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小說全文(趙豐超短篇小說)
2023-06-11 21:56:47 13
作者簡介:
趙豐超,1987年生,安徽阜陽人。2008年出版第一部長篇青春小說《青春秘史》,2014年出版散文集《下一站拉薩》。在《散文百家》《讀者鄉土版》《青年文摘》《做人與處事》《思維與智慧》《遼寧青年》等雜誌報刊,發表小說、散文400餘篇,近百萬字。
文章被收入《時文選粹》《智慧背囊》《讀者:遇見最好的自己》《你的善良,必須有點鋒芒》《讓春天聽見你的心跳》《人生沒有多餘的珠子》《瘋狂閱讀》《中考熱點作家文萃》等選本、輯本三十餘種。
2015年開始嘗試純文學創作,在《山東文學》《廈門文學》《金山》《小說月刊》等刊物發表短篇小說、小小說十六篇。並在阜陽市第二、三、四屆中篇小說大獎賽中獲得二等獎、一等獎。2017年出版長篇小說《滾滾淮河》,入選安徽省第三屆長篇小說精品扶持工程。
《放生》內容簡介:
姑姑因未婚先孕被村裡人笑話。她受不了別人的恥笑和哥哥的責備,選擇了投河,後來卻被奶奶和「我」救了上來。為了給她重樹生活的希望,奶奶只好給她「叫魂」,並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出發,讓姑姑離開村莊。小說中的民俗「叫魂」,既體現了小說主旨,又頗具潁淮文化特色。奶奶這一人物的性格極具複雜性,因其為姑姑在生活、倫理、輿論等方面留下的空間,以及小說所營造的神秘氣氛,故取名《放生》。
放 生 (短篇小說)
一
姑姑被撈上來時像條水蛭,赤條條地往一團蜷,兩條腿直打摽。我跟奶奶費了大力氣才把她抬到斜坡上,頭朝下放著。她的身子側躺著,還是往一團蜷。奶奶只好按著她的兩肩,讓我掰她的腳。奶奶說,「把她拽直,別擰巴了。」我想起娘晾床單時的情景,床單太長,一個人擰不動。她喊爹來幫忙,兩人各抓一頭,爹真是好力氣,倆手一使勁,水就藏不住了,簌啦啦地往下滴。現在的姑姑就是床單,浸飽了水,我使勁一拉,竟發出格嘰格嘰的聲音。期間姑姑抽搐了幾下,還要往一團蜷,奶奶一屁股坐了上去。
過了一小會兒,水往低處流的真理就被驗證了,姑姑的鼻孔和嘴角開始冒水,泉眼似的。開始是清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到了地面之後又匯成一條線,蚯蚓似的往河邊爬。再後來是渾水,深綠色,裡面有水草也有淤泥,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雖然我深愛著姑姑,心裡卻還是犯膈應,或者說有點害怕,因為我懷疑那些穢物裡參雜了水蛭。畢竟,姑姑投的這條河很淺,而且水草旺盛,水蛭最喜歡趴在水草的莖杆上伸懶腰。姑姑在河裡泡了那麼久,手腳都泡肨了,水蛭怎麼可能放過她呢?我有點擔心姑姑,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水蛭吸勁兒大,萬一吸在她的肚子裡,既吐不出來,又消化不掉,可咋辦?而且水蛭很能活,不怕幹不怕淹,據說還能鑽進人的血管往前爬,就像我在小橋下面的涵洞裡躲貓貓一樣。想到這兒,我開始替姑姑使勁,吐啊,吐啊,真希望她把肚子裡的所以東西都吐出來……
夜已經濃起來,河風漫過稻田吹到土坡上,我打了個冷噤。夏天還沒完全到來,夜風還是涼的。我覺得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皮往一塊擠,整個身子緊繃繃的。
