你試吧,反正我沒有多少信心。歸根結底,對你來說,我將會是多餘的人。到目前這種局面,我承認這是必然的。因為你成了詩人,你瞧不起我的工作。我自己永遠都成不了什麼詩人……既然是這樣,你去尋找和你相般配的藝術家去吧!如果我仍然賴著和你在一塊,最後不高尚的反而是我了……」

「你在諷刺我,我承認,是我不高尚,從一開始就不高尚……」

「那麼,最偉大最光輝最高尚的就只有古風鈴了?」他刻毒地諷刺說。

麗麗不再言傳。

沉默。久久地沉默。

麗麗酒喝得太多,已經睡著了。

但武惠良卻睡不著。他恨自己太軟弱,為什麼一再在麗麗面前哭鼻子呢?他即使失去了她,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男子漢的尊嚴!

他實在是太累了。想睡,但又睡不著。他爬起來,摸進廚房,另外找出一瓶白酒,接連喝了幾杯,又回來躺下,還是睡不著,又起來喝了五六杯,倒在床上昏昏然然,仍然沒有完全入睡。

夜,一個徹夜不眠的夜……天亮以後,麗麗出門上班去了。但他卻爬不起來,心跳每分鐘達到一百幾十下。

他沒有按時上班去。

武惠良灰心喪氣地躺在床上,屋頂似乎在頭上面旋轉——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潰了!

他昏亂地想,也許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說,就是一場瘋狂的角逐,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既然是這樣,也就索性寬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寬容地看待自己。為什麼要那麼認真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他太認真了!人和社會,一切鬥爭的總結局也許都是中庸而已。與其認真,不如隨便,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錢就尋一醉,無錢就尋一睡;與過無爭,隨遇而安……這樣想的時候,他渾身不免冒出一身冷汗。這還象一個團地委書記嗎?這是一種徹底的墮落!純粹的市儈哲學!

一身冷汗出過之後,他感到身上輕鬆了一些,於是便穿衣起床,在廚房裡用涼水抹了一把臉。

他看了看牆上的大電子石英鐘,時針剛指向九點。

他吸了一口氣,就出門騎上自行車,到團地委去上班。

不管他內心怎樣憂心如焚,萬念俱灰,一旦置身於他的工作環境,便又不由地象往日那樣忙碌起來。

第一個走進他辦公室的是少兒部部長田潤葉。

潤葉已完全是一位工作老練的幹部。她穿一身樸素的衣服,剪髮頭稍稍燙了一下,身體比過去略豐滿一些,臉色又恢復了很久以前的那種紅潤光鮮。

她把一份稿子放在武惠良的辦公桌上,說:「後天全區優秀少先隊員表彰會的開幕式,你要講話。我替你擬了個稿子。你看一看,不合適的地方再改一改。」

武惠良茫然地對她點點頭,就把搞子拉到自己面前,假裝著翻了翻。

潤葉走後,惠良無心看講話稿,一隻手捏住下巴,呆呆地望著光潔如鏡的棕色辦公桌面。他突然感嘆地想,潤葉和麗麗雖然是老同學,好朋友,可是她們的一切又多麼不同!以前,他和麗麗都曾同情潤葉在愛情生活中的不幸遭遇。時過幾年,潤葉卻失而復得,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儘管向前已經殘廢,但他們的感情現在卻是融洽的。而當初潤葉又是多麼羨慕他和麗麗的婚姻,她怎能想到,他們現在已經破碎得象一堆瓦碴……人生啊,是這樣不可預測。沒有永恆的痛苦,沒有永恆的幸福。生活象流水一般,有時是那麼平展,有時又是那麼曲折。瞧,現在該輪上他武惠良羨慕斷腿的李向前了!

痛苦至極的武惠良不由冒出個念頭,想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給潤葉倒一倒。人在這樣的時候,總想和一個人談談自己的不幸——但這應該是一個適當的人。也許只有潤葉是適合傾聽他訴苦的人,她和麗麗是同學,又是朋友;而幾年來,他自己又和潤葉一塊共事,她會理解他的。另外,潤葉也是經歷過感情挫折的人,她大概不會小看他說出這樣一件不該說的事。

唉,不管怎說,在任何時候,訴苦總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尤其是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訴苦!

