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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魂無疆

2023-10-05 18:22:25

這天清晨,江州王府的兩名家丁剛剛打開沉重的黑漆大門,只聽「咚」的一聲,一個人突然跌進門來。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人,雙目緊閉,渾身溼透,他的左臂中了刀傷,鮮血溼透了衣袖。王府的王管家聞訊趕來,吩咐將青年人送到下房急救。

  經過一番治療,青年人悠悠地醒了過來,輕聲問:「這裡可是江州刺史王景文王大人的府第?」王管家點點頭:「正是。請問,你從何處來?」

  青年人回答說:「小人莫谷青,江北中州人氏,自幼好圍棋,因得知江州王景文王大人棋藝精絕,人稱『江南棋王』,便有心與王大人切磋棋藝。只因兩國以江為界,各守疆域,小人只好於夜間偷渡。好不容易平安地上了岸,又在途中遇到劫匪,寡不敵眾,身中一刀,盤纏全數被搶,這才趕到王府,不過,終於可以一會王大人了!」

  王管家聽了暗暗吃驚,當時正是南北朝時期,南北兩個朝廷隔江而治,發現偷渡者是要殺頭的,此人不顧性命過江,竟然只是為了找人下棋。

  王管家讓人照顧好莫谷青,進內堂稟報後,回來告訴他:「我家老爺說了,你遠道而來,又受了刀傷,身體有所不適,先請靜養數日,待到神清氣足後,再請公子賜教。」說完,遞過一副圍棋,躬身退下。莫谷青無奈,只得耐著性子住下養傷。

  一晃半個月過去,莫谷青終於跟著王管家跨進了王府的「松雲軒」,只見堂中檀木椅上端坐著一個中年人,三綹長鬚,神情祥和。這人就是江州刺史王景文,因為他大姐是當今皇太妃,深得皇上寵幸。

  莫谷青跨前一步,雙手作揖:「江北棋士莫谷青,特來向江南棋王領教!」

  堂上眾人見莫谷青長揖不跪,舉止傲慢,都暗自心驚。王管家正要厲聲呵斥,王景文搖手止住:「莫公子不遠千裡而來,以棋會友,不可以常禮拘之。」接著,躬身向莫谷青說:「公子太過獎了,老夫怎能擔當『棋王』二字?今天公子前來指教,老夫喜不自勝,請!」說著,便令擺上棋盤,與莫谷青分賓主坐下對弈。

  莫谷青年少,執黑子先走。幾個幕僚屏息靜氣,立在王景文身後看棋,室內只有棋子聲叮然作響。兩個時辰過去了,棋勢進入中局,雙方各分秋色。這時,莫谷青求勝心切,強行打入白方腹地,結果被王景文擊中要害,首尾難顧,形勢十分危急。

  莫谷青眼看大勢不妙,額間沁出了細汗,忽然,嗓子一鹹,一口腥血躥上喉嚨,他不動聲色地咽了回去,考慮半天,顫抖地投下了一子。他知道,即便如此,今天也難逃輸棋的命運了。再看王景文身後的幕僚們,個個面露喜色,他們也都看清了局勢。

  誰知,就在這關鍵時刻,王景文竟隨手下出一步壞棋,被莫谷青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逆轉了棋局。

  王景文微微一笑,推枰認輸:「公子少年英雄,老夫領教了!」

  莫谷青冒險取勝,禁不住哈哈大笑:「江南棋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勝得實在是僥倖。這次對局,在下受教不少,心願已了,就此告辭!」說罷,起身一揖,飄然出門。

  王景文叫聲:「且慢!」莫谷青轉過身來:「莫非大人輸得不服,還想另來一局?」王景文拈鬚一笑:「今日能與公子下一局,老夫心願已足。只是公子身無分文,如何返回江北?」一揮手,王管家端上來一個禮盤。

  莫谷青見是100兩紋銀,先是一愣,隨即笑了:「多謝王大人想得周到,在下心領了!」只用兩指拈起一錠銀子,長笑而去。

  王景文望著莫谷青的背影,拈著長鬚沉吟不語。一個幕僚小心翼翼地問:「在小人看來,這局棋大人有兩次可以殺死黑方的大龍,為何將它放過去?難道是此人棋中別有玄機?」王景文笑了笑:「此人棋力不弱於我,但鋒芒畢露,不知內斂,這就和棋道不符了。我見他少年得志,心性極高,我若勝了這一局,他輕則一蹶不振,重則會嘔血而死。但願他回去復盤時明白其中道理,修身養性,領悟棋道精神,可望成為一個曠世奇才。」

  幕僚點頭嘆了口氣:「大人雖是一片苦心,倘若有人說,大人竟敗在江北一個無名棋士之手,這『江南棋王』的稱譽不就……」

  王景文笑著說:「人世間的王侯尚不能長久,何況是棋盤上的虛名!為顧全虛名而折損一個可造之人,有違棋道!」

  這件事過後的幾個月裡,南朝發生了兩樁大事:先是王景文的姐姐皇太妃王燕春病逝,接著是先帝禪位於太子。王景文作為朝中重臣,少不得一番忙碌。回到江州,未得三五日安閒,王管家來報:「上次那個莫谷青又來了!」