姑姑又抽搐了幾下,終於咳了兩聲。奶奶趕緊捉住衣襟給她抹抹嘴,幫她把身子翻到另一側,讓她繼續吐水。
我趁奶奶忙活的空,跑回河邊把姑姑的衣服拿了回來。小花狗跟在我身後,穿過大片的稻田,又回到了土坡上。
姑姑總算活了,連小花狗也很高興,圍著我們一個勁兒地搖尾巴。奶奶摸摸它的頭說,「今兒個多虧你呀。」奶奶說的不錯,吃過晚飯我跟奶奶都在院子裡坐著,奶奶拿著蒲扇正拍腿上的蚊子,我仰臉在數天上的星星。就在我數到第九十一顆的時候,小花狗不知從哪兒跑回來了,剛進院子就咬我的褲腿,還瘋一樣地叫,我抬腳要踢它,奶奶卻一激靈站了起來,說肯定出事了。她沒來得及拿拐棍,跟著小花狗就往外跑,閃出院門的那一刻,活像個幽靈。我不知道出了啥事兒,但也跟了去。
野地裡已經下了露水,草葉子水啦啦的,沒跑幾步我的褲腿就全溼了。小花狗跑在最前面,邊跑邊叫,很快就把我們帶到了小河邊,而且,剛到河邊它就第一個就跳了下去。
姑姑活了,卻不是完全的活,而是像條沁了藥的貓,啃啃嗆著。奶奶總算鬆了口氣,趁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把大把的,也不知是河水、汗水,還是眼淚。她還不放心,把中指伸進姑姑嘴裡一陣摳挖,姑姑好像很難受,嘴裡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奶奶一邊摳挖一邊說,「屄妮子,叫你投河,叫你投河。」每說一句,她就挖得更深一點。姑姑又開始吐,這回吐出的都是水草葉子,吐了一地,誰也猜不到她的肚子裡裝了多少東西。
姑姑的嘔吐聲粗而低沉,可是不吐的間隙裡又會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尖而悠長,像風哨。河邊上有幾棵大泡桐,樹上的老鴰好像被嚇著了,它們飛離巢穴,在稻田上空來回拐,發出撲稜稜的翅膀抖動聲。那些樹很高,春天的時候會開滿粉紅色的桐花,花瓣落在小河裡,惹得魚兒直冒頭。有一年秋天,我跟堂哥曾爬上其中的一棵樹,本指望掏回幾個鳥蛋,誰知快到鳥窩時樹枝斷了,堂哥一頭栽進河裡,幸好河裡有水,堂哥才倖免一難。為了這事爹打過我一頓,當時要不是姑姑攔著,說不定我的腿就斷了。
姑姑終於吐乾淨了,她抱著兩個膝蓋開始抽泣,嚶嚶的。地上的青草真厚,姑姑坐在上面,白魚一樣的背脊隨著哭聲顫抖,脊骨聳動,在夜幕裡泛著鱗白的光。奶奶從我手裡奪過衣服,給姑姑披在身上。然後,她蹲下去,讓我幫趁著把姑姑提拉到她的瘦小的背脊上,一撅身就走了。那時奶奶已經六十多歲了,但她背著姑姑依然走得很快。
我們順著稻田中間的土埂往回走,越走越黑,除了幾隻青蛙在稻田深處斷斷續續地叫著,大地好像死了,四野空落落的,村莊離我們很遠很遠。
「都怪爹,要不是爹發脾氣,姑姑也不會跳河了。」前天吃中飯的時候,不知爹怎麼了,本來不咋喝酒的他,那天卻一氣喝了半斤多。喝完之後他就開始拍桌子,指著姑姑的鼻子說,咱們老陶家人都讓你丟完了,你可知道?你出門別說是我妹,我沒有恁不要臉的妹。我嚇得不敢進屋,只能趴在院門邊上偷偷往裡看。過一會兒,我就看到姑姑哭著出來了。
奶奶不啃聲,沒說怨爹,也沒說不怨,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很快就到了莊子後頭。臨進莊時,奶奶卻停下來小聲跟我說,「這事兒可不能跟你爹說。」我點點頭,繼續往前走。小花狗跟在我們身後,為了晾乾身上的毛,它不停地打著哆嗦,耳朵甩得啪啪響。
後來,淡淡的霧氣漸漸籠罩了我們的村莊。
二
