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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是駙馬還

2023-11-30 19:05:26 3

公主府裡有一方枕頭,非金非玉,平淡無奇,卻是平陽公主的心愛之物。每日入睡,必要此枕方可入夢。

這枕頭是公主的寶貝,府裡的人都知道,可究其原因,卻無人知曉。

傳說公主曾患過頭疾,夜裡輾轉,難以入睡,當時尚且在世的駙馬爺衛青將軍便親自上山採摘草籽嫩竹,親手編了這方枕頭送予公主,果然醫好了公主的痛症。

後來武帝聽聞此事,亦為當中蘊藏的真情摯意所感,直道:「皇姐得此枕方可安然入夢,如此奇效,當賜名『還夢』。」

還夢,還夢,世人皆道失而復得何其幸運,殊不知,若非失夢在先,又怎需還夢?

一、

元封五年,狂風,大雪遮簷。極目千裡,唯餘一派冷色。

輓歌入霄,巨大的楠木棺槨被送入地宮,祭禮過後,重逾千斤的墓門在眼前緩緩落下,映著沉空飛雪,仿若隔開了兩個世界。

眾人退去,唯餘雲髻素綰的女子獨立陵前,縱使一身不沾凡塵的蒼白,亦遮不去衣擺處,華貴卻冰冷的紋路。

漢大將軍大司馬長平侯衛公青墓——碑上篆刻遒勁,寥寥十餘字,勾勒出墓主人顯赫又質樸的生平。

凍得有些蒼白的手指,在「衛青」兩字間來回摩挲,喃喃低語甫一出口,便轉瞬隱於風雪:「阿青,如有來世,願你我……不復相見。」

良久,頭頂風雪頓止,來人步履輕細,將傘簷往她身側又挪了些:「公主,天寒地凍,當心身子才好。」

「子夫。」緩緩開口,聲音裡似沉澱著刻骨的孤寞,以及無盡的嘆息,「你說,換得這樣的結局,他可歡喜?這些天我時常在想,如果我從未逼他娶我,或許今時今日,一切都會不同。」

突兀的一聲笑,伴隨著毫無徵兆而來的眼淚,蒸發於這個畢生難忘的清晨:「可惜,這世上有的東西那麼多,偏偏沒有……『如果』……」

天地肅寒,而全大漢最尊貴的兩個女人,長公主平陽及皇后衛子夫,正佇立於巍峨卻冰冷的墓冢前,為逝去的親人弔唁。

「知道嗎子夫,其實,我很羨慕你。」平陽由衷的語氣,令衛子夫不禁瞠大了眼眸,「羨慕我?公主何出此言?」即便如今貴為皇后,但她從不曾忘,多年以前,她尚且只是公主府中一名以色侍人的歌姬,而記憶中的平陽,則始終是高貴而恬淡的。宮中美人如許,她卻再也不曾見過如她那般的女子,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的天家修養與氣度,宛如盛放於百花叢中的牡丹,雖不爭芳,卻已然傾國。

便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居然說她羨慕她?羨慕一個出身貧賤、依靠畢生經營才暫時坐穩了權位的平民皇后?

猶自不解,已聽她道:「至少,阿徹他……始終在你身邊。」

衛子夫聞言一怔:「其實……」

平陽打斷她,似手裡最後一根浮木亦倉皇丟失,絕望間,長久塵封的心事終於宣洩而出:「我一直是父皇與母后最疼寵的孩子,他們總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我,所以,我擁有世人所渴望的一切,權力、地位、榮華富貴……只要是我想要的,他們總會想方設法地滿足我。從我記事開始,就以為自己這一生會是一帆風順的,畢竟,我得到的寵愛,實在是太多了。但多可笑,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能陪我天荒地老,不管是曹壽、夏侯頗,還是……衛青。更可笑的是,我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保護不了……你說,這樣的公主,當著還有什麼意思?」

「公主……」衛子夫遲疑半晌,想開口,卻不知該如何安慰。風雪撲面,落滿平陽的肩膀發梢,仿佛她不再是那個權傾天下、尊貴無倫的漢朝公主,而只是一個飽嘗喪父喪子之痛的平凡女子。

那一刻,洶湧的同情漫過心頭,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對平陽,居然會產生這種情緒。從懷裡掏出一件殘舊的物事,遞到平陽面前:「其實,青兒他對公主的心思,未必比公主對他少。」