但武惠良無法抑制自己,還是決定要向他的下級訴說他的不幸與痛苦。

這樣決定之後,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力量;而且情緒也鎮定了一些,就象一個溺水的人,突然發現了某種可以脫險的方式,使他減少了許多譫妄和迷亂。

下班以後,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辦公室裡,肚子絲毫沒有飢餓的感覺。他似乎覺得,田潤葉就坐在他對面,傾聽他訴說自己的苦情……是的,他第一次這麼專注地思考起了他的下屬部門的這位部長。準確地說,是他第一次集中精神凝視除麗麗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在此之前,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麗麗身上,很少考慮到別的女人的長長短短。

現在,他眼前浮現的只是潤葉這個人。他驚異地發現,她的一切方面似乎比麗麗都更要接近生活中的正常人標準。她樸素、清爽、有頭腦、熱情,又不放縱感情。麗麗一開始就是浪漫主義主宰生活中的一切——對一個女人來說,這也許是一種危險的素質。活躍的分子天性就是不穩定的。人需要火,但火往往能把人燙傷,甚至化為灰燼。瞧,他終於被親愛的杜麗麗燒的這般焦頭爛額了!

唉唉!他現在多麼需要清涼的風撫慰這受傷的心靈。給潤葉談談他的苦惱,心情或許會平靜一些?而說不定她還能給他出點主意,讓他清醒地處理這場感情危機、人生命運的危機。他眼下已經失去了智慧,失去判斷力,在自己的事上能力連三歲的娃娃都比不上!在工作中,他是她的上級;而現在,他願意潤葉成為他的上級,指導他怎樣從這迷津中走出來……

他的頭一直抵在辦公桌冰涼的玻璃板上,昏亂中竟然荒唐的喃喃自語說:「我的上級啊!」

但是,武惠良卻不知怎樣對他的「上級」訴說他的苦情;因為她畢竟是他的下級,而且還是個女同志!

不能在辦公室!上班時,怎能在辦公室說這種事?即就是下班以後,他要是單得把潤葉留在這裡說話,別人也一定會有閒言碎語。再說,她下班後還要回去照料殘廢的丈夫……連個訴苦的地方也找不到。這就是你的處境。你現在應該認識到,你的悲劇有多麼深刻。

那麼,把她約到外面去?

笑話!這成何體統!

……人哪,活著是這麼的苦!一旦你從幸福的彼岸被拋到苦難的此岸,你真是處處走頭無路;而現在你才知道,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原來也只有一步之遙!武惠良想來想去,覺得只能到潤葉家裡去。雖然向前在家,但他可以和她在另外的房間單獨說這件事。以前,他為工作的事幾次去潤葉家,向前都是主動推著輪椅進了臥室,讓他和潤葉在客廳裡談話。好,就這樣……什麼時間去呢?乾脆過一會就去吧!

武惠良由於實在壓抑不住內心的痛苦,決定當晚就去潤葉家向她傾倒肚中的苦水。他在辦公室停留了一個鐘頭,估計他們吃過了晚飯,就喪魂失魄地步出機關,連辦公室的門也忘記鎖了……

第二十七章

命運總是不如願。但往往是在無數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艱難中,才使人成熟起來,堅強起來;雖然這些東西在實際感受中給人帶來的並不都是歡樂。

田潤葉和失去雙腿的李向前在一塊生活已經很有些日子了。在這些悠長的日月裡,潤葉逐漸適應了她的家庭生活。

當然,起先很長一段時間,這共同的生活還談不到十分美滿,因為丈夫終究是個肢體不健全的人,生活中的許多不方便,大都要她一個人來操持。經濟方面沒有什麼問題,向前雖然吃勞保,單位上也還有一些補貼,加上她的工資,兩個人的光景可以過了。她要給雙水村的兩個老人寄點錢。但向前父母親工資高,又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錢儘量讓他們花。

