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季網

死亡契約電影解析(解讀電影死者田園祭)

2023-09-13 01:33:48

第一節從和歌集到電影

電影《死者田園祭》的原作,是1965年發行的同名和歌集。這部和歌集由七個篇章組成:作者的家族史《恐山偈文》、恐山、犬神、搖籃曲、山姥、離家出走節、新·病草草紙、新·餓鬼草紙。每一章又被切分為更小的主題,除了短歌以外,還涵蓋了戲歌[1]、草紙[2]等體裁。光看各章的標題,我們就能發現寺山修司反覆刻畫的那些意象。整部和歌集就是電影的靈感來源,其中13首和歌被片中人物朗誦。《恐山偈文》更被譜成了片中的插曲。不過,和歌集與電影中的和歌,內容並不完全一樣。

比如第5首,「我和……就快」改成了「我和我的……」;第9首中的「戶山」改為了「下北」;第10首,「和鬼周旋直到老去」改為了「一直當鬼直到老去」;第11首和歌中的「亡母」變成了「亡父」。前四首,情節相當於是電影原創的。寺山經常在同一主題下,根據場合不同而對和歌做一些微妙的改動,再把它用到電影裡;這一次,同樣也是根據電影的內容,對舊作進行了加工吧。依照這些和歌在片中的出場順序,我將在下面列出各自的小標題。但由於短歌的內容和片中朗誦時呈現的畫面並不一致,姑且認為它們隨機分散於全片比較好。另外,並不是全部的短歌,都按文字描述的那樣影像化了。

寺山的很多短歌裡都出現了極度視覺化的形象,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電影。比如第8首,就會讓人想起路易斯·布努埃爾的電影《一條安達魯狗》(1928年)的開頭場景:月光傾灑在陽臺上,女人的眼球被剃刀割裂。《死者田園祭》片中沒有這樣的畫面,倒是展現了割裂之前的狀態——主體是一位沒有眼睛(本應是眼瞼的部分被封住了)的郵遞員。寺山說過「眼瞼是最小的屏風」,電影最後一幕即是舞臺屏風的倒塌,這也可以理解成電影的世界觀遭到破壞,或者說「割裂屏風的行為」,不就正好是這首和歌的體現麼。

短歌和電影畫面最為對應的是第10首。影片一開始,第1、2首和歌以疊印字幕的形式出現在漆黑一片的熒幕上,人聲朗讀。隨後慢慢淡入場景。墓地上,留著娃娃頭的女孩子面朝觀眾,捂著眼睛問道「好了沒」。我們這才明白,剛才的那一片漆黑,是在「捉迷藏」遊戲中當鬼的小女孩,捂眼的手中的漆黑光景。之後,孩子們躲在墓碑的影子裡,一邊回答著「好了喲」,一邊再次現身,然而,大家都成了大人模樣。在捉迷藏過程中,捉的一方把眼睛捂住,遮蔽世界;藏的一方在某個隱蔽處躲起來,也與世界隔離。雖然只與世界隔離了一小段時間,但世界的面貌可能已經大不相同,少年(少女)的恐懼,躍然銀幕。地點由短歌中的村裡變成了墓地,是不是想要表現「永遠地躲起來了」這一層死亡意味呢。至於短歌中「村祭在尋找著誰」一節,電影展現的則是截然不同的畫面。

第10首和歌,寺山在其他作品中也多次應用。比如,寺山互換短歌中捉的一方和藏的一方的立場,寫過這麼一則小故事,「我躲在倉庫的稻草堆裡,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突然睜開眼,發覺外面已是冬天(也許有祭典)。一出門,看見夥伴們都長大成人了,他們鬨笑我:『你不會還躲著吧』」。不管是電影還是這則小故事,主人公一方都保持著孩子模樣,與短歌的內容有所矛盾。而與短歌的內容吻合的,是寺山收錄在童話集《被紅線縫合的物語》中的一則關於老人的故事,名叫《捉迷藏之塔》。如果在捉迷藏中當了鬼,那麼在找到躲藏的孩子們之前,他們全都只想念著當鬼的自己,等待著自己,這樣一來,自己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所以故事中的老人,從不主動去尋找躲著的大家。就這樣年歲漸長,老人如今已經玩了70年的捉迷藏,當了70年的鬼了。明明大家都和藏起來的時候一樣,停留在孩提時代,只有鬼上了年紀,成了老人。「變老的從來都只有鬼」,故事就此結束。躲的一方,活在不斷更新的時間裡;只有捉的一方,被過去束縛,重複著空虛的時日,垂垂老矣。