那竟是一根馬鞭。

雖然陳舊,卻看得出被人精心珍視的痕跡,鞭穗雖已褪盡了顏色,卻洗得格外乾淨,半分汙跡也沒有。

「他病重時,將這東西託給我保管。他說,這是公主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這麼多年,收復河朔也罷,徵戰匈奴也罷,他都一併帶著,片刻未曾離身。他說……」頓了頓,像是有些不忍,「他說,那個時候,公主便是他眼中的月亮,而他情願做一顆孤寥的星辰,長伴明月,歲歲年年。」

長久的靜默中,傳來衛子夫的低嘆:「這孩子天生性子倔,若他並非真心實意想娶公主,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絕不會屈服。只可惜……他總將自己藏得太沉,藏得太深,竟連公主你,都未曾看透……」

將那根鞭子攥在手心,掌心的刺痛翻湧起漸漸清晰的回憶,眼前淚霧散去,依稀是多年前的場景。

那時她還年輕,錦衣加身,青絲如墨,姣好容顏似素筆勾勒,顧盼之間映徹紅塵。

身下高臺朗朗,青衣單騎,打馬自逆光中踱出。馬是進貢的神駒,睥睨倨傲,而馬上的人則劍眉星目,俊雅風姿沉醉了十裡東風。

修長有力的手,穩穩控著韁繩,他策馬飛馳,在場中轉逾挪騰,為她呈現一場專屬一人的表演。而她凝視他的眼神如此深刻專注,良久,不加掩飾地讚賞:「衛青,你的騎術真是越來越好了。」她喚他靠近,將新制的馬鞭遞給他,用料上乘,手柄末是她親手串上的平安結。穗穗平安,歲歲平安,彼時歲月靜好,她臉上漾起真心的溫柔:「衛青,你來試試,看可還稱手?」

如今再回想,那一剎他臉上除卻驚訝外,的確是不加掩飾的歡喜。他從她手裡接過那根鞭子,緊緊地,似要握住一生一世。

大雪中,被深重記憶摧毀了最後一點清醒的平陽公主終於委頓在地,掩面失聲。

二、

時隔幾日,衛青長子衛伉繼長平侯爵位,平陽入宮謝恩。大殿裡一片肅絕,高冠朝服的劉徹自龍椅上望下來,眼光深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道:「皇姐,節哀順變。」

「謝陛下關心。」她始終不看他,一舉一動都挾著拒人千裡的疏離,及踝裙裾拂過地面,如冷花拂然綻開,「平陽告退。」

良久,坐擁天下的帝王靠回椅背,深深嘆息:「或許究其一生,她都不會再原諒他。」幼時的場景悉數掠過腦海,樁樁件件,是她永遠溫柔的笑臉:「來,阿徹,阿姐說故事給你聽。」

是她始終溫暖的懷抱:「阿徹不怕,阿姐會保護你,一輩子。」

是她一路不離不棄的關懷:「阿徹,朝堂險惡,即使當了太子,你也一定要步步小心。」

他一貫與她親厚,就連能夠順利登基稱帝,亦與長姐不遺餘力地思慮周旋撇不開關係。可半生沉浮之後,他與她,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襄兒……那個被他親口宣了斬首的、她唯一的孩子。所以她恨他,也是應該的。

脫去厚重皮裘,久未登門的椒房殿內仍舊暖融如春。

衛子夫屏退了宮人,見平陽不語,自顧自盯著馬鞭出神,柔聲勸道:「青兒在天有靈,也不願見公主如此。」

「他該恨我的。」她低頭,淚水滑落手心,多愁的模樣完全不像她。衛子夫心中清楚,接連的打擊、弟弟的離去,終於擊碎了她最後一點驕傲與隱忍,睥睨天下怎樣,身處高位又怎樣,當所有希冀轉眼成空,心底最深處的脆弱便在一夕之間噴薄而出。

「子夫,你說,倘若這一切都是一個夢,該有多好。」她呢喃著,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忽地輕輕笑了,「是在我送你們姐弟進宮前的那夜……他說,對他而言,我是他的整個天下。」

「倘若那時候,我將他留在身邊,或許我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可惜,無法重頭再來了……他對我的感情,早已隨著之後種種,消失殆盡了吧?」