北河原本沒有名字,因為它從村子北頭穿過,大家便叫它北河。其實北河並不大,不知發源於何地,繞過幾個鎮子拐到淮河裡去了,它是淮河的一條小支流,最寬的地方才一二十米。但是北河很騷,像個婊子,大屁股扭來扭去,左拐右晃,能把男人的魂勾走,還能把女人帶壞。這話是「話匣子」說的,話匣子是個大嘴婆,她說這話的時候,人都說她比北河還騷呢。
姑姑投的就是北河。
那天奶奶把姑姑背到家的時候,爹跟娘都已經睡了。奶奶把姑姑背到了自己屋裡,裹了被子給她捂身子。但是效果好像不咋好,捂了一天一夜,姑姑還是沒有精神。兩天過去了,她不吃不喝,也不出門。她慣做的一個動作就是抱著膝蓋坐在炕頭上往窗外看,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我那時剛好學到《坐井觀天》這一課,就問奶奶,姑姑會不會變成蛙?奶奶不說話,用手指把姑姑的眼皮撐開,湊近看了看,說「魂丟了,要叫叫。」
「魂丟了?魂是啥?」我的腦海裡立即浮現出姑姑嘔吐的那片土坡,周圍的稻田,還有那幾棵泡桐樹。我以為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我清楚地記得姑姑的衣服沒有落下。
「小孩子別問。」奶奶說完走到灶臺後面,往鍋裡舀了兩瓢水。
我自覺地坐到灶前,往灶膛裡填了一把火,火苗躥動,像在跳舞。
「吃罷飯你到北地裡去砍把青掃帚,今晚上給你姑叫魂用。」奶奶說完把圍裙繫上,開始和面。她是跟我說話,卻又像自言自語。
「啥是青掃帚?」我知道掃帚,卻不知道青掃帚。
「青掃帚就是帶葉子的柳樹叉子,最好大一點,打起來像把傘。」奶奶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大概一抱粗。白乎乎的面屑抖落到她的圍裙上,讓我想起下雪的情景,我裝作懂了的樣子點點頭。
午後的太陽落在大地上,雖不像盛夏那樣烤人,卻也叫人蔫蔫的。田野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夏蟬吱吱地叫著,野地更野了。
其實我膽子很小,怕走夜路,也怕在午後到曠地去。我想要小花狗陪著我,多少算個伴兒,但是奶奶不讓,她把小花狗關進了院子。她說魂兒太輕,就像一口氣,花狗一叫就嚇跑了。沒辦法,我只好把斧頭別在腰裡,硬著頭皮朝北地去了。
說起小花狗,我想起頭幾天做的一個夢:奶奶拿拐棍去打小花狗,過門檻時絆了一跤,把門牙磕掉兩顆。那兩顆牙焦黃焦黃的,就像風乾的苞谷籽兒。而小花狗護疼跑了,一個勁兒地往田野跑,跑到一個墳頭上蹲著,像條引頸嘯天的狼。那朵墳是真有的,往北地去就要經過那朵墳。我覺得我的頭髮都站起來了,跟鋼絲樣,而我的手心汗涔涔的,快到那朵墳時,我把手伸進腰裡握住了斧把。
稻芒已經泛黃了,稻漿的香味飄在田裡,再過些日子,就該收割了。稻田像塊毯子,小風一吹就起波浪,一波一波往前趕,一直趕到土泡子邊才停下來。土泡子就是我夢見的那座大墳,上面長滿了皂莢樹,穩在稻浪裡,就像一艘綠船。
大人們說墳上長樹好,長樹就能抓土,墳頭越來越大,不用年年包墳,包墳是很累的活兒。
那些皂莢樹都不高,亂蓬蓬的,周圍一圈藤條耷拉下來像給樹穿了件裙子。風一吹,裙角飛揚露出樹的身子——醜陋的軀幹,疙疙瘩瘩長滿了樹包。這些都是野樹,沒人看,長不成材。但是皂莢的葉子有用,是天然的肥皂,姑姑沒有投河之前,去北河洗衣服時總要採一籃子。洗衣服時捏一把皂莢葉包在衣服裡,蘸飽了水,就著石頭用木棍捶打,衣服裡會擠出一些小泡泡,摸上去滑溜溜的。
姑姑採皂莢的時候很好看,提著籃子,掂著腳尖,很像散花天女,我在煙盒紙上看過,天女的籃子稍微漂亮一點。唯一不般配的就是那座墳,天女怎麼可能往墳頭上散花呢?
