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酒館奇遇
2023-10-09 02:36:04 3
1965年的冬天,是出奇的冷,剛剛入了冬月,就飄起了鵝毛大雪,沒半天的工夫,那雪就足有小半尺厚。
那天,張子奇到南城辦事,辦完了,天剛擦黑。這個時間,回單位太晚,回家又太早,他就溜達到了天橋,到了中華電影院旁邊的一個小酒館。這小酒館一間門臉,裡面擺了七張八仙桌,三十幾個木凳子,黃土鋪地,屋中間是個燒得「滋滋」響的大火爐子,靠牆壁一溜兒玻璃櫃面,賣酒賣菜。這店雖小,卻是有年頭了,據說乾隆爺沒出生時就有了。在這兒喝酒的都是南城一帶靠賣力氣吃飯的人,趕大車的,蹬三輪的,扛大包的,搖煤球的。張子奇在單位是個副處長,好歹也是個領導,平時穿得整整齊齊,吃飯喝茶都十分講究。他怎麼會到這個「下九流」的地方來?其實,這都是他小時候養成的嗜好。他爹是個寫劇本的,對底層社會特別感興趣,對這有悠久歷史的小酒館情有獨鍾,覺得在這兒喝酒能觸發創作靈感,就時不時地從西城跑到這兒嘬兩口,來時常常帶著自己的寶貝兒子。張子奇耳濡目染,就對這十分簡陋的小酒館有了一種特別的感情。也別說,在酒館喝酒與在飯館喝酒,那感覺有天壤之別。飯館吃飯,酒館喝酒,各有各的特長。在這小酒館裡,混雜著煙味兒、酒味兒、汗味兒、笑罵聲、咳嗽聲,仿佛更能接近地氣,能享受到真正喝酒的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久了成癮。張子奇成人後,念念不忘兒時的經歷。周日休息時,就跑到這兒嘬兩口,一是找回小時候的感覺,找回父愛的追憶,二是品嘗品嘗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當然,張子奇到這兒來的時候,都是「化了裝」的。他脫下中山裝,脫下嗶嘰褲子,儘量把自己打扮得土裡土氣。今天,他是臨時跑來的,自然穿的戴的都是幹部模樣兒,一進酒館,就顯得鶴立雞群,立時招來眾人的目光。
張子奇也感覺到了,尷尬地笑笑,揀了個座兒,招呼著要了二兩二鍋頭、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然後,眯起雙眼,慢慢地品嘗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有人拍了拍張子奇的肩頭。他一驚,在這兒能遇上哪個熟人?待他睜開眼睛一看,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這人有四十上下,長得很敦實,大腦袋大眼睛,中等個兒,穿著一身褪了色的勞動布工作服,直勾勾地看著他。
張子奇不知自己哪兒惹著他了,先自個兒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沒有啊,就問:「您,有事?」
那人一笑,露出一排黃牙,甕聲甕氣地說:「老哥,能賞個臉,賞個座兒,咱哥倆喝一口嗎?」
萍水相逢,素不相識,就在一起喝酒?張子奇還沒回過味兒,那人已經在桌子對面落座,然後衝著掌柜嚷嚷道:「來四兩上等的二鍋頭,兩盤兔肉,一盤羊雜,一盤花生米!」
「好嘞!」工夫不大,酒和菜已然擺到了張子奇面前。
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這樣,就隨緣吧。於是,二人你推我讓,漸入高潮,不一會兒,竟喝乾了酒。那人又要了四兩酒和三個菜。張子奇也感到自己神了,媽媽的,我竟有這麼大的酒量。那人口吐蓮花,說:「我姓劉,名叫劉能!是化工廠的。老哥知道化工是什麼嗎?就是白色的粉末末……」張子奇酒喝得有些高,話也多了,聽得劉能是一個勁地搖腦袋,口中喃喃地說:「不明白,老哥有大學問!」
但是,一說起北京的小吃,說起天橋的把式,說起這酒館的來歷,那劉能就如江河開閘,滔滔不絕,聽得張子奇是直翻白眼兒,天,原來民間有這麼多好玩有趣的事兒呀。
一晃,天就黑了,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外面冷,小酒館裡卻熱烘烘的,張子奇感到渾身舒坦,特別放鬆。這時,劉能問:「老哥,想不想來口正宗的滷煮火燒?」
張子奇笑笑,說:「想,當然想!出酒館左拐就有一家賣這個的,那火燒特筋道,待會兒,吃一碗?」
「唉,哪用得著勞您大駕,咱在這兒就能吃上。」
「在這兒?」
沒容張子奇反應過來,劉能已經叫過來酒館掌柜的:「去,幫我們來兩碗滷煮火燒。錢,一塊兒算!」
那酒館掌柜聳聳鼻子,扮了個鬼臉,出去了。不消一刻,端回來兩碗冒著熱氣的滷煮火燒,那衝鼻子的香氣,把張子奇饞得一個勁兒咽唾沫。在這酒館,不出門,就能吃上這口,和迎著風,跑進那隔壁的小飯鋪吃,味道是不一樣的。他看看劉能,心說:「還真是個地道的北京胡同串子,對什麼都門兒清啊!」
酒足飯飽,劉能衝張子奇雙拳一抱,說:「老哥哥,恕小弟我今兒忘了帶錢了,得,讓您破費了!」
張子奇還沒反應過來,掌柜的已經報上帳單:「一共是十二塊八!」
十二塊八?張子奇心說你唬誰呢!他的話還沒問出口,那劉能嘿嘿一笑說:「老哥,小弟我欠了他們的錢,您好人做到底吧!」說完,一掀棉門帘,「呼」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把張子奇晾那兒了。
張子奇不願當這個「冤大頭」,臉也紅了,脖子也粗了,就要追那個劉能。可是,掌柜的一下子攔住了他,黑著臉吼道:「怎麼地,想賴帳啊,沒門兒!」
張子奇手指門外,說:「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不認識能在這兒喝仨鐘頭嗎?騙鬼呀!」
任憑張子奇說破了嘴,酒館掌柜的就兩個字:「掏錢!」
張子奇足足磨了有半個多小時,也沒用。到最後,他只好乖乖地掏了十二塊八。十二塊八呀,那可是當年五分之一的工資啊!