眼前輕煙嫋嫋,混著殿中椒香,將一切都燻得模糊起來。

那時,陳皇后阿嬌入主後宮多年,始終一無所出,她身為天子長姐,自然要為大漢江山未雨綢繆。

或者說,打從一開始她便決定,要將衛子夫送進宮去。

那日送走劉徹,醺然天色裡落下幾簾薄雨,偷得浮生,她在簷下煮茶聽風,忽然道:「皇上他……對你姐姐,似乎很是中意啊……」

儘管並未回身,可她知道衛青一定就在那裡。一直如此,他總習慣站在她身後,在她視線所不及的角度,靜靜凝望,靜靜思量,任憑歲月曆久沉澱。

總是忍不住回想多年前的那場初見,他還是個孩子,瘦弱青澀,蓬頭垢面,仿佛曆劫歸來。唯有一雙眼眸,黑白分明,映著她萬人之上的公主尊儀,竟絲毫未露膽怯。

驚鴻一瞥,她已知他非池中物,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只不過,他需要一個契機。

果然,幾步之外傳來他的聲音:「我衛家上下深受公主大恩,絕不敢有絲毫逾矩妄想。」他是她的騎奴,朝夕相對多年,又怎會聽不出她弦外之音。

她轉身,目光落到他臉上,笑意莫測:「為何不能妄想?本宮正是要你姐姐,入宮伴駕。」

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她凝視他被歲月雕琢得越發分明的輪廓:「衛青,你可願隨你姐姐,一同進宮,效命皇上?」

這機會千載難逢,御前侍奉,是平步青雲的最佳捷徑,她為他鋪好了路,他沒理由不走。可他未答,半晌,直直對上她的雙眼:「對公主而言,我與姐姐,是否……都僅是顆棋子?有用的時候攥在手裡,沒用的時候,便可輕易丟棄?」

在她陡然驚住的神色裡,他又開口,說出了此生最逾矩、最不顧一切的話:「可對衛青而言,公主卻是我的整個天下。」

今日回想,方知那句話,是多麼彌足珍貴。

如今,她多想再聽他說句話,哪怕隻言片語,哪怕滿含恨意,卻已是不能。

「所以,從那往後,公主對青兒,也漸漸……」

平陽未答,只是道:「就算是,又能怎樣?那時候我身邊,已有了駙馬。」

是了,平陽侯曹壽,漢初丞相曹參的曾孫,名門之後,學富經綸,是母后千挑萬選為她擇定的駙馬。

其實王皇后對平陽公主的寵愛並不在武帝劉徹之下,待平陽到了適婚之年,她便一心想要為女兒挑選一個天縱英才的男子,能夠代替自己,照顧女兒一生一世。

父母之心,四海皆同,即便身在天家也不例外。帝後最寵愛的女兒出嫁,那般奢麗無雙的盛景,就算放到今天,亦令世人望塵莫及。

十裡紅毯鋪盡長安,她身上嫁衣的繡線皆以金絲捻成,綴滿各色珠玉瓔珞的鳳冠晃晃墜在額前,喜帕揭開之處,是曹壽極盡溫存的俊容,他說:「公主,一生這樣長,讓我陪你慢慢走完,可好?」

不是沒想過就此舉案齊眉下去,不是沒想過就此自詭譎莫測的朝堂中脫身,可自從父皇仙逝,祖母竇太后死死把持朝政,朝中竇氏一門獨大,連太子劉徹繼承大統一事都變得險阻重重。一路走來,當中艱辛,如今就算只是回想,也能在頃刻間令她手足冰涼。她身為大漢公主,天子長姐,有多大的能耐翻雲覆雨,便有多重的責任擔在肩頭。