夫妻生活中至關重要的性生活,向前也還具備正常人的功能,只不過有點讓她難堪的是,幹這件事的時候,需要她幫助他。

總之,人殘廢了,這個家庭還是完整的。

在地委家屬樓的西居室單元裡,他們的房間收拾得既乾淨又清爽。潤葉是個愛整潔的人,回家一有空閒,就擦抹清掃,連廚房都經常保持一塵不染。家具都是時新式樣。彩色電視機是她為向前解悶而老早就買回來的——只是後來公公和婆婆又給了他們兩千元現金。前不久,李登雲還託武惠良的叔叔在省城為他們買了一個雙門電冰箱。從物質方面說,他們在同代人中間是相當優越的。

潤葉從幾月前由一般幹事提拔成了團地委少兒部部長,因此工作變得繁忙起來。不過,無論工作怎樣忙,她都一如既往,千方百計照料丈夫。她是妻子,也是保姆。在向前初回家不能自理生活的日子裡,她給他餵飯餵水,端屎端尿,洗臉洗身,還要每天用柔言細語安慰他。每當向前因失去雙腿而一次次陷入絕望的時候,她就象阿姨一樣乖哄他,撫愛他,並且幫助他和自己發生肉體關係,使他重新獲得生活的願望和信心。

正是在這種自我犧牲和獻身之中,潤葉自己在精神方面也獲得了一些充實。她開始更現實地看待生活。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她對工作的態度也更認真和踏實了。生活的風浪改變了我們的潤葉。青春熾熱的漿汁停止了噴發,代之而來的是莊嚴肅穆的山脈。

我們不由再一次感嘆:是該為她遺憾呢?還是該為她欣慰?

不論我們希望潤葉成為怎樣的人,但潤葉只能是她自己。啊,潤葉!難道她不仍然為我們所喜愛嗎?

後來,向前的情緒也漸漸穩定了下來。有時候,他拄著雙拐走下樓,在家屬院裡轉悠轉悠。星期天,潤葉在輪椅上推著他,到黃原城外的山野裡玩大半天。他拒絕她推著他去看電影,也不去街上的稠人廣眾處。她理解他的心情——他怕她受到眾人目光的傷害。

不用說,向前也力盡所能設法體貼她。他本來就是一個很會體貼人的人。有了輪椅以後,他的活動方便了些。她一上班,他就坐著輪椅拿拖把拖地;並且轉著把各個房間替她清掃揩抹得乾乾淨淨。他堅持把打掃衛生的工作從她手裡接替了。他說他有的是時間,一整天無事可幹,這點忙總可以幫她的。

她提拔成少兒部長後,工作一繁忙,有時下班回來就要晚一點,向前對她講:「乾脆讓我給咱做飯!你負責把東西買回來就行了,其它你不要管!」

「你能行嗎?」她既感動又疑慮地問。

「保準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作飯比你強。你放心去工作!」

她兩眼含著淚水笑了。

那天下班她進門後,向前就把飯菜都做好放在桌上,靜靜地坐在輪椅裡等她。她看見,他象孩子一樣,舌頭舔著嘴唇,天真地笑著,望著她。淚水從她眼裡湧出來了。她走過去,忘情地摟住他結實的脖項,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我能行嗎?」他仰起臉問她。

「能行!能行!」她親切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從此之後,家務就全由丈夫包攬了。她除去買糧買菜,上班前在廚房裡稍微準備一下,其餘就都由向前來操持。他樂意幹,她也願意讓他幹,這樣,他會覺得他在生活中還是一個有用的人。

的確如此,勞動使向前的情緒越來越好了。他有時候還咦咦唔唔唱幾句歌;並且和妻子開玩笑。

在這樣的過程中,潤葉也加深了對丈夫的愛情。她體驗到,愛情,應該真正建立在現實生活堅實的基礎上,否則,它就是在活生生的生活之樹上盛開的一朵不結果實的花……當武惠良一臉痛苦走進他們家的這個晚上,他們兩口子都已經吃完了飯,正坐在一塊看電視。

潤葉趕緊給她的領導衝茶。向前一邊招呼惠良坐進沙發,一邊推著輪椅從小櫃裡取出一盒帶嘴「大前門」煙,放在茶几上,就轉而進了臥室,並且把裡間的門也帶上了——他知道惠良和妻子談工作,他不應該使他們感到不方便。僅就這一點,潤葉也就不能不對向前充滿了感激與尊敬。