說起採皂莢的事,我想起一個人來。有一回,我和姑姑剛走到大墳那兒,突然從皂莢樹上跳下來一個男人,我嚇得回頭就跑,姑姑則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小花狗一個勁兒地朝他叫。他卻嘻嘻哈哈,好像沒事兒似的。我折回來找姑姑,姑姑還在哭,那人卻提了姑姑的籃子爬到墳頭上採皂莢去了。我本來想拉姑姑一起跑,姑姑卻沒動。後來那人提著一籃子皂莢來哄姑姑,說了很多話我都聽不懂,我只知道他學小花狗很像,一會兒在地上打滾,一會兒扭屁股。姑姑打了他幾拳,說「你就是個活鬼。」我嚇得直哆嗦,一直躲在姑姑身後頭。那人卻嘻嘻笑,好像沒事兒似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是姑姑的同學,住在北河對岸的莊子裡。聽說他學習很好,回回能考第一名,是莊裡拿來教育小孩的榜樣。但是我不喜歡他,小花狗也不喜歡,一見到他就汪汪叫。
還有一次,我又跟著姑姑到北河邊洗衣服,當時姑姑用木槌正捶著衣服,我在旁邊逗小花狗玩,冷不防從河裡冒出一個人來——半截身子降出水面,白花花的。我以為是個大水鬼,嚇得癱坐在草地上,動都不敢動。姑姑也嚇壞了,身子一栽崴,差點掉進河裡。再一看,又是那個人,他扶了姑姑一把,然後像大白鵝一樣拍著水花,嘎啦嘎啦直叫喚。姑姑氣急了,撿土坷垃丟他,誰知道他往水裡一縮,扎個猛子就不見了。
後來為了哄姑姑開心,他說他要遊回對岸偷西瓜給我們吃。那時候,河對岸確實有個叫朱家庵的老頭,在河沿上種了一塊西瓜。那人說去就去,別看他討人煩,泅水卻正經的好,不一會兒就遊到了對岸。我在河這邊都能瞧見,朱家庵正在地那頭的瓜棚裡搖扇子,那人卻一點也不怕,就像在自家地裡摘瓜,摘完之後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還站在河沿上衝著朱家庵喊,「朱老頭,我偷你瓜了,過來逮我呀,誰不逮誰是驢養的。」朱家庵一看,趕緊往地這頭跑,邊跑邊罵,他卻衝著朱家庵扭屁股,邊扭邊喊,等著朱家庵過來逮他。朱家庵氣壞了,撿個土坷垃繼續跑,靠近,再靠近,馬上就能砸到他了,我都替他使勁呢。誰知道朱家庵剛到跟前,那人卻一個猛子扎進河裡,像一條鯰魚似的遊了回來。朱家庵氣得直跺腳,一個勁兒地罵,聲音順著河飄出去老遠。
那人回來了,推著幾個西瓜,趕羊似的,一直推到姑姑面前。他把西瓜捶開,遞一塊大的給姑姑,不過姑姑才不買他的帳,甩手直接扔河裡了。她還說,「偷來的西瓜,誰吃你的?」那人也不氣,笑嘻嘻地踩著水,小花狗又朝他汪汪叫。
我走進柳樹林子的時候,太陽正好照在頭頂上,我的影子只有水盆那麼大。不知道誰家的老黃牛拴在林子裡,牛背上站著兩隻老鴰,呆呆的,好像在打盹。
按照奶奶的交代,我在林子裡磨了兩圈,終於找到了一根像傘的樹杈子。那時候,我回望莊子,感覺好遠好遠,野地裡連個人影子也沒有。我的背脊裡汗津津的,不敢朝皂莢樹那兒看,也不敢朝北河那兒看。我學著堂哥的樣子爬到樹上,從腰裡拽出斧頭,幾下子就把那根樹杈子砍掉了,樹枝上還粘著蟬哩。
三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不用到學校去。等我扛著青掃帚從北地回來,爹和娘都下地去了。
奶奶把鍋刷好,從後屋裡找來幾根去年的苞谷棒子,要我把苞谷籽兒褪下來,她又折回去單給姑姑做飯,午飯的時候她又沒吃。我不知道苞谷籽兒又做什麼用,但我忽而想起那晚的夢,就忍不住跑進廚房去看看奶奶的牙。她的牙齒焦黃,確已經不剩幾粒了。