小川太郎所著的《寺山修司~不為人知的青春》提道,少年時代的寺山,並不像自傳中描述的那樣是孩子頭,實在要說的話,倒像是遭欺負的小孩。就算玩捉迷藏,他多半都被迫當鬼,說第10首和歌是在表現寺山少年時代的回憶,也是恰當的吧。其他的孩子都回家了,只有他被留在原地。儘管如此,當鬼的自己還是要不停地尋找,這樣的光景不由得浮現出來。所謂捉迷藏,是尋找消失了的某人的遊戲。這其中,說不定也反映了寺山渴望找到扔下自己,消失不見了的雙親——死於戰爭的父親、外出打工的母親——的心情。

寺山在《修正手相》一文中寫過一首和歌,「為了讓生命線默默改變,我抽出了一根釘子」,它與第13首的內容不無聯繫。據說,寺山從小就注意到,自己掌中的生命線很短。他想要做點什麼讓它變長,於是就試著往掌中扎入釘子,弄得鮮血淋漓。可是,等傷口癒合後,生命線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有一天,寺山決定去見見隔壁村那個能「修正手相」的老伯。他聽說要拿500日元作謝禮,於是就把家裡的掛鍾拿去當鋪換錢了。

我不認為這是寺山的真實經歷。換言之,寺山在構思這些短歌的過程中,其實抱有「改寫過去」的想法吧。電影《死者田園祭》裡有這樣的場景,少年的母親抱著掛鍾從恐山走下來的時候,恐山的山脊處,出現了十幾個少年的幻影,他們也抱著一模一樣的掛鍾。這個場景裡,掛鐘的聲音像幻聽一樣,不斷在耳邊鳴響。除掉「去賣鍾」這一部分,這可以看作第13首和歌的影像化。

片中時不時會出現,一度殘破之後用線縫合的母親的照片。它雖然沒有直接對應的和歌,但與第5首給人的印象有所重疊。想拋棄卻無法完全拋棄,想憎恨卻無法徹底憎恨,和歌和影像傳達的,都是這種對母親的彆扭情感。寺山很喜歡用「縫合」這個詞。和歌集《死者田園祭》裡,除了有「為了縫合地平線/找到了姐姐藏在針箱裡的細針」這樣的和歌以外,「用紅線縫合眼瞼」之類的場景也多次出現。據考證,這源自洛特雷阿蒙《馬爾多羅之歌》的第二支歌,「我可能還會用一根針縫合你的眼瞼,將世界的風景從你眼中奪去,讓你找不到自己的道路」。這與第8首歌(為了得見光明而割裂)的景象相反。寺山一面說著「想要看得更寬更廣,不得不割開眼瞼」,一面又說著「為了看見原本看不見的東西,要更黑暗才行!」。

片中的母親,一有機會就仔仔細細地擦拭佛壇,簡直把它當成已死的父親的替代品了。這就是從第6首歌衍生出的情節吧。只是,母親的眼睛並非義眼,也沒有提到佛壇是嫁妝。

和歌集中有這些片段,「加入義肢縣灰郡吧齒村」「木頭變成了義肢村的義肢」「弟弟的義肢一下蹲就……」,但電影並沒有用畫面表現這些機械身體。關於佛壇,寺山也用過各種各樣的刻畫方式,比如安置在湖濱及道路正中央,肩負賣佛壇的使命而來,等等。