潤葉坐下以後,才發現武惠良的神色有些不大對頭。她驚訝地發現,一慣瀟灑自如的團地委書記臉色慘白,頭髮亂蓬蓬地搭拉在額頭,心中似乎很有些苦衷。

是政治方面受到了什麼打擊?這沒有任何跡象!包括她二爸在內的所有地委領導都很器重他的才幹。團地委內部,幾個副書記和大部分中層領導也都很尊重他,看不出有誰在背後搗他的鬼。

那麼是生活方面有了麻煩?這更不可能!他和麗麗的感情一直如膠似漆,這是團地委所有人都知道的。

究竟出了什麼事,使得這個人的情緒如此頹敗?

潤葉當然先不便說什麼,只是問他吃飯了沒有?武惠良撒謊說他吃過了,然後不由自主嘆息了一聲,把頭垂到了胸前。

是的,他出什麼事了——她的猜測沒有錯。

「怎麼啦?」她含糊地問。

惠良抬起頭來。潤葉震驚地看見他眼裡噙滿了淚水。「怎麼啦?」她瞪大眼睛又問他。

武惠良接連嘆息了幾聲,接著便大約把他蒙受的災難與恥辱向潤葉敘說了一番。

潤葉驚訝地聽他說完,但一直不相信她耳朵所聽到的那些話是真實的。她緊張得兩隻手捏出了兩把汗。「這……」

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沒有想到!做夢也想不到!她多少年羨慕的這個美滿的家庭,竟然到了破裂的邊緣!

她先來不及思索這件事的本身,卻再一次被生活的曲折複雜所強烈地震憾了。

生活!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令人費解,令人難以想像?「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她說著,寒慄仍然不時從肩背掠過。

「我也不知道。」武惠良垂著頭說。「我實在痛苦得不行,才來向你倒這苦水。這事只有你能傾聽……反正我的生活被毀滅了……也許你能和麗麗談談,她現在滿不在乎地抽菸喝酒。我的心都碎了。儘管我痛不欲生,但我不願意她這樣折磨自己。我甚至都不想再怨恨她。事情看起來是偶然發生的,可實際上也是必然的。不幸的種子一開始就埋藏在我們之間,只不過我們起初都沒有看見罷了。沒有完美的社會,怎能有完美的人。你知道,我一直深深地愛著她,就是現在也一樣,細細想起來,我們之間本來就存在著差異。這不是說誰比誰強,而是性格、愛好和對生活的看法不盡相同。正因為如此,才終於導致了這場悲劇……你無論如何去看看她吧!」「我一定去!」潤葉沒有思考就答應了下來。

「當然,我不是讓你去說合我們的關係,誰也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我們的問題歸根結底要我們自己解決。只不過怎樣解決我和她現在都不太清楚……」

「那麼,我應該和麗麗說些什麼呢?」潤葉深深地同情不幸的惠良。他現在看起來象沒娘的孩子那般可憐。「先勸她不要抽菸喝酒了……也許只有你能勸說她。千萬不要責備,也不要表示憂慮,她討厭別人同情或教育她……」

武惠良坐了好大一陣功夫,才步履踉蹌地離開了潤葉家。

本來,田潤葉很想對自己的領導說一些安慰話,結果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她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別人的任何安慰都無濟於事——她已經是一個經歷了感情折磨的人,深深懂得箇中滋味!

潤葉回到臥室之後,向前已經躺在了被窩裡。她發現他用一種探尋的目光在看她。是的,她情緒不好,臉色當然也不正常,這肯定使丈夫感到詫異了。但她又不能給他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她脫掉衣服,鑽進了他為她弄好的被窩裡,隨手拉滅了燈。她久久地不能入睡,腦子象一團亂麻。儘管這是麗麗和惠良的不幸,但就象當年她自己的不幸一樣使她心緒如潮水般湧動。她反應不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從始至終的愛情和幸福嗎?