  這次見面,莫谷青沉穩了許多,傲氣也收斂了不少,但他的語氣卻很悲憤:「在下回去將前次對局反覆推演後,發現是大人存心相讓。在下又驚又怒,數月來寢食難安。士可殺而不可辱,在下想與大人再弈一局,務請大人放出手段,使出『江南棋王』的真本領,讓在下輸得口服心服!」

  王管家和幾個幕僚大吃一驚,面面相覷。王景文面色肅然,沉默良久,才向莫谷青躬身一揖:「感謝公子教訓!王某不該小覷天下英雄,心存輕慢!」

  擺上棋盤,兩人剛坐下,莫谷青突然從身上掏出一張押單:「在下渡江之前,已託貴國商人將價值10萬兩白銀的貨物押在江州大興隆客棧,這是押單。在下就以此物為注,和王大人對弈一局。」

  王景文一愣,笑了:「公子是怕我不肯竭盡全力,以此相激,我同意,此局若輸給你,照數賠還,請!」

  這幾個月來,莫谷青嘔心瀝血,將與王景文的對局反覆研究,制訂了一整套取勝方案。他執黑先行,注重實地,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王景文應對看似平淡無奇,實則蘊藏著綿綿後勁。棋盤上看似波瀾不驚,一子落下,猶如千鈞繫於一髮。幾個時辰過去,雙方進入了「官子」階段。

  莫谷青反覆清點,見盤面上白棋形勢略優,不由心頭焦急,胸中氣血翻滾,雙眉緊鎖,兩眼似乎要把棋盤盯穿。就在這時,一個家人進來稟報:「皇上聖旨到,請大人即刻接旨!」

  王景文一怔,極不情願地放下手裡的棋子,對莫谷青說聲「失陪」,走進內室更衣接旨去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王景文穿著朝服進來了,朝莫谷青抱歉地一笑:「官身不由己,讓公子久等了。」

  莫谷青在王景文接旨的這段時間殫盡心力想出了一步回天妙手,這時「叭」地落下。王景文一愣,倉促落下一子,卻是步壞棋,被莫谷青連發妙手,終盤一數,不多不少,莫谷青贏了一子。

  王景文看著棋盤,呆了一陣,搖頭苦笑:「古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老夫竟為五尺之軀亂了方寸,走出昏招,到底是修為不到,定力不足!」他叫過王管家:「迅速備銀10萬兩,送莫棋友出城過江!」

  王管家答應一聲,剛要退出,卻被莫谷青攔住了:「此局在下雖勝了王大人,仍屬僥倖。這10萬兩銀子請暫時存放在貴府,待數月後王大人公務稍閒,在下再來與王大人重博一局。」

  王景文輕輕一笑:「感謝公子厚愛!只是王某再也無緣與公子共研棋藝了。」說著,緩緩從衣袖裡掏出聖旨,展開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尚書僕射,江州刺史王景文勾通燕朝,與燕帝三子慕容白交遊,圖謀不軌,著即賜死。欽此。」話音才落,早就在門外等得不耐煩的兩個黑衣使者端著一壺「鶴頂紅」應聲而進。

  王景文取過酒壺,對眾人抱歉一笑:「這酒不便於相勸大家,我只好獨飲了。」剛一舉壺,莫谷青身形一閃,劈手奪下酒壺,朗聲說:「在下就是大燕國三太子慕容白,我兩番冒死渡江,不過是想與王大人切磋棋藝,發揚棋道而已,決無不利於南朝之意。既然禍由我起,就請貴使者將我押解到京城,以釋王大人清白!」放下酒壺,將雙手反背在身後,示意將他上綁。

  王景文嘆了口氣:「慕容公子,你上次在我府裡養傷時,我就查明了你的身份。雖知與你下棋會留下禍患,但我和你同樣醉心棋道,企盼南北棋界有所交流,所以兩次和你對局。我死不足惜,你趕緊走吧!」說著,一把抓過酒壺,一仰頭吞下大半。慕容白轉身來搶時,哪裡還來得及。

  王景文身子一晃,栽倒在地。慕容白雙膝跪地,拉住王景文的手,含淚說:「王大人棋藝超凡,陰曹地府中哪有對手?南朝有疆,北朝有界,不如陰曹暢通無阻。在下願做你的兩世棋友,同到陰曹,也好無羈無絆地下棋!」話音未落,抓過剩餘的小半壺酒,一飲而盡。

  一南一北,一老一少,兩個酷愛圍棋的人死後被分別埋在長江兩岸,隔水相望。千年不斷的濤聲,就像他倆在棋盤上叮噹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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