我從廚房裡找了一個白瓷碗,坐在門檻上開始一圈一圈褪。苞谷籽兒真像牙齒,整齊而清脆地剝落下來,很快就盛滿了一碗。我把苞谷籽兒遞給奶奶,奶奶不說話,卻蹲在地上數起來。我不知道她上過學沒,反正看她數起來挺費勁——她把苞谷籽兒倒在地上,用根小木棍一粒一粒撥開,共數出二百粒苞谷又盛回白瓷碗裡。數完後她還不放心,怕錯了,叫我再數一遍。我接過碗開始數,一粒一粒又重新翻到地上。
「對了,正好二百。」我把苞谷籽兒重新盛進碗裡遞給奶奶,她掂掂白瓷碗,有幾粒不成樣子的,她似乎看不上,換了。
她說,「別弄錯了數兒,到時候我叫一聲你跟一聲,跟完丟一個籽兒,丟完就停,可不能多了。」
「多了咋樣?」我急著問。
奶奶說,「多了不靈。」
太陽一點一點往西移,地上的熱氣也慢慢退了。
奶奶端著一碗香噴噴蒸雞蛋從姑姑屋裡出來,挨著我坐了下來。我一看就知道,姑姑又沒吃。
「你吃了,熱天不能放。」奶奶把碗遞給我,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一邊吃一邊問奶奶叫魂幾時開始。奶奶往遠處看看說「還早,天黑了才靈。你吃完去把水缸灌滿。」我雖然不懂,但知道這肯定跟叫魂有關,因為昨天傍晚我剛挑的水,應該還剩半缸呢。
我挑著水桶來到北河邊時,正是北河最熱鬧的時候,洗衣服的女人們都在。要是往常,我姑姑肯定也在。
北河邊有很多石頭,大的有磨盤那麼大,小的就像雞蛋鴨蛋鵪鶉蛋。常到河邊洗衣服的女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塊石頭,她們坐在石頭上,一邊捶衣服一邊笑,就是不知道她們笑些啥。我舀水時認出其中一個女人是話匣子,她披散著溼漉漉的頭髮,把臉貼在水面上洗頭。河水打溼了她的青色的粗布裙子,薄布裹在她的身體上,露出輪廓清晰的大屁股。她背對著我,一邊往頭上撩水一邊說,「你們知道她為啥投河嗎?」我一聽,知道她在說姑姑,就沒往近前去。她捋了捋滴水的頭髮接著說,「肚子被搞大了,就擱這兒。」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塊苞谷地。她說,「那娃子還怪有勁兒哩,從河裡把她抱到那兒,不知道踢倒幾棵苞谷。我看得真真的,還以為牛犢子在裡面禍莊稼哩!」有個女人笑她,「你咋看恁清?」她說,「不信你去苞谷地看看,鬆土上還留倆屁股蛋子戳的坑呢!」
「肚子大了就投河?」
「那倒不是,我聽說人家娃子考上大學了,要進城哩,嘎嘎嘎……」話匣子的笑聲尖極了,像只發情的老公鴨。
我假裝沒聽見她的話,到河裡挑了兩桶水就往回跑。
水缸滿了。奶奶把一塊碩大的缸拍子蓋上,又在拍子上壓了兩塊石頭。缸肚子圓鼓鼓的,上面沁滿了水珠,靠近地面的深褐色缸圈上趴著一條水蛭,蠢蠢地爬著。
我問奶奶,「姑姑肚子大了嗎?」
奶奶朝我後腦上打了一下,瞪著我,「誰說的?撕爛她的屄嘴。」
「話匣子說的。」我說。
奶奶在門檻上坐下來,不再說話了。太陽照在她身上,把影子投到了東門上,那扇門上貼著一張張牙舞爪的門神畫。我覺得奶奶好老。
過了一會兒,奶奶突然站起來說,「去逮只雞,晚上我殺雞給你吃。」 殺雞?我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那時候家裡就養了幾隻雞,還是留著八月十五和過年才吃的,平常還指望它們下蛋呢。誰知奶奶把嗓門提高又說了一遍,「逮雞去。」看來沒錯,奶奶已經在磨刀了,嚯嚯的。