電影裡,少年時代的我從熟睡的母親身邊溜走,離家出走了,這正是第9首和歌后半部分的情景。雖然片中沒有像和歌前半部分描寫的那樣,映出鳶的樣子,但偶爾會有烏鴉飛過,嘎嘎哀叫。這種印象上的重合,是不是想要藉助烏鴉這一意象,展示恐山那地獄一般的氛圍呢。我實際去拜訪恐山時,也看到很多偷供品的烏鴉飛來飛去。將「戶山」改成「下北」,也是想讓人聯想到恐山這一場所吧。

和歌集中沒有與第4首一致的,但有兩首很相似的歌,「一用亡母的紅木梳梳理,山鳩的羽毛就不停地脫落」,「孤身來到即將出售的冬夜荒田,埋葬母親的紅木梳」。片中,鄰居的妻子化鳥對少年說,「我半夜悄悄起身,把亡母的紅木梳,埋在了已被賣掉的冬夜荒田裡。」由此看來,影像化了的是這兩首和歌中的後者。片中的插曲將兩者融合,再次強調了恐山的印象。埋葬母親的木梳,是在竭力反抗田地被轉讓這一遭遇,而電影又將這一情景進行無限放大。紅木梳一到夜裡就歌唱,紅木梳在村中的田地恣意生長,成百地生長。

第11首,是以《寺山節傳記》為題的10首和歌中的一首,為亡母而詠。「寺山節(setsu)」與寺山的母親寺山初(hatsu)僅一音之差,電影中的母親也叫「節」。現實中的寺山之母,和片中主角的母親都沒有死。是不是出於這個原因,電影才把詠母的歌改成了詠父的呢。雖然片中沒有出現父親的模樣,但母親擦拭佛壇,少年讓巫女以通靈之術召回父親,跟父親商量離家出走的事,這些情節都在反映少年對亡父的思念吧。

第7首會讓人想到片中溺死嬰兒的情節,第12首與被追殺的共產黨人吸菸一幕有所聯繫,但它們都沒有真正對應的場景。第2、3首也同樣。

《死者田園祭》的這些短歌,不只是被電影引用了。寺山有時也會在原文的基礎上做些改動,換上不同的小故事,把它們用在文章、演劇以及電臺廣播劇中。

第二節虛構化的故鄉

《死者田園祭》上映的1974年,寺山修司還執導了實驗電影《rora》、《蝶服記》、《給青少年的電影入門》,在電影之外的領域沒什麼大動作。演劇活動方面,1971~72年《邪宗門》上演,當時的《青森縣的佝僂男》、《犬神》、《花札傳奇》等等,可謂是集早期風俗主題作品之大成,這個時期的寺山修司,正朝著更具實驗性的方向邁進。74年公演的只有一部《盲人書簡》,它為第二年引起社會轟動的30小時市街劇[3]《knock》,作了鋪墊。

1999年的夏天,我到訪《死者田園祭》的舞臺——青森恐山,留宿一晚。看過片中少年登恐山的場景以後,我一直以為恐山離人的居住地很近,而且四處蔓延著地獄景象,但現實中的恐山並非如此。從村裡到恐山要坐40分鐘的公交車,這個地方就像陸地上的孤島,幾乎沒有易於行走的平坦道路。事實上,我由於試圖體味少年的心情而徒步行走,最後竟然花了3個半小時才找到民家。途中蓊鬱的森林不斷延伸開來,滿目巖石的荒野僅是恐山的周邊一角。此外,四處沸騰的硫磺確實讓人感到不似人間,但一到夏天,恐山的森林會披上新綠,湖水粼粼,這時的恐山非但不像地獄,反而美如極樂世界。電影中強調這裡多麼地可怕駭人,其實只是寺山自己心中的恐山罷了。不過,恐山的確和影片中一樣風車林立,山上、路中間地藏菩薩的身旁,都有它們的身影。我是這樣猜測的,恐山地處嚴寒的東北,花朵的花期很短,就算拿它們當供品也會很快枯萎,所以不如供奉一些顏色豔麗的風車。狂風一吹,花瓣就飄零了,但風車卻乘風轉動,平添美麗。除了恐山以外,電影還讓風車擴張到了村莊和農田,安置無數個風車,濃墨重彩地突出了電影的幻想性。