唉,麗麗,你是怎麼搞的……幾年來,由於她自己的不幸,也由於麗麗成了小有名氣的詩人,走了另一條道路,她們之間的交往便少了許多,但不論怎樣,她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偶爾遇在一塊,仍然象姐妹一樣親熱。不過,她發現,她們的共同語言已經很少了。麗麗說的許多話她理解起來十分費力,甚至根本聽不懂。每次到她家,她們主要是說過去在原西的事。她和惠良反而倒有許多話題可以談論……她沒有想到,他們終於發生了這樣的事……

潤葉老半天不能入睡。她知道,向前也沒有睡著——她看起來象睡了的樣子,其實一直醒著,因為他沒有打鼾。唉,可憐的人,他太敏感了。他或許猜測她和惠良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無論怎樣,她現在還不能對丈夫說出事情的原委來……

第二天下午,惠良告訴潤葉,麗麗沒有去上班,在家裡呆著;如果她要找麗麗可以直接上他家去。潤葉晚上還要照顧向前,再沒有什麼空閒時間,就趕緊騎了自行車去文聯家屬院找麗麗。

潤葉見到麗麗後,看見她穿得邋邋遢遢,拖著拖鞋,一邊抽菸,一邊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桌子上還放著滿杯的酒。情況正如惠良告訴她的那樣。

麗麗對她的到來似乎沒有感到驚訝。她把她讓進椅子裡坐下,先開口說:「我知道惠良會告訴你的。」她神經質地笑了笑,「是他讓你來教導我的吧?」

「沒有,惠良是很痛苦,他讓我來勸勸你,叫你不要抽菸喝酒了……」潤葉說著,伸出手拉住了麗麗的手。麗麗卻一下伏在她肩頭哭了。她對潤葉說:「我不是不愛他,但他不會原諒我。看來分手是不可避免了……」「如果不是不得不走這一步,還是不走的好,命運中的大錯,往往是在一時的荒唐中造成的……」

「但是,我不能欺騙惠良,也不能欺騙我自己,我愛古風鈴。矛盾和痛苦正在這裡。你知道,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都矛盾和痛苦。但我又不能使自己違心地活一輩子……

「我知道我對惠良的傷害太深了,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你大概不會相信,在我愛上古風鈴後,我很多很多的痛苦都是想到惠良的不幸。如果不是這樣,我現在就不會這樣折磨自己……」

潤葉無法理解麗麗的這種「矛盾」。不過,她相信她的痛苦是真實的——這是屬於一個現代人的痛苦,也許更具有外人難以理會的深刻性。

潤葉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來用一般的傳統道理說服她的朋友。她不可能說服麗麗不要再跳這種痛苦的「愛情三人舞」,她也沒有這種水平和智慧。實際上,她還是只說了一些毫無用處的開導話,帶著對生活的新的迷茫,走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田潤葉不知是怎樣走回自己家門口的。

她這時才發現,她已經比平時晚回來一個小時了。她匆忙地把鑰匙捅進鎖眼,打開了房門。

走進會客廳,她愣住了:桌子上擺著做好的飯菜,上面都用碗扣著,但不見向前的蹤影。她很快瞥見桌子上有一張紙條。她一步跨過去,把紙條拿起來,只見上面寫著——飯在桌子上,可能涼了,你熱一熱。別了,親人!我感謝你給了我幸福。

潤葉象瘋了一般撞開臥室的門。她一下子呆立在門口,她看見向前一隻手撐著拐杖,立在窗戶下,另一隻手正費力地把一根麻繩子往穿窗簾環的鐵棍上扔——看來他已經費了大半天勁,仍然沒有把繩子搭在鐵棍上。

她猛衝過去,一把抱住了他,接著把他按倒在旁邊的床上,哭喊著說:「你在幹什麼!你這個混蛋!」向前臉色蒼白,瞪著一雙無精打採的眼睛,突然嘴一咧,在妻子的懷抱裡哭了。哭了一會,他呻吟著說:「我不願再連累你了……你不應該和我這樣的人一塊生活。你應該有一個健康體面的男人。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會受不了這種生活的。我應該早一點解脫你……」

潤葉很快明白,向前的確對她和惠良敏感了。於是哭著對他說了惠良和麗麗的事,驚得這個要尋無常的人嘴巴張得象窯口一樣大。

她突然衝動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說:「你難道要把我和孩子都扔下嗎?」

「啊?有咱們的……兒子了?」

李向前淚流滿面,把臉深深地埋進了妻子的懷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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