我選了一隻雜毛老母雞,認上勁兒,一直把它攆到莊後的草垛中間,它太累了,只能眼睜睜地看我把它帶走。回到院子裡,奶奶已經把刀磨好,她接過母雞,在雞脖子上拽下幾撮毛,露出了母雞那疙疙瘩瘩的皮膚。拽毛的時候,母雞拼命叫著,但奶奶一點也不可憐它,手起刀落把它殺了。奇怪的是奶奶竟把雞血滴在了一團衛生紙上,紙卷就像個血喇叭,啪嗒啪嗒往下滴血。奶奶把刀扔下,卻不去管雞,而是拿著那團血淋淋的衛生紙徑直朝北地去了。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好跟著她走,一句話也不敢說。同樣的,小花狗也跟著我,可能是嗅到了雞血的腥甜,它焦躁地喘著氣。
往北地去只有一條路,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到北河邊。這個時候,女人們陸陸續續從河邊回來了,有的端著衣盆,有的挑著水桶,稀稀拉拉地往村裡走。話匣子也在其中,一邊走路一邊還在跟另外幾個女人說話,看樣子一路都沒消停。奶奶看到她就停了下來,站在路邊喘粗氣。
等話匣子剛好走到我們面前時,奶奶突然說話了,「話匣子你給我站住。」話匣子閉了嘴,把身子轉了過來。我本來以為奶奶要跟她理論什麼,誰知奶奶也閉了嘴,一甩手的功夫竟把那沾滿雞血的衛生紙拋了出去。說真的,我從未見過奶奶如此硬朗,本來佝僂的身子一下子伸展開來,力氣也似大了好幾倍。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那團衛生紙竟不偏不倚地貼到了話匣子臉上,可見奶奶使了多達勁兒。
「肚子大了身上咋還來事兒?你給我說道說道,不說明白了就別走。」奶奶指著滿臉是血的話匣子,把嗓音拔高了兩節說。話匣子一臉猙獰,一手抹臉上的血,一邊學鬼叫。大概她身上一輩子也沒來過這麼多血,一下子被震住了,一句話也沒說就甩著兩片大屁股跑了。
回去的路上,我似乎聽到了奶奶正在衰老的聲音。
四
稻田像塊大氈子,平坦得很,一直鋪向很遠的地方。幸好視線盡頭的地方有一排山牆似的大樹,不然根本分不出稻田的邊際。太陽放完熱氣,漫過大樹的杪子下山了,樹的巨大的陰影鋪滿了稻田。天剛殺黑,熱氣漸漸消退,院子裡朦朧一片,小花狗銜著苞谷梗上躥下跳,一會兒跳到碾盤上,一會兒又鑽進雞籠裡。
從院門樓裡往外看,莊裡零星地散著幾戶人家,相繼都點了燈,爹和娘下地還未回來。奶奶在屋裡給姑姑餵飯,可能姑姑還是不張嘴,我聽見奶奶重重地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女人哪……」這句話音拉得特別長,隨後我就聽到咚的一聲,應該是飯碗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你要真想走,你就走,別拿鈍刀殺人可好?」
「別管你哥的,他就知道叫喚,他又不是女人。」
「女人哪……」
「要是真走了,你要記住,三年不能回來……」
奶奶說了很多話,但是姑姑始終沒有吭氣。後來我也聽厭了,就跑到前院的門檻上坐著玩,小花狗也跟了過來,從我腿上跳過來跳過去,引得蚊蟲都來圍攻我。我突然想起水缸上的那條水蛭,就跑過去抓它,水蛭也怕,很快縮成一個小球球,像塊黏糖,既軟又韌。很小的時候,我聽人唱過一個歌:
螞鱉黃,黃螞鱉,螞鱉的小命大如天。不怕幹來也不怕淹,就怕放牛的孩子把它翻。