在恐山吃晚飯時,同席的僧人給我介紹了一首和歌,「聽到野雞嚯咯嚯咯的叫聲,是會想起父親呢還是想起母親呢」。僧人說,「今晚,先祖大人將要降臨賽河原。請把這首和歌牢記於心。若是誠心祭祀,便能在夢裡與逝者相會」。

寺山的作品裡也會偶爾出現這首和歌,看來它真的源於青森。根據寺山的親身親歷,它出自農村劇目《石童丸》中的一節。故事說的是,「石童丸為了尋訪父親而登上高野山,孰料無果而歸,發現孤身一人的母親已離世」。寺山把這個劇看了三回,最後都能隨口哼唱劇中的高潮橋段了。和母親相隔兩地,獨自過活的寺山,每看到高潮部分就禁不住流淚。無論對象是生者抑或死者,這種因相距太遠而無法相見的孤寂之情,都是相同的吧。

身處恐山,確實能感受到一種生者與死者共存的氣氛。我留宿的那一天,發現人們都是為了與死者相會,誠心為死者祈冥福才來這裡朝聖的,似乎只有我抱著觀光目的而來。寺山修司在故鄉的時候,一定是無意識地來到恐山,卻因此找到了自己的原點意象吧。

其實寺山並沒有住在恐山附近(陸奧市)。成長於青森的寺山修寺,在自傳《誰不思故鄉》中寫道,自己除了在美軍基地所在地——三澤居住過以外,大部分的年月都寄宿在青森市開電影院的親戚家,那裡的實際情況,與電影中描繪的農村·風俗形象天差地別。遠赴東京以後,寺山對故鄉的情思日益見長。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寺山總喜歡說,「我覺得故鄉存在於遠方」,因為如果終其一生都待在出生地,根本就領悟不了故鄉的意義。如果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無法省視自己的內心。去東京以後,寺山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價值觀,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故鄉到底是怎樣的地方,自己究竟是什麼人。於是,他便開始探討「把自己創造出來的先祖是什麼呢」,繼而描繪出了新的故鄉之姿。

我認為,寺山之所以要以青森為舞臺創作鄉土風俗主題的作品,直接契機是,1962年他回鄉以後攀登恐山的經歷。那之後他一鼓作氣寫出了廣播劇劇本《恐山》。寺山62年連載文章《離家出走的規勸》,某一章的標題裡第一次出現了「死者田園祭」這個短語。同年,寺山為電視劇寫的腳本中,標題也有「死者田園祭」。這部電視劇以青森為舞臺,雖然有「青年與妻子打算坐火車私奔去東京」,「把母親的紅木梳埋進田裡」,「作為嫁妝的佛壇」等與電影緊密相連的橋段,但內容上和電影沒什麼共通之處,可以算是鄉土風俗主題作品群中一部尚不成熟的作品。《我的自傳》提到,寺山從1963年開始寫自己的成長史,花了兩年時間完成了敘事詩《地獄篇》,其中的短歌部分被編成《死者田園祭》,1965年出版。

第三節《死者田園祭》中的故鄉形象

電影《死者田園祭》,是寺山將心中的故鄉形象——即加工過的記憶,隨心所欲實體化的作品。那群身披黑色鬥篷的老太婆,從不正面與人對峙,卻在背地裡說人壞話,她們象徵的是地區性社會的陰溼與黑暗。少年目睹馬戲團的耍蛇女和黑眼鏡男在帳篷小屋全裸交媾,大叫一聲「地獄啊」然後逃掉;寺山在《我少年時代的地獄》裡描述過一次親身經歷,「父親出徵的那天晚上,和母親纏綿在一起,被子裡露出四隻腳和紅色襯衫,在亮如20瓦裸燈的月神照耀下,這些景象清清楚楚地印入我眼帘」,電影的橋段就是衍生自這次經歷吧。吃花的巫女狂舞,男人在如血般鮮紅的湖面彈奏低音提琴,恍若惡夢的光景,在恐山綿延。導演筆記裡提道,「要把外部的景色、津輕海峽和恐山的景象帶入『家』裡;要將佛壇、梳妝檯之類的家具帶往荒涼的土地、田園,以此來顛覆內外的概念」,故鄉的家、家具、故鄉的景色、幻想的經歷與親身經歷,所有關於過去的回憶,都渾然一體了。因此,《少年俱樂部》中的「鞍馬天狗」等虛構角色,也像現實中的人類一樣出現在了電影裡。跟故事情節沒有關聯的個性人物,不過是留存於記憶中的各式各樣的「物品」——或者說「風景」之一,演員也只是和美術品、道具一樣的存在。