縱然她有著滔天權勢與顯赫身份,可這世上,終究有她得不到的東西,終究有她保護不了的人。

比如,曹壽。

事發那日,襄兒出生不足半年,她任性不肯喝府中廚子為她特意熬製的補湯,曹壽寵溺看她,自己先嘗了一口,笑道:「如此珍饈美味,你也捨得辜負?」

話未說完,臉色劇變,陡然嘔出的一口鮮血濺紅了她的發梢。

湯中有毒,所幸服下的量少,被搶回一條命。卻從此落了病根,日漸孱弱,殘喘幾年,終於回天乏力。

彌留時,他看她的目光似有千言萬語,而她幾度哽咽,抱著啼哭不停的襄兒:「放心,我會好好把我們的孩子撫養成人。」

有人想要她死,想要襄兒死,一石二鳥,卻被曹壽截了先機。她欠他一條命。

三、

曹壽入殮那日,她並未隨行,隻身一人進了宮。

未被廢黜的陳皇后早已不得寵,而順利誕下皇子劉據的衛子夫卻越發得寵,地位舉足輕重。

平陽的忽然來訪,令衛子夫倍感意外,還未請安,已聽她開門見山道:「你想不想當皇后?」

她的聲音在偌大的宮殿內遙遙迴響,適時攏住衛子夫震驚且動搖的目光:「朝堂水深,全然容不得我有半分退縮。原以為只要我放手,便可隨遇而安,誰知……曹壽因我而死,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犧牲了那麼多,放棄了那麼多,時至今日,早已容不得她回頭。

她一早便知,衛子夫是竇太后安排進公主府的。竇氏覬覦漢家江山並非一兩日,知她有心為劉徹選妃,便大費周章地送了衛子夫進來。

本以為天衣無縫,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所以她順水推舟,又讓衛青一同進了宮,便是害怕這一天會到來。沒想到這一天還是到來了,且來得這樣快,她只能釜底抽薪。

衛子夫可以不顧自己,卻還未冷情到,連親弟弟的性命都不顧。

從回憶裡抽身,她握住她的手:「子夫,如今,我能相信的人,唯有你一個了。」

離宮時,與人撞了滿懷,怔忡抬頭,心弦被陡然扯緊。

「公主。」衛青退開幾步,俯身行禮,像隔了千年萬世,沉著穩毅的氣度令她幾乎分辨不出,那曾是她府中青澀寡言的騎奴。

分別之後,此去經年,他不曾再回去,不曾再見她,宮闈之中偶然遇見,他亦只敢於遠處偷偷凝望她絲毫未被歲月摧折的驚鴻身影。

憑著姐姐在武帝身邊的地位以及越發拼命的努力,他一再封官晉爵,從皇帝左右,出入禁中,與聞朝政,已然成為武帝身邊的股肱之臣。

「衛青。」她眯了眯眼,掩住眼底的情緒,「這些年在宮中,過得可好?」

「承公主洪福,衛青很好。」無關緊要的客套過後,她靜默片刻,攬緊了披風,「去看看你姐姐吧,她剛誕下皇子,身子還虛弱得緊。」

元光五年,剛剛出世不久的皇子劉據罹患惡疾,症狀詭異至極,竟像是中了某種巫蠱之術。御林軍徹夜搜查,最後竟在皇后宮中搜出了沾血的布偶,上面所寫,正是皇子的生辰八字。

據說陳皇后被押解天牢之時,長呼不絕:「這是皇祖母為我求的幸運符,不是什麼巫蠱……皇上,你答應過的,金屋藏嬌……」

武帝怒不可遏,下詔廢黜陳皇后,令其退居長門宮,而深查下去,館陶公主亦有牽連,皇后一脈就此失勢。

朝堂肅清,她得以喘息,恰逢武帝來看她,便勸道:「阿徹,後位虛懸,總歸不是好事。」

「皇姐以為,當如何?」

「名門出身,未必便有好結果。」她似話裡有話,「子夫溫柔細心,倒是極好的人選,只不過,原先皇祖母最在意出身貴賤……」

畢竟是她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他的逆鱗在哪兒,她最清楚不過。劉徹遠比她,更憎惡竇氏。

果然,沒過多久,衛子夫以一介奴婢之身被扶正,冊為皇后,永載史冊。

後世無人知曉,那陳皇后巫蠱所用的布偶,竟是平陽親手所贈,她聲音帶著誘哄,對已近瘋癲的陳皇后道:「你看,這是皇祖母特地吩咐我交給你的,只要你將它放在榻下,日日以針刺之,阿徹就會回到你身邊了。」

