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中的末世眾生相
2023-10-06 04:35:24 1
《紅樓夢》一開篇,便借古董商冷子興之口,點明了「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賈府,「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用脂硯齋的話說,就是「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人們不禁會問,一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顯赫家族,如何就「昏慘慘似燈將盡」到了「末世」呢?不過,此時的我並不想探討這個問題,只想看看在曹雪芹筆下,賈府中的那些人面對著家族即將敗落這一現實,各自所持的態度。
首先說賈母。賈母當是賈府雖已退位,但仍有絕對權威的一家之長。她對賈府危機四伏的境況,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老了,對於拯救賈府,既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她只想自己能安享尊榮,得過且過。至於身後的事,哪怕它洪水滔天也不與己相干了。就像擊鼓傳花一樣,能把這份家業相對完整地傳給下一代,或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家裡能夠維持基本穩定,就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再說賈敬。這位寧府的「掌門人」早已看破紅塵,不問世事了,「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他的官位,也已讓兒子賈珍「襲」了。賈敬的失職或「不思進取」,當是導致賈府敗落的重要原因。曹雪芹在《紅樓夢曲·好事終》裡就曾嘆道:「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敬是賈敬,寧是寧府。
而賈珍呢,既然「襲」了祖上的官職,在其位就該謀其政才是,要不然就學乃父的樣子,將職位讓給他人。可這個現任的「掌門人」,偏不去做如是想。當然,賈珍不是糊塗人,他清楚賈家的真實現狀,但他想的,不是如何挽狂瀾於既倒,而是與其兒子賈蓉等人一道,「聚扈」,「扒灰」,吃喝嫖賭,今日有酒今日醉,恣意享樂。當然,作為賈府的「既得利益者」,他有這份資本。
榮府的賈赦、賈璉等,也是此類貨色;相互間難分伯仲。賈政與他們則有些區別。賈政是個正人君子。雖然世人總是稱他「假正經」,但他終究並沒做過什麼出格的惡事。他清楚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將傾」,也有光宗耀祖之心,但他終歸能力有限,治家無方,遇到點事惟有跺腳、嘆氣、掉淚的份兒。
賈府女輩中,鳳姐是個出類拔萃的角色,也是賈府真正的「當家人」。賈府的實情,她是最最清楚的。但她心太貪,只知玩弄權術,貪斂錢財,無心齊家。鳳姐的所作所為,有點像「最後的瘋狂」。
「紅樓四春」中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對賈府的「蕭疏」景象,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她既有補天之志,也有補天之才,還曾在大觀園裡興過利,除過宿弊,小試過一番牛刀,其成效在賈府上下,有口皆碑。但她「生於末世運偏消」,在男權專制社會裡,終歸沒有「補天」的機緣。《紅樓夢》中有句話說得很好:「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遺憾的是,那些本可齊家的「裙釵」,已被有意無意地邊緣化了。探春「遠嫁」海外,有種退隱山林的味道。
黛玉的聰明幾乎無人能比,她對賈府的末世情態心裡明鏡似的,但她不說,只是有一次看似無意地對寶玉道:「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然而寶玉十分顢頇,忙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大概認為黛玉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寶玉的想法其實頗具代表性。天塌下來自有大個子頂著呢,與你我何幹?
令人納罕的是,對於賈府的敗落,皇上不急太監急,一個行將就木的奴才焦大,竟然心急如焚,覺得賈府已處「末世」,老少主子本該克勤克儉、朝乾夕惕才是,「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借著酒興以罵的形式直言相勸。結果呢,「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其實,誰都明白,主子豢養的小廝,絕非等閒之輩,是主子不可或缺的工具。只是「眾小廝」或許並不清楚,堵塞了言路,賈府裡沒有了這「屈原式的人物」(魯迅語),不知是幫了主子的正忙,還是幫了倒忙?
平心而論,曹雪芹所描述的那種場景,恐怕是亙古不變的定則。賢愚不肖,概莫能外。當然,作為局外人,我也只能像孔尚任在《桃花扇·哀江南》裡所說的那樣:「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