影片的時間觀也是扭曲的。少年時代的我和現在的我跨越20年光陰,自由來往;僅在兩人下將棋的短暫時光裡,草衣離開村莊奔赴東京,蛻變成時髦女郎歸來。修學旅行中的少年一行,渡過三途川的橋,返回時已成了老人模樣;少年在理髮店理髮,理完了,他也長大了。流淌了二十年的時間,溶為一體。

寺山的導演筆記裡寫道,「這是一個以青年自傳的形式呈現的,虛構故事。我們要想從歷史的咒符中獲得解放,先決條件是,掙脫個體記憶的束縛。這部電影演繹的,是一位青年『試著修正記憶』,從而尋求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他說這「並不是無法改寫的過去」,可以想見,寺山不斷將自己的真實人生虛擬化,然後又在一個虛構的框架裡描繪那樣的自己。電影遵循的並非現實主義的現實原則,歸根結底,它旨在展現天井棧敷[4]的戲劇世界。

令我驚訝的是,劇本裡每一個角色都有個性化的名字,但電影中只有少年時代的「我」被喚作「小新」。這大概是因為,母親經常喋喋不休地向兒子搭話,但相比之下,其他人物之間甚少溝通吧。少年對化鳥的感情只限於憧憬,對生產後被迫溺死孩兒的草衣並不十分關心。村民是鄉土風俗共同體的一員,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個人特徵。馬戲團全員本來就是虛構出來的,自然就沒有命名的意義了。影片最長的一對一交談場面,發生在少年時代的「我」和成人的「我」之間。

不知是誰說過,「演劇裡,登場人物在被人叫到名字之前,什麼也不是」。寺山也在戲劇《藍鬍子城堡》和電影《上海異人娼館》裡體現過這個觀點。有人問劇中立志當演員的少女「你是誰」,少女答道「目前,我誰也不是。但今後,我會成為某人」。《死者田園祭》也有這樣的小插曲,「村公所的戶籍主管,帶著村民的戶籍原件去向不明啦,結果有人搞不清自己是誰了」。名字,充其量不過是廉價的標記符號,寺山則把登場人物當作現象來塑造,例如,嚼舌根的黑衣老太婆、溺死無父嬰兒的女人、鄰居家美麗的新娘。

寺山的另一部電影《丟掉書本上街去》,則是相反的模式,片中明明叫了人名,但劇本裡只寫著「我」和「他」之類的,結尾甚至沒有主創人員名單,倒是讓所有主創和演員都露臉了,是想表達,只有臉才能代表那個人吧。

電影《再見箱舟》裡的失憶男人,把自己的名字和日常生活的點滴都寫在紙上,貼滿房間。但寫著寫著,他就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所寫的物品有什麼用途,完全想不起來了。他說,「就算再怎麼寫,我還是會邊寫邊忘了文字的意義……總有一天,我會連字都認不得了吧」。但正是在連名字和用途都忘卻了的時候,才會重新質問,這個東西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瀰漫於整部電影的,除了被影片世界觀所束縛的意象以外,還有過於鮮明的母親形象。母親掀開榻榻米,底下展開的是恐山的荒涼景色,仿佛一切都是我在這個有母親的家中,做的惡夢。寺山在文集《逆轉世界史·英雄傳》中,寫到古羅馬的暴君尼祿,「對尼祿來說,整個羅馬帝國都是小阿格裡皮娜[5]的胎內之物」;電影《死者田園祭》正好也給人這樣的印象,那麼也可以理解成,這其實是母親手中的故事,或者發生在胎中的故事吧。貫穿始終的「赤(血)」的意象、水手服女學生被侵犯後腳邊流的血、寫著「居喪期間」的紙和母親的木梳滲出的血、冬日荒田裡埋葬的紅木梳、溺死嬰兒時順流而下的雛壇[6]等等,很多場景都讓人聯想到女性的惡力。特別是,當「我」看到鮮紅的宇曾利山湖[7]時,仿佛見到了被母親的經血染成鮮紅色的便器,那種厭惡感不言自明。