那一刻,眼中猶有不忍。她知道阿嬌對劉徹用情極深,她一直都知道。可惜錯就錯在,她有個野心太大的母親,為了報復劉徹,竟不惜與竇氏聯手。

所以,她不得不這麼做。

她要一點一點剔除竇氏的羽翼,讓這大漢江山,長存永固。

四、

平陽輕啜一口茶,容色淡淡:「長於天家,自幼耳濡目染,常人根本看不見,這看似風光妖嬌的深宮之中,到底埋葬了多少紅顏白髮,與累累枯骨。」

看不見的血戰與殺戮,仍在日復一日地上演著。

巫蠱一事平息之後,竇氏雖怒極,卻苦於羽翼折損,只得暫時靜默蟄伏。

不久,武帝下詔,為她及汝陰侯夏侯頗賜婚。

那夜月色幽涼,她睡意全無,披衣起身。拉開房門的一剎,借著天地間鋪瀉的銀輝,眼角竟瞥見有人靜立簷下,仿佛沒想到她會出來,那人驀地一愣。

那身影太過眼熟。

「衛青?」一貫的偽裝差點分崩離析,她冷了臉色,「夜闖公主府,你可知是死罪?」

月光傾落,將曖昧的身影交錯著拉長,而他答非所問:「那個夏侯頗,你喜歡他?」

他幾步走近,帶著灼灼逼人的氣勢:「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

她不容他出口,倏然打斷:「衛青……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他只是想告訴她,總有一日,他會成為足以匹配她的人,能夠與她攜手一處,俯首共覽河山,只要她願意。

目光落下,是他握了她的手,那麼燙,那麼痛,令她差點失了抽離的力氣。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驚蟄到霜降,初春至隆冬,無數個星光微醺的夜裡,她總會在失神的瞬間,第一個想起他。

情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

雖深,卻終究不能。

她一分一分將手抽出,冷笑:「本宮不願。」

他蒼白面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絕望的神色,良久,踉蹌後退一步:「我明白了,不是你不願,是我不配。你是堂堂公主之尊,而我……不過是你們劉家的一個奴才。」

心尖痛意頃刻翻湧,她轉身,不讓他看到她真正的表情:「你說得沒錯,你的確不配。」眼淚那麼熱,聲音卻那麼涼。頓一頓,像是告誡自己一般,又重複,「衛青,你不配。」

曹壽的前車之鑑尚自驚心,她如何能置他於險境而不顧?前路再難,她都要繼續走下去,只因她是大漢公主,這是她不容篡改的宿命。

至於衛青,她卻捨不得,讓他陪她一起沉淪。

腳步漸行漸遠,月色戚戚,她佇立良久,掩面十指間終於滲出細碎嗚咽。

新婚數日,平陽攜夏侯頗入宮覲見。

言笑甚歡,忽聽內侍來報:「陛下,大將軍衛青求見。」

劉徹含笑:「宣。」未幾,他挺拔身影緩緩走近,白袍朗朗,清俊輪廓晃得她雙眼發花。待得細看,才發現他並非一人,身側那女子舉止溫婉,我見猶憐:「民女趙吉兒,參見皇上,皇后娘娘,長公主。」

他視線若有似無飄來,攬著趙吉兒的姿勢如此親暱,仿佛護著絕世珍寶:「臣此來,特請皇上賜婚。」

眉心重重一跳,她斂下眼睫,聽見劉徹道:「皇姐,衛青畢竟是出自你府上,賜婚一事,理應由你親自操辦。」

良久,她重新抬眼,眼中含笑:「衛將軍是陛下愛將,他的婚事,本宮必當辦得風光。」

五、

聽說,衛將軍夫婦婚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倒成就了一段長安佳話。

次年,趙吉兒為衛青誕下長子衛伉,從此享盡天倫之樂。

聽聞這些,她大都一笑置之,直到一日在宮中偶遇趙吉兒,被她鬢間一支簪花步搖所引:「衛將軍待你,倒真是體貼。」

趙吉兒撫髻一笑:「公主過譽了。」

那笑容有幾分刺眼,她擺了擺手:「他日有空,帶小公子到府裡坐坐。」

趙吉兒福身,低眉順目的模樣:「喏。」

幾日後,她差人往將軍府送了不少金飾玉器,趙吉兒帶著孩子過府做客,她接過來抱著,修長指甲卻不慎劃破嬰孩幼嫩的肌膚,血珠頃刻湧出,她大驚失色,不顧血汙,直接以指腹抹去,倒叫趙吉兒慌了神色:「公主千金之軀,還是交給民女吧。」