我們那兒管水蛭叫螞鱉,放過牛的孩子都知道,要想弄死它,需用一根竹籤捅進它的腸道,再反過來一捋,把它的內臟晾在外邊,它就再也縮不成球球了。我身後剛好撂了一把掃帚,就隨手摺了一根竹籤。
這時候奶奶出來了,手裡端著一碗蒸雞蛋,動都沒動。像中飯時候一樣,奶奶又把蒸雞蛋遞給了我。可惜我手裡拿著竹籤和水蛭,一打岔的功夫,就被奶奶看見了。奶奶瞪了我一眼說,「扔塘裡去。」我不敢頂她,乖乖地跑到院子前面的池塘邊,牟足了勁兒扔了出去。水蛭縮成的小球很沉,咕敦一聲沉了下去,水面上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不一會兒就恢復了平靜。
那條水蛭應當感謝我奶奶,我在心裡說。
等我把蒸雞蛋吃完,奶奶已經準備好了。她把姑姑的一件裙子系在青掃帚上,又往上面灑了兩瓢水,然後用雙手舉起來樣了樣,確實像一把大青傘。奶奶說,「走吧,天要黑了。」我連忙捧起那個盛滿苞谷籽兒的白瓷碗跟著,順著田埂往北走。走之前,奶奶叫我把小花狗關進了院子,小花狗急得汪汪叫。
稻子長得真好,稻葉從田裡漫出來,顯擺似的,在田埂上互相握手,本就狹窄的田埂被擠佔了,顯得更窄了。露水已經爬上稻葉子,沒走幾步,我的衣褲都溼了。我個子太矮,稻穗超過了我的肩膀,從稻叢裡擠過去,胳膊腿都被稻葉子剌出了紅道道。我只好把溼透的褲管往下拽拽,但是抬眼卻發現奶奶已經走遠了。她扛著青掃帚,那件月白色的裙子像塊詭異的幡,被風一吹,發出譁啦譁啦的聲響。
天空藍汪汪的,稻田一眼看不到邊,我捧著碗慌忙跟上奶奶,所過之處,稻葉發出輕微的窸窣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跟在身後似的。我不敢回頭看。
姑姑投河的地方離村子很遠,我們在稻田裡轉了兩次彎才看到河邊的那排大樹。那些都是泡桐,稠密的樹葉擋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只有幾隻忽明忽暗的螢火蟲在樹葉間閃爍,發出油綠的光。借著這點微光,我發現有株泡桐上起了個包,黑黢黢的,像山鬼臉。
終於到了姑姑投河的地方,奶奶放慢了步子。
奶奶說,「萍兒耶,來家……」
我說,「來家了。」這是奶奶事先教給我的。說完這句話,我從白瓷碗裡捏出一粒苞谷丟進河裡。借著微光我朝河面看去,本來平靜的河水被點破了皮,漾起一圈圈細波迅速地擴散開去。我能聽到苞谷籽兒入水時的脆響,它們肯定成了魚兒的美食。去年夏天的時候,我用蚯蚓在這釣過蝦,這條河裡有很多大草魚,我親眼見過。奶奶喊到十幾聲的時候,河面又有了動靜。我指著河面喊,「奶奶,魚。」大草魚攪動尾巴,正在搶食苞谷籽兒。誰知奶奶沒看,回頭給我一巴掌,不甚響亮,卻嚇我一跳。她沒有說話,也不讓我說話,她繼續叫。
我們順著北河往前走,越走越遠,邊走邊叫。
夜風有點涼,風吹樹葉和稻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奶奶走得很慢,她把聲音拉得老長,聲音不大卻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一叫,我就覺得河面好像變寬了,大地變廣了。夜更濃了,村莊似乎離我們很遠很遠。
萍兒是我姑姑的名字,也是一種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