影片還有一點與胎內巡遊這一猜想不謀而合,即,它含有結構複雜的劇中劇,隨著劇情的推進,影片的結構一層層明晰。寺山一面虛構過去,一面時不時地插入其他視點來揭露這種虛構性。作為主角的少年,打算拋棄母親,和鄰居的妻子坐火車私奔。這是第一層結構。當故事發展到這裡的時候,寺山突然告訴觀眾,至此為止的故事,其實是「我」這個真正的主角,所拍的描寫自己少年時代的電影。然後「我」在心裡吶喊,「田園的風景,才沒有這麼清新純粹(中略)我的少年時代是我編織的謊言」,揭露了故事的虛構性。這是第二層。但是,「我」為了改寫自己的過去,穿越到少年時代的世界,讓虛構的層級變得曖昧不明。最終「我」還是沒能殺死母親,反而和母親在少年時代的家中吃起飯來了。忽地,家的布景崩落,露出現實中的新宿街道。這一段作為第三層結構,再次揭露虛故事的構性;雖然不斷映出現實的風景,但劇中角色熙熙攘攘地混入新宿街頭(宛如寺山的市街劇),現實與虛構、過去與現在,彼此融合了。最後,所有景象消失於一片純白,全片結束。

這與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中《胎兒之夢》一節異曲同工。虛構之外又是虛構的世界,以為自己早就誕生於世了,但其實一切都只是胎內的幻想罷了。這個困於虛構地獄、母親地獄中的世界,在最後一幕被真正的現實街道侵蝕。

第四節無法替代的意象

寺山修司的電影,時常會出現一些完全照搬他腦內意象的場景,而且沒有其他東西可以替代這些意象。《死者田園祭》裡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要數草衣溺死自己的孩兒時,人偶雛壇順流而下的場景了吧。這一情節的舞臺提示如下。

「草衣懷抱嬰兒,立於河畔。她雖然有所猶豫,但終於痛下決心,包裹好嬰兒來到河畔,欲將其拋棄。嬰兒邊哭邊隨流水遠去。草衣大叫著,捂住雙眼。最後,她試圖追趕嬰兒,跌跌撞撞地踏入河中。河川上遊,乘著紅毯的華麗人偶,順流而下。」

被殺死的嬰兒是個生父不明的女孩,她臉上有痣,村民們認為這痣是犬神附體所致,因此強迫草衣殺死她。順流而下的雛壇,是在為本該鮮活的人生餞別吧。但是,殺嬰橋段並沒有勾起純粹的哀憐之情,反而讓人不寒而慄。因為導演沒有用真正的嬰兒或可愛的人偶來扮演嬰兒角色。雖然沒有正面拍到嬰兒的樣子,但那實際是一具燒焦了的人偶。駭人的瘢痕肉塊立馬浮現腦中,而村民的說法也暗示了這一聯想是正確的。即便如此,草衣仍然無比憐愛那肉塊一般的嬰兒,拼命保護她。寺山很愛畸形人這一意象,因為它能把日常場景變成祝祭的空間;寺山憎恨這個排擠畸形事物的封閉社會。嬰兒的形象說不定就是為了體現這個觀點而設。按照村裡的習俗,嬰兒只不過是有顆痣,就要被視為犬神附體而遭到排斥;片中馬戲團之類的,處在價值觀不同的世界,比嬰兒嚴重得多的畸形人在那裡照樣大受歡迎。這一節中,蘭妖子扮成醜陋的佝僂女(也是畸形人),唱一曲《惜春鳥》,更添悲情。