包紮妥當,侍女端了銅盞來為她淨手,殷紅血珠在水中一浸,便化了開來。

「想是小公子今日不宜出門,你且先回去吧。」

那日夏侯頗姍姍回府,她倚著軟榻,問他:「我聽百珍閣的掌柜說,你訂了一批首飾,都是上乘貨色,怎麼,是要給本宮個驚喜?」

「啊?」他面上一派怔色,半晌,吞吐道,「是,原來公主已知道了。」

她笑意凜冽:「夏侯頗,你真當本宮是傻子?」眉峰一挑,下一句話,直逼得他遽然變色,「衛伉……那個孩子,是你的?」

冷汗涔涔而下,他矢口否認:「公主在說什麼?」

她一指手邊的銅盞及匕首:「裡面是那孩子的血,夏侯頗,你敢不敢滴血認親?」

掙扎片刻,他自知再也掩飾不了,登時跪地,扯著她衣角哀求:「頗一時糊塗,懇請公主大人大量,饒頗一命。」

「你好大的膽子。」她捏住他的下巴,厲聲,「平日你怎麼在外面風流快活,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便罷了,如今卻做出這等錯事來……你夏侯家也算一代名門,不知有幾個九族可供陛下株連?」

夏侯頗神色一懼:「我與吉兒本就兩情相悅,是……」

「是什麼?」她抬眼,「竇太后?」

他默不作聲。

若不是那日她看到趙吉兒頭上那根簪花步搖恰好為她前日所見,又抽絲剝繭查了下去,或許這一生,她都將被蒙在鼓裡而不知。

「竇氏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夏侯頗覷她一眼,答:「衛青。」

「恐怕,她要的,不只是衛青的性命吧?我的顏面,陛下的顏面,劉氏江山的顏面……算盤打得太妙,可惜這天下,無論如何,也不會姓竇。」

夏侯頗還想求情,卻聽她聲音如隆冬飛雪:「眼下我給你兩條路走:一、你自我了斷,這事我權當不知,孩子的事,我也會替你瞞下;二、我入宮奏明聖上,叫你整個夏侯家替你陪葬。這樣九泉之下,你也不會孤單了。」

元鼎二年,夏侯頗與父妾私通,自殺國除,平陽公主再度喪夫。

原本這也沒什麼,她與夏侯頗之間本就是一樁政治聯姻……或者說,是一樁政治陰謀,根本無關痛癢。

平陽第一次踏足將軍府,尚在為夏侯頗守喪期間。

衛青不在府中,趙吉兒領著小公子向她請安,她臉上攢著莫測笑意:「這孩子,生得越發好看了。」

後院池水蕩漾,池邊綠柳垂拂,她望著自己水中的倒影,突兀道:「可惜,他還這麼小,便沒了父親。」一旁趙吉兒的臉色剎那雪白,囁嚅著嘴角,「將軍他還好好的……為何公主……」

她未語長笑:「吉兒,你那支步搖,簪著甚好。」

趙吉兒整個人微微顫抖,平陽挪開目光,盯著湖面,不知在看什麼:「你是個聰明人,這個孩子,我會替你養大。」

夕陽近晚,衛青回府,卻見人人一派凝重之色,廳中停放著趙吉兒溺水而亡的屍身,平陽端坐高位,居高臨下俯視他:「衛將軍,我們談談。」

他隱隱猜出端倪,眼中盛著熊熊怒火,似要將她灼穿,忽然舉劍向她刺來。然而,終究下不了手,劍尖頓在她鼻尖一寸:「為什麼?」

她面無表情地回看他:「我要你娶我。」

原本她以為,將他遠遠推離她,才是保全他的最好方法。

可如今看來,似乎並非如此。或許,唯有將他放在咫尺可見的地方,她才能徹底安心。

流年易逝,她已失去了那麼多,就容許她自私這最後一回,哪怕他會恨她一輩子。

許久,他重重後退一步,長劍鏗然落地,發出驚心動魄的絕望聲響。「那時我帶著一顆真心去找你,說我要娶你,是你不肯,是你說,我一個奴才,配不上你。如今,你卻為了這個可笑的理由,逼死了我妻子?」

顫抖的手,揭開覆面白布,他將趙吉兒已然冰冷的身體抱進懷裡,失魂落魄一般喃喃:「對不起,吉兒,我來晚了。」

六、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猶豫良久,衛子夫終於問。其實就算她不回答,她也明白,是怎樣的初衷,才能令一個女人,願意將所有的誤會與劫難都獨自背負?