張子奇平時對錢看得挺重,從來沒有請誰吃過飯,好嘛,一下子「損失」了這麼多錢,他咽不下這口氣,第二天,請了假,專門到小酒館堵這個劉能,可劉能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似的。張子奇不死心,經常來,但,回回撲空。一天,那掌柜的對他說:「我說這位同志,算了吧,那人是個『酒蹭子』,你就是找到他,又能怎樣? 」
「我要他還我的錢!」
「看你是個幹部,挺明事理的,怎麼轉不過這個彎子呀?你說他該你錢,憑據呢?你們倆一起喝酒吃飯,誰知道你們是啥交情!」
「要依你,這事兒就算了?」
掌柜的點點頭,說:「您吶,長個記性。這天橋是三教九流匯集的地兒,什麼人都有,這種人是專門混嘴的。他說是什麼工廠的,你信嗎?要我說,你已經算燒高香了,否則,他要是坑你個上百塊錢,你不還得自己偷著抹淚跳河呀?」
從那以後,張子奇算是長了見識。他後來又遇上過幾次「酒蹭子」,也是一上來就透著十二萬分的熱情,可他一扭臉,端起自己喝酒的家什就到另一張桌子上,不搭理,不說話。
立春後,張子奇去天橋北邊的山澗口買東西,買好後,又溜達到了天橋地段。剛剛走過路口,就看到了一起打架的,只見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著一個人,你一拳我一腳,把那個人打得是滿臉血哩呼啦,一個勁兒遍地打滾,邊滾邊哭著求饒:「爺爺!爺爺!我再也不敢了!」
張子奇一愣,怎麼呢,這聲音太熟悉了。他忙湊上前一看,天,竟是那個到處找也找不到的劉能。看來,這小子老毛病又犯了,騙吃騙喝被人抓住,要往死裡打。張子奇感嘆:這真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他運了運氣,抬起腳,也準備報一報去年那十二塊八的舊帳之仇。但是,就在他的腳要落下的時刻,他猛然回憶起老父親當年說的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離地三尺有神明!」他的心一動,感到冥冥之中,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在盯著自己。他雙手一攔,對眾人說:「放過他吧,這個人是我們那胡同的,他有病!」
那個被騙的人不幹,說被詐去了三塊錢。張子奇聽了,苦笑了笑,掏出錢,擺平了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轉過年,一入夏,「文革」開始了。張子奇所在的單位揪出了好幾個「走資派」。張子奇不甘落後,生怕被造反派打成老右,於是天天高喊著口號,參加一個接一個的批鬥會。但是,形勢越來越失控,揪鬥的對象開始向中層幹部擴展。終於,張子奇也成了「走資派」,被關進了「牛棚」,即單位的臨時看守所。自此,他和家裡失去聯繫,妻子怎麼樣,孩子怎麼樣,一概不知。
那天,批鬥會上,有紅衛兵叫著喊著要往上衝,要往死裡打張子奇等一幫人。前些天,他已經聽說了著名作家老舍因禁不住紅衛兵毒打而自殺的事,現在,臨到自己頭上了,能不能頂過去呀?張子奇嚇得渾身顫抖不止。就在紅衛兵衝到臺上,高高舉起鐵棍要往下砸的時候,突然間一個人衝到臺上,伸手就攔。「砰」的一聲,鐵棍砸到了那人的胳膊上,疼得他「哎喲」一聲。紅衛兵火了,責問他要幹什麼?那人把胸膛拍得「噹噹」地響,說:「老子祖宗八代是貧農,憑什麼?憑這些人前年幫助過我們!」
張子奇聞聲又是一愣,偷偷抬起頭掃了一眼,呀,是劉能!劉能身穿一套舊軍裝,儼然是一個小頭頭。
夜裡,劉能跑到牛棚來了,左胳膊纏著繃帶,顯然骨折了。他給張子奇送來了吃的喝的,帶來了他全家平安的消息。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這要冒多大的風險呀!張子奇感激得直哭,說:「真謝謝你了!」劉能一笑,說:「謝什麼?我這是回報你呀!」
從此之後,張子奇和劉能成了莫逆之交,又演繹了一場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