「姐姐吐血/妹妹吐火/謎樣的黑暗/吐出瓶罐/瓶中納有/藍色的新月/指尖一碰/瓶身變細/在單人地獄徘徊/的你/盜走戶籍副本/比血赤紅的花/飄零/標記著/人類的恨意/失去影子的/天文學/是比黑更黑的/無家的孩子/帶上銀羊/與黃鶯/我決心/誓死追尋」

歌詞上下文沒什麼關聯性,影片中也沒有十分相符的畫面。「在單人地獄徘徊」、「盜走戶籍副本」、「無家的孩子」,這些語句像在描述草衣的遭遇,她生下生父不明的孩子,被村民疏遠獨自徘徊;整體來看,人們容易把它理解成一首詠唱女子的不幸,以及因求而不得而飽受孤獨的歌。但據我了解,這首歌其實是以西條八十的詩《富野地獄》為原型的。寺山在《人生處方詩集》中介紹了這首詩,並如是解說道,「魔術、騙術、熊娘、飛頭蠻、馬戲、花札、刺青、海盜船、中將湯、命之母、口吃、赤面恐懼症、法醫學、地獄、人販子、人偶、繪本。啊啊,這就是我的幼年時代!」當寺山把這首詩改寫成自己的作品時,我們與其思考其中詩意的關聯性,不如把它當作幼時記憶片段的拼貼吧。

第五節有所關聯的作品群

《死者田園祭》是一部體現了多重虛構的作品。如果要比較,我認為筒井康隆的科幻小說《早上的煤氣珍珠》與之類似。這部小說同樣構築了多重的虛擬世界,第一重,講述發生在「夢幻遊擊隊」這款電腦遊戲裡的故事;第二重,講述玩這個遊戲的主角們的故事;而書寫這部小說的作者,則是第三重世界的中心人物。這與《死者田園祭》的三層結構——偽造的少年時代、二十年後的我、新宿實景,不謀而合。小說的高潮在於,第一重世界中的遊戲角色飛出畫面,在第二重世界裡打鬥。隨後,原本分處於三個世界的人物齊聚一堂舉行派對,全書完。它突破了虛構的層級這一點,也和《死者田園祭》很像。(既然電影和文學是複製藝術[8],那麼當它們在銀幕上放映——或者以文字的形式印刷出來之時,不可避免的,所有內容都成了虛構的一部分。看來對於寺山來說,能夠打破現實與虛構之間壁壘的,仍然只有市街劇。)某種意義上來說,近年來的科幻作品特別喜歡以虛構的多重性——或稱之為我們自以為的現實的多重性,為主題。比如,前幾年的美國電影《黑客帝國》(1999年),主角就生活在電腦創造的與現實一模一樣的虛擬世界裡。人們從虛擬世界中覺醒,向現實世界的電腦宣戰。又比如日本電影《阿瓦隆》(2000年),它的舞臺是近未來,那時人們沉迷於一款假想現實(virtualreality)世界的戰爭遊戲。主角踏進假想現實的深淵,發現等在那兒的是「現實」世界(指我們這些在銀幕前看這部電影的人所處的世界),這一設定與《死者田園祭》共通。另外,寺山的作品中含有大量數字朋克[9]元素,比如擺出各種各樣的機械,人類和物品受到無差別待遇;義眼、義肢等取代肉體器官(機器人);記憶被任意篡改(電腦空間)……儘管如此,我們依然甚少感受到其中的科幻氣息,大概是由於那令人驚恐萬分的世界,足以隱匿其他特質了吧。比起近未來,寺山的舞臺更傾向於前近代;比起有用性,他更習慣於著眼於機械的存在性與相關咒術,他可以說是停駐在充斥著中世科學與鍊金術的世界。