原來她這樣愛他。

她一直認為經歷過這麼多風浪跌宕之後,她已足夠強大到面對任何事,直到一紙詔書忽下,才震碎了她最後的堅強。

那是劉徹親筆所書的御詔,寥寥幾字,卻定下了曹襄的死罪。

她在宮門前長跪不起,直至昏倒,劉徹都未曾出來見她一面——養不教,母之過,襄兒太猖狂,公然殺人,被人告到了武帝面前。她知道他犯下的過錯罪無可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以身赴死。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待她幽幽醒轉,行刑時辰已過。

聽聞此消息時,正在練劍的衛青掌心一滯,劍尖竟應聲而斷。一路趕至公主府,曹襄已被斬首,而她怎麼都不肯讓人合棺,玄色的裙裾在風中舞動,沒有淚,神情卻已然枯槁如死。

明明該恨她的,可那一刻,他凝望她的背影,竟抑制不住心底的劇烈刺痛。

似乎是為了補償平陽,武帝劉徹為她和衛青賜了婚,奇怪的是,衛青竟沒有抗旨。然而在此後無他陪伴的蒼白歲月中,她都會反覆想起,洞房花燭那夜,他看她的表情。

是失望,是疏離,她多希望能從他眼中看到過往那般不顧一切的愛,哪怕是刻骨銘心的恨,可是,都沒有。

他眼裡剩下的,只有空洞。

宛如行將就木的人,已然放逐了自我,放逐了求生的本能。

她的淚輕而易舉地落下,她抱住他,那麼久了,第一次放任自己,完完整整地將他抱在懷中,那樣緊:「阿青,對不起。」

「不必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他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猛地咯出一口血,在她的嫁衣上洇出瀲灩的花朵,「是我不自量力,努力了那麼久,那麼久……原來,在你眼裡,我始終是當年那顆棋……」

那一夜,紅燭獨自泣淚天明,而正值新婚的大將軍則拋下了妻子,在書房內連醉了三天三夜。

她想,或許一切真是命數,上天如此公平,給了她尊貴無比的身份,給了她萬人之上的皇權……她似乎擁有世人所仰慕的一切,卻終其一生,都得不到自己最渴望的那樣東西。

愛她的人無法陪她一生,她愛的人亦不能伴她一世。

她虧欠的曹壽,她憎恨的夏侯頗,她深愛的衛青——以及,她的襄兒。他們匆匆來過,又轉瞬離去,留下回憶,留下遺憾,留下她……以及無數個自欺欺人的夢境。

此後,正如史書所載,兩人相守了不到十年,元封五年,衛青終因病鬱郁而逝,平陽公主再未改嫁,並要求死後與衛青合葬,葬於茂陵。

不知何時,淚水已模糊了眼眶,衛子夫握住她的雙手,柔聲道:「在青兒心裡,你一直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真的?」她臉上一瞬綻放的光彩,仿若情竇初開的少女。

「真的。」她輕聲答,「他說……如果有來生,他一定會找到你。」

七、

那夜她將鞭子擱在枕畔,睡夢沉沉。

依稀是大婚前夜,鏡中衛子夫在幫她綰髮,而她將聲音放得極柔,如煦風過境:「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便是沒有早點嫁給他。如果歲月真的可以倒流,讓我從頭再來,我會認真告訴他,於我而言,他亦是我的整個天下。」

輕微的聲響,倏然自門外響起,兩人愕然回望,卻見微啟的門縫裡,映出衛青滿目驚措的臉。

衛子夫悄然退出,留下即將成婚的兩人,她說:「阿青,我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絮絮地,她將所有的真相據實以告,她邊說邊笑,邊笑邊流淚:「對不起。我是大漢的公主,我有我的身不由己。」

他原本緊蹙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在最後一個字落下之後,傾身吻住她:「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這麼多年,這麼多苦,竟要你一人背負。」他的聲音很動聽,清冽而芬芳,「從今往後,我會陪著你。一直,一直。」

在她為自己編織的夢裡,他終於原諒了她,並許了她一個山長水闊的誓言。他的聲音似乎就在耳側,一遍一遍地說,我會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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