很多評論人說《死者田園祭》和費裡尼的《阿瑪珂德》本質上是共通的,但我個人不這麼認為。《死者田園祭》裡的空氣女拜託少年幫她充氣,卻說少年「完全不行呢」;《阿瑪珂德》裡菸酒店的大塊頭女老闆逼著主角袒露胸膛,還欲求不滿地追著他跑,這兩個表現女巨人慾望的情節,不無相似。另外,狂女、對馬戲團(雜耍場)的迷戀、幻想癖,這些關鍵詞在兩部電影中都有體現,但它們都是寺山在之前的作品中就反覆刻畫的元素。至於對年長女性的憧憬、鄉村風光之類的,但凡想要描寫少年時代,這些不都是一定會出現的麼。不過費裡尼的其他作品,倒是與寺山電影中實驗性的嘗試有不少共同點,例如,《朱麗葉與魔鬼》讓幻想中的角色實體化,並坐上人力飛機逃跑;《船續前行》最後一幕映出了電影的拍攝現場,暴露了影片的虛構性,等等。

電影迷(Imoviefan)電影迷,你的掌上影院,專業電影資訊自媒體平臺,每日分享電影資訊,精彩影評,影迷互動,免費觀影等活動。一群為電影而著迷的人,因為熱愛,才會相聚,我們都是電影迷!

,
同类文章
 陳冠希被曝當爸爸 老婆維密超模露點照觀看

陳冠希被曝當爸爸 老婆維密超模露點照觀看

6月12日,有網友曬出陳冠希和秦舒培為女兒舉辦百日宴的照片,陳冠希抱著女兒盡顯父愛,身旁站著秦舒培和家人。網友還曝陳冠希女兒名字是Alaia,此前秦舒培曾多次被傳懷孕及在美國生產。去年陳冠希秦舒培曾同逛嬰兒用品店;今年1月有網友偶遇秦舒培,稱其肚子凸起;今年4月有爆料稱秦舒培已誕下女兒。秦舒培是90
 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 電車之狼尾行系列你喜歡哪個?

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 電車之狼尾行系列你喜歡哪個?

工口遊戲,很多人應該都聽說過,工口遊戲其實就是日本遊戲產業裡面一些尺度較大的遊戲,我們也都了解日本的遊戲行業是很發達的,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一些涉及大尺度的色情遊戲,工口遊戲就是這個一個類別的,下面讓我們來盤點幾個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一、性感沙灘那個被碧撥蕩漾清可見底的海水圍繞的
 韓國十大被禁播的女團MV 尺度太大令人慾罷不能(視頻)

韓國十大被禁播的女團MV 尺度太大令人慾罷不能(視頻)

韓國的女團是一直是以性感而聞名,不僅在韓國有一大批的粉絲,就連中國和歐美國家也有一大票的粉絲,小編自然也是韓國女團粉絲大軍中的一員,看過韓國女團MV的人都知道,一向尺度是非常大的,各種誘惑性的東西看得欲罷不能,然而也正是因為尺度太大而遭到禁播,下面就讓我們一起去看看那些被禁播的MV。一、Stella
 莫菁門事件始末 因愛生恨散布大量豔照

莫菁門事件始末 因愛生恨散布大量豔照

莫菁門事件是發生在2010年廣西柳州的一次「豔照門事件」,那時候時下流行各種門事件,而廣西柳州莫菁門事件之所以能引起網絡上極大的討論,就是因為網友認為發帖者的行為已經超越了道德底線,莫菁門事件中究竟有什麼愛恨情仇呢?莫菁門事件:莫菁,女,廣西柳州人。2010年11月,一名柳州女子的不雅「豔照」在網際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是香港著名的女藝人之一,曾經還獲得1989年香港小姐的冠軍,可以說是一位老牌的港姐代表,曾經也有演過三級片,網上曾經有一種對於她的說法是「萬人騎」,說的就是她的感情經歷十分豐富,交往過很多任的男朋友,最後都沒有一個好的結果。陳法蓉介紹:陳法蓉,1967年10月28日出生於香港,祖籍江蘇宿遷,中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是中國最傑出的女聲樂家,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的夫人,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表姐,大詩人徐志摩的表妹,看到這麼多人的名字你一定會驚嘆,而在網上曾有流傳蔣英與李雙江的婚外情事件也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蔣英與李雙江是真的嗎,讓我們一起去揭秘事情的真相。蔣英簡介:蔣英生於1919年9月7日,浙江海寧人,中國最傑出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